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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忧国乡野处 受命危难时

        公元前五四九年秋。莱州湾。海滨。一日午后。艳阳高照。

        一排两三尺高的海浪“忽”地一下涌上海滩,又缓缓地退去。不一会儿,又一排海浪涌上来。一群海鸥在海面上低空盘旋着,鸣叫着。忽然,一只海鸥像离弦的箭一般从空中扎入水中,转眼间又冲出水面,口中叼着一条仍在挣扎的小鱼飞上天空。马上就有几个同伴飞扑过来,和它争抢着食物。

        远处的海面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十几条渔船。

        离岸不远处的一片滩涂上。一排排盐池里,有的贮满了海水,有的只剩下半池水,有的已经无水,池底泛出一层灰白色的盐花,在秋阳的照射下熠熠闪光。

        离岸较远处的一个小村庄周围。一片片农田里,农夫们正在干着农活。

        在其中一片农田里,高的是玉米,低的是红薯,还有几畦青菜。一个男子正挥动着镢头,一下一下地刨着已经割去薯秧的一垄红薯。尽管有阵阵微风从大海方向吹来,但他仍不时停下来,口里喘着粗气,一手拄着镢头,一手从腰带处拉出一块白色的布巾,擦着满头大汗。他身材不高也不胖,但是看上去很结实,穿着同当地农夫并无区别的粗布上衣,袖子挽得老高。虽然他长圆的脸庞和裸露的双臂经过太阳晒、海风吹,皮肤略显黑红,他的两颊和下颏上还飘着几绺胡须,但是仍看得出:他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岁,大约在三十五六岁之间。他那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高高的鼻梁,洁白的牙齿,不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倒像一个儒雅的书生。

        在他的身后,一个农妇妆扮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和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正在把已经刨出来的一块块红薯抖掉泥土,捡进一个筐里。两个孩子一边捡着,一边欢快地叫着。

        “娘,您看,我又捡到一个大的!”

        “娘,姐姐那个没有我这个大!”

        那个年轻女子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刚刚出头,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一边干着自己手里的活,一边微笑地答应着:“好,好,青青、苗苗捡到的都大!”

        日已西斜。

        “青青她爹,歇一会儿,喝口水吧!”那个年轻女子按照当地人的习惯,不管家里最大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在这个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上“他爹”或“她爹”二字,就成了对丈夫的称呼。她把手中的一块红薯放进筐里,拍去手上的泥土,又从大襟边拉出一块白色布巾擦了擦手,一边招呼着丈夫,一边朝放在地头的食篮、陶罐走去。

        丈夫听到妻子的招呼,连忙放下手中的镢头,一边用布巾擦着脸上、臂上的汗水,一边招呼着孩子们:“青青、苗苗,咱们喝水去喽!”

        “好!喝水去喽!”两个孩子扔下手中的红薯,欢叫着,一边一个,拉着父亲的手,朝地头走去。

        妻子先用布巾给两个孩子擦净双手,然后从食篮中拿出两个陶碗来,在地上一一放平,把陶罐中的水倒在碗中。

        “爹,您先喝!”女孩儿懂事地端起一碗水,举到刚在地头坐稳的父亲面前。

        “青青真懂事!”父亲微笑着接过水碗,一边说着,一边把碗送到女儿嘴边,“来,你先喝第一口,爹再喝。”

        “不嘛,爹先喝第一口!”女儿固执地把碗轻轻推向父亲,同时把头偏向一边。

        “好,好,爹先喝,爹先喝!”

        “娘,您先喝!”男孩儿学着小姐姐的样子,用稚嫩的小手捧起另一碗水,举到母亲嘴边。

        碗中的水一晃一晃,几乎洒出来。

        “好,好,娘先喝,娘先喝!”母亲连忙一手接过碗来,一手把男孩儿搂过怀里,然后把碗贴在男孩儿嘴边。

        男孩儿已忘记了先喝后喝的顺序,张大嘴巴喝起水来。

        “苗苗,甜不甜?”母亲笑着问儿子。

        “甜!”儿子抬起头来,一边笑着回答母亲的问话,一边把碗推到母亲嘴边,“娘也喝,娘也喝!”

        “翠玉,”丈夫把水碗递给青青后,抬头看着妻子,直呼其名,“天色不早了,我看咱们今天就刨这么多红薯吧。一会儿再拔些青菜回去,给李老伯家也送些去。你看可好?”

        “好,好。”妻子一边端着碗让苗苗喝水,一边微笑着回答丈夫的问话。

        正在这时,从村子方向跑过来一个男子,还没跑到红薯地头,就大声呼唤:“晏大夫!晏大夫!”

        听到来人呼唤,被呼为“晏大夫”的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从地上站立起来:“张大哥,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被称为“张大哥”的男子跑到“晏大夫”一家正在休息的红薯地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憨厚地笑着:“我刚从都城回来,有件新鲜事要跟晏大夫说说。”

        这位张大哥,身高体壮,浓眉大眼,面色黑红,皮肤粗糙,也是一身当地农夫衣着,只是未露双臂。

        翠玉见张大哥到来,连忙从食篮中拿出一只空碗,把陶罐中的水往碗里倒。

        “晏大夫”略带嗔怪地说:“张大哥,我来咱们明川村已有一年多了,也不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已不是什么‘大夫’了,你直呼我‘晏婴’或‘平仲’就行了。”

        “哈哈哈哈!”张大哥一边接过翠玉递过来的水碗,一边哈哈笑着,“乡亲们都敬重你,又早已叫惯了,怕是改不过来啦!”

        “好好好,不改也罢,你就快说说都城里的新鲜事吧!”晏婴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张大哥喝了一口水,又拉着晏婴在地头坐下,这才略带神秘地说道:“这件事,都城里都传遍了,可咱村的人却还不知道。说是:半个月前的一天中午,国都的城门突然全部关闭。全城百姓都以为国家发生了祸乱,于是纷纷拿起兵器,聚守在自家胡同口。全城气氛紧张极了。国君知道后,连忙把大臣们召集到宫中商议对策,说:‘寡人下令关闭城门,是为攻打莒国作准备,可全城百姓却误以为国家出了祸乱,形成如此紧张的局面。各位爱卿,你们看如何是好?’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最后,还是一位叫睢休相的大臣站了出来,对国君说:‘主公,国家没有发生祸乱,而百姓却以为发生了祸乱,那是因为自晏婴晏大夫辞官之后,百姓感到没有贤人在朝,国家随时都可能发生祸乱啊。所以,要想缓和目前的紧张局面,恐怕只有请主公派人向全城百姓发布公告,就说晏大夫还在朝中,国家怎么会发生祸乱呢?’那国君无计可施,只好派人快快去发布公告。全城百姓听说晏大夫还在朝中,心里都踏实了,于是纷纷把兵器收起来,各回自家去了。都城里这才安定下来。”

        绘声绘色地讲完都城里的新鲜事,张大哥左手端起水碗,“咕咚”、“咕咚”一气把水喝完,连嘴也没顾擦,就翘起右手大拇指:“晏大夫,都城的百姓、全国的百姓都信服你、敬重你,有你在朝中,万民心才安哪!”

        听了张大哥的叙述和赞扬,晏婴不仅没有显出一丝喜悦,反而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面色凝重,双目直视远方,好半天才喃喃地说道:“战争接连不断,齐国百姓遭殃啊!”

        傍晚。明川村里炊烟四起。秋蝉仍不知疲倦地在林间、树上叫个不停。

        村边。一个用埋半截、露半截的树枝围成的小院,柴门大开。一排三间低矮的茅草屋,一明两暗,坐北朝南。

        院里。晏婴正在拾掇着白天刚从地里收回来的红薯和青菜。青青、苗苗正在欢快地玩耍。翠玉屋里屋外进进出出,正在屋前的一个灶台边忙着烧火、做饭。

        “晏大夫!晏大夫回来啦?”从院外传来什么人的喊声。

        “回来啦!”听到院外有人喊,晏婴连忙答应着,并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来,朝院门口望去。只见进来两个男子,一老一少,都是渔民打扮。年长者中等身材,鬓发斑白,年纪当在五旬开外,手中提着一串用细柳枝穿起来的鲜鱼。年轻人身材高大,年约十七八岁,背上背着一捆湿漉漉的鱼网。

        “原来是李老伯和二牛兄弟啊!快进来,快进来坐!”晏婴忙不迭地招呼着二位客人,并顺口问道,“今天收获可好?”

        “还好,还好!这不,几家凑了两篓鱼,大牛他们几个饭都没顾吃,连夜往城里赶,明早好赶个早市,卖个好价钱。”说着,李老伯把手中提着的鱼送到翠玉面前,“晏夫人,给你家晚饭添一道菜!”

        翠玉把鱼接过来,笑着说道:“李老伯,总让您老人家照顾!今天,您爷儿俩就在这里吃晚饭吧!”

        “噢!又有鱼吃喽!谢谢爷爷和叔叔!”青青和苗苗把鱼从翠玉手中扯过来,欢快地叫着、跳着。

        “你们快做饭吧,我们爷儿俩回家还有事哪!”李老伯说着就往门外走去。

        二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微笑着跟在父亲身后。

        “等等!”晏婴见李老伯父子要走,忙把刚才已经捆好的一捆青菜从地上拿起来,“李老伯,您老把这点青菜捎上吧,原想这就给您家送去的。”

        李老伯停住脚,回身接过青菜:“哈哈哈!晏大夫是怕我两手空空太清闲了啊!好,恭敬不如从命,老汉捎上就是!”

        “晏大夫,请留步!”二牛在院门外回过身来,劝阻着晏婴。

        晏婴拱手施礼:“好,恕不远送!天黑下来了,还请走好!”

        夜深沉。

        天上。一弯明月当空,四周群星闪烁。

        村里。万籁俱寂,只有晏婴家的窗口还透着灯光。

        东屋内。一条大炕占去了大半间的地方。炕的里半边,两个孩子已经睡熟;炕的外半边,摆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放着一只高脚灯台,油碗沿上点着的一根灯芯发出微弱的光亮。

        灯光下。在小桌的一侧,晏婴正专心致志地阅读着在桌上摊开的一卷竹简。在小桌的另一侧,翠玉正低着头缝补着孩子的衣服。她不时停下手中的针线,看看孩子们是不是把被子蹬开了,要不要掖一掖,或用针尖挑一挑灯芯,使灯光更亮一些。

        “唉——”晏婴长叹一声,把头抬起,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听到晏婴的叹气声,翠玉停下针线,抬起头来,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是不是还在想着今天白天张大哥说的那件事?”

        “是啊,”晏婴把目光转向妻子,“当今主公一心想学先君桓公称霸诸侯,不顾世事变迁、国力民心,远贤拒谏,一意孤行,南征北战,用兵无休。如此下去,不仅国家疲敝、百姓遭殃,就连主公自己也岌岌可危啊!”

        翠玉接过丈夫的话,劝道:“你说的话一点不错,可谓入木三分。但是,你不正是因此直谏,屡犯君颜,才被迫辞官的吗?俗话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辞了官,你就不要再为国家大事忧心了吧!”

