菲利普主教旁边的椅子空着。
数十年以来,院长都会在教堂里望向自己的右边。现在那儿没有了马蒂厄。
此刻,他没有看向右边,而是平静地直视前方,看着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众修士的一张张脸庞。
他们也正望着他。
大家都在期待答案。
期待信息。
期待安慰。
期待他说些什么,什么都行。
让他们远离恐惧。
而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家,缄默不语。这些年来,他心里憋了太多没说出口的话。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仓库,装满了思想、看法、情感以及那么多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可如今他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仓库里空无一物,黑暗冰冷。
找不到一句可说的。
加马什探长身体前倾,胳膊支在破旧的木桌上,两手随意地交叉着。
他看向波伏瓦和沙博诺局长。两人都已拿出本子,准备向他汇报情况。
检查完尸体后,他俩去问询了所有修士,采集了他们的指纹,得到了初步陈述、各人的反应、留下的印象以及他们言谈举止透露出来的信息。
与此同时,加马什探长去搜查了死者的住处。那里几乎和院长的房间布局一模一样。同样是一张窄小的床,一样的衣柜,只不过祭台上供奉的是圣塞西莉亚。加马什从未听说过这个圣女,但他还是决定示以尊敬。
房间里有换洗用的浴袍、内衣和鞋子,还有睡衣、祷告书和小册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一件私人物品。没有照片,也没有书信。他看似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在他的眼里,或许上帝就是父亲,圣母马利亚就是母亲。修道院的修士们就是他的弟兄。这儿就是一个大家庭。
不过,副院长的办公室里东西却不少。遗憾的是,在那里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没有沾有血迹的石块,没有签了名的恐吓信,更没有等着忏悔的凶犯。
加马什在副院长的办公桌上找到了用过的羽毛笔和一瓶打开了的墨水。他把笔、墨水瓶装进袋子,放进背包,和已经搜集到的其他证据放在一起。
这似乎是主要的收获了。毕竟,副院长长袍里掉出来的老旧纸片,就是用羽毛笔蘸墨水写的。不过,加马什越想越觉得无法肯定这些物证能证明些什么。
一个副院长、唱诗班指挥、格里高利圣咏的世界权威人物,为什么会写下这些可说是莫名其妙的东西?连院长和医生都没能看懂那些拉丁文和纽姆乐符。
那更像是没上过学、没经过训练的业余人士的作品。
而且,是写在非常古老的纸张上。那张伸展开来干巴巴的羊皮纸,也许是几百年前的。副院长的书桌上有很多纸,就是没有羊皮纸。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加马什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羽毛笔和墨水瓶装进袋子,做了标记。
他还找到了许多乐谱,一张张活页乐谱。
还有很多音乐和音乐史的书籍,音乐方面的论文。看来,马蒂厄虽然信奉天主教,但是却不仅仅局限于念经。
他只钟情于一件事,那就是格里高利圣咏。
墙上有个简单的十字架,上面钉着受难的耶稣。耶稣受难像下面和四周,是一片音乐的海洋。
这就是马蒂厄的激情。并非基督载着他飞翔,而是圣歌带着他遨游。可能是基督感召了马蒂厄,但他却是为了格里高利圣咏的曲调。
加马什不知道他写了这么多单声圣歌,或者说单声圣歌竟然能写出这么多曲子。不过,为了保持客观,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多想什么。探长稳坐在桌后,开始阅览,边等波伏瓦和沙博诺回来。
办公室满屋旧袜子和臭鞋子味,还有文件堆的尘土味,一点不像住处那儿,那儿的空气干净流通。办公室里有生活气息。看来副院长只是睡在自己的小单间,日常生活却是在这里。阿尔芒·加马什开始平视马蒂厄了。他是一个修士,一位指挥家,或许还是个天才,但最主要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常人。
波伏瓦和沙博诺终于回来了。加马什将注意力转向他们。
“你们有什么发现?”加马什首先看向波伏瓦。
“一无所获,头儿。反正,我没找到凶器。”
“我料到了,”探长说道,“不过,我们必须得试试。等拿到尸检报告,就能知道凶器是石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那些修士呢?”
“都采集了指纹,”波伏瓦说道,“做了初步问讯。7点30分的晨祷之后,他们和往常一样各自去干活了。目前,”波伏瓦查看了一下记录,“修道院主要有四个工作范围,菜园,禽畜饲养,修道院修理维护,这事没完没了,还有厨房。修士们各司其职,不过他们有时也进行轮换。我们确定了关键的时间段各人都在干什么。”
加马什一边听报告,一边想,至少,死亡时间相当清楚了,晨祷结束后的8点15分到西蒙发现尸体的8点40分之间。
25分钟的作案时间。
“发现了什么疑点吗?”他问道。
人摇了摇头。“这段时间他们都在干活,”沙博诺说道,“都有目击证人。”
“但那是不可能的,”加马什冷静地说道,“马蒂厄不是自杀。这些修士中一定有人没干自己分内的活。至少,我希望这起谋杀案不在他们分配的工作之列。”
波伏瓦挑了挑眉。他想探长是在开玩笑,但是开这样的玩笑好像值得商榷。
“我们来想想其他办法,”探长建议道,“有修士提到冲突之类的事吗?有人和副院长作对吗?”
