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昂一边上楼,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才不会让自己陷入彻底的疯狂状态。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考虑了。就在他一脚踏上楼梯转折处的平台时,迎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纳德先生吗?”
雷昂抬头望去,缓缓地踏上台阶。站在他家大门前的那个男人具有一种令人生畏的气势,不过雷昂说不清这股气势从何而来,是因为那孔武有力的身躯,或是那身盖世太保的长大衣,还是那男人坚定的声音。跟多数男人一样,这名男子也面临头发稀疏的问题,无法判断他确切的年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换句话说,尽管发线后移、发量消退,也还不至于是魅力尽失的一个年纪。
“雷昂·纳德先生吗?”
“是的,我就是。”雷昂点头回答道,同时也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这位陌生男子发出了一声叹息,听来像是在说“终于”。接着,他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
“我是克雷格,刑警。”他说道,伸出手来要和雷昂握手。
在昏暗的走廊上,雷昂大可不必担心这位警察会发现他的手有多脏,但他还是因为过分紧张而显得十分笨拙。在经历一连串无法解释的事件后,雷昂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眼前这样一位维护秩序的家伙。刚刚他还在想着要拨个电话给史文。他迫切需要一个站在他这边的伙伴、一位挚友。不过没有这样的人。在他的朋友圈里,没有人的职业是追查最黑暗的秘密,并且将秘密所有者不为人知的一面公诸于世。
“有什么问题吗?”
“你刚下班?”警察说道,仿佛没听到雷昂的提问。
“是的,我的意思是,不是。”
雷昂抹去前额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然后指着身上的工作服,一路往下到那双建筑工人专用的安全靴。
“我正在装修房子。”雷昂期待这种说法可以解释他一身狼狈不堪的模样。
警察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位警察的眼珠子有着如迷彩夹克般不同层次的绿。然而,雷昂避开了他直视的目光。
“一个钟头以前我就已经按过门铃了,但没人应门。你的门铃应该是坏了。”克雷格按着大门旁的金属按钮,证明他所言不假。屋子里果然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刚到附近去吃了点东西,现在想再回来试试我第二次的手气如何。”
“你之前有敲过门吗?”雷昂问道。他想起来,先前在通风井里爬行时,曾听到一阵类似敲门的声音。但他立刻就后悔问了这个不经大脑的问题。
“你听到了敲门声,为什么不开门呢?”克雷格打量雷昂的眼神里带着怀疑。
“我那时不舒服,正在上厕所。”
克雷格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往大衣上擦拭自己的手。显然他很后悔和某个可能有传染病在身的人握了手。
“你在不舒服的状况下,还能进行装修工作?”
“不是这样的,我……是这样的,我是突然才感到身体不适,也因此中断了装修工作。”
克雷格满脸狐疑,不过还是回了一声:“了解。”
“你找我谈话的原因是……?”雷昂试着拿回对话的主动权,却感到一阵晕眩,他像是喝了酒似的,每吐出一个字,他的舌头就更迟钝一些。
“我要给你看些东西。”克雷格打开他的公文包。
给我看?
“也许这样会比较好,如果我们先……”
“什么?”这名警察用下巴指了指雷昂家的大门。
“原来如此!是的,当然。”
在理解克雷格的意思后,雷昂也意识到即将接踵而来的麻烦。“我恐怕没办法请你进去,”雷昂说道。克雷格狐疑地看着他,雷昂拍打着空荡荡的裤子口袋。“我忘了带钥匙了。”
我讲话含糊不清?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好陌生。
“你把自己关在外面?”
“是的,我原本只是想到楼下去看看有没有信件……”
此时,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在你上完厕所,又停下手边的装修工作之后?”
“是的。”雷昂心虚地给出确认的答案。
克雷格似乎从中获得了乐趣。
“这样说来,今天就不能算是你的幸运日啰,对吧?”
