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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锁尔罕赤剌没有离开乞颜部。他本来也不想走。他知道,对于乱麻一样的百姓来说,没人在乎他走还是不走。谁的马都要钉掌,就像人总要穿靴,不然就没法走路。给谁的马钉掌不一样呢?他的妻子早死了,给他留下一对儿女,赤老温与合答安,他要把他们照应好。他会打铁,会木工,还会做皮匠活儿,这些手艺他都要教给赤老温,将来与他的妹妹做份嫁妆,也为自己养老。这就是他心里想的,一直没变过。所以,当那天晚上搜捕回来,发现铁木真躲在他家的帐篷里。他生气了,对铁木真说道:“我才刚放了你,你如何又跑到我家来?”

        铁木真说:“我是循着赤老温打蹄铁的声音找来的。”

        他说:“你这是害我啊,我若收留了你,不等于亲手灭了我自家的灶火么?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

        当时铁木真的就脸红了,对他说:“我以为你要救我来着,若不是,我就走。你放心,我要是被捉了,不提你的名就是了。”

        说完了,他果真低了头往门外走,可是赤老温坐在门坎上堵着,不肯挪开。合答安拽住铁木真的衣服,对她父亲说道:“天上的雀落在草丛里,地上的草也懂得庇护它,我们的命虽贫贱,也强过那草皮。都是地上行走的人,如何咱们救不了他?你看他被人追得可怜,身上没穿的,嘴里没吃的,咱们能把他从自家门里赶出去么?”

        锁尔罕赤剌就对赤老温说:“还不快拿把錾子来,堵在门口做什么?”

        赤老温懂得了他的意思,拿来铁錾和锤子,替铁木真开了枷,又照他所说,再原样装好,让合答安远远地丢了去。紧忙着,眼看天就亮,泰赤兀人果然一家一家搜寻过来,按照父亲的吩咐,合答安把铁木真藏在装羊毛的车里,外面又用羊毛塞满。铁木真不言语,听由他们摆布。

        弄完了,锁尔罕赤剌叫儿子继续敲打马蹄铁。泰赤兀人过来,任他们去搜。泰赤兀人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有人去掏羊毛车,羊毛塞得紧,掏起来也费劲。他在一边嘿嘿地笑,说你们这些人也不想想,这么热的天,那羊毛车里能藏人么?就算有人,早也捂死了。那些人被他笑得没趣,撇下羊毛车走了。直到泰赤兀人走远,他才让女儿合答安去掏羊毛车,赶快把铁木真拽出来。可是晚了,铁木真脸色死白,浑身汗透,如水洗了一般,口鼻间已经没有了气息。

        合答安一见,不禁放声大哭。

        是谁?谁在叫喊我的名字,还哭?那声音他一点不熟悉,既年轻又陌生,是女人的声音。她这么悲伤,这么不管不顾地哭,这是我的什么人呢?她难过得要命,就像我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不错,这时他的身体像一缕轻烟,正朝前飘移,再往前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那扇门已经为他敞开,吸引着他去。他没拒绝,也不恐惧。只是身后的哭声太奇怪,没完没了,使他忍不住回过头来,想看看到底是谁。尽管他不了解她的悲痛,可他知道,一个人为你这样哭泣肯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不能不回来看看。

        所以铁木真醒了。他睁开眼,看见一张涂满泪水的脸,是合答安,锁尔罕赤剌的女儿。锁尔罕赤剌在往他的嘴里吹气,她趴在他身上哭,见他醒了过来,一点也不难为情。她继续抽泣着,一时停不下来。她不放心,还叫铁木真的名字,铁木真就答应。听见他的声音,她笑了,给他端来一盅酸马奶,把泪水都抹在了手背上。

