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一天深夜。晏婴家中。
整个院子里,几乎所有的房间都已经熄灯了,只有晏婴的书房里还亮着灯,并不时传出晏婴轻微的咳嗽声。
越石父起夜,方便完了以后,刚要回到自己房间,忽然听到有人咳嗽的声音,便循声望去,只见晏婴书房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知道晏婴还没有睡下,便快步走了过去,“笃、笃”地轻轻敲了两下门。
“谁呀?请进来吧!”从屋里传出晏婴的声音。
“是我。”越石父一边答话,一边推门走了进去。
“哦,是越先生啊!这么晚了还没睡?”晏婴见越石父到来,连忙打招呼。
“大人,石父起夜小解,见大人这屋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越石父向晏婴拱手施礼、答道。
“请先生坐下说话吧!”晏婴用手指了指书桌右侧的一个座位。
“多谢大人!”越石父坐下后,见晏婴的书桌上平摊着一卷竹简,于是问道,“夜已经很深了,您怎么还在处理公文啊?”
“唉,这哪里是什么公文啊!”晏婴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竹简朝越石父那边推了推,示意越石父自己去看。
越石父朝书桌跟前挪了挪身子,拿起竹简,靠近灯光,看了起来。
“这是谁写的?”看完竹简,越石父怒不可遏,大声问道。
“嘘!请你小点儿声!”晏婴指了指窗外,然后轻声答道,“这是今日散朝之后,主公派一名内侍追上晏婴,交给晏婴的,并未说明是何人所写。可能就是一封匿名信吧!”
越石父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大人,身为相国,您举贤荐能,不避亲仇,有时可能会与国君的见解不尽相同;您疾恶如仇,惩处恶人,有时可能没有考虑到是否国君所喜爱之人;您自己的行为没有私心,对国君直言相谏而毫无忌讳。所有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出于公心、出于忠心、出于爱民之心吗?而这封匿名信上,却说您处理许多大事不和国君商量,专权独断。就连您向国君直言相谏,也被说成是傲慢。还说什么,专权傲慢,‘则君臣之道废矣,吾不知晏子之为忠臣也’。这不明摆着是挑拨、诬陷吗?”
“唉,”晏婴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今晚,晏婴已经在此反省几个时辰了。先生知道,晏婴侍奉当今国君,至今已经三十余年了。晏婴反省自己这三十余年来的言行,是想找出匿名信上所说的‘罪状’来。就几件大事来说,设计除掉田开疆等三人,那是根据当今国君的授意,并同当今国君商议之后才办的呀?举荐田穰苴,开始时当今国君确实不大同意,但后来还是当今国君亲自点名要请其出山,并任其为司马的呀?梁丘据、裔款等奸佞之徒,按理说早该撤职,但我们齐国是国君说话才算数,而当今国君又偏偏喜爱这种人,晏婴虽为相国,又怎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呢?……”
越石父打断了晏婴的话头,劝道:“大人,您还是不要再反省了吧!您就是反省到明天天亮,也不会找出一条‘罪状’来的!俗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您不必计较匿名信中那些捏造、诬陷之辞,只要当今国君不是那样想就行了!”
“唉,怕只怕当今国君也是那样想的啊!”晏婴说罢,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什么?难道您侍奉当今国君三十余年,连他也不理解您的忠心,也会像匿名信中所说的那样想吗?”闻听晏婴之言,越石父感到大惑不解。
“是啊!晏婴一直在想:自担任相国以来,晏婴秉公行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自然也会有不知多少封此类匿名信交到当今国君手中。但是,将匿名信转给晏婴本人的事,这还是头一次啊!如果不是当今国君也有那种想法,却又为何偏偏要把这封匿名信转给晏婴本人呢?”
晏婴一边思索着,一边轻声说道。
“大人,如果当今国君也有那种想法的话,那您还怎么干呢?得早想退路啊!”越石父为晏婴感到担忧。
晏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深秋季节。
一个白天。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树上的叶子已经几乎全部落光了。百花凋谢,唯有潢池旁边的数株菊花开得正艳。
景公独自一人站在潢池边上,正饶有兴致地观赏菊花。
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走进花园,并径直朝景公走来。
“启禀主公,晏相国求见!”那名内侍走近景公,停下脚步,拱手施礼,高声禀报。
“哦,晏相国来了,快请他进来吧!”景公抬起头来吩咐道。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出花园。
那名内侍走后,景公继续赏花。
不大一会儿,晏婴跟着那名内侍走进花园,朝景公走来。
“主公,”晏婴在距离景公数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向景公拱手施礼,然后笑着说道,“天气这么冷,主公竟然还有赏花的雅兴!”
“先生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几株菊花,开得多好啊!”景公微笑着对晏婴说道。
晏婴见景公相让,便往前走了两步,和景公一起看花。
“蕊寒香冷黄花艳,果然是花中君子啊!”晏婴对菊花赞美了一句,然后面向景公,微笑着说道,“臣求见主公,是来向主公报喜啊!”