        “你有所不知啊!从我刚懂事的时候起,家父就经常教导我要忠君爱民。家父为我取名为‘婴’,字‘平仲’,就是希望我能对国家、对百姓永怀赤子之情,能以贤相管仲为榜样,佐君治国,强国富民。家父去世时留给我的,除了那个世袭的‘大夫’官职外,就是这几卷记载着管相治国方略的竹书了。”晏婴面语气郑重地对妻子解释着,一面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桌上的竹简,“刚才,我就是看到管相‘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这段话,再想想当今主公的所作所为,才不由得感慨万千啊!”

        “尽管如此,可你报国无门空悲叹,切莫愁坏了身体啊!夜已深了。你劳累了一天,还是早点歇息吧!”翠玉一面劝慰着丈夫,一面把手中的针线活儿放进身边的小筐中。

        “好,好,我看完这一卷就睡。你比我还要辛苦,就先歇息吧!”晏婴感激地看了看妻子,又埋头读起书来。

        冬季的一个白天。北风怒吼,大雪纷飞。村内村外,素裹银妆。

        晏婴家西屋内。靠南墙窗下,摆着一个火盆,里面炭火正旺。靠北墙是一条大炕。晏婴坐在大炕正中的一张小桌旁。十几个孩子围坐在晏婴身边。孩子们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已十五六岁,小的才三四岁。青青、苗苗也在其中。他们在听“晏先生”讲课。

        “孩子们!半个多月来,我已教你们认识了四五十个字,但都是笔划较少的字。从今天开始,我要教你们认识一些笔划多些的字。”说着,先生手拿一块长条木炭,在小桌上的一块扁平石头上写起字来。这块石头是他特意从海边拣回来的,似圆又方,径约一尺多,朝上的一面色淡而平滑,正好用来写字。

        “这个字念什么?”先生写完一个小“口”后,问孩子们。

        “口!”坐在离小桌较近处的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坐在离小桌较远处的孩子们没看清先生写的是什么,一个个欠起身来,朝小桌上的石头看去。

        “这个字念什么?”先生在小“口”的下面写了短短一横,但左低右高,就像是偏旁部首中“土墩”下边的一提。

        “一!”离桌较远的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不认得。”离桌较近的孩子中,有一个这样回答,而其他几个没有作声。

        先生不急于给孩子们讲解,接着又紧贴在小“口”的右边写了一个“戈”字,只是上边的一横较长,把刚才写的两个字压在了下边:“这个字念什么?”

        “戈!”所有孩子齐声回答。

        当先生在刚刚写好的三个字四周加上一个“大口框”时,最后一横还没写完,孩子们就争先恐后地念起来。

        “口!”

        “口!”

        “这个字念口!”

        “孩子们都坐好,听我来讲!”先生招呼孩子们坐好后,开始教大家认这个字,“里边这个小‘口’,确实念‘口’,就是前几天我讲的‘人口’的‘口’,在这里代表的是我们全国的人口,从国君到百姓,都用这个‘口’代表了。这个小‘口’还可以理解为我们每个人的小家。这个小‘口’的下面不是‘一’字,而是一‘提’,就是前几天我讲的‘土也地’的‘土墩’旁下边的一‘提’,代表的就是土地,我们全国的土地,也包括山川、河流、大海和天空。右边这个‘戈’字,前几天我已经讲过,是一种兵器。放在这里,代表的是所有各种兵器,也可以叫武器,就是用武器来保卫我们的人口和土地的意思。既然保卫的是人口和土地,你们看,‘戈’字上边这一横拉长了,正好压在小‘口’和一‘提’的上边,对不对?”

        “对!”刚才孩子们都在专心而又兴奋地听先生讲课,谁也没吭一声,这时见先生发问,便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好,很好!”先生见孩子们都听懂了他刚才所讲的意思,满意地笑了笑,又接着讲下去,“这外边的‘大口框’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大口框’念‘围’,在这里代表的是我们的国境。我们的国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有外人敢来侵犯我们的国境,闯进我们的家园,掠夺我们的人口和土地,我们就要拿起武器,奋起抵抗,保卫我们的国境,保卫我们的家园,保卫我们的人口和土地。所以,刚才这几个部分合在一起,就是‘國’字。孩子们,跟我一起念:国!”

        “国!”

        “再念一遍!”

        “国!”

        “好!”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讲下去,“这个‘國’字,刚才我是为了便于讲清意思,才先写里边部分,后写外边的‘大口框’的。你们今后写的时候,要先写外边的‘大口框’,但下边暂时不要封口,等把里边部分都写完了,最后再把下边的口封上。明白了吗?”

        “明白了!”孩子们齐声回答。

        “爹,您喝口水吧!”刚才还在和大家一起听课的青青,不知什么时候从外屋端进一碗热水来,轻轻地放在小桌上。

        父亲见女儿如此懂事,微笑着朝女儿点了点头。可能是讲了老半天课,真有些口渴了,于是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

        “孩子们!”先生放下水碗,又接着讲起来,“这个‘國’字,是国家的‘國’,也是祖国的‘國’。我们从小就要热爱自己的祖国,长大以后要尽心竭力地报效祖国,一旦有外人侵犯我们的祖国,我们就要拿起武器来保卫祖国。但是,孩子们,就像这个‘戈’字不能写到‘大口框’外面一样,我们的武器是用来保卫自己的祖国的,不能拿到国境以外,去侵犯别人的祖国。”

        讲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先生突然停了下来:“孩子们,有关‘國’字的含义,我以后还会给你们讲,今天就先讲到这里。下面,我们再学另外一个笔划多的字。”

        先生先用一块布巾擦净石头上的字迹,然后在上面写了一个由并排书写的三个上“◇”、下“〡”组成的古“齊”字。但是,这次他没有像写“國”字时那样,每写完一部分,就要问学生们一次。因此,在他写字的过程中,学生们纷纷小声地议论着。

        “咦,怎么像弓箭的箭呢?”有的孩子说道。

        “你说的不对,是麦穗!”旁边的孩子马上反驳。

        待把整个“齊”字写完之后,先生这才直截了当地告诉学生:“孩子们!这个字是‘齊’,就是我们齐国的‘齊’。等一会儿我再给大家讲解这个字的每一部分的含义,大家先跟我一起念:齐,齐国的‘齊’!”

        “齐,齐国的‘齊’!”

        “再念一遍!”

        “齐,齐国的‘齊’!”

        公元前五四八年农历五月。

        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

        晏婴家西屋内。大炕上摆着一张小桌。一家四口正围坐在小桌四周,在昏暗的灯光下吃着晚饭。

        “晏大夫!晏大夫!”忽然从院外传来急切的喊声。

        “我出去看看,是谁冒着这么大的雨到我家来了!”晏婴听到喊声,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从炕上挪到地上,一边从屋门旁抄起一件蓑衣往身上披,一边大声答应着,“来啦!来啦!”

        远处雷声隆隆。近处一道闪电。

        在闪电的亮光下,晏婴带着几个人从院里进了外屋。

        “快,快进来!”翠玉正端着油灯在外屋迎候。风随人进。虽然翠玉用一只手挡在灯前,灯苗还是闪了几闪,差点儿被风吹灭。

        “咔楞!”一声炸雷震得茅屋似要倒塌。

        “娘!我怕!”

        “娘!我怕!”

        青青、苗苗惊叫着从西屋跑出来,紧紧地依偎在翠玉身边。

        “青青不怕!苗苗不怕!”翠玉一边端着油灯为正在脱掉蓑衣的几个人照明,一边安慰着自己受惊的小儿女。

        “请到里屋说话吧!”晏婴把来人带进西屋。

        翠玉跟进西屋,把油灯放到小桌上。

        灯光下,这才看清来人共三位:李老伯、二牛爷儿俩和张大哥。

        “李老伯、张大哥、二牛兄弟,几位请坐到炕上说话吧!”翠玉一边微笑着招呼来人,一边蹲下身,把跟进来的青青、苗苗搂进怀里。

        “晏夫人,不必了,我们几个就站着说吧!”李老伯看了看几人沾满泥水的赤脚,婉言谢绝了女主人的好意。

        张大哥迫不及待地对晏婴说道:“晏大夫,是这样:昨天,我在都城交完盐,刚要往回返,就见从大街那一头跑过来几个人,神色慌张,边跑边喊:‘不好啦!国君被人杀死在崔府啦!’我一听,连忙上前打听详情,可他们只顾跑,根本就不理我。我只好自己到崔府那边去打听。可谁知,离崔府还有十几丈远,就有许多手持兵器的家丁把守着,根本不让靠近。后来,我从附近一户人家打听到,国君确实已被杀死在崔府,而杀人主谋正是崔杼崔大人!得到准确消息,我就昼夜兼城往回赶……”

        “咔楞!”又是一声炸雷,震断了张大哥的话,也震呆了晏婴。

        “主公!你不该不听臣谏啊!想不到竟落得如此结果啊!”回过神来的晏婴,面朝屋顶,悲伤地大声呼喊。

        看到晏婴如此悲伤,吓坏了一旁的翠玉和李老伯几人。他们连忙上前相劝。

        “青青她爹,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你千万不可过于悲伤啊!”翠玉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丈夫的右手,忧心如焚地劝道。

        “晏大夫,国君在世时,你以直言相谏,忠臣之道已尽。如今国君已经去世,悲伤又有何用?你还是保重自己要紧啊!”李老伯拉着晏婴的左臂,一边摇动着,一边劝解着。

        “晏大夫!如此昏君,在位六年,不曾为百姓办过一件好事。他与崔杼之妻通奸,被崔杼抓住把柄,设计杀死,也是罪有应得!你为他悲伤,他根本不值!”张大哥愤愤地说道。

        “不!不!”晏婴使劲甩脱了翠玉和李老伯的拉扯,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我要去见主公最后一面!一定要去!”

        不要说李老伯等人,就连翠玉也不曾见过晏婴如此失态,如此发狂。众人全都惊呆了。

        待众人回过神来,晏婴早已冲出屋去,跑进雷雨之中。

        “晏大夫!你等等!”还是李老伯见事多、反应快,一边叫着晏婴,一边吩咐二牛,“快!拿上蓑衣、斗笠,陪晏大夫一道去!”

        “是!”二牛一转身,飞快地冲了出去。

        “晏大夫!等等我!晏大夫——”远处传来二牛的喊声。

        翠玉手足无措,急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青青和苗苗见母亲哭了,也抱着母亲的腿大哭起来:“娘!我要爹!娘!……”

        李老伯和张大哥不知如何相劝才好,只能在一旁摇头、叹气。

        “咔楞!”又是一声炸雷在院里炸开。这雷声,盖过了翠玉母子的哭声,盖过了雨声,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

        都城临淄。

        空中阴云密布。城内气氛紧张。

        崔府门外。戒备森严。

        在二牛的陪同下,晏婴来到崔府门前。他把手中的蓑衣、斗笠交给二牛:“你在门外等我,我一人进去。”

        “哎、哎、哎!你是干什么的?不许进!”晏婴正要进门,却被守门家丁用兵器挡住了去路。

        “呀哈!这不是晏婴晏大夫吗?”晏婴正要同守门家丁交涉,崔府管家从门内走了出来。他见了晏婴,阴阳怪气地打着招呼。

        “不错,正是晏婴。”晏婴挺胸而立,语调平和。

        “国君已死。众大臣都呆在家里听信儿,谁也不敢到这儿来。可你却不在海边种地,偏偏跑到这儿来。”崔府管家狐假虎威,竟然指着晏婴的鼻子厉声发问,“你是来死的吗?”

