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跟你谈谈,神父。”安托万修士说。
坐在办公室里的菲利普主教被这句说不上是请求还是要求的话吓了一跳。通常,如果有人进来,他会先听到敲门声。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那根敲门铁棍已被认定是杀害马蒂厄的凶器,给拿走了。
而且有传言说西蒙到达花园时副院长还活着,于是西蒙给他做了临终祈祷。菲利普主教对此颇感欣慰,只是奇怪为什么以前从没听西蒙提起过。
接着他还知道了更多的事。
马蒂厄当时不仅活着,而且开口说了话。他对西蒙说了一个词。
同性。
菲利普主教和其他人一样对此一头雾水。在弥留之际,马蒂厄为什么说了“同性”一词?
他知道大家怀疑马蒂厄指的是性生活,但他并不认同这点。
马蒂厄不可能是同性恋。也许有人会说他很早以前是,但菲利普主教做马蒂厄的告解神父多年,从未听他提起过。当然,这种隐秘的事可能会藏得很深,直到他被杀才浮出水面。
同性。
西蒙说过,马蒂厄当时挣扎着清了清嗓子,但最后发出的却是刺耳的“同性”一词。
院长试着模仿。他清了清嗓子,说出那个词。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直到他认为自己重现了当时的情景。马蒂厄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安托万修士不请自来。他对院长微微一鞠躬。
“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有什么事?”菲利普主教站起身。
“和来访的塞巴斯蒂安有关。他自称是罗马那边听闻马蒂厄的死讯后派他来的。”
“怎么了?”院长指了指身边的一个位子,安托万坐下。
唱诗班指挥面容焦虑,低声道:“我认为那不可能。”
“何出此言?”尽管院长自己已有答案。
“呃,你何时通知梵蒂冈的?”
“我没通知梵蒂冈。我给蒙特利尔大主教区的杜塞特神父打了电话。他通知了魁北克的大主教,想必是大主教向罗马做了报告。”
“但是,你是何时打的电话?”
“就在报警之后。”
安托万寻思片刻,“那大概是昨天上午9点30分。”
这是数月以来,他首次与安托万商讨事务,院长想。院长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思念这位修士。他的创新意识,他的激情,他对于经文和文学的独特见解,更别提他的曲棍球技术了。
但是现在因为马蒂厄的死,还有那位多明我会修士的到来,他们得要在基本点上取得一致了。
“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菲利普主教承认,盯着房间里的炉火。虽然修道院安装了新的地热供暖系统,但院长是个传统之人,他还是愿意开着窗户,享受壁炉的温暖。“罗马比这里晚六个小时,”院长说,“就算他们立刻采取行动,塞巴斯蒂安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
“一点儿没错,神父。”安托万说。他很久没这样称呼院长了,过去的几个月,他一直都是用更生硬、更正式、更冰冷的“亲爱的院长”来称呼。“我们都知道大主教区行动起来缓如大陆漂移,罗马更像生物进化那么迟缓。”
院长笑了笑,然后又严肃起来。
“那么,他为什么来这里?”安托万问。
“如果不是因为马蒂厄的死?”菲利普主教迎住安托万好奇的目光,“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长久以来院长第一次感觉心如止水,感到给他带来巨大痛苦的伤口正在愈合。
“我很欣赏你对事情独立思考的习惯,安托万。”
“当然。”
“西蒙说马蒂厄临终前说了一个词,我想你一定听说了。”
“听说了。”
“他说了‘同性’。”院长看着对方,但是安托万什么反应也没有。修士都是受过训练的,习惯将自己的感情和想法埋在内心深处。“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安托万沉默了片刻,目光从院长身上移开。话少的时候,目光的交流就成为不可缺少的一环。逃避对视可能另有深意,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又回到院长身上。
“修士们都在想他是不是指他的性生活……”
很显然,安托万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所以院长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等着他说下去。
“大家都在想他是不是特别指和你的关系。”
听到这么大胆的言辞,院长的眼睛瞪大了。缓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想。马蒂厄和我多年来亲密无间。我非常爱他。我会永远爱他。你呢,安托万?你怎么看?”