“喜从何来?”景公问道。
“根据各邑报来的情况,今年全国绝大多数地区风调雨顺,粮食丰收。这还不是喜事吗?”晏婴答道。
“好啊,果然是喜事!”景公听到晏婴报喜,自然显得很高兴。
“但是,部分地方官员在报告丰收喜讯的同时,还请示今年赋税如何征收。据臣了解,前几年,这些地区连年受灾,百姓仅求温饱而不得。虽然今年这些地区丰收了,但是臣建议:可否今年暂不按丰年标准征收赋税,而按平年标准征收。这样一来,虽然从赋税总额来说,公家并未少收,但是可以给百姓多留一点儿。一来可以让这些地区的百姓过几天温饱的日子,二来可以让百姓略有余粮,以备明年或有不测。如果明年这些地区继续丰收,那时再按丰年标准征收便顺理成章了。不知主公是否同意臣的建议?”晏婴问道。
“先生,平年按平年标准征收,丰年按丰年标准征收,这是寡人早就定下的制度,也是先生教导寡人这样做的,就不要变更了吧!”景公答道。
“既然主公不同意臣的建议,那么臣就按主公的意见答复那些地方官员吧!”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就走。
“先生,请等一下!”景公唤道。
听到景公呼唤,晏婴连忙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主公,您还有什么吩咐?”晏婴问道。
景公微微一笑,说道:“哪里还有什么吩咐啊?刚才寡人只顾和先生说话了,一直没有注意到,原来先生今天换了一件新衣服啊!”
“哦!”晏婴见景公说到自己的衣服,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道,“昨天是臣七十岁生日,小女回娘家来看臣,给臣带来这件新衣服,并一定要让臣穿上。今天来见主公,臣就穿来了。俗话说:‘人莫若故,衣莫若新。’这新衣服就是好啊!”
“新衣服,当然好。而故人,却未必就好。因为,他们长期交往,彼此知道的实情太多了啊!”景公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听到景公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晏婴不由一愣,但马上就定下神来,向景公拱手施礼道,“既然主公没有别的吩咐,臣就告辞了!”
晏婴转身离去。
当天晚上。
晏婴家书房中。
灯光下。晏婴、越石父二人正在谈话。
“大人,您再好好考虑考虑,难道就只有‘辞职’这一条路可走吗?”越石父劝道。
“晏婴之意已决,先生再劝无益!当今国君已不以晏婴为忠臣,并已嫌弃晏婴这个‘故人’了。晏婴此时不走,难道非要等到当今国君下令赶晏婴走,晏婴才走吗?”晏婴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态度十分坚定。
“唉,看来也只能如此了!”越石父无奈地说道。
“越先生,我现在就动手写辞呈,请你明天上午把它送到宫中。另外,我走之后,家里这些房屋就请你代为照料,万一哪天我回都城来探亲访友,也好有个落脚之处。”晏婴的话语中充满凄凉。
“大人准备何时动身?”越石父问道。
“为了不惊动邻里乡亲,我想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动身。”晏婴答道。
“就连公子、小姐他们也不通知一声么?”越石父又问。
晏婴见问,略显犹豫。
“也好,趁着现在天还不算太晚,你和李邦二人分头跑一下,将此事通知青青、苗苗和李垚三家。不过,因为我走得太早,请务必嘱咐他们不要前来送行!”晏婴似是下了很大决心。
“是,石父这就去办!”越石父站起身来,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灯光下。
晏婴伏在书桌上,在最后一根竹简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在三根并排摆放的竹简上,写着这样几句话:“晏婴年已七十,老耄无能为也,难以再服壮者之事,故请辞去相国之职。”
次日清晨。
临淄城东门外。
秋风中。晏青、晏苗、睢英、李垚和秀姑正在与晏婴、翠玉话别。在他们旁边站着一个长得眉清目秀、年约十一二岁的半大小伙子。
“亲家,我会抽空去看你的!”睢英深情地对晏婴说道。
“亲家,你也要多多保重啊!”晏婴同样深情地对睢英说道。
晏苗拉着那个半大小伙子,走到晏婴面前:“爹,您和我娘都年纪大了,千万要保重身体啊!衣食等物,我会请人定期给您送去的。您的六孙子欢儿已经懂事了,就让他跟在您身边,一来可以跟您学习做事、做人,二来也可以替我照顾您二老啊!”
“爷爷!”那个半大小伙子上前拉着晏婴的一支胳膊,依偎在晏婴身边。
晏青、秀姑二人,每人拉着翠玉的一只手。三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诉说着什么。
在其他人说话的时候,李垚仔细地检查着马车的车况。
“铁蛋,你还记得不?快到咱家的时候,有一段山路特别陡。上坡、下坡的时候,你可千万要多加小心啊!”李垚对站在身旁的李邦叮嘱道。
“二叔,铁蛋记住了,您就放心吧!”李邦答道。
“大人,该上车了!”李垚走近晏婴身边,低声说道。
“好啦,我们上车了。城外风大,你们也都快点儿回去吧!”晏婴对送行的人们说道。
在李垚、李邦叔侄二人的搀扶下,晏婴、翠玉和欢儿上了马车。
“你们都快点儿回去吧!”晏婴从车厢侧面的窗口向送行的人们大声喊道。
马车起动了。
“一路保重!”睢英、李垚等一边喊着,一边朝缓缓离去的马车挥着手。
马车渐行渐远。
夏季的一天傍晚。
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是天还没有黑下来。
明川村。
晏婴家院子。约有一人高的夯土院墙,留着一个四五尺宽的院门。一扇用树枝、木棍制作的木栅门敞开着。一明两暗三间北房是正房。一间西房作厨房。翠玉正独自一人坐在厨房外面的一个木墩上择菜。
“晏奶奶!”从院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甜美的呼唤。
听到呼唤,翠玉连忙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衣着朴素、模样俊俏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条大青鱼。
“哦,是二妮儿啊!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奶奶择菜!”翠玉笑着说道。
“行啊!我先把鱼放到厨房里去!”二妮儿一边笑着答应,一边拎着鱼走进厨房。
“前天,你铁蛋叔叔送来一条大黄鱼,今天刚吃完。你送来这条大青鱼,又能吃两三天啦!”翠玉也不管二妮儿听得见听不见,扭着头朝厨房说着话。
二妮儿走出厨房,蹲在翠玉身旁,和翠玉一起择菜。
“二妮儿,你爷爷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怎么没过来串门啊?”翠玉一边择菜,一边笑着问道。
“我这不是来了吗?哈哈哈哈!”随着笑声,一个须发花白、身材魁梧的老人走进院来。
翠玉抬头一看,原来是张老汉来了,便连忙站起身来,并笑着说道:“张大哥,我正在跟二妮儿打听你,你就来了。幸亏没说你的坏话啊!”