        一直到晚上,铁木真才恢复了精神,他得赶快走。可他怎么走呢?锁尔罕赤剌来了,他左手牵着两匹光背马,右手拿了一张弓、两支箭。他对铁木真说:“我给你一匹不生驹的白口母马,一匹秃尾子马,你别嫌不好。不是我舍不得快马给你,只是防备你与人争斗,你若与人争斗,必被人追上,你懂我的意思么?我这马虽然跑不快,却是能走长路的。但我没给你备马鞍,我没给你备马鞍不是我舍不得,是怕别人认出马的主人。就算你被捉住了,就说马是偷来的。你看我没给你带火镰,不是我舍不得,我怕你路上生火,让人看见。这里有一张弓,还有两支箭,为什么不多给你些呢?不是我舍不得,是怕你路上争强好斗。两支箭做防身够用了。我让合答安煮了一只羊羔,装了一壶马奶,给你路上省着吃。现在天刚黑透,你赶快走吧。”

        铁木真爬上马背,头也没回。

        本想道谢的,但他找不出合适的言语。道谢容易,只是太轻了,没有一种言语能配得上他们为他做的事,不如不说。另外,他深懂锁尔罕赤剌此刻的心情:等着听他说两句好话,还不如看他早点消失。不是锁尔罕赤剌这人胆小,相反,在他刚才的言语里面,铁木真看到了一个男人应有的谨慎。

        在那里与他的母亲兄弟们相遇了

        出生在草原上的牧人,天生有一种特殊本领,那就是,凭借地上的蹄印找到自家的牲畜。牲畜行走的踪迹就是它的脸。在人世间,没有两张脸是完全相同的。牲畜也一样,外表相同的两匹马,行走的姿势不可能没有差别;牛也是,羊也是,骆驼也是。它们蹄印的形状,蹄印和蹄印间的距离,内外偏斜的角度,着力的轻重虚实,前踢后撇的程度各不相同。牧人凭这些特征能够想像出它们的体型步态,甚至牲畜怀孕了、受伤了也能看出来,就好比我们能在路上认出家人的背影。

        奔跑了几天几夜,铁木真终于在豁儿恢山下找到了自家牲畜的蹄印,知道了他家的马都在,亲人们都在,心中特别快慰。他忘记了困倦和饥饿,顺着汔沐儿河一路跑来。差不多快黄昏了,他看到河边有一个妇人迎风站着。那就是他的母亲。

        其实是诃额伦先看到了铁木真。虽然年纪大,但她的眼力特别好。因为少遮挡,草原上的人眼力都好,而且女人比男人更好。男人要扑向他看到的,而女人要等她看不到的,等待是她们的命,父亲、丈夫、儿子。思念和担忧使她们的目光伸得更远。等待也是一种本领;满怀信心的等,不管等多久,等就说明有,哪怕远在天边。等待让诃额伦练出一副好眼力,天气晴朗时,她能看清楚三程之外的风吹草动。

        所以,当远处刚刚出现一个跃动的黑点,她就认定那是铁木真。之后,铁木真看到了他的母亲。时至今日,即便不是出生在草原上的蒙古人,视力也比一般人好得多,无论男女。有的时候,他或者她坐在你对面,下颌微微抬起,眼睛并不完全睁开,目光平视,看着你又好像没看见你,那目光穿透了你,在眺望你身后远方的某处。这时你会觉得这个人很傲慢,或者以为他走神了,其实没有,那只是祖先留给他的一种眼神,即便他的眼前是墙壁,远处和更远处都是高楼,他或者她还是免不了要眺望一下,不由自主。

        自从诃额伦一家聚集到了豁儿恢山下,她一直没有看到铁木真。诃额伦天天都到汔沐儿河边去眺望、等待,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哈撒尔与别勒古台被她打发出去探听消息,他们回到家都默不作声,不在诃额伦面前提铁木真的名字。诃额伦也不问,而是把自己做新娘时的衣服拿出来让萨仁看,说三年已经过去了,我在翁吉剌的儿媳不知道长高了没有。到时候,咱们拿什么去迎娶她呢?这些衣服我只穿过一次,改一改还很漂亮。萨仁说是啊是啊,就动手帮着她改。哈撒尔和别勒古台立在一旁,你看我,我看你。他们知道铁木真被塔里忽台捉去了,就是说不出来。其实诃额伦也知道了。只是她不开口问,谁也不敢说。诃额伦照例天天到河边去等。所以,在诃额伦看来,铁木真就是被她等来的。