“没有,头儿,”沙博诺局长说,“至少,还没人承认有过冲突。他们看上去都被吓坏了。‘难以置信’是他们不时冒出来的一个词。”
波伏瓦探员摇了摇头,“他们相信处女可以生孩子,人死能复活,水上可以行走,天上有个白胡子老头掌管着全世界,却对此难以置信?”
加马什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这确实很有意思,”他说,“人们总是有选择地相信事物。”
他们还以信仰的名义这样做。
那个杀人的修士,是如何将杀人与他的信仰进行调和的呢?当他与飘在天空中的白胡子老头独处之时,他会说些什么呢?
那天,探长不止一次地陷入疑惑:为什么这个修道院要修建在如此荒野之地,为什么要砌这么厚的围墙,为什么围墙要这么高,为什么要大门紧锁。
是为了将世俗的罪恶隔离在外?还是为了将更深的罪恶闭锁其中?
“那么,”探长说,“依修士们所言,这里压根就没有冲突。”
“是的。”沙博诺局长答道。
“一定有人在说谎,”波伏瓦说,“或者,所有的人都在说谎。”
“还有一种可能。”加马什说。他从桌子中间拿起那张黄色书页,靠近细看,过了一会儿又把它放低,然后望着他们的脸。
“也许,凶手本人和副院长毫无关系。也许,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冲突。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被杀。”
探长把纸放回到桌上,脑中再次浮现出那具尸体,就如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在明亮的花园里,尸体蜷缩在阴暗的一角。他当时没有意识到,但是现在,他明白了尸体的核心就是那张纸,正如桃子的中心是桃核仁。
这就是杀人动机?
“今早,修士们都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加马什问道。
“没有。每个人似乎都在做自己分内的事。”
探长点点头,想了想,“马蒂厄呢?他当时应该做什么?”
“他应该在这里,在他的书房里,研究音乐,”波伏瓦说,“这正是这件事有意思的地方。西蒙,院长的助理,说他晨祷一结束就回院长的办公室了,然后去喂养禽畜,但他中途在这里停留了一下。”
“为什么?”加马什往前坐坐,摘下眼镜。
“他来传个话,院长想在11点的弥撒后见一下副院长。”波伏瓦说出来的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院长,副院长,还有修士。哦,我的天。
这些词已淡出魁北克人的视野,不再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仅仅一代人的时间,这些词汇就从尊敬沦为了滑稽,很快还将完全消失。
波伏瓦想,上帝可能会站在修士们一边,但时间不会。
“西蒙说,他去通知副院长的时候,屋内没人。”
“那应该是8点20分左右,”探长说,将这点记了下来,“院长为什么要见副院长,我很好奇。”
“你说什么?”波伏瓦探员问道。
“受害人是院长的得力助手。他和院长之间似乎有日常的工作会面,就像我俩一样。”
波伏瓦点了点头。他和探长每天早上8点都要会面,回顾前一天的事情,重温近期部门调查的所有凶杀案。
但修道院和警察局刑事调查组的行事风格很可能不尽相同,院长和探长的区别也一样。
不过,院长和副院长会定期见面的想法仍比较可取。
“那意味着,”波伏瓦说,“这次院长很可能想和副院长谈些修道院日常事务之外的事情。”
“对。可能是急事,意料之外,突如其来。”
“那为何不让副院长马上就去见他呢?”波伏瓦问,“为什么还非要等到11点做完弥撒之后呢?”
加马什思考着,“这个问题问得好。”
“另外,副院长在晨祷之后没回自己的办公室,那他去了哪里呢?”
“或许他直接去了花园。”沙博诺说。
“有可能。”探长说。
“那院长的助理西蒙怎么没见到他?”波伏瓦问,“在走廊里也没遇到他?”
“或许他见到了,”探长说,然后压低了嗓音对波伏瓦耳语道,“他可能对你撒了谎。”
波伏瓦也高声耳语道:“一个修士?撒谎?他就不怕下地狱。”他带着夸张的表情看着加马什,然后笑了。
加马什也笑了,搓了搓脸。他们正在搜集大量证据,谎言应该会很少。
“一直提到西蒙,”加马什说,“他今早都做了些什么?”