可以这么说吧……
“唉呀呀!我想你是真的累到神志不清了,你不仅没带钥匙出门,而且……”
那警官用脚往大门一踢,此时,屋内的电话铃声听来更加响亮了。
“……你还忘了,把门好好地锁上。”
伴随着吱呀的声音,大门开了,但这也可能是从雷昂的喉咙跑出来的声音。
“这是不可能的。”雷昂慌张地答道。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昨天上床睡觉前,就已经把门给锁上了。之后,就通过我的衣柜离开了这间屋子。
进到屋内时,雷昂正好听到走廊上的答录机传来自己的声音:“……您拨的是娜塔莉和雷昂·纳德的电话号码,请您在哔声之后留言。”
之后,便有个年轻女人用一种训练有素的客气语调开始留言:“您好,亲爱的纳德先生,这里是宾德纳珠宝店的葛拉汀·诺伊斯。请原谅我们在假期间打扰,我们只想通知您,您可以过来取回您的婚戒了,相信它现在戴起来应该不会再像之前那么紧了。”
答录机嘟了两声后,通话便结束了。雷昂摸了摸左手的无名指,却感觉不到任何戴过婚戒的压痕。那道痕迹就如同他的记忆一般,烟消云散,因为他完全不记得,曾将婚戒送去修理。
“你不舒服吗?”克雷格问道。雷昂这才意识到,这位警官在这段时间里,都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突然燃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希望有个值得信赖的人让他坦白一切,或许跟警察谈谈也不见得是错得离谱的决定。不过,一旦雷昂向克雷格揭露地道系统的入口,他也很有可能马上就被当作嫌疑犯处置。但要是娜塔莉正被困在那里,等人去救她呢?这么一来,出于恐惧而迟迟无法拿定主意的他就太无情了。
“到客厅坐下来吧。”雷昂建议道,仍然犹豫着是否应该为这位警察打开卧室的门。
万一,根本就没有什么犯罪事件呢?或许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而娜塔莉也可能在下一秒就大笑着走进屋里来。
有可能吗?那她会说些什么呢?“宝贝,你在地底通道找到了我的手机吗?那一定是我在拔掉大拇指的指甲时,不小心弄丢的。”
雷昂使劲地摇着头,他不希望通过任何解释来让他的世界恢复应有的秩序。
“你说什么?”克雷格问道,同时正环顾着客厅。
“我什么都没说啊!”
“有,我明明听到你在嘴里咕哝着一个名字。”
该死,现在我甚至连自己在自言自语都没注意到。
“那一定是你听错了。”
“嗯。”这位警官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发誓,你说了娜塔莉这个名字。你太太在家吗?”
“不在。”
“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她?”
迟疑了片刻后,雷昂决定实话实说,反正娜塔莉的失踪已经有报案记录了。
“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她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而我也已经打电话报案了。”
“但是我没听说这起人口失踪的案件。”
“那位接电话的警官告诉我,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一般成人的失踪案件至少得等十四天,警方才会采取必要的行动。”
克雷格再次点头。“没错,不然警察的时间都得浪费在解决百姓的婚姻危机上面了。”
克雷格走近壁炉,拿起一个银色相框。“拍得不错。”
“是啊!那是娜塔莉拍的。”
就在我们相遇的那天拍的。
“不过我在这里只看到你的照片,”克雷格不解地质疑道,“你太太的却一张都没有。”
“这是职业病。娜塔莉是个摄影师,她比较喜欢站在相机后面。”
“嗯。”
雷昂可以感觉到,这名警察对他的猜疑越来越明显。不过他决定要先等对方表明来访的原因,再将一切招供出来。
“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呢?”
“这里。”
克雷格从皮外套的口袋拿出一部手机,将它递给雷昂。
“你从哪里拿到这部手机的?”雷昂问道。他一眼就认出自己的手机,也纳闷自己为何在过去的几个钟头里,一点都没想到这回事。
“我们对此很有把握。”
很有把握?
“什么时候?”
克雷格没来由地反问了一句:“你的眼睛还好吧,纳德先生?”
“你说什么?”
“因为你不停地眨着眼睛,此外,你还一直闪避我的目光。”
“我没有什么好隐藏的。”雷昂撒了谎,然后迅速地改变了话题,指着他的手机说,“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在一起暴力犯罪的案件中找到的,但是基于侦查不公开的理由,我不能告诉你发现的地点。”这名警察答道。
暴力犯罪的案件?
“你手机的通讯录里没有储存任何资料,因此我们花了点时间,通过通信公司的协助,才确认你是这部手机的机主。”
侦查不公开的理由?
雷昂双手紧抓着餐桌的边缘,他晕眩恍惚的程度每一秒都在加剧。
“谢谢你花时间跑这一趟。”雷昂无精打采地咕哝道。他拿在手里的这部手机看来是如此陌生,而电量也只剩下不到百分之十了。他解开键盘锁时,手机铃声正好响起,不过并不是他手中这部,而是放在工作服口袋里的那一部。
“你还有另一部手机?”克雷格困惑地问道。
“什么?呃,是的。”
“你不想接电话吗?”
“这不是很重要的电话。”雷昂摇头说。
也许他还可以解释,为何娜塔莉的手机会在他身上,但是,万一那件染了血渍的上衣也一起从胸前的口袋被掏出来的话,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好吧,随你的意思。”此时克雷格已经不再对壁炉上那些照片感兴趣了,而是走到餐桌边,站在雷昂身旁。他苦恼地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电话铃声停止,他才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比起跑腿送东西,刑警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我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把手机送还给你,而是我们在检查过手机里储存的资料后,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内容。”
“什么内容?”