        晚上,铁木真饱饱地吃了一顿,诃额伦看着他吃,一声不响。然后又看着他睡,一直到天亮。

        又过了些日子,诃额伦问她的儿子打算什么时候去翁吉剌,给她把儿媳娶回来。“就是那个叫孛尔帖的翁吉剌姑娘,她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看我为她准备了四套新衣,还有两顶固姑冠。”母亲这样说。铁木真听了没有回答。

        夜里,铁木真睡不着,左右思想母亲对他说的话,以及话中的含义。

        很显然,也速该的死,以及他们全家遭遗弃的事,翁吉剌的德薛禅不会没有听说。几年过去了,谁知道他现在怎样想法?况且,就算真的将孛尔帖娶回来了,能给她吃野鼠肉么?能让她住破毡包么?现在,他们除了仅有的几匹马,没有一只可以宰杀的牛羊,没有一条看家的狗。这样的情景他怎么对德薛禅说得出口?如今再去翁吉剌,与当初和父亲去相亲大不相同。面对他的岳丈,除了自己的身体和名字,他连一件像样的礼物也拿不出来。虽然还是原来那个铁木真,但身前身后空空荡荡。

        贫穷是可耻的,不仅丢脸,还不可信任。因此,他必须摆脱眼前的贫困,否则,报仇也是一句空话,而摆脱贫困的惟一出路就是娶亲。只要德薛禅答应将女儿嫁过来,就不会让她空着手,必给她陪送一份家业。铁木真想,这才是母亲真正要对他说的话。至于如何对德薛禅开口,那是做自己的事,男人的事,不用她教。

        所以,铁木真苦苦思想,无法做出回答,事实上诃额伦并不需要他回答,也不想听他的忧虑,她只是问铁木真何时动身,她好为他做准备,尽她做母亲的本分,她只要她的儿媳,那个叫孛尔帖的翁吉剌姑娘。而铁木真也必须做到,那是做儿子的本分。

        经历过死里逃生的铁木真学会了沉默。哈撒尔与别勒古台见他们的哥哥少说笑,只当他在塔里忽台那里吃了苦,不便去问。他们照例一起打猎,放马。日子过得很快。铁木真的心事不与他们商量。

        到翁吉剌迎娶孛尔帖,被认为是铁木真一生的重大转折之一。可是,如果没有诃额伦提醒,铁木真能不能主动想到这一层?他有没有勇气两手空空到翁吉剌去?在他看来,这比他只身逃出塔里忽台的手掌更艰难,结果更不可捉摸。正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使他们一家的生活彻底陷入了绝境。

        一天早上,他们忽然发现,八匹马全丢了!拴马桩光秃秃地立在毡包后面,被割断的缰绳在风中飘荡,齐刷刷的,茬口还新着。

        千百年来,偷窃在草原上是不可饶恕的恶行。是诸种恶行中最为卑劣的。你可以去讨要、抢夺,凭你的胆量、力气和脸面,但就是不能偷,而偷马的行为更下贱,这样的人被统称为盗马贼。有单个的,也有三五成伙的。一旦被抓住,都要以命偿还。因为牛马是牧人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偷马与杀人无异。后来,到了近代,不能因此取人性命了,被捉住的盗马贼也要当众绑在拴马桩上任人鞭挞。过路的人,女人和孩子都要向他脸上吐唾沫。这样的习俗一直延续到现在。

        从地上留下的印迹来看,这伙盗马贼不止三五个。他们偷去了马,等于把铁木真一家人的腿给卸了,把他们像马桩一样钉死在地上。当时,全家人都哑了声,傻了。万幸的是,别勒古台前一天去套狐狸,在洞口守了一夜,早上他骑着秃尾子马回家,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他说我去追,因为兄弟们中数他骑术最好。哈撒尔说我去追,因为兄弟们中数他的箭法最准。铁木真说,我去追吧。兄弟们就不跟他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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