“我也爱他,亲如兄弟。我本人找不出任何理由相信他和你或任何人有什么异样关系。”
“我想我知道马蒂厄可能想说什么。西蒙提到了他在说话之前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出了‘同性’。我尝试模仿了好几次……”
安托万看起来既吃惊又颇受触动。
“我最后练出来的是这样,也可能正是马蒂厄拼力说出来的样子。”
院长清了清嗓子,或者看上去是那么做了,然后说道:“同性。”
安托万盯着院长,很是震惊,接着点点头,“上帝呀,我认为你发的音是对的。”
他自己也试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道:“同性。”
“但是马蒂厄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他问院长。
“我不知道。”
菲利普主教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安托万略一犹豫,握住了。院长用左手盖住他们握着的手。
“但是,我坚信一切都会好的,安托万。任何事都会变好的。”
“是的,神父。”
加马什盯着多明我会修士的眼睛。
塞巴斯蒂安看起来很好奇。实际上,加马什想,他看上去确实只是好奇心重,而不是担心。他看上去知道谜底终会揭开,他可以等。
探长喜欢这个修士。实际上,他喜欢大多数修士。或者,至少,他不讨厌他们。但是这个多明我会修士有一种特质,他能使人消除戒备。加马什知道,这是一种强有力而又危险的品质,如果自己因而消除了戒备,那是相当愚蠢的。
这位多明我会修士心平气和,自信满满。
探长终于弄清自己为什么立刻就被吸引而又心生戒备的原因了。他知道,这些是一个调查侦探的必备品质。当他忙于调查修士们的时候,这位多明我会修士却在调查他。他知道,唯一的对抗之道就是开诚布公。
“我晚餐时哼唱的曲子来自这个。”
加马什打开那张随身携带的羊皮纸,递给塞巴斯蒂安。
修士接过去。到底是年轻人,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他也能毫不费力地阅读。加马什转眼看了一下波伏瓦。
让·居伊也在注视着修士,但是他的眼睛呆滞无光,尽管那可能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所有人的眼神在这间密室里看起来都很怪异。探长目光转回塞巴斯蒂安。多明我会修士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你在哪儿发现这个的?”修士最后抬头问道,旋即又低下,继续看纸上的内容。
“我们在马蒂厄的尸体上发现的。他全身蜷缩着护住这张纸。”
纸上的内容生搬硬套,但是塞巴斯蒂安仍想弄清它的意思。他双臂抱于胸前,长吸了口气,点点头。
“探长,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这些是纽姆符,”加马什的食指在古老的音符上滑动,“这些词是拉丁文,不过看起来是胡言乱语。”
“是胡言乱语。”
“一些吉尔伯特教徒认为这些歌词有故意的侮辱性质,”加马什说,“还认为这些纽姆符是对圣歌的拙劣模仿。好像是有人在利用格里高利圣咏的形式,故意让它变得如此可笑。”
“这些词很愚蠢,不过还不至于是侮辱。如果这个,”塞巴斯蒂安举起羊皮纸,“贬低了他们的信仰,我就承认它是种侮辱,但是它并没有。实际上,我发现有意思的是,这首歌的歌词没有一处提及上帝、教会、献身。不管是谁写的,都好像是有意在回避。”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确认这不是异端邪说。调查谋杀案可能是你们擅长的,探长,而分辨异端邪说是我所擅长的,这也是信理部的事务之一。我们一直在追查异端邪说和异教徒。”
“你一路追查到了这里?”