“正确地说,是照片。请打开相册。”
雷昂照着做了。第一张照片就像一根刺般插进了他的心。不仔细看的话,根本认不出是他和娜塔莉,因为他们两个都化装了。照片里的雷昂看起来就像个老头,不但有着双下巴和酒糟鼻,还驼着背拄着一根拐杖;娜塔莉则装扮成一个乞丐,也是一副垂垂老矣的姿态。要不是他们一起开怀大笑的样子露了馅,他们化装的效果可说是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这张照片是在万圣节那天拍的,就在我们要前往化装舞会之前。”雷昂解释说。
除了主修的学科,娜塔莉还学了特效化妆。在万圣节那晚,她彻底发挥了所学的技巧,完成了一项伟大的艺术作品。雷昂带着悲伤的心情,回忆当时的准备工作。他最喜欢的是那些化妆过程中充满暗示性的触碰:那些轻柔滑过脸颊的毛刷,打上眼影时轻巧的抚摸,还有娜塔莉深邃的双眸以及那张微微张开、几乎就要碰上雷昂双唇的嘴巴。
“漂亮,”克雷格简洁地评论道,“但是我们得跳过前二十张照片。你们的休闲娱乐并非我关注的重点,而是这个。”
那位警官打开了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然后把手机递还给雷昂。
雷昂把眼睛睁得老大。
“这是私人的照片。”雷昂用挫败的声调说道。
“我知道,但相信我,我并非单纯为了你们的性癖好而跑来这里。”
这张光线昏暗的照片是在没有闪光灯的情形下拍的。照片里的娜塔莉背对着墙,坐在他们双人床上加装了软垫的床板前。她双腿交叉地盘坐着,手臂高举过头,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因为她的手腕铐着皮制手铐,被一条链子栓在床柱上。她穿着一件从锁骨处撕裂开来的男性内衣,裸露的肉体远比遮蔽住的还要多,胸前湿漉漉的一片可能是泼洒的水,或者汗水;总之,虽然照片质量差强人意,还是可以轻易认出娜塔莉那两颗挺立的乳头。
雷昂感到羞愧。在过去几个钟头里,经历了忧虑、害怕以及恐慌的感觉后,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问题并不在于克雷格闯入了他和娜塔莉的私密领域,并且得知他妻子最隐秘的性幻想。而是,这是一张雷昂至今从未见过的照片,包括后面克雷格给他看的那几张,也都同样地陌生。
在克雷格的指示下,雷昂又接连打开了三张照片。一张比一张糟糕。
第一张照片里的娜塔莉一丝不挂,嘴里被塞了一颗塑料球。下一张照片中,她被一个狗项圈紧紧地束缚住,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中爆裂出来。然而,真正让人震撼不已的,是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在三天前的凌晨三点零四分拍下的。
那时我正熟睡……
之前或许还可以勉强将娜塔莉的脸部表情解释为性欲高涨,不过在这张照片里,她的眼中只有赤裸裸的痛苦。她的右眼肿胀,紧闭的双唇流出了鲜红的血,如果雷昂没看错的话,她两只大拇指都受伤了。
“针对这些照片,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警官问道。
“我只有一句话:它们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个以后就会知道了。”
“什么意思?”雷昂问道。他很确定,他绝对不会让这个男人知道那扇神秘之门的存在,因为他太怕认识真正的自己。
我到底对娜塔莉做了些什么好事?
“只要你高兴,你可以继续搜集那些照片。”克雷格说道,“依我之见,你可以把睾丸打个结,挂到吊扇上。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纳德先生,警方并不是为了处理婚姻关系里的纠纷而存在的。连一般人都可以嗅出这里有些不对劲,根本不需要动用到本月轮值的检察官。这些照片拍完没多久后,你的妻子就失踪了。”
雷昂用拇指按了一下没有画面的手机屏幕,问道:“只要我做了违法的事,就应该打电话给警察?”
克雷格干笑着,转身准备离去。“你一定不相信,大多数和我们交手的罪犯到底有多笨。”
雷昂随着克雷格走到了走廊。不过这名警官竟往卧室的方向走去,雷昂不禁紧张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卧室的门是半开着的。
“从这边出去。”雷昂有些急迫地说。克雷格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想尽快摆脱我?”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走错方向。”
克雷格眉头深锁,直视着雷昂的眼睛。然后,他缓缓转身往门口走去。
“要不,这样好了……”克雷格带着威胁的语气说道,同时将手伸进了大衣内侧。雷昂以为,克雷格会拿出一双手铐或者一把枪,最后却只是一个皮夹。
“目前你只是违反了善良风俗,纳德先生。因此,请将我的拜访视为一种警告。从现在起,因为有了特殊理由,我会严肃看待这件失踪人口的案子。同时,在我们找寻你妻子的期间,我也会严密地监视你。”
克雷格递给雷昂一张名片。
“帮你自己一个忙。要是你有话想说,请打电话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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