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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天光黯淡,在下雪。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多久了。白雪覆盖了整个哈阑真沙陀地面,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真是奇怪。他用手支起身体,手腕依然酸软发麻,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太奇怪了。接着他又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人形半跪在他的头前,举着双手,支开了一个斗篷。雪落在了斗篷上,落在那个人的肩膀上,已经有厚厚的一层。这个人就是博儿术,像根木桩,嘴里吐出一团一团的热气。铁木真赶紧起身,责备博儿术说,你怎么让我睡着了呢?要是敌人追来我们就全完了。博儿术说那哨望已经报告,克烈部的军马都沿着卯温都儿山撤回去了。我见可汗困乏,不忍心惊扰。

        铁木真越发奇怪:依他安答札木合的性情,他怎么能不追呢?在他睡着了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不知道。然后他又对博儿术说,我的伴当,你总是在我最难的时候在我的身边,我打了败仗你也不遗弃我,还亲自为我遮挡风雪,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博儿术没回答,他知道铁木真其实并不需要回答,他们心里都明白,但铁木真必须把应该说的说出来,给博儿术听到。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说将来我会如何如何给你怎样的报答,他知道这个时候不适于说这种话,因为他败了,想说,没资格了。眼前除了身上穿的,没一顶帐篷,除了胯下骑的,没一匹备用的从马,喉咙里没吃的。那些跟随他的将士们远远近近地倒卧在雪地中,不发一声,看了让人心酸,让他感到深深的耻辱。他自己也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从胃里泛上来的口水是苦的,是失败的滋味。

        他想了想,又与博儿术商量了,然后传令下去:所有人马立即出发,往答兰捏木尔格思草原方向撤退。那边有山水,树木茂密,藏身容易,猎物多,可以充饥。同时,也好顺路收集失散的部众。他让博儿术清点了一下,除了再也站不起来的,总共还剩下两千三百兵马。他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想,上天爱我,没有抛弃我,这说明什么呢?雪片落下来,沾在他的眼皮上,化了。

        所有的战马又被勒紧肚带,重新上路了。它们的肚子瘪瘪的,毛色黯淡,鬃毛又湿又脏,尾巴打了绺,垂挂着,像绳子;屁股都是尖的,一走路就露出了骨头架子。其实,它们早就想走了,因为哈阑真沙陀地面不是草原,雪底下净是沙土,很少草根,它们尽快要到有水喝、有草吃的地方去。但是马没说,没去催主人。

        主人败了,失败了的人比马可怜。这个马懂。所以人不声响,马也不做声,这种时候它对它的主人比任何时候都温顺。夜晚,在雪地中,主人贴着它睡,借它的身体取暖,它就不动,看见旁边有草也不挪地方。因为,马可以站着睡觉,人不行,你一动,他就醒了,伤了的,醒了会疼,没伤的,醒了会饿,马就没办法了,除了给主人温暖,它只会驮着主人奔跑,不会别的。如果它会说话就好了,可以安慰主人;如果是一只羊就好了,能让主人充饥,或者变成狗,去给主人叼一只兔子来。但不行。

        现在,它们只能驮着主人不停地疾走,走累了,也没有别的马来替换它。道路太漫长,没有尽头,只能继续走下去,强打起精神,忍着饥渴。走是它们的命,跑不动了就走,到走不动的时候,也就该死了。别看人很神气,在这一点上就不如它们,他没它们跑得快,也没它们走得远。很多的时候,他必须依靠它们。

        当人打了胜仗,喝醉了,软成一摊泥,它能把他驮回家去;当他打了败仗,受了伤,也要它把他驮在背上,送回营地,远离危险。就这样,它们走了一天,一夜,又一天。终于,主人要宿营了。他们跨下马背,点燃了篝火。像往常一样,营地设在一条河的旁边,河水已经开冻,带着冰碴,十分的浑浊,难喝极了。

        马们只是尝了一下,便扭开了头,宁愿渴着。所有的牧人都知道,高贵的战马从不喝浑水,那是它们的品性,和别的动物不同,和人也不一样。人可以喝奶、酒、肉汤,渴极了的时候还可以饮牲畜的血。马不行,它们只喝清澈的河水和泉水,至少,那水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主人懂得这一点,都拿出锅或者桶,把河水澄清了再喂给它们喝。主人给它们卸下鞍子,为它们梳理皮毛,嗤啦嗤啦嗤啦。