多明我会修士琢磨着这个问题,不过看样子更像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
“这是个漫长的追查过程,行程数万英里,历时数百年。克莱门特主教选择隐退是明智之举。在调查档案中有一份由宗教法庭大法官亲自签发的文告,要求调查吉尔伯特教派。”
“但这是为什么?”波伏瓦问,努力集中注意力。
“因为他们产生的根源,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
“他们因为枯燥乏味之极而被调查?”波伏瓦问。
塞巴斯蒂安笑了笑,“不是。是因为极端的忠诚。这是宗教法庭的悖论之一,极端的忠诚和全身心的奉献却招来了猜疑。”
“为什么?”波伏瓦问。
“因为他们无法被控制。那些虔诚信仰上帝并对院长和教会忠心耿耿的人,不会完全遵从宗教法庭和大法官的意愿。他们太强大了。”
“所以吉尔伯特护卫他的主教被认为可疑?”加马什问,试图跟上这复杂的逻辑,“但那是在宗教法庭产生之前600年的事,而且当时他也护卫教会反抗世俗权威。我本以为教会会视他为英雄,而不是嫌犯,即使已经过了几个世纪。”
塞巴斯蒂安说:“枪打出头鸟,任何人只要突显出来都会成为被攻击的靶子。你应该知道这点,探长。”
加马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但是修士面不改色,镇静自如。看来他话中没有什么含沙射影或警告之意。
“如果吉尔伯特教派不离开的话,”多明我会修士说,“他们的命运就会和凯撒耳派一样。”
“他们怎么了?”波伏瓦问。
“他们被活活烧死了。”塞巴斯蒂安说。
“所有的人?”波伏瓦问,在暗淡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发灰。
修士点点头,“每一个人。男人、女人和孩子。”
“为什么?”
“教会认为他们思想自由,太过独立,而且影响越来越大。凯撒耳派教徒是公认的好人,可是好人对坏人来说意味着威胁。”
“所以教会就杀了他们?”
“最初教会试图将他们重新唤回来。”塞巴斯蒂安说。
“圣徒多明我,你们的创建人,固执地认为凯撒耳派不是真正的天主教徒?”加马什问。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但是彻底清除他们的命令,是几个世纪之后才下发的。”修士犹豫着,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低沉,不过很清晰,“很多人先是被致残,然后被送回去以儆效尤,但这更坚定了凯撒耳派的决心。最后他们的领导人放弃了,他们试图做出努力,希望教会能让步,但是没有奏效。每一个人都被杀害了,甚至包括那些碰巧逗留在那片区域中的人。当时有士兵问,如何区分他们是不是凯撒耳派教徒,得到的答复是把他们全部杀掉,让上帝去区分。”
塞巴斯蒂安看上去好像亲历过现场一样。加马什揣测着这位来自信理部的修士到底站在这个高墙之内修道院的哪一方。
“宗教法庭也会这样对待吉尔伯特教派的教徒?”波伏瓦问道,看起来不再茫然。
不管他发现了什么,沉思冥想着什么,修士已经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中。
“也不是一定会,”塞巴斯蒂安说,不过这更像是他的愿望而非实际情况,“但是克莱门特主教很明智,他选择了离开,并遁形于世。”
塞巴斯蒂安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异端邪说,”他低头看着羊皮纸,“歌词说到了香蕉,副歌里还有一句Non sum pisces。”
加马什和波伏瓦一脸茫然。
“我不是一条鱼。”多明我会修士说。
加马什笑了,波伏瓦还是有点困惑。
“如果说这不是异端邪说,”探长说,“那又是什么呢?”
“这是一首非常优美的曲调,在我看来是一首圣歌,尽管不是格里高利圣咏或是单声圣歌。它运用了所有的规则,不过稍微做了调整,好像老的圣歌是基础,这个,”他敲了敲羊皮纸,“是全新的结构。”
他抬起头,先看看波伏瓦,然后转向加马什,眼中透着兴奋,脸上又有了笑容。
“我认为它根本不是在模仿格里高利圣咏,实际上是表达敬意的颂词,甚至可以说是欢庆之歌。作曲者用了纽姆谱,但是他使用的方法是我以往从没见过的。曲子里面这种地方很多。”
“西蒙手抄了一份,这样他和其他修士就可将纽姆符转换成音符,”加马什解释道,“他认为这些纽姆符好像是分层次的,是为不同的声音而写,可以协调各种声音。”
“呃,”塞巴斯蒂安想了想,又沉浸到音乐中,在加马什看来,他的手指局促不安地停在纸上的某个地方。当他最后开始移动手指的时候,加马什注意到他的手指指向了音乐起始处的一个点,是在第一个纽姆符之前的一个点。
“这个点很古老?”加马什问。
“哦,不是,根本不是。它显然是被故意做旧的,但如果这是几个月前才添加上去的,我会很惊奇。”
“谁添的?”