        “哼!”晏婴见崔府管家出言不逊,强压怒火,据理反驳,“难道国君只是我晏婴一人的国君吗?却要我为他去死!”

        “那你为何不逃亡呢?”

        “逃亡?作为侍奉国君的臣子,主要责任在于为国奉献。所以,国君为国家利益而死,臣子就为他去死;国君为国家利益而逃亡,臣子就跟他一起逃亡。但是,如果国君只是为自己的私利而死,或者为自己的私利而逃亡,那么除了他自己的亲信之外,谁会为他去死,或者跟他一起逃亡呢?”说到这里,晏婴怒目圆睁,直盯着崔府管家的双眼,“有的人把国君杀了,却要我为国君去死,或因此逃亡,道理何在?!”

        在晏婴的盯视和怒斥之下,崔府管家耷拉下脑袋,哑口无言,不得不抬手示意,让守门家丁放行。

        二牛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真为晏婴捏着一把汗。当他看到晏婴挺着胸,抬着头,大步迈进崔府大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府正屋大厅内。

        庄公的尸体横在地上,无遮无盖。

        崔杼脸色阴沉地站在旁边,身后立着四名手持兵器的家丁。

        见晏婴走进大厅,崔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厉声问道:“晏先生来了?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

        晏婴见崔杼发问,停下脚步,不卑不亢地答道:“崔大人,你是知道的,晏婴辞官离朝已近两载。这一次,祸乱开始时,我不在场;祸乱结束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死呢?况且,我听说,把逃亡看作忠君行为的人,不足以保全国君;认为陪着国君去死才算有节有义的人,不能为国立功。难道我晏婴是国君的宫妃、侍女或亲信,他死了,我也得跟着去死吗?!”

        晏婴见崔杼不再发问,便径直走到庄公尸体跟前,就地而坐,把庄公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看着庄公的面容,嚎啕大哭起来:“主公啊主公!你死得好惨啊!臣刚刚离开两年,你怎么就被人杀了……”

        崔杼理亏心虚,更不愿听晏婴的指桑骂槐,皱了皱眉头,带着两名家丁踱至厅外院中。

        晏婴哭了好半天,才止住哭声。他把庄公的头放回地上,站起身来,又向上跳了三次,才走出大厅。

        院子里。崔府管家正在向崔杼悄悄地说着什么。晏婴只当没有看见他们,昂首阔步地朝大门走去。

        “大人,您怎么放他走了?还不杀了他!”崔府管家为主子献策。

        “唉!”崔杼望着晏婴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想杀他?但他是齐国有名的贤人,在百姓中威望很高。杀了他,就会失民心;不杀他,可以得民心啊!”

        次日。天已放晴。

        近午时分。

        睢休相家客厅里。晏婴与二牛正坐在一张木桌旁说话。

        “睢大人已经出去快半天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二牛等得有些焦急。

        “睢大人近午未归,肯定是朝中有大事。你我耐心等候就是。”晏婴像是在劝二牛,更像是在劝自己。

        “平仲!平仲!”睢休相人还没有进屋,呼唤声就已传了进来,刚一迈进门坎,便迫不及待地向晏婴拱手致歉,“平仲,我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未能陪伴二位,还请多多原谅!”

        见睢休相回来了,晏婴连忙站起身来,拱手相迎:“哪里、哪里!昨日承蒙大人盛情挽留,在府上歇息了一晚。本想今日一早就要告辞的,不想半日未能见到大人。大人半日未归,想必遇有大事?”

        “要说大事,还真都是大事。”睢休相示意晏婴坐下后,自己也在桌旁坐下。

        “什么大事?请大人快说说!”晏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切地催促着。

        “今天上午发生了两件大事。”睢休相接过二牛为他斟好的一碗茶,喝了一口,然后不疾不徐地逐一相告,“第一件大事是议立新君。说是商议,实际上是崔杼一人说了算,决定立先君同父异母的弟弟、年方十八岁的杵臼为新君。说是杵臼之母孟姬乃鲁国大夫叔孙侨如之女,立之可结鲁好。崔杼自封为右相,封庆封为左相。第二件大事是三位太史因直笔书史而被杀。臣杀君为弑。对崔杼弑君一事,太史伯直笔而书:‘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看了大怒,杀了太史伯。太史伯的二弟仲、三弟叔也因此而相继被杀。太史伯的四弟季据理力争,宁死不屈,坚持直笔书史。崔杼无可奈何,只得作罢,没有杀季。”

        晏婴听罢,感慨万千,连连叹气:“唉!为了真实地记载这段历史,太史伯一家所付出的代价真是太大了啊!”

        睢、晏二人正在说话,睢家管家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宫中内侍和崔府管家来了!”睢家管家进得门来,一边向睢休相拱手施礼,一边急切地禀报。

        “请!快请他们进来!”睢休相闻言,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来。

        “是!”睢家管家答应一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大人,我和二牛暂时回避一下吧?”晏婴站起身来问道。

        二牛也站起身来,望着睢休相。

        “不必,不必!”睢休相答道。

        正在说着,睢家管家已带着人走了进来。

        “呀哈!原来晏大夫在这里呀!我说到你家那座老宅子去,怎么没找到你哪!既然你还在这临淄城里,那就跟睢大人一道去吧!”崔府管家进得门来,一眼就看见晏婴在场,于是不等宫中内侍发话,便阴阳怪气地发号施令。

        “到哪里去?”晏婴强压着胸中的怒气,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崔、庆二相在太庙祭坛举行誓盟大会,命令都城中所有将军、大夫和知名人士、百姓代表都必须参加,并限午时三刻前必须到场。如有违令者,杀无赦!”那名宫中内侍厉声宣布道。

        “晏婴乃一乡野村夫,难道也必须参加吗?”晏婴问道。

        “嗨嗨!”崔府管家干笑了两声,把话接了过去,“您晏婴晏大夫可是咱齐国的大名人哪!二位相爷特别关照,只要您还在这临淄城内,就一定要请您参加,就是拉、就是架、就是抬,也要把您带到太庙去!”

        “平仲,”睢休相见此情景,连忙拉了拉晏婴的衣袖,“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吧!”

        “哼!”晏婴鄙视地朝崔府管家“哼”了一声,然后跟着睢休相一起朝屋外走去。

        “晏大夫!”二牛见晏婴要走,连忙叫道。

        听见二牛的呼唤,晏婴站住脚,转回身,微微一笑,用平静的语气安慰道:“二牛,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不会有事的!”

        睢休相家院内。

        在车夫的搀扶下,睢休相和晏婴先后登上睢休相的马车。

        “驾!”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车朝大门口驶去。

        当马车驶出大门口时,车厢内的晏婴和睢休相才发现:大门口外早已站着数十名手持兵器的士兵。

        在马车驶出大门口后,马上有两名士兵跟了上来,而且紧跟不舍,既像是护卫,又像是押解。

        雨过天晴。阳光灿烂。

        阳光下。太庙,这座昔日齐国国君在此祭祀祖先的雄伟建筑,今日在两万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之下,显得格外威严而又恐怖。

        睢休相的马车在“包围圈”外停下。在车夫的搀扶下,睢休相和晏婴走下马车。二人经过一道关口的盘查,步行走进“包围圈”,并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入誓盟的会场。只见:在太庙前的小广场上,不知何时新筑起了一座高约三仭的誓坛。坛前是一个深深的大坑。

        崔、庆二人和十余名手持大戟、利刃的武士正站在誓坛之上。

        在誓坛的四周,围着数百名被劫持前来参加誓盟的将军、大夫和知名人士、百姓代表。有的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有的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各位!请安静!”誓坛上,一名武士大声地喊道。

        随着这名武士的喊声,会场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誓坛上。

        崔杼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誓坛的边沿上,高傲地往誓坛四周看了看,然后向坛下众人高声宣布道:“各位!昏君已死,新君已立。今后,就由庆封庆大人和我,分别担任左、右二相,辅佐新君治国。今天,我们把大家请到这里来,就是要举行一个誓盟仪式。现在,我首先宣布三条规定:第一条,今天的誓辞是,‘不跟随崔杼、庆封,而跟随齐君宗室者,必受恶报’;第二条,有不发誓或不按上述誓辞发誓者,用戟勾断他的脖子,用剑刺透他的心窝;第三条,有发誓不坚定,歃血而手不沾血者,一律处死。下面,誓盟开始!”

        崔杼从身边一名武士手中接过盛着牲畜鲜血的歃血大杯,用手在血里沾了一下,涂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高声发誓:“不跟随崔杼、庆封,而跟随齐君宗室者,必受恶报!”

        庆封紧随崔杼之后,以同样的方式发了誓。

        崔、庆二人誓盟完毕后,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坛下押着十个将军、大夫模样的人走上坛来。高止、国夏两位老大夫也在其中。

        “高大夫,你是齐国老臣了,就带个头吧!”崔杼不软不硬地命令道。

        高止刚从身边武士手中接过歃血大杯,一支大戟就从他身后伸了过来,绕过他的头部,勾住了他的脖子,同时一把利剑顶在了他的左后背上。

        高止用颤抖的手从杯中沾了一下,把血涂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发誓:“不跟随崔杼、庆封,而跟随齐君宗室者,必受恶报!”

        直到高止发完誓,大戟、利剑才离开了他的身体。

        “好,高大夫,你可以回家了!下面该是国大夫了!”崔杼又对国夏下达了命令。

        国夏像高止一样,顺从地发了誓,然后走下坛去。

        第三个像是一位老将军。他对身边武士递上来的歃血大杯视若未见,任凭大戟勾着自己的脖子,利剑顶着自己的左后背,昂首挺胸,一声不吭。

        崔杼见状,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举起右手,向下一挥。

        见到崔杼下达的命令,在那位老将军身后手持大戟、利剑的武士猛地发力。登时,从老将军的脖子和左前胸喷出了鲜血。趁着老将军尚未倒下,身后那个手持大戟的武士迅速将戟撤离老将军的脖子,而那个手持利剑的武士则一脚把老将军踹下坛去,就势拔出了利剑。

        “扑通”一声,老将军的尸体落到了坛下的深坑里。

        过了不大一会儿,又是“扑通”一声,一具尸体从坛上落到了坛下的深坑里。

        “扑通!”

        “扑通!”

        “扑通!”

        “扑通!”

        坛下的深坑里,已横陈着六具尸体。

        “怎么样?你们二位也想学他们的样子吗?”崔杼向坛上尚未发誓的两个士大夫模样的中年男子厉声问道。

        “我发誓,我发誓!”两个中年男子中的一个,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着崔杼的问话,一边走上前去,接过身边武士递上来的歃血大杯,用手指往杯里探了一下,就往自己的嘴唇上涂抹。但是,他太紧张了,手指上竟然没有沾到血!

