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昂希望自己仍深陷在睡眠麻痹的状态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中挣脱而出。
那样的话,他就不会穿戴整齐地躺在自己的浴缸里,也不会被一种闻起来有股铁锈味的液体给淹没,耳朵里更不会响着从远处传来的嗡嗡声。他不知道这缸染红的水是因为他身上的伤,还是那只跟他一起躺在浴缸里、一动也不动的东西造成的。
这是什么?
他试着用手触碰那个东西,伸到水底的手指陷入了一个柔软的身体里,随之而来的恶心感远超乎他的想象。雷昂在脑海里试想过所有可能的合理解释:一块海绵?一条毛巾?一个布娃娃?但都不是。那块皮毛曾属于某个活生生的动物,那些管状的内脏显然也是,而它们现在正漂浮在雷昂周围的水面上。
差点窒息的雷昂跃出水面,跟那些内脏纠缠在一起,同时还不小心把那只动物给扔出了浴缸外。
阿尔巴?
那只猫仿佛遭到重击般四脚朝天躺在地板的瓷砖上,无神的眼睛正盯着雷昂看。张开的嘴巴像是挣扎着要发出最后一声喵叫,声音却卡在喉咙深处,无疾而终。
雷昂也张大了嘴,因为如果他再用鼻子呼吸的话,就会吐出来了。
跟这股恶臭血腥味同样强烈的,还有从走廊上传来、用拳头捶打在木头上的阵阵重击声。那个站在他家大门前的不速之客已经敲了好一阵子的门了,而且,为了引起更多注意,这位没什么耐性的仁兄还不停地按着门铃,让急促的铃声响彻整间屋子。
电铃不是坏了吗?雷昂纳闷着。他已经濒临歇斯底里的崩溃状态了。
被我虐待的妻子从我眼前逃跑,我再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再次醒来时,我和一只死猫一起躺在浴缸里,而我现在连门铃的问题都搞不清?
雷昂拖着脚从浴室走出来,像个小偷般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移动着,缓慢、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但这根本不可能,因为他那双建筑工人的靴子已经吸满了水,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另外,左脚靴子的鞋带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他不得不分神注意随时可能松脱的鞋子。
还有些水残留在他的气管里,让他压制不住想咳嗽的冲动。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大门前的访客会听到房子里的动静,毕竟那家伙不停地在制造噪音。
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家伙?
通过门上的小孔确认过后,雷昂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谢天谢地。”雷昂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敲门声与门铃声都停止了。
“雷昂吗?”史文通过大门问道。
“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快打开门啊!”
“等一下,我马上开门。”
雷昂摸了摸口袋,他惊异地发现,那串钥匙竟然在口袋里,他最后明明把它插在迷宫中那扇挂着警示牌的门上了。
它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裤子的口袋里?
雷昂费了点功夫,好不容易才将大门钥匙从湿透的口袋中拉出来,替他朋友史文开了门。史文气呼呼地对雷昂比了个疯狂的手势后,便从他身旁大步走过,径直往客厅迈去。
“雷昂,我整整站了十五分钟之久,在你的……噢!天哪!”史文脸上愤怒的迹象顿时烟消云散,他不忍再多看雷昂一眼。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史文问道。雷昂心想,史文应该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口吃的状况很少像现在这么严重过。
“还好,现在你人在这里了。”雷昂说道,他朝左侧那面挂在衣帽架旁的镜子看去,立刻明白为何史文会那样惊恐地打量着他了。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只不过现在变成了黑色,或者是被浴缸中的血水浸湿的。让人疑窦丛生的还不只这身衣服。雷昂看起来就好像画了一脸小丑的浓妆,然后直接将整颗头浸到水里,黑红色的斑块和条痕从额头、脸颊,一路蔓延到下巴,炭灰的污垢也让他的头发纠结成一撮一撮,狂乱地翘起,有些还像海带似的紧贴在他头上。他红肿发炎又严重凹陷的双眼更是完全符合一个重病患者的模样,然而最严重的症状才正酝酿着要爆发。
“我需要你的帮助。”雷昂用沙哑的声音说。他被自己镜中的模样给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工作让你累坏了吗?”史文问道。他费心让每个句子尽可能简短。
“不,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雷昂觉得这个问题十分荒谬,因此咯咯地笑着,“自从建筑模型不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工作过了。”
“不见了?”史文盯着雷昂问道。雷昂的回答让他措手不及。
“是啊!没啦!像娜塔莉一样,不在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认为我们的建筑模型在地底的迷宫里,和她在一起。”
“在哪里?”