“现在我还说不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作者一定对格里高利圣咏及其结构非常熟悉,当然,对纽姆符也很熟悉。不过,他不太懂拉丁文。”他看着加马什,毫不掩饰好奇之心,“探长,你可能是地球上最先听到这种全新音乐的人之一。这太令人兴奋了。”
“你说得没错,”加马什承认,“尽管我对吟唱的内容不知所云。西蒙唱完后,指出了拉丁文中的问题。他说尽管这些歌词串在一起非常滑稽,但音乐本身却是优美的。”
“他说得对。”修士点头同意。
“什么意思?”波伏瓦问。
“这些词是按音乐的节奏来填写的,但其本身却毫无意义。”
“那么,为什么要填写这些词呢?”波伏瓦问,“它们一定表达着什么意思。”
三个人低下头看那张乐谱,但还是一无所获。
“现在轮到你了,修士,”加马什说,“我们已经把音乐的事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们真相了。”
“关于我为什么来这儿?”
“没错。”
“你认为不是因为副院长被谋杀一事?”多明我会修士问道。
“是的,时间不对。你不可能那么快从梵蒂冈赶来,”加马什说,“即使你能,你到达时也不像其他修士那样满怀悲痛,你很开心,和修士们打着招呼,好像找了他们很久。”
“本来就是。教会一直在找他们。我提到过宗教法庭的档案,其中就有要求对吉尔伯特教派进行调查的命令。”
“没错。”加马什说,心中萌生起戒备。
“呃,调查从没有停止过。信理部的很多前辈毕生都在寻找吉尔伯特教派,一个离世后另一个又接替上。在他们失踪后,信理部没有一天不在寻找。”
“上帝的猎犬。”加马什说。
“是的,血腥的‘猎犬’。我们从未放弃过。”
“但这已经过去好几个世纪了,”波伏瓦说,“你们为什么还要寻找他们?这很重要吗?”
“因为教会不喜欢秘密,他们自己的秘密除外。”
“那上帝的秘密呢?”加马什问。
“那教会能容忍。”修士承认道,脸上再次现出友善的笑容。
“你们最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波伏瓦问。
“你猜猜看?”
“如果我愿意猜的话,我早猜了。”波伏瓦说。他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挤压过来,令他几近窒息,现在他只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是唱片。”加马什略一沉思后说。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对,CD封面上的图像。程式化的修士侧面形象,简直像卡通画。”
“是长袍。”加马什说。
“是的,披在肩上的黑色长袍,兜帽和胸部是白色的,这很特别。”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加马什引用道,“也许那就是弊端。”
“你说音乐?”波伏瓦问。
“吉尔伯特教派最终也走进了现代社会。”塞巴斯蒂安说。
探长点了点头,“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寂寂无名地唱着圣歌。可是现如今,他们借助科技把圣歌传遍了世界。”
“也传到了梵蒂冈,”塞巴斯蒂安说,“传到了信理部。”
加马什心想,传到了宗教法庭。吉尔伯特教派被自己吟唱的圣歌“出卖”了,最终被发现。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洪亮而持久,传进私人祈祷室。
“我先去一下洗手间,”当三人离开房间时,波伏瓦说,“我一会儿再去找你。”
“好的。”加马什答道,看着波伏瓦往回去,穿过教堂。
“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弗朗克尔警督径直朝他们走来,他朝修士笑了笑,对加马什只略微点了点头,“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一块儿坐坐。”
“我很荣幸,”修士说,转向加马什,“你一起来吧?”