        “不跟随崔杼、庆封,而跟随齐君宗室者,必受恶报!”这个中年男子用颤抖的声音发着誓。

        “崔相爷!这个人的手上、嘴上没有沾血!”那个手捧歃血大杯的武士向崔杼大声禀报。

        “什么?没有沾血?”崔杼闻言,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向下一挥。

        “扑通”一声,这个中年男子像此前的六个人一样,当场被杀死,并被踹到坛下的深坑中。

        见到从坛上一连抛下七具尸体,誓坛周围的许多人都被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睢休相低着头,连声叹气。只有晏婴怒目圆睁,正注视着坛上发生的一切。

        “我发誓,我发誓!”不等崔杼再次点名,坛上最后一个尚未发誓的中年男子,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走上前去,接过歃血大杯,沾血、抹嘴、发誓。

        “他手上、嘴上沾血没有?”崔杼问道。

        “都沾了!”那个手捧歃血大杯的武士大声回答。

        “好,你也可以回家了!”崔杼对刚刚发过誓的中年男子说道。

        那人闻听此言,连忙向崔杼、庆封二人拱手施礼,然后转身走下坛去。

        紧接着,又是十个人被押上坛来。晏婴、睢休相二人也在其中。

        一见晏婴走上坛来,崔杼连忙迎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晏大夫也来了?你是想学高、国二位老先生的榜样,还是想跟着前面那七个人往坛下跳啊?”

        晏婴看了崔杼一眼,没有答话,径直走到手捧歃血大杯的武士面前,双手接过歃血大杯。

        看到晏婴的举动,站在一旁的崔杼、庆封二人暗自高兴。

        晏婴捧着歃血大杯,仰天长叹道:“呜呼!崔杼无道,杀死了自己的国君。凡是不跟随齐君宗室,而跟随崔杼、庆封者,必受恶报!”

        发完誓,晏婴端起歃血大杯,一饮而尽。

        崔杼、庆封二人见此情景,脸都气白了。

        崔杼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快步走到晏婴面前,以相当克制的语气说道:“晏大夫,我希望你能改变自己的话!如果你改变的话,那么我愿与你共同享有齐国;如果你不改变的话,那么大戟已经架在你的脖子上,利剑已经指向你的心窝。何去何从,由你自己选择吧!”

        虽然大戟勾在脖子上,利剑顶在后背上,但是晏婴面不改色,轻蔑地微微一笑,高声说道:“崔杼!你用大戟、利剑劫持我,强迫我改变志节,不算你有勇气!你用厚利诱惑我改变主张,而让我背叛我的国君,不算你有德义!你还记得上是怎么说的吗?上说:‘茂盛的葛藤,蔓延在树干上;高尚的君子,不以邪径求福。’现在,我可以用邪僻的行径来求福吗?纵然你大戟架在我的脖子上,利剑对准我的心窝,我也决不改变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听了晏婴的这些话,崔杼气得浑身发抖,真比利剑穿心还要难受。他咬了咬牙,举起了右手。

        “且慢!”睢休相见状,大喊一声,快步走到崔杼面前,用双手托住了崔杼正要挥下的右手,大声说道,“崔相!您不能杀晏婴啊!您因您的国君无道而杀了他,但他的臣子晏婴是有道义的人啊!如果您把晏婴也杀了,就会失去民心。那您今后还怎么教诲百姓,怎么治理国家呢?”

        “唉!”听了睢休相的话,崔杼感到很无奈,沉思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睢休相带晏婴赶快离开。

        一见晏婴解除了大戟和利剑的威胁,睢休相连忙上前拉着晏婴朝坛下走去。

        到了坛下,晏婴仍怒气未消,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像崔大夫这样的人,干了大不仁的事,而做这种小有仁义的事,哪里称得上正直呢?”

        睢休相听到晏婴的话,连忙加以制止:“平仲!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睢休相、晏婴二人快步走出了“包围圈”,并在车夫的搀扶下,登上了睢休相的马车。

        “快!把车赶快点!”刚一上车,睢休相就向车夫下达了“快速前进”的命令。

        “小兄弟,千万不要快啊!”晏婴闻言,连忙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微笑着劝阻道。

        “是,晏大夫!”车夫答应了一声,立即勒了勒缰绳,使马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地、有节奏地离开了太庙,朝着睢休相家的方向驶去。

        对晏婴的做法,睢休相感到很不理解:“平仲,你为何不让车快点跑啊?难道你不想尽快离开那个‘鬼门关’吗?”

        晏婴见问,微笑着答道:“睢大人,我跑快了不一定能活,慢慢走也不一定会死啊!小鹿生长在野外,可它的生命却掌握在厨师手中。我的生命掌握在崔杼手中。您想想看,如果他要杀我的话,那么我跑得再快也难免一死啊!”

        公元前五四八年秋。

        一日午后。

        在晏婴家菜地里,只有晏婴一个人,正蹲在地上专心地拔着杂草。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上衣。

        “青青她爹!青青她爹!”翠玉从村子方向跑来,还没到地头,就开始呼唤。

        “翠玉,出什么事了?”见妻子一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晏婴连忙扔下手中的杂草,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朝……朝里来人啦!”翠玉跑到丈夫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晏婴听了一愣,“别急别急,你慢慢说!”

        “朝里来了一个骑马的差官,说是让你明日赶往临淄,当今主公要召见你!”

        “那个差官人在哪儿?”

        “正在家里等你。”

        “走,我去见见他!”晏婴一边说着,一边随着妻子朝村子方向走去。

        齐宫大殿里。

        景公端坐君位。身后立着两名宫女。右側依次立着崔杼、高止、梁丘据、裔款和两名武将,左側依次立着庆封、国夏、睢休相、弦高和两名武将。

        “小民晏婴叩见国君!”晏婴走到殿中,面向景公跪地叩头。

        “起来吧!”一见晏婴到来,景公面有喜色。

        “多谢国君!”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

        “晏婴,寡人即位不久,正是用人之际。有人向寡人举荐,说你曾先后侍奉过灵、庄二君,忠君爱民,德才兼备,堪当大任。”说到这里,景公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立在左側的睢休相。

        睢休相见景公看他,连忙把头低下。

        “不过,”景公看了看立在两側的崔杼、庆封和梁丘据,“也有人提醒寡人,说你恃才傲物,曾屡犯君颜,不宜留在朝中。”

        崔杼、庆封见景公看他们,无动于衷。

        梁丘据见景公看他,面有得色。

        “寡人思之再三,决定先派你赴东阿为宰,三年一任,看你治事才能如何。待你任满之后,寡人再行定夺。”略微停顿了一下,景公又补充道,“东阿远离都城,乃我齐国难治之邑。此番派你前去,相信你定能使东阿大治,载誉而归!”

        “臣多谢主公勉励!”晏婴听罢,连忙跪伏于地,叩首谢恩。

        一天上午。

        东阿城郊。小山脚下。一片池塘。

        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带领晏婴和数名差役来到池塘边,用手指点着正在那里站着的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向晏婴诉说着:“晏大人!就是这群刁民!他们从我家池塘中抢鱼,我不让他们抢,他们还要对我动手。大人,你可要为民作主啊!”

        晏婴刚要开口询问,只见从这群穷人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扔下手中的捕鱼工具,走到晏婴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晏大人!丁贵说的都是谎言!这片池塘自古无主。我郑大虎从小就和一帮穷哥们儿来这儿玩水,后来发现塘中有鱼,就捕些回家充饥。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说过这池塘是他自家的。前几天丁贵偶然路过这里,看见塘中有鱼,便硬说这池塘是他家的,不让我们捕鱼。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还望大人明鉴!”

        “大虎说的句句是实啊,大人!”在场的穷人都纷纷跪在晏婴面前。

        “李垚,”晏婴朝身后叫了一声,“把官册拿给我看!”

        “是!大人。”被称作“李垚”的人,把随身背来的一个包袱打开,从中取出一卷竹简,恭恭敬敬地递给晏婴。

        “你们都起来,快起来吧!”晏婴一面让跪着的众穷人都站起来,一面接过官册翻看起来。

        被称作“李垚”的人,站在晏婴身旁,两眼紧盯着脸色忽红忽白的丁贵。原来,这个“李垚”不是别人,正是明川村的二牛!在晏婴辞别明川村的父老乡亲,前来东阿上任之前,李老伯把二牛托付给晏婴,一来是让晏婴教导二牛,二来也是让二牛随身照顾晏婴。来东阿后,晏婴给二牛取了个“李垚”的大名,并让他做了随身的差役。身着差役制服的“李垚”,同过去的“二牛”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个新人!

        “丁贵!”晏婴指着竹简上一处文字,怒不可遏,“你丁家共有土地八百六十三亩半,虽有池塘七片,但均在别处。你怎说此处池塘是你家的?分明是欺骗本官!”

        “这……这……”丁贵见谎言败露,支支吾吾,低下头来。

        “来人!把丁贵押回县衙,听候本官发落!”晏婴对随来的众差役下令。

        “大人!大人!我不是欺骗官府!我不是……”丁贵挣扎着,叫喊着。但不由分说,还是被两名差役押走了。

        “好!好哇!”见差役押走了丁贵,众穷人欢呼起来。

        “乡亲们!乡亲们!”晏婴大声招呼着众穷人。

        听见晏婴招呼,众穷人马上安静下来,但个个脸上仍挂着笑容。

        “乡亲们,你们听我说:这片池塘虽然不是丁贵家的,但也不是无主的,而是国家的!”一听晏婴如此说法,众穷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变成了一片茫然。

        “但是,鉴于我们东阿十年九灾,许多百姓长年吃不饱肚子,所以本官特许你们在此捕鱼!”听了晏婴这句话,众穷人脸上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不过,”紧接着,晏婴又郑重地说道,“第一,你们要互谅互让,不能为捕鱼之事而发生口角和争斗;第二,你们谁也不许捕捞未满三寸的小鱼,即使捕捞上来,也要马上放回去,千万不能让池塘中的鱼绝了种!不知本官所说,你们能否做到?”

        “能!”众穷人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好!”晏婴用手指着郑大虎,提高嗓音对众穷人说道,“今后,就由郑大虎负责组织此事,本官派人经常来此检查。你们看好不好?”

        “好!”众穷人又是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晏婴微笑着带领李垚等人转身离去。

        望着晏婴渐渐远去的背影,郑大虎等人仍沉浸在喜悦之中。

        “晏大人真是一位好官!”

        “这下咱们可就不怕丁贵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天下午。

        东阿县衙大堂。

        大堂上首,在一张又长又大的木桌后面,端坐着邑宰晏婴。桌上摆着两捆竹简,其中一捆已打开一半。

        李垚站在木桌的右侧。

        大堂两旁分别站立着四名手持棍棒的差役。

        大堂正中地上跪着一人。此人正是丁贵。

        “丁贵!本官问你:你可知罪?”

        “小民知罪!小民知罪!”丁贵见晏婴问话,连连叩头。

        “你可知罪从何来?”

        “小民不该欺骗大人,那片池塘确实不是我丁家的!”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其二?什么其二?”丁贵抬起头,迷惑不解地望着晏婴。

        “这其二就是:你家应纳赋税,已有两年未交!”

        “不!不!”闻听晏婴提及此事,丁贵神色慌张地急忙辩解,“每年都交了,全都如数交了!”

        “大胆丁贵,你还敢用谎言欺骗本官!”晏婴用手指着桌上的竹简,厉声喝道,“这是记有东阿每家每户交纳赋税的帐目。你家前年、去年应纳赋税至今尚未交来。你还想拖到何年何月?”

