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昂原本就是一个多虑的人。每每在激烈的争吵过后,娜塔莉只要转过身便能很快地入睡,而他却会清醒地躺在床上数小时之久,盯着天花板,仔细回想一切。
他仍然清楚记得那种宛如精神分裂一般的恍惚状态,他的身体呐喊着要睡个觉,灵魂却要求有一个答案。那是在和娜塔莉的父母初次见面吃了一顿很不愉快的晚餐之后。
雷昂只身来到那家高档的意大利餐厅。餐厅的墙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各界政商名流的照片,有知名政客、流行歌手、当红的演员以及著名的艺术家,看起来就跟那些刊登在社交新闻杂志里的照片没两样。照片上的名人全都开怀大笑,和餐厅老板勾肩搭背的模样仿佛他们真的是要好的朋友,而不仅是为了满足这名聪明商人的虚荣心而已。
打从一开始雷昂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并不是因为这是一家高档餐厅的缘故,而是他像个胆小鬼似的拒绝让自己的父母赴宴。和娜塔莉的父亲黑克多相比,雷昂的父亲克劳斯·纳德当侍者的微薄薪水,根本负担不起萨威洛街的手工西装。如果得选择葡萄酒,克劳斯也会以价钱作为考量,而不是个人喜好和品味;更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克劳斯会笑着问菜单上标示的价格是否是以土耳其里拉来计价的。
假设雷昂的父母也在场的话,双方家长又能聊些什么话题呢?总不会是一起讨论,该到温暖的佛罗里达或者毛里求斯躲避严寒冬日的恶劣气候这类问题。对玛莉亚·纳德这位家庭主妇来说,只要轻轨电车不要因为缆线结冻而在一月停驶,就能让她感到很开心。此外,比起关心为何阿联酋航空头等舱的4C座位是最好的一个,玛莉亚更在意能否顺利买到报纸夹带广告里的特价商品。雷昂的养父母唯一一次搭乘头等舱的经验,是某次搭着火车旅游时,因为不小心搞错车厢才误打误撞得来的,那时他们才刚正式收养即将年满十六岁的雷昂。
一开始,那顿晚餐并不像雷昂所担心的那么不自在。黑克多和席薇亚·罗纳夫妇看起来的确像是从杂志(主要的读者群当然是那些有钱的退休老人)里走出来的广告样板:一身珠光宝气,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活力充沛,完全看不出已届人生暮年。不过,令人吃惊的是,黑克多并没有谈论投资理财或者买房置产的话题,更没有提起他热爱搜集老古董的嗜好,反倒不断地以诙谐幽默的名人轶事打趣,让气氛变得轻松自在。他甚至夸张地翻白眼抱怨这家餐厅的餐点分量过少,而价格又太过昂贵。黑克多这样的态度更让雷昂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他只是草草编了一个借口解释父母为什么无法出席。或许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的苦衷,或许他是这张桌子中唯一的势利鬼,不愿意承认无条件爱着他的父母亲。虽然纳德夫妇无法和雷昂一起分享他对建筑的热爱,也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但是为了支付雷昂上大学的费用,他们还是舍弃了汽车、度假以及更为舒适的生活。
雷昂心里很难过,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有多么卑鄙,那是多么严重的背叛。或许他还能勉强说服自己,他只是要免去父母必须买单的尴尬(他们有他们的自尊,绝不会让儿子抢在前头付钱),然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是因为他的出身自惭形秽,才会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脱,作为他父母无法出席的解释。
他打算很快就回请他们一顿,以弥补自己今晚的罪过,可是他清楚目睹了一件事,让他们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碰面的机会了。无论是雷昂,还是他的父母,永远都不会了。
事情发生在厕所里。当时雷昂正站在小便池前,黑克多走了进来,他愉悦地哼唱着,站到了雷昂身边。接着,他对准雷昂的耳朵说道:“她喜欢肮脏龌龊的。”当时雷昂正专心地对准小便斗上的某块贴砖。
“您说什么?”
黑克多冲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拉下了裤子的拉链。“我知道,身为娜塔莉的父亲,不应该说这种事,但是身为男人,我们应该可以开诚布公。你应该不会害羞吧?对吧?”
“不会,当然不会。”雷昂试着挤出微笑,转头看了黑克多一,不过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黑克多的手上。黑克多的阳具要不是半勃起状态,就是比一般正常尺寸还大得多,因此,如江水般滔滔不绝的尿液撞击小便斗的声音也特别响亮。
“好,很好!我不希望把女儿嫁给一个男同性恋者,她要的是一匹真正的种马。”
“什么?”
“她在这方面遗传了她母亲。也许现在的席薇亚看起来已经不复当年,但是骨子里,她依旧是个爱现的骚货,一个四十年前就被我夺去第一次的女人。”
努力挤出来的僵硬笑容快让雷昂窒息了。他希望马上听到黑克多大喊“被我骗倒了吧!”然后用他厚实的手掌往雷昂的肩膀一拍。不过娜塔莉的父亲并不是在开玩笑。
“有其母必有其女。娜塔莉从很早以前就很淫荡,这已经不是秘密了。而且鬼点子特别多。她的男友们在她房间过夜时,她总是开着房门。这种事情还发生了不少次。”
黑克多摇头大笑:“雷昂,我原本不想看的,但是娜塔莉就是知道怎么做会让人不得不看她。因此我才知道,她喜欢手铐或者项圈之类的东西,而项圈还得像绑着一只癞皮狗似的紧紧箍住她。”
黑克多拉上了裤子的拉链,然后疑惑地望着雷昂,似乎察觉到雷昂的惊慌失措。
“嘿!这件事就当作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懂吗?我们现在可是一家人了。”
“当然。”雷昂回答说。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饭局刚开始没多久时,雷昂还一直因为自己的父亲并不像黑克多那么见多识广、博学多闻而深感遗憾;后来却为自己竟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愧不已。此外,他也很气自己没能当场在厕所向黑克多坦白内心看法。道别时,他又错过一次抗议的机会,黑克多竟然趁着与娜塔莉拥抱的时候,顺势将手放到了她的臀部上。
雷昂恨透了这样的自己,因为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告诉娜塔莉那晚在男厕的对话内容,坦承的后果不仅会伤及娜塔莉对父亲的崇拜,更有可能让他失去娜塔莉的爱。
我可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冒着失去你的风险。雷昂当时这样想着,即使是多年后的今天,他的想法还是没有变。
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关于那顿可怕晚宴的记忆也就渐渐淡去。
雷昂睁开双眼,这场梦便消散在空气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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