“我看我还是就在这儿静静地坐坐吧。”
弗朗克尔和塞巴斯蒂安在靠近前排的靠背长椅上坐下来,加马什则坐在他们后面几排一个位子上。
他知道这显然很没有礼貌,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加马什盯着弗朗克尔的后脑勺,真想看到那脑袋里面都暗藏着什么。他很庆幸波伏瓦去了洗手间,没待在这儿祈祷,因而少接触弗朗克尔一次。
上帝保佑,加马什祈祷着。即便是在如此平和之地,只要见到西尔万·弗朗克尔,他都觉得愤怒,难以自已。
他继续盯着,弗朗克尔转动了下肩膀,好像感觉受到了监视。不过他没有转过身,倒是多明我会修士转过身来。
塞巴斯蒂安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加马什。探长的眼睛从弗朗克尔身上转向修士,两人互相盯视了一会儿。接着加马什的目光又回到弗朗克尔身上,不再理会修士。
最后,加马什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他又闻到了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味道,如此熟悉,却又稍有不同。传统的香氛加入了百里香和薄荷的味道。
天然的和人工的,在这个远离俗世的修道院里汇合在一起。类似的两极还有,祥和和愤怒,沉默和歌唱,吉尔伯特教派和宗教法庭,好人和坏人。
钟声简直将波伏瓦搅得头昏脑涨,又几乎成为他一种近乎病态的希望。
终于可以躲开,终于可以让自己解放了。
他匆匆冲进卫生间,撒尿,洗手,然后倒了一杯水。他从兜里掏出小药瓶,慌里慌张地打开瓶盖,倒了两粒药丸到掌心。
他很熟练地把手送到嘴边,丸放到舌头上,喝了口水,吞咽下去。
走出卫生间,他来到走廊上,站在那儿。钟声还在敲着,波伏瓦没有回到私人祈祷室,而是快速回到副院长办公室,关上门,靠在新椅子的扶手上。
他还是能听到钟声。
坐在桌前,他把笔记本电脑拉近,按下开关键。
钟声已经停下了,现在一片寂静。
光驱中的DVD启动了。波伏瓦关掉了声音,没必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况且,DVD的声音已然刻在他的脑海里,那些声音一直都在。
图像出现了。
随着第一个修士走进教堂,第一声音符响起,加马什睁开了眼睛。
安托万把一个木质十字架放到圣坛的底座上,鞠了一躬,然后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其他修士紧跟着他走过来,逐个向十字架鞠躬,然后各归其位。他们一直在吟唱,会吟唱一整天。
加马什从侧面扫视着塞巴斯蒂安,只见他正盯着这些失踪了许久的吉尔伯特教徒。接着塞巴斯蒂安闭上眼睛,斜过头去,看起来有些出神,好似患上了神游症。这时教堂里响彻起格里高利圣咏。
波伏瓦听得到吟唱声,不过因为距离太远,他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
是男声的合唱,随着更多声音的加入而变得更加强劲。同时,他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他的同伴们一个个中枪倒下。
歌声中,波伏瓦看到自己被击中倒下。
他又看到探长把自己拖拽到安全地带,然后离开。把他丢在那儿,就像……弗朗克尔怎么形容的?不再有用。
还有,就像是往伤口上撒盐,探长在离开之前,还亲吻了他。
亲吻了他,在他的额头上。难怪别人称他是加马什的母狗。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个吻,都在背后嘲笑他。
就在教堂的圣歌吟唱声中,探长亲吻了他,然后离去。
加马什再次扫视着多明我会修士。塞巴斯蒂安好像已经从神游状态中转入某种忘我状态。
就在这时,吕克走进了教堂,多明我会修士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情不自禁地在座位上向前探了探身子,探向这位有着天赐歌喉的年轻人。
吕克的歌喉万里挑一,千年难遇。
死去的副院长知道这点,新任的唱诗班指挥知道这点,院长知道这点,甚至是加马什,尽管音乐知识有限,但是根据他的欣赏水平,也能听出这点。
现在,这位来自信理部的多明我会修士也知道了这点。
让·居伊·波伏瓦点击了播放键,然后是暂停键,接着又点击播放键。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视频在屏幕上反反复复地播放着,画面冗长而枯燥,如无尽的祷告一般。波伏瓦看到自己倒下去,看到自己被拖拽,就像是一袋土豆,被拖拽过工厂的地面。加马什干的。
在修士们吟唱的背景声中。
《垂怜曲》。《哈利路亚》。《荣耀颂》。
然而在副院长办公室,波伏瓦正在死去,孤独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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