“二妮儿她爹出海刚回来。我从鱼篓里拣了一条大个儿的青鱼,说给你们送过来。谁知二妮儿手快,拎起来就跑。我哪儿追得上她呀!”张老汉见只有翠玉一人在家,便笑着问道,“平仲、欢儿他们爷儿俩呢?”
“爷爷,您坐这儿!”二妮儿从墙脚处搬过一个木墩,放在翠玉对面不远处,然后扶着张老汉坐下。
“欢儿跟他爷爷一起,上他大牛爷爷家田里拔草去了。”翠玉坐下,一边择菜,一边笑着答道。
“欢儿这孩子,刚从都城来咱们村的时候,细皮嫩肉的,身子骨儿也挺单薄的。这才三四年时间,脸也晒黑了,肉皮儿也变粗了,可身子骨儿却结实多啦!”张老汉笑着说道。
“可不是嘛!前几天苗苗他们两口来这儿的时候,见了欢儿都不敢认了,还以为是村里谁家的傻小子哪!哈哈哈哈!”翠玉的笑声极富感染力,引得张老汉、二妮儿爷儿俩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啊?”晏婴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院来。
欢儿也跟在晏婴身后走进院来。
“张大哥,你们爷儿俩来啦!”晏婴见到张老汉和二妮儿,连忙上前打招呼。
“是啊,我们爷儿俩刚来!”张老汉笑着答话。
“张爷爷!”欢儿也连忙上前和张老汉打招呼。
“哎!”张老汉笑着答应。
二妮儿站起身来,走到晏婴身边,笑着说道:“晏爷爷,您外边这件衣服脏了,赶快脱下来,我给您洗洗!”
“好,好!”晏婴一边笑着答应,一边顺从地让二妮儿帮他把外边的衣服脱了下来。
“二妮儿,我的衣服也脏了,你也帮咱洗洗吧!”欢儿一边笑着,一边脱外边的衣服。
“不管!你的衣服你自己洗!”二妮儿嗔笑着说道。
“二妮儿,你就帮欢儿洗洗吧!”张老汉笑着在旁劝道。
“爷爷,欢儿比我小一岁,应该叫我二姐才对,可他老是二妮儿、二妮儿地叫,没大没小的!”二妮儿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那好,我改口就是了!”欢儿调皮地微微一笑,走到二妮儿跟前,把脱下的衣服双手捧到二妮儿面前,“二姐,请你帮小弟洗洗衣服,好吗?”
“你再叫一遍!”二妮儿命令道。
“二姐!”欢儿提高嗓门,大声叫道。
“哎!”听到欢儿叫“二姐”,二妮儿连忙大声答应,并从欢儿手中接过衣服,笑着说道,“这还差不多!”
看到二妮儿、欢儿二人斗嘴,张老汉和晏婴夫妇都哈哈大笑。
二妮儿拿着衣服进了厨房。
“欢儿,你也别闲着,快去厨房把你张爷爷送来的那条大鱼收拾收拾,等一会儿咱们还要吃哪!”翠玉微笑着吩咐道。
“是,奶奶!”欢儿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进厨房。
“鱼?张大哥又送鱼来了?”晏婴一听有鱼,十分高兴,连忙对张老汉说道,“张大哥,既然有鱼,那你们爷儿俩一会儿就别走了,在这儿一块儿吃饭吧!”