“在迷宫里,就在我衣柜的后面。来,我给你看那扇门。”
雷昂伸手去抓史文的手,但在碰到他的手指前,史文就把手缩了回去。
“你发烧了!”
“没有。也许是吧,我不知道。”
绝望的雷昂搜肠刮肚,都快想破头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史文理解这一连串发生在他身上的疯狂遭遇。他无助地用拳头猛捶自己的太阳穴。“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拜托,我恳求你,让我把那扇门指给你看。”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俩就只是沉默无语地看着对方。直到史文终于半信半疑地点头答应,并叹息道:“好吧!”
雷昂这才感到如释重负。“很好,谢谢!谢谢你,跟我来吧!”
每走两步,雷昂就会回头确认史文是否还跟在后头。“那扇门就在那里!”他们走进卧室时,雷昂激动地说道。
“在哪儿?”
“在这里……”
雷昂走到摆放衣柜的墙边,用两只手卖力地推动衣柜,就像个在跑步前伸展肌肉的慢跑者。
“我得先稍微移动这个东西,以便……”
雷昂内心感到困惑。他明明已经使尽全力,衣柜却还是纹丝不动。
“帮我一把!”雷昂请求着,但史文只抬起手挥了挥,拒绝了他。
“我已经看够了。”
史文的目光在混乱的房间里游移着,这几天来,雷昂把卧室搞得一团乱:散落各处的衣物,原本该摆在书桌前的金属椅现在躺在地上,吊灯的玻璃碎片洒了一地,一旁还有铁锹、翻倒的工具箱和从箱子里掉出来的各种工具。
“你工作过度了。”史文结结巴巴地吐出这句话来,他一脸狐疑地观察着脚边那双运动鞋,鞋底都已经融化,鞋子旁还放了一双用过的乳胶手套。
“不!”雷昂吼道,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大声,“这件事远比工作过度更糟,相信我。”
全能的上帝啊!史文不能就这样走掉。在我证明给他看之前,不能让他走。
雷昂被衣柜搞得筋疲力尽,便一路跪爬,来到床边,弯腰往床底下探去。
“你在找什么?”
“那条前额绑带,还有我的头戴式摄像机。我把地底的一切都录下来了。”雷昂抬头看着史文苦笑道。
“对了!老天,我真是傻了。你可以亲自看看,跟我来。”
雷昂纵身跃起,走到摆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电脑还是开着的,只是处于待机状态。
“等一下,你马上就会明白我所说的……”雷昂连续按了几次Esc键,直到屏幕重新亮起,他才转身,却发现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史文?”
不,拜托不要。不要也让他就这样消失不见。
雷昂从卧室冲回走廊,惊慌地用目光扫视每个方向。
“史文?”
没有响应,却传来一阵地板嘎吱的声音,听来离他不远,应该就在玄关。
“史文,回来!”雷昂急忙赶到大门口,试图阻止自己的朋友离开。他希望能在电梯口堵到史文。没想到,他差一点就撞上史文,他的朋友就蹲着躲在大门后。
“嘿,小心点!否则你连这个也要弄坏了!”
“弄坏什么?”雷昂气喘吁吁地问道。史文没答话,往一旁退了一步。
“辛巴拉辛巴拉,碰!(咒语)消失的建筑模型。”史文傻乎乎地咧嘴笑道。他现在说起话来,口吃没那么严重了。他用双手捧着医院新建筑物的模型,把它举得高高地走过雷昂身旁。
“但……但……但是……”现在换作雷昂吞吞吐吐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史文正往工作室的方向走去。
“你从哪里找到的?”
史文已经来到了书桌边,然后把模型摆在桌子的正中间。
“还能在哪里?就是我把它拿走的啊!”史文皱起眉头说道,“难道你忘了吗?”
“是的。”雷昂叹了口气。
就像我也忘了许多其他的事一样。
“你带走它时,我一定是睡着了。”
雷昂捕捉到他死党眼中一抹嘲弄的神情。
“胡说八道,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那时我还和你聊了很久。”
“我也可以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和你闲聊啊!”
“你把我当白痴吗?”
“不是,这听起来的确很不寻常,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梦游症患者的行为和正常人几乎没两样。”雷昂激动地解释道。他说话的同时,思绪也跟着翻腾不已。
谁知道我什么时候陷入睡眠状态?要是我没有一直把摄像机戴在头上呢?沉睡中的我不知道还做了些什么没录下来的?