“呃,他自己是这样说的,”波伏瓦飞快地翻着笔记本,在翻到一页后停下,“晨祷之后,8点15分,他回到了院长办公室。院长要他去和副院长约一下,定下11点弥撒后见面。此后,院长去查看地热情况,他去喂养禽畜。途经副院长办公室时,他停下来朝里面看了一眼,副院长不在。他就走了。”
“他当时感到奇怪吗?”加马什问。
“好像没有感到奇怪,也没有对此过分关心。副院长和院长一样,基本上都是来去自由的。”
加马什沉思片刻,“西蒙后来又做了什么?”
“他在禽畜饲养处那边忙活了大概20分钟,之后回到院长办公室,去打扫花园。就在那时,他发现了尸体。”
“我们能确定西蒙去了禽畜饲养处吗?”探长问。
波伏瓦点点头,“我调查过了,别的修士看到他在那儿。”
“他会不会提前离开?”加马什又问,“比如说,8点半的时候。”
“我也这样想过,”波伏瓦笑道,“在那里干活的修士说这是有可能的。他们当时各自忙着。但是西蒙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干完活,而他的工作都完成了。”
“他都干了哪些活?”加马什问。
“他把鸡放出笼子,喂了新鲜的食物和水,然后清扫了鸡笼。这些活不是装装样子就能干完的。”
加马什做了记录,自顾自地点点头,“我们到达院长办公室时,门是锁着的。平时也上锁吗?”
波伏瓦和沙博诺对视了一下。“我不知道,头儿,”波伏瓦说,一边记录下来,“我会查清楚的。”
“很好。”
显然这很重要。如果平时院长办公室的门也是锁着的,那么副院长来时就得有人给他开门。
“还有其他要说的吗?”加马什问道,目光在波伏瓦和沙博诺身上扫来扫去。
“没了,”波伏瓦说,“只是我试着把这个劳什子连接起来,但根本没用。”他嫌恶地冲从蒙特利尔一路带过来的卫星碟形天线摆摆手。
加马什深吸了一口气。这对远程调查来说简直是个打击。正因为这儿地处荒野,他们带来了最先进的设备,却惊讶地发现它无法使用。
“我会继续试的,”波伏瓦说,“这里没有电讯塔,我们的手机也没法用,不过,黑莓手机还可以收到短信。”
加马什看了看时间,4点刚过,距离船夫离开还有一个小时。凶杀案的调查从来容不得慢悠悠地干,不过这个案子的调查似乎时间更为紧迫。他们必须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还要赶上船夫的开船时间。
一旦太阳下山,他们就得全部留在修道院,证据和尸体也无法带出去,加马什探长可不想这样。
菲利普主教朝修士们画着十字,修士们也跟着画起来。
他随即坐下,他们也坐下。他们模仿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如同他的影子。或者像他的孩子,他想。说是他的孩子更仁慈,也可能更准确。
虽然有些修士比院长年纪还要大,但他是他们的父亲,他们的领导者。
他还远没到让人信服是个极优秀的领导,至少肯定不如马蒂厄那样优秀。但是,他们目前所拥有的只有他。
“正如你们所知,马蒂厄死了,”院长开口说道,“毫无预兆。”
但是开了头却变得更糟。脑中出现更多的词汇,不断变换着组合,即将喷涌而出。
“他是被杀害的。”
停顿了一下,他又下了定论。
“是谋杀。”
让我们祈祷吧,他心想,让我们祈祷吧。让我们吟唱,让我们闭上眼睛,唱起赞美诗,忘记我们自己。让我们继续吟唱,让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让警察来处理这一团乱麻。
但现在还不是退缩的时刻,也不是吟唱单声圣歌的时刻。现在是需要开诚布公的时刻。
“警察在这儿。他们已经对你们大多数人进行了问话。我们必须配合。我们必须坦白相告。也就是说,要允许他们进入我们的住处和工作地点进行调查,还要允许他们进入我们的思想和内心。”
当他说这些陌生话语的时候,他注意到有几个人点了头,然后更多的人开始点头。隐藏着恐慌的面庞逐渐为理解所取代,甚至是赞成。
他应该继续说下去吗?万能的主啊,他默念道,我还要继续讲下去吗?很显然这样已经足够了。其他的真的需要讲出来吗?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现在宣布解除噤声之誓。”
大家猛地吸了一口气。修士们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被他脱光了衣服,赤裸着,暴露于外。
“我们必须这样做。你们尽可以畅所欲言,但不是散播谣言和小道消息,而是要帮助警官们查明事实真相。”
现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安。他们盯着他的眼睛,试图迎上他的扫视。
看到他们的恐惧他感到痛苦,但是他知道这远比看到他们之前戒备、空虚的表情要自然。
接着,院长做出了不可挽回的最后一步。
“修道院里的某个人杀害了马蒂厄。”菲利普主教说道,感到自己纵身一跃。他知道,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在座的某一位杀害了马蒂厄。”
他本想安慰他们一下,但是他所做的确实是剥光了他们的衣服,吓住了他们。
“我们中,有一个人必须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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