“不了,家里二妮儿她娘也正在做饭哪!”张老汉笑着推辞道。
“张大哥,你就别走啦!你们老哥儿俩得有十多天没在一块儿喝酒了,一会儿得多喝两杯呀!”翠玉一边笑着劝张老汉留下吃饭,一边把择好的菜放进一个小筐,端着小筐,站起身来,“我这就去洗菜、炒菜!”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老哥儿俩就一块儿喝几杯!”张老汉还是当年的性格,爽快地答应着。
深秋季节的一天上午。
明川村。
晏婴家院外,停放着两辆马车。只有车,没有马。
车旁,围着一群不到十岁的小孩儿,就像从来没有见过马车一样,兴奋而又好奇地观看着,并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胆大的男孩儿,甚至上前用手摸了摸车辕和车厢。
一个车夫模样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看着车旁发生的一切,却并不过去干涉。可能是怕影响了孩子们的兴致吧?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正中明间屋里。一张木桌旁。晏婴坐在中间座位,弦章坐在右侧座位,睢英坐在左侧座位。三人正在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翠玉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喝茶,听着他们谈话。
欢儿站在一旁,负责为他们端茶倒水。
“弦大人,你是说,在晏婴离开都城之后这四年里,相国之位一直空缺?”晏婴问弦章。“是啊!可能是不愿再有个人束缚自己的手脚吧?凡事都是主公一人说了算。睢大人我们的意见和建议,主公根本就不听啊!就说铸钟一事吧。据说主公早有此意,却被大人劝止了。待大人离开都城之后,主公再次提起此事。虽然我等极力相劝,但是主公执意要铸。没过多久,大钟就铸成,并且挂在路寝台上的宫殿里了!”弦章答道。
“当然,也并不是谁的话都不听。有的事,主公本来想办,而高氏、国氏两家一反对,主公就不敢办了。还有的事,主公本来不想办,而高氏、国氏两家一鼓动,主公就不敢不办了。”睢英补充道。
“高、国两家,虽因其祖上迎立先君桓公而有功于当今国君,但晏婴在朝中时,却并未见其专横跋扈啊!”晏婴说道。
“那道理还不简单吗?大人您德才均在高、国之上,又身居相位,凡事主持公道,他们哪能不服您呢?”弦章对晏婴说道。
“依我看来,高、国均是无德无才、自私自利之辈,根本不配跟我亲家相比!近几年来,主公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而高、国却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燕国屡次犯我边境,甚至连鲁国都敢来骚扰我们,而高、国却战战兢兢、无计可施。”睢英说道。
“燕、鲁犯我,田司马怎不率军御敌呢?”晏婴问道。
弦章叹道:“唉,一言难尽啊!高、国两家担心田氏的势力超过自己,早有除掉田司马之意,只是有大人您在,知道难以得手,所以一直未敢表露出来。待大人离开都城之后,他们便肆无忌惮地向主公屡进谗言。主公虽是半信半疑,却也不敢不听,便在您离开后的第二年,免去了田司马的职务。田司马含冤负气,回到老家便一病不起,终于在三天前与世长辞了。”
“什么?弦大人是说,田司马已经被他们害死了?”晏婴闻听此言,不禁大吃一惊。
睢英把话接了过去:“亲家,弦大人所言句句是真啊!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忠臣常有灾伤。’谁能想到,这句话竟然应在田司马你们二位身上啊!”
晏婴从睢英口中证实了田穰苴去世的消息,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
“大人,不瞒您说,睢大人、李大人我们三个这次来,一是要来看看您、叙叙旧,二是要去田司马家,向他的遗属表达一下慰问之情。因为您年纪大了,怕您受不了旅途颠簸,所以没有邀您同行。”弦章解释道。
“弦大人,晏婴年纪虽大,但是身体尚健。我可以和你们三位同行!听说老友辞世,晏婴心如刀割,怎能不去慰问一下他的遗属呢?”晏婴忍住悲痛,坚定地说道。
正在此时,李垚匆匆走了进来。
“三位大人,家父请你们都过去吃饭哪!今天凑巧是家父九十寿辰,我嫂子和铁蛋媳妇做了一大桌菜,就等着你们过去哪!”李垚高兴地说着,并转身对翠玉说道,“嫂子,您和欢儿娘儿俩也一起过去吧!”
“哦,原来今天是李老伯九十寿辰啊!”晏婴闻言,连忙对翠玉说道,“夫人,你快去找找,看看家里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来,也好送给李老伯作个寿礼!”
“大人,您还客气什么呢?快走吧!”李垚面带微笑,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扶起晏婴。
“哈哈哈哈!”弦章、睢英二人一边笑着,一边站起身来。
次日白天。
田穰苴家中。
在一间大屋内。
田穰苴的夫人戴着重孝,坐在主人的座位。晏婴、弦章、睢英、李垚等四人分别坐在她的两侧。
田穰苴的三个儿子也都戴着重孝,并排站在一旁。
“夫人节哀!”看着田夫人用布巾不停地擦着眼泪,晏婴语调悲伤地劝慰着,并自责道,“晏婴不知穰苴这几年一直在家里,并一直在生病。如果知道的话,两家相隔才几十里,晏婴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老友啊!”
“大人切莫自责!”田夫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穰苴病中,常常呼唤大人的名字。我问他:‘你是不是想念晏大人了?要不要让孩子们把晏大人接过来,你们俩说说话?’可是,他每次都说:‘不要惊动晏大人了!他年事已高,几十里山路颠簸,怕他经受不起啊!他现在最主要的是得保重好身体。目前齐国的乱局,恐怕将来还得靠他来收拾啊!’穰苴念念不忘大人的知遇之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齐国可以没有穰苴,但齐国不能没有晏婴啊!’”
听着田夫人的哭诉,晏婴情难自抑,老泪纵横。
弦章、睢英、李垚三人也都垂首落泪。
就在晏婴和田夫人说话的时候,田穰苴的长子从旁边书架上取下几卷竹简,抱到晏婴面前放下。
“晏伯伯,家父临终前嘱咐侄儿,一定要把这些书简当面交给您!”田穰苴的长子恭恭敬敬地说道。
“这是什么?”晏婴勉强止住悲伤,一边拿起一卷竹简打开看着,一边随口问道。
“回晏伯伯话,这些全是家父研读古人兵法时的摘录和家父自己的一些心得。家父说,这些东西留在家中无用,交给晏伯伯才有用。”田穰苴的长子在旁答道。
晏婴将打开的一卷竹简卷起、放下,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贤侄,伯伯对兵法一窍不通啊!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些书简就先放在这里,待你们弟兄三人有空时,对照着家藏古人兵法,把这些书简整理出来。何时要用,伯伯再通知你们。好吗?”