        “交了呀,我记得每年都交了呀!”丁贵还想抵赖。

        “来人哪!官法伺候!”

        “别……别……别打!”一见晏婴要动刑,丁贵连忙改口,“也许小民记错了,请大人派人通知我家管家,让他仔细查查家里的帐目,如有拖欠,马上如数交来!”

        当天晚上。

        晏婴家中。

        一盏油灯下,晏婴正坐在一张小桌旁,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一卷竹简。

        “大人,丁贵家的管家求见。”李垚进来,轻声禀报。

        “让他进来。”

        “晏大人!晏大人!”丁家管家腋下夹着一捆东西,跟在李垚身后走进门来。一进门,就“大人”、“大人”地叫个不迭。

        “小人是丁贵家的管家,有要事要向大人禀报!”说着,他朝李垚瞥了一眼。

        “好吧!”晏婴示意李垚暂时回避一下。

        丁家管家见李垚退出门外,屋内只剩下他和晏婴二人,便紧走几步,凑到晏婴面前,压低嗓音说道:“晏大人,是这样:大人来东阿上任已经数月,小人的主人一直未来孝敬大人。这不,小人的主母特意打发小人,给大人送来上好的精纺细帛一疋,说是给夫人做件衣服用。还请大人笑纳!”

        丁家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将腋下夹着的那捆东西放在了晏婴面前的小桌上。

        “你家主母还有何话?”晏婴故意问道。

        “我家主母还说:请大人开恩,尽早放我家主人回家。”

        “放你家主人回家不难,但所欠两年赋税呢?”

        “赋税嘛,”丁家管家朝屋门口望了望,然后又往前凑了凑,把嗓音压得更低,“当然全都免啦!从今往后,大人家里有何需要,请尽管吩咐。小人的主人乃是绝顶聪明之人,专门会办实事,保证能让大人满意!”

        晏婴听罢此言,也把嗓音压低:“管家!多谢你家主母好意,这疋细帛嘛,本官就收下了。”

        一见晏婴收下礼物,丁家管家喜上眉梢。

        “请你捎个信儿给你家主母,就说是本官说的:你家欠交赋税两年,本该加罚一成,但是看在你家主母面上,就不再加罚了。不过,仅以一日为限,请务必在明日申时之前,将所欠两年赋税如数交来。如果到时不能交来,那可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不但不会放你家主人回家,而且还要治你家主母贿赂官府之罪!你我就是人证,这疋细帛就是物证!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听……”晏婴的一番话,声音虽低,但在丁家管家听来,却如同五雷轰顶一般,震得刚才还伶牙俐齿的他,突然变成了“结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我再问一遍:你听清楚了没有?”晏婴又低声追问了一句。

        “听……听清楚了!”

        次日下午。

        东阿县衙大堂。

        大堂外。丁家管家正在指挥着十余名家丁往县衙后院官库搬运钱粮。李垚率数名差役在旁监督。

        大堂内。晏婴端坐堂上。丁贵在大堂正中垂首而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李垚从外面走进堂来,向晏婴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大人!丁贵家所欠两年赋税现已全部交齐!”

        “好!”晏婴克制着内心的喜悦,高声宣布,“丁贵!你可以回家了!”

        “多谢大人!”丁贵闻言,连忙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外走。

        “慢!”晏婴叫住了丁贵。

        “大人,还有何事?”丁贵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迷惑不解地望着晏婴。

        “丁贵,本官念你知过能改,如数补交所欠赋税,特赏你上好的精纺细帛一疋。”说到这里,晏婴高声唤道,“李垚!看赏!”

        东阿县衙大门外。

        丁贵和管家二人好不容易才从县衙门口围观、嘻笑的人群中挤出来,到了大街上。丁贵在前,管家腋下夹着那疋细帛,紧跟其后,匆匆往家走去。

        走到一个行人稀少的地段,管家巴结地问候丁贵:“大爷,这两天让您受苦了!”

        丁贵闻言,站住脚,转过身,怒目圆睁,冲着管家低声骂道:“啊呸!好个不会办事的东西!让大爷我白白损失了那么多钱粮!”

        管家自讨没趣,一脸尴尬。

        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丁贵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个晏婴晏平仲!我非到梁丘大人那里告你一状不可,也让你尝尝丁某的厉害!”

        春夏秋冬,四季转换。

        晏婴在县衙大堂审案。

        晏婴在家中灯下读书。翠玉在一旁为其添灯油、挑灯芯。

        晏婴在城内、城郊四处奔波,风尘仆仆,面带倦容。李垚总是紧随其后。

        晏婴在田间地头同农夫、农妇们交谈着,不时开怀大笑。李垚立于晏婴身后。

        晏婴所到之处,受到农士商工各界百姓的欢迎和爱戴。

        盛夏七月。

        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早。万物从睡梦中醒来。

        从东阿通往临淄的大路上,一辆马车正在奔驰。车上只有二人:晏婴端坐车中,李垚执辔挥鞭。

        “二牛!”晏婴望着前面正在专心赶车的李垚的后背,唤了声他的小名。

        “哎,大人!”李垚答应着,但没有回头。

        “唉!你跟随我到东阿来,这三年里头没享什么福,倒是陪着我吃了不少的苦。有一天到了李老伯面前,我还真是不好交待啊!”晏婴无限感慨地说道。

        “大人不必如此!”李垚仍未回头,“大人是知道的,我爹让我跟着大人,是让我这个鱼娃子跟大人学着怎样说话、办事,特别是跟大人学着怎样做人的,可不是让我跟着大人享清福的啊!”

        “是啊!说话、办事、做人……”晏婴似是在自言语,忽然间想起一件大事来,“哎,二牛!上个月明川村来人,不是捎过信儿来,说是李老伯催你抽空回趟家,把亲事早点儿办了吗?”

        “嗯。嗨嗨!”李垚憨厚地笑着回答。

        “临淄离明川村比东阿可要近多了。等到了临淄以后,我到朝中觐见国君,你就赶车回家看看父母、兄嫂,顺便把自己的亲事也办了吧,都二十出头的大男人了!”

        “大人!大人去办事,我回家探亲,那不合适吧?”

        “嗐,那怎么不合适?你从家回到临淄后,仍到睢大人家找我就是了!”说到这里,晏婴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放在身边座位上的一个包袱,“对了,你回家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把车上放着的这个包袱带回去!这是你翠玉嫂子特意为你回家探亲准备的礼物,今天一早就放到车上了,说是里边有给李老伯治腰腿疼的药,还有她亲手为你做的新衣服。你总不能穿着这身官差制服拜花堂吧?哈哈哈哈!”

        听了晏婴这番话,李垚拉紧缰绳,把车放慢,回过头来,眼含热泪,对晏婴说道:“大人!您和夫人待二牛如同亲兄弟一般,如此大恩大德,二牛何以相报!”

        “二牛,你看你,既是亲兄弟,又谈何恩德相报呢?咱们还是快马加鞭,赶路要紧啊!”晏婴笑着劝道。

        “是,大人!”李垚回过身去,松开缰绳,把鞭一扬,“驾!”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马车疾驰而去。

        “哈哈哈哈!”车上传出晏婴爽朗的笑声。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殿上。身后立着两名宫女,右侧立着一名内侍。诸大臣均未在场。

        晏婴跪在殿中,手捧竹简,毕恭毕敬地在向景公述职:“启禀主公!臣晏婴奉主公之命,赴东阿为宰,至今已满三年。三年来,共收赋税粮食二十八万九千三百钟……”

        “停!停!寡人不想听你报豆腐帐!”景公极不耐烦地打断了晏婴的话头,“寡人只想问你,你这个东阿宰是怎么当的?短短三年,竟有那么多人举报你!”

        “举报?臣实在不知所为何事?”晏婴仍跪在地上,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望着景公。

        “所为何事?举报你为刁民撑腰张目!举报你欺压良民、敲诈勒索!举报你擅自作主、减收赋税!举报你……”景公一口气历数了七八条“罪状”,然后气恼地拍打着案上堆放着的一捆捆竹简,“你看看,这些都是三年来东阿百姓的举报!据梁丘大夫说,这些还不是全部,仅仅是其中一成!”

        听着景公的斥责,晏婴不但没有惊慌,反而显得十分坦然。

        “晏婴!”

        “臣在!”

        “根据这些举报,寡人不得不忍痛割爱,打算免去你东阿宰之职,将你交有司发落!”

        晏婴见景公话已说完,这才不疾不徐地说道:“主公息怒!臣晏婴有负主公重托,知罪认罪!臣不求主公宽恕,但求主公暂缓处置,再给臣三年时间,容臣换个方式治阿。如果仍治不好,两任之罪并罚,主公就是杀了臣,臣也心甘情愿!万望主公恩准!”

        景公见晏婴言辞恳切,怒气渐消,沉吟良久,方才语气平和地说道:“好吧!寡人看在你是一位三朝老臣,就暂缓发落,再给你三年时间。如果仍治不好东阿,那就莫怪寡人无情了!”

        “臣晏婴多谢主公开恩!”晏婴听了景公的决定,连忙伏地叩首。

        一日白天。

        东阿县衙大堂。

        往日分立两班的众差役,今日一个不在。大堂里显得十分冷清。

        晏婴独自一人坐在堂上,翻阅着桌上的竹简。

        看着看着,不知是累了,还是想起了什么,晏婴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大堂中来回踱着步,并自言自语地说道:“管相啊管相,你若生于今世,你将如何治阿?”

        李垚走进来,见晏婴正在踱步沉思,拱手施礼,轻声禀报:“大人,郑大虎等十余人围在县衙门外,说是丁贵雇了一帮打手,强占池塘,不准众百姓再到池塘捕鱼,要请大人出面为他们主持公道。”

        晏婴停下脚步,听李垚把话说完,略一思索,轻声吩咐:“你去对郑大虎等人说,就说本官有病在身,近日不理此案。”

        当天晚上。

        晏婴家中。

        晏婴吃过晚饭,正在书房读书。

        李垚走进来,拱手施礼,轻声禀报:“大人,丁贵家的管家带着两名家丁,抬着一个礼盒,在大门外求见。”

        “他可说所为何事?”晏婴问道。

        “他说,他家主人请大人在池塘之事上多多关照,改日他家主人当面另谢。”

        “礼物收下。你对他说,就说本官身体不适,已经早早睡下,改日再面谢他家主人。”

        “这?”李垚见晏婴如此行事,觉得十分奇怪。

        “我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好了。去吧!”晏婴语气肯定地吩咐。

        深秋。

        东阿城郊。农田里的作物有的已经收割完毕,有的正在收割。

        一天上午,晏婴带着李垚到城郊查看。

        “吆!这不是晏大人吗?”一位身背一捆谷子的老农路遇晏婴,又惊又喜。

        “老伯,正是晏婴。”晏婴停下脚步,拱手施礼。

        老农见晏婴施礼,连忙将背着的谷子放在地上,拱手还礼,然后急切地问道:“晏大人,小人正想找大人打听一件事。昨天我听邻居说,今年的赋税将不再像前三年那样酌情减征,而是要恢复到以往的数目。敢问大人,可确有此事?”

