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当初的自己给一个答案,雷昂便按了暂停,请沃瓦尔特坐回沙发上。
“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精神科医生陷入柔软的皮革沙发时,若有所思地笑道。
雷昂的感受则完全不同,这些过往的影像似乎唤起让他宽慰的记忆。
“雷昂,那一瞬间我真的被你吓坏了,第一时间我还担心你会拿一具动物尸体给我看。”
“不会的。”雷昂说,将手伸到茶几底下,取出一只鞋盒。他打开盖子,将盒子里的内容物展示给他的访客看。“幸好它不是一只动物。”
“连这个你也保留至今?”沃瓦尔特医生问道。
雷昂摇头答道:“这双运动鞋并不是当年那双,而是我今天一早在微波炉里发现的。”
“今天?”沃瓦尔特医生感兴趣地靠前察看那双鞋。
“是的,今天早上才发现的,就在我妻子离开我的一天后。”
这位精神科医生开始把玩起挂在耳垂上的耳环。
“你结婚了?”沃瓦尔特思忖了片刻以后问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雷昂颇为讶异。
“是啊,不过为什么这么问呢?”
“可是,你并没有戴着婚戒。”沃瓦尔特解释道。
“你说什么?”
雷昂摸了摸他左手的无名指(娜塔莉建议他将婚戒戴在靠近心脏的手上),却大吃一惊;原本戴着婚戒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圈压痕。
“我一定是把它放在浴室了。”雷昂咕哝道,尽管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婚戒几乎是紧箍着他的指头,即便用油或者乳霜都不太可能把它拔下来,也因此他决定要将婚戒送回珠宝店调整。
沃瓦尔特再次用犀利的眼光盯着雷昂问:“你想要孩子吗?”
“是啊,那是一定的。从我们搬进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娜塔莉就停止服用避孕药了,那大概是一年前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离你而去?”
“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雷昂向他交代了整个诡异事件的来龙去脉,沃瓦尔特显然越听越兴奋,甚至突然拍一下手,打断雷昂的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认为你会在沉睡中伤害你太太。”
“但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吧!”
沃瓦尔特挥了挥手,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理论上是有这种可能,不过根据我数十年来对于睡眠障碍症的研究以及治疗经验,我对这种病症可以说了如指掌。有些人可以在熟睡期的时候打扫房屋,或者和自己的伴侣进行有意义的谈话,甚至回答问题。我也曾有过一种病人,他能在半夜洗衣服,甚至操作复杂的电器用品;还有个市场调查的经理曾经在睡眠状态下,将所有合约内容逐字输入电脑里,再用电子邮件传送给他的属下。另一个病例则是在睡眠状态下开了二十三公里的车,一直到邻近的城镇……”
“然后在那里用菜刀刺死了他的岳母。”雷昂补充道。
沃瓦尔特遗憾地动了动嘴角。“是啊,真可惜,那个肯纳·帕克斯的事件并不是某个恐怖电影导演的虚构故事,而是媒体大幅报导的真实事件。”
“所以在沉睡状态下还是有可能发生暴力行为?”雷昂不死心地追问。
“有的,不过这种概率非常微小,每一千名梦游症患者中可能还不到一人会有这样的状况。”
“那你为何这么确定,我不会刚好是那个有暴力行为的人?”
沃瓦尔特像个教授般地点头赞许,仿佛雷昂是个提出好问题的大学生似的。
“根据我的治疗经验以及多年研究结果判断,你并不是那种在沉睡状态下有暴力行为的人。如你所知,医学界对于梦游症的研究相当有限,但是过去几年里,我的研究团队却有不少重大发现,其中之一,便是人们在一开始就对这个概念抱着错误的认知。虽然大部分的患者会在夜间的熟睡时段从事许多活动,但是严格来说,所谓的梦游症患者根本不是处于睡眠状态,而是处于另一种几乎没有被研究过的意识状态中,也就是介于睡眠和清醒状态之间,我将它称为‘睡眠与清醒状态以外的第三场域’。”
雷昂紧张地抚弄着自己的喉结。沃瓦尔特的描述让他想到有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睡眠麻痹状态,在那种状态下,他必须拼命挣扎才能清醒。
“我们曾经针对某个家族进行长期观察与追踪,并且得出一个结论:基本上,梦游症患者的暴力行为主要是以亲近的家属为对象。”
“我就说吧!”雷昂拍手说,“现在连你自己都这么说了……”
“但是……”沃瓦尔特抬起了食指,“但是,这是有迹可循的。娜塔莉曾经抱怨过,你在睡眠状态中对她做出粗暴的行为吗?”