“既然晏伯伯有话,侄儿们照办就是了!”田穰苴的长子恭恭敬敬地答道。
“夫人,家用所需,如有短缺,可随时派孩子们来找我。”弦章对田夫人说道。
“找我也行!”睢英说道。
“找我们几个谁都行,可千万不要见外、客气啊!”李垚说道。
“多谢几位大人!”田夫人口中称谢,眼中泪水又流了下来。
“多谢伯伯、叔叔!”田穰苴的三个儿子,并排站在晏婴等四人面前,一齐拱手施礼。
光阴似箭。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
深秋季节的一天上午。
阳光下。天是蓝色的,海也是蓝色的。在遥远的海天交界处,仅能隐约看出二者之间有一道分界线。
海边。沙滩上。
在欢儿的陪伴下,晏婴正面向大海站在那里,一会儿目光平视,看着远处海面上一群海鸥上下翻飞;一会儿又把目光收回,看着近处的海水冲上来又退下去,退下去又冲上来。
“爷爷,我们回去吧!您都在这儿站了快两个时辰了,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了啊!”欢儿微笑着劝道。
晏婴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欢儿。
“你先回去吧,爷爷在这儿再站一会儿。我都催你好几次了!二妮儿你俩刚结婚才几个月,你得多在家里陪陪她才是啊!”晏婴说道。
“爷爷!”欢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有奶奶在陪她嘛,我得陪爷爷啊!爷爷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你呀,哈哈哈哈!”看着欢儿窘迫的表情,晏婴哈哈大笑。
“爷爷——爷爷——”忽然,从远处传来二妮儿的呼唤声。
晏婴、欢儿不约而同地循着喊声望去,只见二妮儿正从村里朝海边跑来,而且边跑边呼唤着晏婴。
“妮儿,家里出什么事了?”待二妮儿跑近,不等她开口,晏婴便迎上前去问道。
“爷爷,弦爷爷、睢爷爷他们俩来啦!”二妮儿站住脚,一边喘着气,一边笑着向晏婴报告。
“什么?你弦爷爷、睢爷爷他们俩来了?现在哪里?”晏婴听到消息,非常兴奋,连忙问道。
“奶奶让我出来找爷爷,她正陪着两位爷爷说话呢!”二妮儿答道。
“爷爷,这下该回去了吧?”欢儿笑着问道。
“走,咱们回去吧!”晏婴微笑着答道。
明川村。
晏婴家院外。两辆马车靠墙停放。车夫立于车旁。一群不满十岁的孩子们在旁围观。
院内无人。
屋内。在一张木桌旁,晏婴坐在正中座位,弦章坐在右侧座位,睢英坐在左侧座位。三人正在喝茶、谈话。
欢儿提壶,二妮儿端碗,正忙前忙后地在为三人沏茶倒水。
翠玉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喝茶、谈话。
“奶奶,您也喝碗茶!”二妮儿双手捧着一碗茶递给翠玉。
翠玉把碗接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权当表达了对孙媳的赞许与谢意。
“亲家,从我们上次来看你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吧?可是,你这个家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啊!”睢英对晏婴说道。
“怎么没有变化?亲家你就没有发现,我家比原来多了一口人啊!”晏婴笑着答道。
“哦,”睢英自觉语失,连忙解释,“我是说这院里、屋里的摆设没有变化啊!”
“睢爷爷,孙媳给您斟满!”二妮儿从欢儿手中接过水壶,面带微笑,将睢英面前的茶碗斟满,然后又为弦章、晏婴斟满。
“爷爷、奶奶慢用!”二妮儿说完,提着水壶走出屋去。
“爷爷、奶奶慢用!”见二妮儿出去了,欢儿知是壶中水已不多,便也跟了出去。
“亲家,你这孙媳是谁家的妮儿?人挺懂事的,模样长得也挺俊的嘛!”睢英一边笑着,一边问道。
“这妮儿是本村张大哥家的孙女,跟他爷爷性格一样,又勤快,又直爽,是个好孩子啊!”
晏婴答道。
弦章见睢英、晏婴二人家常话说个没完,连忙把话岔开,转入正题:“大人,睢大人和我这次来,一是来看望大人和夫人,二是来接大人回都城的。”
“回都城?”晏婴闻言,感到大惑不解。
“是啊!弦大人要不提醒,我都把大事给忘了!”睢英把话接了过去,“七年来,主公亲自治理国家,自以为跟亲家学了三十多年,学到不少高招,但干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齐国,被他弄得一团糟,内忧外患,无法收拾。这不,走投无路,只好派弦大人和我来接亲家,要亲家回去接茬儿当相国,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主公说,当年都是自己不对,才惹得相国生气,离他而去。主公恳求相国再原谅他一次,回都城去帮他治理齐国!”弦章补充道。
晏婴苦笑着说道:“二位大人,晏婴七十岁时以年迈体弱为由而辞职,如今已经七十七岁了,年更迈、体更弱了,却再次入朝为相,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吗?”
“大人,齐国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盼大人如盼甘霖,哪能耻笑大人呢?主公说了,相国年迈体弱,许多事可以派年轻人去干,只要出出主意、把把舵就行了。”弦章说道。
“弦大人,我亲家所虑者,恐不在此啊!”睢英在旁说道。
“弦章明白,”弦章接着说道,“大人所虑者,是担心主公对大人言不听、计不从,于国于民无益,反而徒增烦恼啊!这一次,主公特意交待,如果大人回朝为相,诸事全凭大人作主,主公不再干涉。”
晏婴神情严肃地说道,“弦大人,主公的性情,你是知道的,常常出尔反尔,怕是积习难改呀!因此,还是让晏婴终老在这东海之滨吧!”