“有些梦游的人会煮饭做菜,第二天早晨醒来,却浑然不知他们在熟睡时,已经吞下了一个意大利腊肠口味的比萨,还随手洗了用过的餐具。”雷昂继续说道,“还有些梦游的人会和他们的伴侣谈话、一起去散步、看电视,甚至是开车。”
还有些梦游的人会在睡梦中,进入一个残忍的交界,把他们的妻子……
雷昂不想再继续想下去。
“你所说的这些,有一种更简单的理解方式,我的伙伴。”史文说道,并走出了工作室。“你只是工作过度了。”
雷昂叹息道:“不!我才不是工作过度。可惜不是那样!你根本一无所知。你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你不知道我睡着时,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把自己睡着时的一切都录下来了。拜托,相信我,你可以看我录的视频。”
史文发出了呻吟声,这声音听来令人发笑。“你录了一段视频?”
“没错。”
“你拍下了在睡梦中的自己?”
“完全正确!”
“视频在你电脑里?”
“电脑在卧室里,拜托!”
两个人再度陷入一语不发的静默,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史文终于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就像一位无法拒绝儿子任性请求的父亲。
“那么,好吧!但在看视频前,我必须要借用一下你的浴室。”
“什么?”
“小便啊!用你的马桶啊!我要小便!”
“不行!”
雷昂向前跨了一步,想挡住史文的去路,但已经太迟了。史文已经走到浴室前,打开了浴室的门。
“这是……我的老天啊!”
史文往后闪躲了一下,仿佛有鞭子要往他脸上抽打似的。
“你病了。”史文喃喃道。令人惊讶的是,这次他没有口吃。
“这不是我干的。”雷昂指着躺在瓷砖地板上的死猫说道。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那个你认识的雷昂干的。”
“别说了!”史文制止道,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伸出两只手臂要雷昂和他保持距离。
“不,你必须待在这里!”
雷昂激动地叫着,连口水都喷了出来。他伸手抓住史文的双臂,好在必要时,使用蛮力阻止史文离开。但雷昂太过虚弱,根本阻挡不了他的朋友。史文毫不费力地便挣脱了雷昂的手。
“不要碰我!”史文喘着大气说,他双手握拳,倒退着走到大门前。
“拜托,史文,我全都录下来了。视频中有我、有那个通道,还有地底的迷宫,甚至镜子后的法康尼夫妇,都在里头。”
雷昂急切地恳求史文留下,亲眼看看他所录制的视频。但雷昂所说的每个字都只是让史文想快速逃离这间屋子。
“你已经完全疯掉了。”这是史文拉开大门后,对雷昂咆哮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便消失在雷昂的视线之外,只留给雷昂冲下楼的沉重脚步声。
那么现在呢?我现在该做什么才好?
雷昂本想追出去,但一想到娜塔莉的情形,便决定作罢。几天前,娜塔莉在类似的情况下,仓皇逃到楼梯间后,便神秘地消失不见了,也许会就此从他生命中永远消失。
雷昂筋疲力尽地靠在大门内侧,用背部的力量关上了大门。又开始自言自语。
“我也应该滚蛋才对。伊瓦娜是对的,元凶就是这栋房子,我必须逃离这里。”
雷昂走到摆放电话的小桌旁,从主机上抓起无线话筒。
“我必须离开这里。”
当雷昂听到话筒中传来正常的拨号音时,他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笑得全身都颤动了起来。
我的钥匙、那个建筑模型、线路正常的拨号音——所有东西,全都回到它该出现的地方了,全都恢复正常了。
“只有我的理智不见了。”
雷昂疯狂地傻笑着,他走回卧室,想拿放在笔记本电脑旁那张警官名片。他的记忆该不会连这张名片摆在哪里也要欺骗他吧。
“喂,克雷格先生吗?请来接我。”雷昂一边拨电话给克雷格,一边笑到差点喘不过气。他输入第四个数字时,惊讶地听到话筒里传来断续的声音。
插在笔记本电脑里的U盘一闪一闪的亮光,让雷昂在拨号时分神了,他在过程中停顿了过久的时间,所以无法拨通。现在,他必须从头再输入一次电话号码。
“不行,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雷昂对自己说着,“我不想看自己录制的视频。”
那是我最后一段睡着时录下的视频。我在地底的通道里、那扇挂着警告标语的门前睡着了。
“我不想看那段视频。”雷昂再次低语道。
只要我单独一人,我就不看,雷昂这么告诉自己。
然后,他弯下腰,扶起翻倒的椅子,再次坐到电脑屏幕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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