        “老伯,确有此事。”晏婴如实相告。

        一听晏婴如此回答,老者脸色顿时大变:“大人,您有所不知啊!今年实属中等偏下收成,若按三年前的数目交纳赋税,百姓必将所剩无几,明春青黄不接,东阿必闹饥荒。大人为民父母,可要为百姓想想办法呀!”

        “老伯所言极是,容晏婴如实向朝中禀报。”

        冬季。

        一天傍晚时分。空中飘着雪花。

        晏婴在李垚的陪伴下,冒雪回到家中。

        “回来啦!”翠玉用手挑起厚重的门帘,微笑着迎接丈夫和李垚。

        “夫人,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晏婴一进屋门,就看到地上放着许多礼物,心中诧异,忙问翠玉。

        “今天午后,东阿城内丁、吴、王、张四大豪门各送一份礼来,都说是:大人治阿有方,平日十分辛苦,如今春节将至,特意送些薄礼,略表敬谢之情。”翠玉一五一十地向丈夫报告。

        “噢,”晏婴听罢,点了点头,略一思索,转过身来,“李垚,你帮我一个忙,去找几位和你要好的差役来,把这些礼物全都打开,钱币、布匹等可存放之物,仍存入官库,与上次丁家送来的礼物放在一处;其余酒、肉等食物,趁夜悄悄送到郑大虎家,让他分送给他的那些穷哥们儿,只说是你们几位合伙送礼,切莫说是我的主意。”

        “好!我这就去办!”李垚像是明白了什么,笑着答应。

        次年春夏之交。

        东阿久旱无雨,农田中的禾苗多半已经枯死。

        城内、城外,饥民充斥。

        县衙大堂内,晏婴独自一人在踱步,一会儿朝门口望望,一会儿又连连叹气,似是正在焦急地等着什么人。

        “大人!大人!”还没走进大堂,李垚就大声呼唤着。

        “二牛!你可回来啦!”晏婴兴奋地快步走到大堂门口,正好迎到李垚。

        李垚顾不得擦去满头汗水,未等晏婴发问,就连忙向晏婴拱手施礼,汇报他此次到朝中办事的结果:“大人,东阿去年赋税帐簿,我已呈递上去,但大人赈济饥民的申请,朝中没有批准。”

        “怎么?没批准?”晏婴嗓音嘶哑,两眼发直,欲哭无泪。

        盛夏七月。烈日炎炎。

        东阿城郊。晏婴正在组织当地农民打井。

        “深已两丈,还未见水。真不知要打多深才能见水啊!”井口上一个拉绳的中年男子一边干着活,一边叨念着。

        忽然,从井底下传来郑大虎的喊声:“大人!大人!终于挖到湿土啦!”

        “好!好啊!”晏婴兴奋地冲着井下喊了两声,又催促井上的几个人,“快!快点干!就要见到水啦!”

        正在此时,李垚从城里方向骑马赶来,到了打井工地,飞身下马,快步走到晏婴面前,拱手施礼,大声禀报:“大人,朝中来人啦!请您火速回衙!”

        “朝中来人了?”晏婴用手抓起一把刚从井底拉上来的湿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口中喃喃自语:“他们干什么来了?”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殿上。二宫女立于身后。一内侍立于右侧。诸大臣均未在场。

        “臣晏婴叩见主公!”晏婴走进殿来,先将随身携带的一捆竹简放在地上,然后跪地叩头。

        “晏婴,你起来吧!”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

        “晏婴!你可知寡人为何召你回朝吗?”

        “回禀主公!臣确实不知。”晏婴低头答道。

        “晏婴,你果然没有辜负寡人的恩典!你再次治阿,成绩卓著。刚刚一年,所收赋税就已超过前次治阿三年总额的一半。特别是,”说到这里,景公用手指点着案上堆放着的一捆捆竹简,“这一年来,东阿百姓纷纷向寡人禀报,说你治阿有方,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寡人此次召你回来,是要重重地奖赏你啊!”

        晏婴听罢景公之言,“咕咚”一声,又跪伏在地:“主公!臣晏婴万万不敢受赏!”

        “嗯?赏功罚过,乃是古训。你治阿有功,不肯受赏,却是为何?”景公闻言,大惑不解。

        “主公,请容臣细细禀报!”晏婴额头冒汗,但语调沉稳,“前次治阿,臣谨守为官之道,拒收富豪权贵的贿赂,无人敢替违法之人说情,可谓执法无私、清正廉明;臣见东阿十年九灾、民不聊生,故效仿管相当年治国之方,酌情减征赋税,并允许穷苦百姓在城郊公家池塘捕鱼,使百姓不致挨饿受冻、外出逃荒。那三年,臣确实有功当赏,而主公却要免臣之职、治臣之罪。”

        景公专心地听着晏婴的汇报,大惑不解,一脸诧异。

        “此番再次治阿,臣改弦易辙,对富豪权贵的贿赂来者不拒,其所托之事无不应允。就连城郊公家的大小池塘,也都默许富豪权贵们占为私产。臣已将富豪权贵们所送酒、肉等食物分给了穷苦百姓,而将钱币、布匹等存入官库,有登记册为证。”说到此事,晏婴用手将面前所放竹简往前移了移,“臣虽无锱铢之物入于私囊,但官德已毁,难辞其咎。再者,去年东阿实属中等偏下收成,但赋税未敢减征一成,百姓所剩无几。今年春夏又逢大旱,而臣不敢擅开官仓赈济,致使饥民已占全县人口大半。此皆臣之罪也!如此重罪,实属该杀!因此,主公要奖赏于臣,臣万万不敢接受啊!”

        晏婴说完,连连叩头。

        “晏婴,寡人问你,”听完晏婴的汇报,景公仍未完全明白,“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寡人案上这许多竹书又该作何解释呢?”

        晏婴见景公仍有疑虑,于是不得不点明要害:“主公,东阿全境,识字、会写,且能打通关节,将竹书呈于主公案上之人,无非丁、吴、王、张等少数几家富豪权贵。举报臣前次治阿有罪的,正是他们之中的人;吹捧臣再次治阿有方的,也是他们之中的人啊!”

        “噢,原来如此!”景公这才恍然大悟,见晏婴仍在地上跪着,便说,“你起来吧!”

        “主公!晏婴不敢!”晏婴跪地不起。

        “却又是为何?”景公不解。

        晏婴俯首而言:“主公,臣乃有罪之人,但凭主公发落!若主公能网开一面,赦臣死罪,则恳请主公免去臣东阿宰之职,允许臣仍回海滨种田!”

        “先生请起!先生请起!”景公见晏婴跪地不起并执意辞官,连忙站起身来,走到晏婴身边,将其扶起,略带歉意地说,“寡人年幼,若非先生道出实情,寡人还被蒙在鼓里。既然如此,寡人想请先生仍回东阿,三年任满,再论功过。这一次,寡人把东阿全权托付给先生,先生认为应该怎样治理才好,就怎样治理吧!寡人不再干预了!”

        “承蒙主公厚爱,晏婴敢不从命!”晏婴又要跪地谢恩,却被景公拉住了。

        东阿县衙门外。

        一群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手拿各种容器,正在排队等候。

        李垚正指挥着众差役,将官仓中的粮食运至县衙门口,分发给等候在那里的穷苦百姓。

        晏婴站在一旁,默默地观看着这一切。

        东阿城郊。小山脚下。一片池塘。

        郑大虎等十余名穷苦百姓正在池塘里捕鱼。大家有说有笑,显得非常高兴。

        东阿城郊。

        骄阳下。

        李垚正在指挥着农夫、农妇们有秩序地从井中汲水,给附近田里已近枯死的庄稼浇水。

        晏婴眉头紧锁,在周围走动着、察看着。

        两年之后。

        一天傍晚。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

        晏婴身穿大夫朝服,正陪着景公在园中漫步。

        景公停下脚步,面向晏婴,笑着说道:“先生,你两任治阿,前后六年,栉风沐雨,辛苦备尝。如今东阿大治。寡人若非亲临视察,真不敢相信我齐国境内竟有如此繁荣安定之邑。因此,当寡人提出将你调回都城,并恢复你‘大夫’之职时,朝中无一人有异议。寡人虽已长成,但欲振兴齐国,还须先生鼎力相助啊!”

        “承蒙主公信赖,晏婴不敢懈怠!”晏婴彬彬有礼地回答。

        “噢,对了!”景公似乎想起一件大事,郑重地告知晏婴,“最近几天,先生应抽空去看望一下睢休相睢大夫。他曾多次提出致仕请求,直到前几天寡人才同意了。他这几天可能正在打点行装,准备离开都城了。这个睢老头儿,六年来可是天天念叨你呀!”

        听了景公的话,晏婴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臣昨日回到都城,尚未听说此事。多谢主公提醒,臣明日就去看望睢大人!”

        次日。

        睢休相家客厅内。

        睢休相坐在主位。晏婴坐在右侧客位。李垚立于晏婴身后。

        刚刚坐定,晏婴便朝睢休相一拱手,说道:“睢大人,听说您即将致仕离朝,晏婴特来看望!”

        睢休相微微一笑,说道:“是啊!近几年来,我常觉精力不济,但细细一想,年纪已过七十矣!既是‘菁华已竭’,何不‘褰裳去之’?我曾几次向主公提出致仕请求,近日终获恩准。这不,我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回老家无棣,到青山绿水间享几年清福喽!往后,这朝中之事,晏大人可要多费心啊!”

        晏婴闻听睢休相称自己为“大人”,连忙劝阻:“睢大人,您曾与家父同朝为官,且年纪相若,晏婴当为子侄之辈。以往大人直呼晏婴之字‘平仲’,晏婴已觉不安。如今大人改称晏婴为‘大人’,岂不折杀晏婴?”

        “哈哈哈哈!”听了晏婴之言,睢休相哈哈大笑,“好,好,我仍直呼你‘平仲’就是。”

        “大人乃齐国老臣,在朝已三十余载。如今离朝在即,可有话要叮嘱晏婴?”晏婴抓住时机,将话转入正题。

        “有!”睢休相收敛笑容,语气郑重地对晏婴说道,“平仲,我正有两句话要叮嘱于你。这第一句话就是:朝中人事复杂,你身处夹缝之中,说话、行事务必小心谨慎。最近六年,你远在东阿。朝中之事,有些事你可能已有耳闻,有些事你可能并不清楚。你去东阿之前,还是崔杼、庆封二相同执国政。未及三年,庆封杀死崔杼,独掌国政。两年后,卢蒲癸又设计杀死庆封之子庆舍,并将庆封逐出齐国。此后至今,高氏、栾氏同执国政。另有鲍、田两大家族,财多势众,但与高、栾两家不睦。四家分为两党,彼此势不两立,为争权夺利而刀兵相见,乃是迟早之事。其余诸人,梁丘据、裔款乃奸佞之徒,虽无真才实学,但擅于阿谀奉迎,颇受主公信赖,你不可不防;弦章年纪虽轻,但有才有识,且为人正直,你有事可与他相商。这些你都记住没有?”

        “大人之言,晏婴已谨记于心。”

        “这第二句话就是:你对国君直言相谏,虽忠心可嘉,但一定要考虑到效果。如能婉转一些,使其易于接受,效果岂不更好?”