“没有。”
“那你在她离开的前一晚有勒过她的脖子或者揍了她吗?”
“我不知道。”
“相信我,你应该知道的。当然,隔日早上起床后,你的确无法记得自己在前晚的沉睡状态下做过什么事,但是如果你做过任何暴力行为,你的妻子一定会抱怨的。梦游症患者不会突然在某天把伴侣的指甲拔掉,或者打掉对方的牙齿,这种暴力行径是逐步发展出来的。”
“但我看见啦!”雷昂反驳道。
“你看见了什么?”
“她瘀青的眼睛,”雷昂激动地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娜塔莉受伤的状况了?”
“但是你也跟我说过,不久之前,你才刚从一个恐怖的蟑螂噩梦中清醒过来。”
“你想暗示什么?”雷昂不安地询问道。
这位精神科医生坐在沙发上,向前探身说:“那时室内的光线很暗,有没有可能是你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将晕开的眼影误认为是青紫色的伤痕?”
“不,我不相信我会看错,而且这种说法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娜塔莉没了拇指的指甲。”
或者断裂了一大半的门牙。
“此外,她是一瘸一拐地拖着脚走的。”
“她是拖着大行李箱离开的,我之前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搭出租车时,也走得很辛苦。”
“那你要如何解释这个?”
雷昂摇晃他手中那双融成一团的运动鞋,好像它们是呈堂证物一样。过去也发生过同样的事,那时他才刚搬进养父母家里没几天,便在梦游状态下用微波炉烧毁了一双鞋。
医生的嘴角浮起一抹嘲弄的笑。他的目光游移到餐具柜上的一只空酒瓶。
“你一个人喝的?”
“是的,但是……”
“喝光这一整瓶?”
雷昂叹了口气,同时也懊恼自己忘记将空瓶丢掉。“我太太迟迟不回来,而我又已经打开了,因此就不加节制地喝了起来。”
“所以从那时起,你应该也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了,对吧?例如说,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掉衣物爬上床呼呼大睡的,或者娜塔莉是怎么到家的,你也毫无感觉吧?还有,或许你也忘了你对那双鞋做了什么。”
雷昂用力地摇着头。“为什么我要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把我的鞋子放进微波炉呢?”
“那么你又怎么会想要殴打你的妻子呢?”
沃瓦尔特看着时钟,重复他在视频中说过的话:“我确信这一切、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合理的解释。也许是娜塔莉晚归后,看到你喝得烂醉而气愤不,因此决定到最好的闺蜜那里小住几天。”
“我早就打电话问过她最好的朋友了,娜塔莉不在她那里。”
“或者住到旅馆去了。这段关系的恶化应该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我说得对吧?”
雷昂无意识地点头承认。
“是因为流产的关系吗?”
这个问题仿佛狠狠赏了雷昂一记耳光。
“你怎么会知道流产的事?”雷昂茫然问道。
“只是随意的猜测。你曾说过,这一年以来你们很努力想生个孩子,但是我并没看到任何童书,沙发旁的茶几上也没有尿布台或者婴儿车的宣传册,更别说任何布置婴儿房的蛛丝马迹了。”
雷昂忧伤地点头默认,像是被人抓到小辫子一般地难堪。
当初他和娜塔莉租到这间梦寐以求的公寓时,都认为这是个美好未来的开端。不过在流产事件发生之后,一切开始有了变化。
“工作方面如何?”沃瓦尔特接着问。
“娜塔莉最近才刚和她最好的朋友合开了一家画廊。”雷昂答道,同时也庆幸话题转移了。
“我是问,你们两位的工作如何?”