        即便是失败者,在这一点上也绝不马虎,和胜利的时候一样,亲热地抚摩它们的脖子、脸、嘴,比对他们的儿子还亲,不管心里存着多大的火气,绝不会动手打它们一下。这时候马就知道了,主人已经脱离危险。这些个人,他们舀起河里的浑水,像喝酒一样碰杯,发誓,流泪。他们管这条河叫做班朱尼河。

        一路上,铁木真用酸软的手腕提着马缰,仔细思想。只有上了路,在马背上,头脑才活跃,思路才开阔。嘴里的滋味仍然是苦的,但他还活着,身边还有人马,虽然不多了,都饿着肚子,却都信任他,跟着他。他们曲着背,垂着头,在灰色的天空下疾走,没有一句怨言。而他呢,作为失败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他们的信任。如今,他又一次被他的安答打败了,差不多输光了,没有一点回手的气力,如果不走,他的安答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他的身后,或者头前,要真是那样,他就彻底完了。

        他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忘了他的安答,这是不对的,所以,他的安答打他不是没有道理,他早就应该想到,但他不小心,给忘了。他的安答来打他就是要提醒他,这是天的意志,天借他安答的手告诉他,不能忘记危险,不能停留、自满或者醉心安乐,天下没有一块这样的地方给你,不是胜利,就是失败,不战斗,就是死。你的安答让你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应该感谢他。就是这样。

        于是他想起札木合那件贴身的袍子,天热的时候都不舍得脱下来,因为袍子衬里上有一幅美丽的图案,画着众多的山川、河流、草地,凡他知道的,听说过的,都画在里面,这曾经使他十分的好奇、迷惘。现在他懂了,那便是他安答的心,一切智谋和力量的来源。而他呢,更多想的是复仇,他没有他安答的眼光和心劲儿,所以才败了,必然的。给你留下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你不如你的安答,你可以不怕他、不恨他,但你不可能不敬重他的才干,他不仅仅为仇恨而战,因此他比你看得远,下手重。

        现在,铁木真终于找到自己手腕酸软的原因了。而且他断定,哈阑真沙陀的撤兵一定是脱斡邻父亲的主意。他能想像出他当时的表情,激动的口吻,潮湿的眼窝。还有他安答无奈和惨白的脸。天已经晴了。铁木真下令宿营,一条河横在眼前,在月光下闪亮,人们告诉他这是班朱尼河。

        他舀起浑浊的河水对跟随自己的人说,长生天看见了,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你们没有离弃我,如同我手里的刀和身上的衣服,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你们相信上天,上天要我成就大业,你们相信我。当刮风下雪的时候,我们靠在一起,就不觉得寒冷;当面对敌人,有我在,你们就有勇气,不畏惧。这都是长生天看见了的,只要我口中有气,你们就是我的呼吸。有你们站在我的身边,就是对面的箭来了也会拐弯,因为长生天看到了你们的心。

        将来,从我这里,你们一定会得到比你们想要的还多得多的东西。必将有那么一天,让你们的马放开四蹄,任意奔驰,不管朝什么方向,十天之内跑不出自己的国土。自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都没有人再敢与你们为敌,只要他们想一想,就会心里颤抖,像被风刮过的芦草一般。因为敌人知道,我们是不可间离的,如一只手上的五指。现在请你们和我一起,同饮一碗班朱尼河的浑水,把我们的话说给长生天听。永恒的天一定相信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记住,因为我和你们一样饿着肚皮,腹中无食,心无杂念。班朱尼河可以作证。

        铁木真说完了他所想的,从自己的语气里,他听出了札木合的口吻。这就对了,他想。然后仰起头,将浑浊牙碜的河水咽下喉咙。顿时,土腥气淹没了失败留在舌根上的苦涩。这班朱尼河水如药汤一般,从此治好了他的手腕,酸软的感觉彻底消失了。