见晏婴依然执意不肯回朝,弦章离席而起,跪到晏婴面前,声泪俱下:“大人!齐国不能没有你,百姓不能没有你啊!恳求你看在齐国百姓的份上,回都城吧!”
一见弦章如此,睢英也连忙跪到晏婴面前。
“亲家,恳求你啦!”睢英的眼中闪着泪光。
晏婴见状,情难自抑,连忙站起身来,上前搀扶弦章、睢英,含泪说道:“二位大人何必如此!既然是齐国百姓还需要晏婴,那晏婴只好豁出这把老骨头,随二位大人再回都城!”
一日白天。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主位。时过七年,景公也显得苍老了许多。
晏婴坐在景公右侧座位。
君臣二人正在谈话。
“先生刚才所言,寡人完全赞同。”景公说道。
“主公,俗话说,家有千宗事,先从急处来。当前齐国百废待兴,臣以为首先要办的就是减赋。”晏婴说道。
“减赋?”景公问道。
“正是!主公可能还记得,在景王二十三年那年,主公在臣的陪同下访问鲁国的时候,曾与一位身材高大、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探讨过秦穆公何以称霸的问题。”晏婴答道。
“寡人当然记得!”提起这件往事,景公显得很兴奋,“寡人还记得,那位年轻人姓孔、名丘、字仲尼,人称孔子,乃是鲁国第一饱学之士。当时,他对寡人所提问题的回答十分精当,寡人听了非常高兴啊!”
“这位孔子,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不仅多才多艺,学问精深,而且深谙治国之道。前不久,他带领数名弟子,到东海之滨看望晏婴。在交谈中,他对晏婴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晏婴说道。
“什么故事啊?请先生讲讲,让寡人听听!”景公很感兴趣。
“故事是这样的:那天,孔子带领数名弟子从鲁国到齐国来。在路过泰山旁边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的野地里有个妇女在哭泣,而且哭得非常伤心。孔子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认为这个妇女哭得这么伤心,肯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不幸之事。于是,孔子就派他的弟子子贡过去打听一下。听了子贡的问话,那个妇女一边哭泣,一边答道:‘前年,我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去年,我的丈夫又被老虎咬死了;如今,我的儿子也被老虎咬死了。我今后可怎么生活啊!’子贡问那个妇女:‘既然这深山里有老虎,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儿搬到山外去住呢?’那个妇女答道:‘这里虽然有老虎,但是没有苛政啊!’子贡走回来,把他听到的情况向孔子如实禀报。孔子听了以后,心里十分难过,嘱咐他的弟子们:‘你们都要记住,苛政猛于暴虎啊!’”
讲完了这个故事,晏婴看了看景公的表情。
“这个妇女实在太悲惨了啊!但不知她是鲁国人,还是齐国人啊?”景公动情地问道。晏婴没有正面回答景公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主公,虽然此事发生在齐鲁两国交界的泰山附近,孔子也没有说明是在山的哪一侧,但是齐鲁两国目前在‘苛政’上是没有区别的,都‘猛于暴虎’啊!就拿我们齐国的田赋来说,先君桓公时不过是百取其五,后世也不过是十取其一,而目前却已经达到三取其二的地步。这难道还不是‘猛于暴虎’的‘苛政’吗!”
听着晏婴的话,景公一声不吭。
晏婴继续说下去:“主公,百姓宁可生活在随时可能被暴虎咬死的环境之中,也不愿生活在苛政之下,说明百姓对苛政已经深恶痛绝、忍无可忍了啊!如果再不解决苛政的问题,那么百姓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逃离齐国,另一条就是起来造反啊!”
“造反?”听到这两个字,景公才似有所悟,睁大眼睛,望着晏婴。
晏婴答道:“是的,主公。这两条,主公大概哪一条都不愿见到吧?正因如此,所以臣才认为,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减赋,以便使百姓减轻负担,能够在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中生活。如果说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那就是省刑。一条减赋,再家上一条省刑,才可以使百姓从苛政之下彻底摆脱出来,从而真正爱戴主公、拥护主公啊!”
“既然如此,那就按先生所说的去办吧!”不知是听明白了晏婴所讲的道理,还是感到无可奈何,景公终于同意了晏婴的意见。
晏婴闻听此言,连忙站起身来,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主公圣明!齐国有救了,百姓有救了啊!”晏婴一边说着,一边连连叩头。
数日之后的一天晚上。
晏婴家院内。
昏暗中,越石父正站在院内朝门口张望。忽然,从院门外传来一阵车马声。越石父知是晏婴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去。
晏婴的马车驶进院内。在李邦和越石父的搀扶下,晏婴走下马车。
“大人,可把您盼回来了!石父正有事要向您汇报哪!”越石父没等晏婴站稳脚,便急切地说道。
“什么事啊这么急,等我进屋以后再说嘛!”晏婴微笑着说道。
“好的。”越石父一边答应着,一边跟在晏婴身后走进书房。
走进书房之后,晏婴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越先生,有什么事,请坐下来说吧!”晏婴说道。
“不坐了,石父只有一件事,说完就走。今天下午,朝中来人,给您补发了您不在都城这七年的俸禄。石父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想请示一下大人,该怎么处理才好呢?”越石父微笑着说道。
“好啊,一定是个不小的数目吧?”晏婴笑着问道。
“是的,大人!”越石父微笑着答道。
“既然送来了,咱们就收下。至于如何处理嘛,”晏婴略一思索,便吩咐道,“还是按老规矩办:留下一小部分,够家中日常生活所需即可,剩下的全部分给附近的穷苦百姓。越先生,你看好吗?”