        “大人此言,晏婴虽已谨记于心,但恐践行不易啊!”晏婴实话实说。

        “虽然践行不易,但是为国为民,你还是努力践行为好啊!”睢休相语重心长,叮嘱再三。

        “多谢大人指教!晏婴努力践行就是!”晏婴欠身、拱手,恭敬地致谢。

        “平仲,除了刚才那两句话要叮嘱于你之外,我还有一事相托。”睢休相面带微笑,望着晏婴。

        “大人请讲!”晏婴微笑着说道。

        “我膝下无女,只有二子。长子睢英一直在我身边,次子睢明现在老家无棣。日前主公已经恩准,在我致仕还乡之后,由睢英继任大夫之职。睢英虽与你年龄相若,但刚刚入仕,诸事不晓。日后,你们同朝为官,还望你这个三朝老臣多多指教于他啊!”睢休相笑着说道。

        “大人,切莫如此说话!日后,晏婴与睢英兄相互切磋、相互关照就是!”晏婴闻言,连忙欠身、拱手,向睢休相施礼。

        “那就好,那就好啊!”睢休相言毕,哈哈大笑。

        深秋一日。

        齐宫內宫。景公卧室中。

        景公满面病容,斜倚在病榻上。

        梁丘据、裔款、晏婴三人垂首立于景公面前。

        “三位大夫,你们可知寡人为什么要召见你们吗?”景公有气无力地问道。

        “臣不知也。”梁丘据答道。

        “臣也不知。”裔款答道。

        “主公重病在身,已经多日未能临朝,可能是有要事吩咐臣等去办吧?”晏婴答道。

        景公忍着病痛,慢慢地说道:“是这样:你们知道,寡人已经病了快三个月了。寡人真是痛苦极了!两个月之前,寡人就派太祝固、太史嚚二人,到全国所有的山川宗庙,为寡人祈祷、祝福。可是,两个月过去了,寡人的病情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更重了。因此,寡人想杀掉他们二人,以取悦于上帝。不知你们三位意见如何?”

        “主公圣明!这二人确实该杀!”梁丘据答道。

        “主公圣明!这二人早就该杀!”裔款答道。

        晏婴低头沉思,没有回答。

        “晏先生,你的意见呢?”景公见晏婴低头不语,连忙询问。

        晏婴抬起头来问道:“主公,您认为向上帝祈祷对病会有益处吗?”

        “是的。”景公答道。

        “主公!”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才说道,“既然主公认为向上帝祈祷对病会有益处,那么向上帝诅咒也必然会有损害了。有些事,主公身边的大臣们从来不对主公实说,而远离主公的臣民们,就是说了,主公也听不到。恕臣直言!据臣所知,现在齐国境内的几乎所有老百姓,都因赋税过重、刑罚过严而怨恨主公,并且向上帝诅咒主公。请主公想想看,几乎全国老百姓都在诅咒主公,而只有太祝固、太史嚚两个人在为主公祈祷、祝福,他们两个人就是再擅于祈祷、祝福,恐怕也抵不过那么多老百姓的诅咒吧?更何况,他们两个人向上帝为主公祈祷、祝福时,如果说实话,那就得指摘主公的过失;如果不说实话,替主公隐瞒过失,那就是欺骗上帝。上帝如果真有神灵,那就不可能受欺骗;上帝如果没有神灵,那么向上帝为主公祈祷、祝福又有什么用呢?因此,臣认为太祝固、太史嚚二人是无罪的。而滥杀无罪之人,不正是夏桀、商纣灭亡的原因吗?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主公明断!”

        “好!”听了晏婴的一番话,景公顿觉豁然开朗,“先生善于解开寡人的迷惑,说得真是太好了!寡人不杀太祝固、太史嚚二人,也不让他们为寡人祈祷、祝福了!”

        晏婴进一步建议:“为了解除主公的病痛,使主公的病尽快好起来,臣以为还是请太医来为主公诊治为好。”

        “好!就按先生说的办吧!”说到这里,景公转过脸去,对梁丘据、裔款二人斥道,“你们看到应该怎样说话、办事了吗?!”

        梁丘据、裔款二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慌忙跪地叩头。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

        高彊家客厅内。灯火通明。

        高彊、栾施二人正坐在一张大桌旁喝酒。两名年轻男仆分立两旁,手执青铜酒壶,随时准备为高、栾二人满酒。

        “栾兄,主公病了三四个月,今天病刚好,头一天临朝,就让咱们哥儿俩出丑!”高彊已经半醉,说话不甚清楚。

        “你指的是哪件事?”栾施放下手中的酒杯,有些不解地问道。

        “就是那个刚从东阿回朝没几天的晏婴呗!你没听主公开口‘晏先生’,闭口‘晏先生’,一个劲儿地夸奖他?主公把他当成了活神仙,把咱们哥儿俩往哪儿摆?”

        “嗐!你说的是晏婴啊?齐国的国政把持在你我弟兄手中,就连当今主公也得看咱们脸色行事。他晏婴就算真是个活神仙,还不是得听咱们的!我所担心的倒不是晏婴,而是鲍国、田无宇这两个王八蛋!他们仗着财多势众,越来越不把你我弟兄放在眼里!”

        “栾兄!我看不如趁他们羽毛尚未丰满,尽早把他们除掉!”

        “贤弟所言极是,正合愚兄之意!”

        “好,一言为定!咱们哥儿俩满饮此杯!”高彊把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忽然感觉有异,把杯放下来一看,原来杯中只有半杯酒,不禁大怒,转身就对身旁的男仆骂道,“小畜牲!还不快给大爷满酒!”

        “是!大爷!”这名男仆刚才只顾听高、栾二人说话,竟把给主人满酒的事忘了,直到听见主人叫骂,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用酒壶往主人的酒杯中倒酒。

        事有凑巧。这名男仆倒了半天,只倒出一滴酒来。

        这可把高彊气坏了。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飞起一脚,就把这名男仆踢倒在地。

        “去!把鞭子给大爷拿来!”高彊厉声吩咐另一名男仆,“我非打死这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畜牲不可!”

        另一名男仆见主人发怒,哪敢怠慢,飞快地从门外把鞭子拿进来,双膝跪在仍在叫骂的主人面前,把鞭子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给主人。

        “小畜牲!我叫你犯愣!我叫你偷懒!”高彊一边叫骂,一边抽打着已被踢倒在地的男仆。

        “大爷!小人不敢啦!大爷!小人不敢啦!”被打的男仆疼得满地打滚,口里还不住求饶。

        高彊正在火头上,不顾被打男仆的求饶,继续边骂、边打。

        被打男仆见向主人求饶无效,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栾施面前:“栾大爷!栾大爷!替小人求个情吧!替小人求个情吧!”

        “像你这种吃饱了饭不好好干活的畜牲,就该往死里打!打死也是活该!”栾施非但不替他求情,反而火上浇油。

        “哎吆!妈吆!哎吆——”被打的男仆绝望地哭叫着、翻滚着。

        栾施坐在一旁,见高彊边打边骂、边骂边打,已有些气喘吁吁,便站起身来,走到高彊身边,一扬手,抓住了高彊已经扬起、正要挥下的鞭子,劝道:“贤弟息怒!为了这个小畜牲,千万别闪了贤弟的腰!”

        见栾施来劝,高彊这才松开了手中的鞭子。

        “好端端的一顿酒,却被这个畜牲扫了酒兴!”栾施一边骂,一边把鞭子扔掉,然后对高彊说道,“贤弟,我看不如这样,咱们把酒场移到我家去,接着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好!就依栾兄之言!”高彊听说要到栾施家接着喝酒,显得十分兴奋,爽快地答应下来。

        “那好,”栾施朝高彊拱了拱手,“愚兄先走一步,回家准备一下。还请贤弟不要耽搁,早些过来才好!”

        “请栾兄放心,小弟随后就到!”高彊也朝栾施拱了拱手。

        目送栾施离去,高彊回过头来,冲着那名没挨打的男仆骂道:“小畜牲!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车夫找来,给大爷我备车!等大爷我换好衣服,如果还没备好车,我就扒了你的皮!”

        “是!大爷!”那名男仆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高彊随后也走出客厅。临走之前,又狠狠地踢了地上那名男仆一脚:“小畜牲!大爷我今天饶了你,明天再跟你算帐!”

        高彊家客厅中。

        地上。那名被打的男仆慢慢睁开双眼,见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只剩下自己一人,便挣扎着站立起来,一摇一晃地走了出去。

        深夜。

        临淄城内。

        寂静、漆黑的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突然,一匹快马在大街上疾驰而过。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田无宇家门前。

        “咚咚咚!咚咚咚!”黑暗中,有一个人,一手牵着马,一手急促地敲着田家的大门。

        “快开门!快开门!”来人一边敲门,一边低声喊道。

        “谁呀?这么晚了!”门内有人发问。

        “快开门!我有要事要向田大人禀报!”

        田无宇家客厅内。灯光明亮。

        田无宇端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

        一个人跪在田无宇面前不远处。

        “田大人!小人是高彊家的仆人。今晚,我伺候高彊和栾施喝酒,听见他们二人商议,要聚集高、栾两家家丁,前来袭击田、鲍两家,时间就定在明天。小人只因对他们不满,嘟囔了一句,就被高彊毒打了一顿。但因时间紧迫,小人不得不身带重伤,骑马赶来向大人禀报。还望大人早做准备!”

        “鲍大人是否已知此事?”田无宇听罢,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问道。

        “鲍大人处,小人这就前去禀报!”

        “好!请你速去禀报鲍大人!我这里先做些准备!”

        田无宇家院内。灯火辉煌。鸦雀无声。

        百余名家丁身披铠甲、手持兵器聚集在院中。一辆战车也已车马齐备地停放在靠近大门口处。

        忽然,大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大门开处,一个家丁模样的人,一边往里走,一边急切地说道:“我是鲍府家人!我要见田大人!”

        “请跟我来!”院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带领鲍府家人快步走向客厅。

        过了不多一会儿。

        田无宇和鲍府家人匆匆走出客厅。

        “队伍排好,一路不要出声!我们向鲍府进发,去同鲍大人会合!”田无宇低声下达着出发的命令。

        临淄城内。

        寂静、漆黑的大街上。

        田无宇乘车在前,众家丁徒步紧随其后,朝着鲍府方向快速行进。

        忽然,一辆马车迎面驶来。车上坐着一人,正是高彊。

        “这不是田大人吗?”两车行近,高彊已发现对面车上的人是田无宇,连忙欠身朝田无宇拱手,“这么晚了,田大人带着这么多人上哪儿去呀?”

        “去追讨一个叛奴!”田无宇见高彊发问,便信口答了一句,并反问道,“你上哪儿去呀?”

        “我?我到栾大人家喝酒去!”高彊说完,便驱车匆匆而去。

        “快!加快速度!”见高彊车已行远,田无宇低声催促着车夫。

        鲍国家门口。大门敞开。

        田、鲍两家队伍已会合一处。门内、门外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家丁。

        田无宇、鲍国二人正站在大门口内商议事情。

        “田大人,刚才听你说,高彊自称是到栾施家去喝酒,但不知高彊说的是不是真话?”说到这里,鲍国沉吟片刻,然后接着说道,“这样吧,我派人去栾府侦察一下!”