        春天,风变暖了。铁木真走过答兰捏木尔格思草原,但没有停留,在那里,他们遇见了兀鲁兀、忙忽的两千人马,又一起沿着合勒合河西岸继续向北走。有一日,他们狩猎的时候捉住了一只受伤的野驴,它的脖子被射穿了。突然密林里冒出一个人,吼叫着,扑过来与他们抢夺猎物。这个人头发遮住了眼睛,身上裹着兽皮,满脸胡须,疯了似的,十几个人都敌不过。铁木真见他的动作眼熟,高声喊叫哈撒尔的名字。所有的人都愣了,哈撒尔向他奔跑过来,彼此相认了。

        当时,在哈阑真沙陀战场,哈撒尔被人击下马背,昏死过去了。黑暗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他没有力气阻挡,力气都从他身上溜走了,困倦得眼皮都睁不开。这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美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星星稀疏,压在身上的尸体早就变硬了,四周没有一点声息。哈撒尔打了个哈欠,力气又回到身上,灌满了四肢,他爬起来,踏上了寻找兄长的路程。好像有神灵指引,他想也没想就朝北面去了。

        为了追上兄长,哈撒尔走过了许多地方,胯下没有骑的,嘴里没有吃的,白天躺在沟里,像狗;晚上睡在树上,像鸟,见了人就避开走。因为人们一看见他,就远远地张开了弓箭,或者抽出刀,不敢上前与他说话。有一次他在河边看到自己的影子,以为看见了一只土狼,十分吓人。他的头发盖住了脸,身上裹满兽皮,光着脚,因为靴子早就磨飞了。大家知道,凡没有马骑的,不能算是一个人,要么是贼,要么是鬼,他的话没人相信。

        本来,他可以偷一匹马去追赶他的兄长,但哈撒尔做不到。偷马并不难,但是,他若那样做了,就成了一个真的盗马贼了,这样的人不是铁木真的兄弟,不是也速该的儿子,也不可能是诃额伦教养大的。没办法,哈撒尔只能靠着两条腿走。他的箭壶里只有七支箭,四支短的,三支长的,没有十分把握不敢放空。

        火石丢了,射中的猎物只能生吃,吃不了的,就臭了。捉不住猎物的时候,饿得嚼身上的皮子。哈撒尔知道,他的兄长活着,在他看不见的某个地方,他必须找到他的行迹,一点不能慌乱。日复一日,他能感觉到和兄长的距离在渐渐缩短,但他身上的箭只剩一支了,这一天,他射中了一只野驴。野驴中了箭还能奔跑,它是上天派来的,野驴把他引到了他兄长的身边。

        哈撒尔看到,他的兄长的脸长了,生出了胡须,初见时有些陌生,但确确实实是他的兄长,不是别人。

        只要眼睛一看到他的兄长,他的心就塌实了,就像箭回到了弓弦上。当然了,这不是一张平常的弓,不是光靠力气就能拉开的弓,不是光靠眼睛就能瞄准的弓,但每支搭到这张弓上的箭都明白自己的目标,一挨住这张弓,箭就有了准儿。离了它,箭就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是谁,无论飞到哪儿,飞多远,心里总是疑惑。

        现在好了,感谢那头野驴。哈撒尔觉得,那驴肉的味道是世界上最鲜美的。

        有一天,铁木真把哈撒尔叫到跟前,问他,哈撒尔,你的妻子她在哪儿?哈撒尔说我的家被冲散了,我不知道她逃到哪里去了,也许跑回到克烈部去了吧,她是克烈人,克烈部打的是我们,不会欺负她,请兄长放心。

        铁木真说,你的妻子是脱斡邻王汗的侄女,当年是他为你说的亲。你是我的弟弟,也是克烈部的女婿,你听我的话,去克烈部寻找你的妻子去吧。哈撒尔说,哥哥是想让我去投降脱斡邻王汗么?如果那样,我何苦翻山涉水来找你,险些被野兽吞了,被毒蛇咬了。哥哥你这样说是不是厌烦我了呢?与哥哥比起来,妻子于我算作什么呢?我自小就按母亲的嘱咐,处处听哥哥的言语行事,向东就向东,向西就向西,从没有做错过什么,从没有畏惧过什么,也从没有与哥哥顶撞过。在家里不与哥哥抢粥饭,在战场上为哥哥挡刀箭,做先锋。自小到大,凡我做的,都是哥哥想要我去做的。我不明白,如今哥哥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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