“原来是这个意思。基本上,一切都还算顺利。”
“但是事实上……?”
“我们,我是说,史文和我,正忙着处理一个大型的建筑计划。”
“史文是谁?”
“史文·贝格,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建筑事务所的合伙人,正是他为我们争取到这个大案子,一座儿童医院的兴建计划。我们在第一次竞图时就获得热烈回响,因此,我们很有机会赢得最终的建筑合约。我只需要将模型再做一些细微的调整,最迟在星期四交出去就行了。”
沃瓦尔特再次看了时钟一眼。“那没剩几天了。看来你不仅在私人事务上承受巨大的压力,工作方面的压力也不小。”
接着他从沙发上站起身。
“是啊,我的意思是,不会啊,这不是问题所在。”雷昂也跟着站起来。他知道精神科医生想要暗示什么。早在经历失去父母的车祸之前,他就长期饱受睡眠障碍之苦。意外发生后,雷昂睡眠障碍的情形每况愈下。直到遇上细心照料他的纳德夫妇,他的精神压力才稍微减缓,潜意识也因此不再混乱。随着他对寄养父母的爱与依赖感的增加,他在夜里感到害怕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这就是沃瓦尔特医生的结论,尽管他有些失望,因为雷昂在搬离摩尔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暴力倾向了。烤箱里的运动鞋事件算是雷昂最后一次的破坏行为,但是那起意外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为什么你这么确信我不具暴力倾向?”他陪着精神科医生走到大门,仍然不死心地追问,“我在孩提时候,就一直跟别人不一样。”
“跟别人不一样并不表示你有暴力倾向,雷昂。在无数次的治疗会谈中,以及好几打的影像记录里,我们从未发现你有任何的暴力行为。”
“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早中断那个实验计划,所以在录像带中才会看不到任何暴力行径。”
沃瓦尔特摇了摇头,并且拍了拍雷昂的肩膀说:“我们之所以在录像带中看不见任何暴力行径,是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早在我为你装设头部睡眠摄像机以前,我就知道了。”
“是吗?那么为什么你还是在我头上装设了摄像机呢?”
“雷昂,因为那时我要治疗的不是你的梦游症,而是你的精神病症。这同时也是为什么你的病例会这么吸引人:你幻想自己在睡眠状态下做了坏事,而这种想象引起的恐惧大到让你抗拒入眠。这种对于睡眠的恐惧也叫作‘恐睡症’,而这种病症才是我通过录像的方式想要帮助你克服的。那些影像最终不也证明了,你最多只是让自己陷入险境而已,像是在梦游时撞到桌沿,或者被柜子绊倒,最不堪的后果,也不过是你用刀子伤了自己。”
沃瓦尔特盯着雷昂,试图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一些迹象,好猜到他内心的想法。然后,这位医生叹了口气:“在我听来,你现在可以说是在经历一种精神压力的测试。如同当时一样,后来你被对的家庭收养,一切重回正轨,那些由压力造成的异常行为也就跟着消失了,而我相信这次也会和当时一样。”
雷昂想要反驳,但沃瓦尔特没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我给你个建议:你先专心完成竞图用的建筑模型,然后交寄出去,也给你太太几天冷静的时间。当你平静一点的时候,可以来我的实验室,我们会为你接上测试仪器,重新替你做一次详细的检查,好吗?”
沃瓦尔特从他屁股后面的口袋中拿出一本看似处方笺的笔记本,要雷昂借一支铅笔给他。雷昂原本想把自己的钢笔递给他,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找不到,可是他明明记得,先前还看到它放在走廊的电话桌上。
“没关系。”沃瓦尔特从他的夹克里拿出一支原子笔,在纸上涂画一些无法辨识的文字,然后把它撕下来递给雷昂。
“这是什么?”
“轻微剂量的巴比妥酸盐,它是植物性的药剂,可以让你睡一个没有梦的好觉。我十天后回来,这个处方的剂量应该足够撑到那个时候。”
“适用于‘活跃于夜间的患者’?”
沃瓦尔特离开后,雷昂感觉疲倦不堪,好像刚刚吞下一整盒药剂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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