        “好!”田无宇应道。

        过了不多一会儿。

        被派往栾府侦察的人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此人因来去太急,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着侦察到的情况:“启禀二位大人,我看到栾、高二人都在栾府客厅里,脱了外面的长衣服,摘了帽子,正蹲在桌边,比赛谁喝酒喝得多。”

        “好,你下去吧。”鲍国支走此人之后,忙对田无宇说道,“田大人,如此看来,高彊家仆人给我们送来的情报有误。你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鲍大人,虽然高彊家仆人送来的情报有误,但是高彊本人在半路上已经看见我率领众人携带兵器而来,还问我上哪儿去,我信口回答他一句,说是‘去追讨一个叛奴’。可如今,什么也没‘讨’。栾、高二人要是知道了,必然会起疑心。而如果让他们先动了手,那我们就后悔也来不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依我看,不如趁他们二人现在正在喝酒,没有任何防备,我们抢先动手,去袭击他们!鲍大人,你看如何?”

        “好,就这么办!”鲍国答道。

        栾施家前门外。大门紧闭。

        鲍、田两家队伍已经赶到,正待攻门。

        “快!你带领一百甲士,速去堵住后门!”田无宇压低声音,对管家下达命令。

        栾施家客厅内。灯火辉煌。

        栾、高二人仍蹲在桌旁,一边用大杯赛着喝酒,一边笑着、叫着。在他们身旁站立着的仆人,忙不迭地为二人及时满酒。

        “大人!不好啦!”突然间,从门外跑进一个家丁,边跑边喊,跑到栾施面前,“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用手指着外面,一边大声禀报,“鲍、田两家数百甲士已把栾府团团围住啦!”

        “什么?!”栾施手中端着一大杯酒,正要往嘴边送,闻听家人禀报,心中一惊手一抖,大酒杯“咣噹”一声落在地上。这一声惊醒了他。他毫不迟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栾兄莫慌!”高彊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身体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虽然已有八分醉了,但头脑尚且清醒,“请栾兄快快召集家丁,持兵披甲,杀出重围,赶到宫中面见国君,要国君下令讨伐鲍、田二贼!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取胜!另外,请栾兄派人到小弟家中,通知高府所有家丁,火速前来助战!”

        “贤弟所言极是!愚兄速去安排!”栾施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栾施家后门。大门紧闭。

        门外。田府管家正指挥着众家丁,手持兵器、火把,紧紧堵住门口,一面等待着鲍、田二人下达发动进攻的命令,一面齐声高喊着:“栾施、高彊,快快投降!快快投降,栾施、高彊!”

        突然,后门大开,从里面冲出一辆战车。战车上立着一人,全身披挂,手持长矛,不是别人,正是高彊!

        “快快截住!不要放走高彊!”田府管家一声令下,众家丁“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

        “快给高爷让路!快给高爷让路!”高彊一面大声喊着,一面舞动着手中的长矛,左挑右刺,奋力往外冲去。

        “杀呀!杀呀!”紧跟高彊战车之后,栾府家丁潮水般涌了出来。

        双方人马刀兵相见。一场厮杀开始了!

        “快让开!快让开!栾爷来也!”正当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从栾府后门又冲出一辆战车来。栾施身披铠甲,手持大戟,高高地站在战车之上,一面往外冲,一面大声喊着。

        “栾施!你跑不了啦!”一见栾施出来,不等管家下令,立即冲上来十几名田府家丁,将战车团团围住。

        好一场厮杀!

        栾施、高彊两辆战车左冲右突,终于撕开了田府家丁的包围圈,带领着众家丁,朝齐宫所在的内城方向奔去。

        “追呀!杀呀!”田府管家率领众家丁在后紧追不捨。

        栾施家前门。大门紧闭。

        鲍、田两家家丁围在门外。

        “咚—咚—”十几名家丁正抬着一根粗长的圆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大门。

        其余家丁都在高喊着:“栾施、高彊,快快投降!快快投降,栾施、高彊!”

        两辆战车并排停放。鲍国、田无宇二人正站在车上商议事情。

        忽然,一名田府家丁跑来,跪到田无宇车前,高声禀报:“启禀大人!栾、高二贼已从后门冲出,朝内城方向奔去!管家已带人去追,特命小人前来禀报!”

        “什么?!”听到这一消息,鲍国大吃一惊。

        “鲍大人,”田无宇处变不惊,冷静地分析道,“栾、高二人奔向内城,肯定是想去劫持主公,以便要挟主公下令讨伐我们。如果让他们得手,那我们就失败了。”

        “田大人,你看怎么办才好?”鲍国急切地问道。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快快追赶栾、高二人!最好是能够抢在他们前面,进宫禀报主公,力争使主公支持我们。即使不能抢先进宫,也要拖住栾、高,不让他们进宫!”

        “好!事不宜迟,我们快快去追!”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身着便服,正在又气又急地来回走动。左右各立着两名内侍、两名武士。

        一名内侍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主公!遵照主公命令,已将内城四门紧闭,并派武士把守!”

        “好!”景公应了一声,继续走动。

        过了不大一会儿。

        又一名内侍匆匆进来禀报:“启禀主公!栾、高两家之兵攻打虎门甚急!”

        “什么?竟敢攻打虎门!传寡人命令,速向虎门增派武士,一定要坚决守住!”景公气急败坏地下达着命令。

        又过了一会儿。

        一名内侍进来禀报:“启禀主公!鲍、田两家之兵也已到了虎门之外,正同栾、高两家之兵厮杀!”

        景公闻言,立刻停住脚步,命令这名内侍:“趁他们双方正在厮杀,你再带一个人去,速召晏婴晏大夫来见寡人!”

        “遵命!”内侍答应一声,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晏婴,怎么还不到!”景公焦急地来回走动着,口中还不停地念叨着。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来报:“启禀主公!栾、高两家与鲍、田两家已停止厮杀,但都不肯撤走,分别将兵屯于虎门左右两旁,还都喊着要见主公!”

        “不见、不见!他们这几个人,寡人谁都不见!你仍回虎门打探!晏大夫一到,马上带他来见寡人!”景公气愤地说道。

        “遵命!”

        在这名内侍退出后,景公继续来回走动。

        临淄内城虎门之外。

        数百支火把将虎门外小广场照得如同白昼。

        栾、高两家之兵屯于门左。鲍、田两家之兵屯于门右。双方相隔数丈,正紧张地对峙着。

        靠近虎门的双方家丁都在不停地喊着:“我们要见国君!我们要见国君!”

        栾施、高彊二人见进不了虎门,见不到景公,又打不退鲍、田两家之兵,急得在车上直跺脚。

        鲍国、田无宇二人也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晏大夫来啦!”正在此时,人群中有一个眼尖的人,看见晏婴来了,高喊了一声,并用手指着远处。

        众人顺着那人所指方向望去,果见晏婴乘车而来。正在对峙的双方人马不约而同地骚动起来。

        “晏大夫来啦!”

        “晏大夫来啦!”

        在人们的呼唤声中,晏婴所乘马车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在距虎门约十丈远处,晏婴所乘马车被前面的人拦住了。

        拦车的人是四名虽然服饰不同,但均未携带兵器的家丁。他们见马车已被拦住,纷纷跪在车前。

        “晏大夫!小人家主人栾施栾大人请晏大夫过去说话!”

        “小人家主人高彊高大人请晏大夫过去说话!”

        “小人家主人鲍国鲍大人请晏大夫过去说话!”

        “小人家主人田无宇田大人请晏大夫过去说话!”

        晏婴刚才一进入双方对峙现场,就已把形势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见四家均派人来请,便对四名家丁从容说道:“请你们回去向你们各家主人禀报,就说晏婴是奉国君之召而来,谨唯君命是从。各位大人之请,晏婴断难从命!”

        拦车的四人谁也不愿离开。

        晏婴见四人仍跪地不起,不得不厉声喝道:“赶快让开!国君正在宫中等候,谁敢挡我去路!”

        四人闻听此言,连忙把路让开。

        晏婴驱车继续前行。

        把守虎门的武士一见晏婴到来,立即把门打开,迎接晏婴入内。

        晏婴刚一进门,虎门便又关闭了。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这个晏婴,怎么还不到!”景公仍在来回走动着、念叨着。

        “启禀主公!晏大夫到!”一名内侍匆匆走了进来,拱手施礼,高声禀报。

        “快!快请他进来!”景公像是盼来了救星,忙向门口迎去。

        晏婴大步走进书房,见景公亲自来迎,连忙跪地叩首:“臣晏婴叩见主公!臣来迟一步,让主公受惊了!”

        “先生请起!快快请起!”景公扶起晏婴,迫不及待地问道,“四族两党相争,势必危及寡人!先生刚才从外面进来,想必已经看清眼下情势。寡人如何处置才好,愿闻先生高见!”

        晏婴见问,毕恭毕敬地答道:“主公!高彊、栾施倚仗自己是齐国名门望族,世代受宠于君,更兼同执国政,平日里专横跋扈、肆行无忌,朝内、朝外积怨甚多,今日又率兵攻打虎门,危及主公,确属重罪难赦。但是,鲍国、田无宇没有主公的命令,就擅自兴兵攻打朝中重臣,也并非无罪。至于对他们如何处置才好,还请主公明断!”

        “寡人认为,高、栾之罪重于鲍、田,理应除掉他们!但是,谁能担此重任呢?”

        “主公!大夫王黑胆大心细,可派他担此重任!”

        “好,就这么办!”景公心意已决,连忙吩咐内侍,“速传寡人命令,派大夫王黑率领内城守军,协助鲍、田,攻打高、栾!”

        临淄内城虎门之外。

        厮杀正在激烈地进行。

        在大夫王黑和鲍、田的联合攻击下,高、栾大败。

        高、栾在前逃命。王黑和鲍、田在后追杀。直到把高、栾逐出临淄外城。

        天尚未明。

        临淄郊外。

        高、栾见后面已无追兵,这才把战车停下。在车后跟随的两家家丁仅剩三十余人。

        “栾兄!齐国咱们是不能停留了。你看咱们去哪里为好?”高彊问道。

        “贤弟!咱们去鲁国吧!”栾施答道。

        “好!”

        高、栾二车在前,众家丁紧跟其后,朝着鲁国方向奔去。

        次日上午。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殿上。身后立着二宫女。右侧立着一内侍。

        众大臣分立两班。右班依次为鲍国、晏婴、裔款、王黑及数名武将;左班依次为田无宇、梁丘据、弦章、睢英及数名武将。

        “诸位大臣!昨夜之事,想必你们都已知道。为了齐国的安定,寡人经过再三考虑,作出四条决定。”

        景公大病初愈,加之彻夜未眠,精神显得疲惫,嗓音有些嘶哑,说到这里,略停一下,然后吩咐右侧立着的内侍,“宣读吧!”

        内侍从景公面前的长案上拿起一卷竹简,舒展开来,高声宣读道:“第一,剥夺高彊、栾施二人大夫爵位,永远不许他们再回齐国;第二,鲍国、田无宇二人不候君命,擅兴兵甲,不为无罪,应深自反省,不得再犯;第三,任命晏婴为相国,总理国政,位列诸大夫之首;第四,任命王黑为司马,总管全国军队,协助寡人处理军机要务。”

        内侍宣读已毕。晏婴、鲍国、田无宇、王黑四人连忙走到大殿正中,并排跪在地上,向景公叩首谢恩:“臣多谢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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