“石父料到大人一定会这样说的。不过,您看要不要给公子家送一点儿呢?他家人口多,日子过得不富裕啊!”越石父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晏婴。
“他家人口多,日子不富裕,这我知道,但总还是有吃有穿,说得过去嘛!再说,他家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都已成家立业、自食其力了,不需要他再操心了嘛!”晏婴一边思索,一边答道,“越先生,我看不如这样吧:辛苦你明天跑一趟,去跟我那个老亲家和晏苗师徒二人商量商量,就说是我说的,如果他们同意的话,就把欢儿小两口接过来,和我们老两口住在一起。这样一来,不就可以减轻他们一点儿负担了吗?另外,欢儿这孩子,在明川村的七年里,我已教他如何做人做事,来了以后,就让他跟着先生你学习如何管理家政吧。这也是一门学问。学好了,将来也可以自谋生计啊!至于钱粮嘛,就不要给他们送了吧!”
“大人,既然您这么吩咐,石父照办就是了!”越石父虽然并不情愿,但还是微微一笑,答应下来。
盛夏的一个白天。
骄阳似火。
在从外地通往临淄的一条大路上,一队车马正在浩浩荡荡地行进。从前到后依次为:由二十名手举旗帜的士兵组成的仪仗队,由四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组成的护卫队,由左右各十名内侍簇拥着的两辆马车,由二十辆战车组成的战车队。无论是站在车上的,还是步行的,均已汗流浃背。
忽然,走在前面的马车停下了。走在后面的马车也随即停了下来。
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从前面的马车上走了下来。
在李邦的搀扶下,晏婴从后面的马车上走了下来。
“主公,为何停下不走了?”晏婴走近景公,拱手施礼、问道。
景公抬起头来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反问道:“先生,天气这么热,要不要找个地方凉快凉快、休息一下啊?”
“主公,这附近一无村庄,二无树林,如何休息?再往前走十余里,就到路寝宫了,不如赶到那里再休息。您看好吗?”晏婴答道。
“好吧!”景公一边答应着,一边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晏婴也在李邦的搀扶下登上自己的马车。
景公一行车马继续向前缓缓行进。
路寝宫大院门楼。
门楼正上方的牌匾上镌刻着“路寝宫”三个大字。
门楼下面,两旁各四名手持兵器的站岗士兵正在鞠躬行礼。
景公一行车马正在通过门楼下面,进入院内。
院内。当年栽下的梧桐树苗,经过十几年的生长,早已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在一排排树干高大、枝繁叶茂的梧桐的遮蔽下,院内显得幽静、清凉。
景公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晏婴在李邦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然后朝景公走去。
“主公,您是到路寝台上去休息呢,还是就在台下这些宫殿中休息呢?”晏婴向景公拱手施礼,并请示道。
“寡人今天不登台了,就在下面这些宫殿中休息吧!”景公一边回答,一边朝正对院门的一座宫殿走去。
四名内侍紧跟景公身后,朝这座宫殿走去。
这时,一个地方官模样的人匆匆跑到晏婴面前,拱手施礼道:“晏相国,卑职姓刘、名泉,是这路寝宫主管。不知国君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相国恕罪!”
“主公已经进了那座宫殿,”晏婴用手指了指那座宫殿,然后吩咐道,“还不快把茶水、点心给主公送过去!另外,把你手下的人都找来,快给随主公来的这百十号人安排个休息的地方,送点儿水喝!”
“卑职遵命!”路寝宫主管刘泉向晏婴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晏婴这才朝景公休息的宫殿走去。
景公正在休息的宫殿内。
景公端坐在上位的一张长条桌后。晏婴坐在景公右侧的一张桌后。君臣二人正在喝茶、谈话。
“先生,这些宫殿多么壮观、美好啊!可是,不知后世谁将拥有它呢?”景公略带伤感地问道。
“主公,这不是臣敢议论之事啊!”晏婴推辞道。
“嗳,先生何必如此呢?您不是说过,如果得到天下的不会失去,那么虞舜、夏禹的天下就会永存至今了吗?”景公说道。
“主公,臣曾经听说过,在事情的真相尚未完全显露出来,很难据此作出判断的时候,就能知道其结果的人,是聪明的人;能够事先预言,而后来又被证实的人,是有智慧的人。聪明与智慧,那是君子的事啊!臣怎能足以知道未来的事呢?”晏婴继续推辞道。
“先生不必有何顾忌,但说无妨!”景公催促道。
“既然主公执意要听听臣的想法,那么臣就说说看。据臣猜测,这些壮美的宫殿,后世将由田氏所拥有。因为,田氏正在修建一道除害利民的无形堤坝啊!”晏婴答道。
“寡人愿闻其详!”景公说道。
“据说,田氏是在先君桓公十四年的时候来到齐国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经过五六代人的经营,如今田氏已是齐国的一个大家族。主公知道,我们齐国通用的量器分为升、豆、区、釜、钟五个等级,四升为一豆,四豆为一区,四区为一釜,十釜为一钟。而田氏私家的前三种量器,却是在此基础上各加一量再进位,变成了五升为一豆、五豆为一区、五区为一釜。这样,到了钟,公私两种量器的差距就非常大了。每逢灾荒之年或青黄不接的季节,田氏就用私家的量器来度量谷物,借给那些急需的百姓。而到了秋后,田氏却用齐国通用的量器来度量谷物,按借出的数目收回来。这样,田氏用大量器借出,用小量器收回,用这种办法挽救了那些受冻挨饿的穷苦百姓,使那些快要冻死饿死的百姓存活下来。田氏损失的只是相当于两种量器之差的谷物,而得到的却是齐国百姓的民心啊!”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一直在神情专注地听着。
晏婴见景公听得入神,便继续说下去:“与田氏的做法相反,主公只图自己享乐,而对百姓不施德政,反施苛政,横征暴敛,重赋严刑,背弃百姓、丧失民心已经很久很久了啊!臣曾经对主公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田氏虽然说不上有德,但是厚施于百姓,赢得了民心。上说:‘虽无恩德赠与汝,快来唱歌与跳舞。’田氏施惠于百姓,使百姓高兴地为他唱歌跳舞。如此看来,这座路寝宫,甚至整个齐国,将来不归田氏,又能归谁呢?”
“先生,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种局面吗?”听罢晏婴之言,景公显得很沮丧,试探着问道。
“主公,田氏修建除害利民的无形堤坝,这是一件善事啊!而做善事,正是国君应当鼓励的呀,怎么可以禁止呢?以臣之见,要改变这种局面,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革除苛政,改为施行德政,使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且比田氏所给的好处还要多、还要大。只有如此,才能逐步挽回已经丧失的民心,才能使主公的后世继续拥有这座路寝宫、拥有齐国啊!”晏婴答道。
听了晏婴的话,景公又问:“先生,自从先生前年回到朝中以来,寡人不是已经减赋省刑、施行德政了吗?此次巡视各地,看到许多地方庄长势良好,百姓面带笑容,不是说明寡人的德政已经见到实效了吗?难道寡人还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好吗?”
晏婴见问,从容答道:“主公,施行德政,贵在坚持,始终如一,方可奏效。主公长期不施德政,仅靠短期施行德政是难以挽回民心的啊!臣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诸侯并立,能终善者为长;列士并学,能终善者为师。’作为国君,要长久地保有一个国家,也必须‘终善’,始终如一地施行德政才行啊!上也说过:‘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所以说,短期施行德政是容易做到的,而长期坚持、始终如一地施行德政,才是最难最难的啊!臣已经老了,快不能侍奉主公了。希望主公能记住臣的这些话,特别是‘终善’二字啊!”
“寡人记住了!”景公连连点头。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走了进来,并径直朝景公走来。
那名内侍在距景公不远的地方站住脚,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轻声禀报:“启禀主公,有一位老丈在大院门楼外求见主公,守门士兵劝他离开这里,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一定要面见主公!”
“他没说为什么要见寡人吗?”景公问道。
“没有。”那名内侍答道。
“那……”景公有些犹豫。
“主公,百姓要见自己的国君,难道非得有什么重大理由吗?”晏婴在旁劝道。
“好吧,那就请他进来吧!”景公吩咐道。
“遵命!”那名内侍朝景公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位年纪很大、身材瘦小的老汉跟在那名内侍身后走了进来。
那位老汉见到景公,连忙紧走几步,走到景公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民给国君请安!”那位老汉连连叩头。
“老人家,快快请起,请坐下说话!”景公说道。
“多谢国君!多谢国君!”那位老汉又连叩两个头,这才站起身来,走到景公左侧的一个座位坐下。坐下之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景公。
“老人家,您多大年纪啦?”景公微笑着问道。
“小民今年八十八岁了,可是耳不聋、眼不花啊!”那位老汉答道。
“好啊,您是个高寿老人哪!”景公赞罢,又问,“您要见寡人,可有什么话要对寡人说吗?”
“没有,没有!小民是这附近村里的村民。自从这路寝宫建成以后,小民一次也没进来过。这几年,听说国君经常到这里来,可是小民一次也没遇到过。这一次,小民恰好路过这里,又听说国君也正在这里,就想进来看看国君长得什么样,给国君请个安。”那位老汉一边笑着,一边答道。
“既然您没有什么话要说,那么不如这样吧:寡人听说,一个人如果能够得到高寿老人的祝福,就一定能够得到幸福。老人家,就请您对寡人说句祝福的话吧!”景公微笑着说道。
“据说齐国的先君胡公是个长寿老人。小民祝愿国君比胡公还长寿,有利于国家!”那位老汉说道。
“好啊!请您再说一句祝福的话把!”听了老汉的祝福,景公非常高兴。
“祝愿国君的子孙都像小民一样长寿!”见景公愿听,那位老汉就又说了一句。
“好啊!请您再说一句祝福的话把!”听了老汉的祝福,景公笑得合不拢嘴。
“祝愿国君千万不要得罪百姓啊!”见景公还要听,那位老汉就说了第三句。
谁知:那位老汉第三句祝福的话话音尚未落地,景公便勃然变色,笑容变成了怒容。
“什么?从来只有百姓得罪君王,哪有君王得罪百姓的呢?”景公大声质问道。
“国君息怒!小民只是说了句真心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啊!”那位老汉被吓得浑身发抖,语音发颤。
晏婴见状,连忙开口劝谏景公:“主公!这位老人家的话并没有错,而是主公的话错了啊!请主公想想看:百姓犯了罪,有当官的去惩治他;那些远在地方的官员犯了罪,有朝中大臣代表国君去惩治他;而国君得罪了百姓,有谁来惩治他呢?敢问主公:夏桀、商纣这样的国君,是当国君的去讨伐他,还是百姓去讨伐他呢?”
“先生说得对,确实是寡人的话错了啊!”听了晏婴的话,景公似有所悟,于是转身面向那位老汉,语气温和地说道,“老人家,您的祝福话说得好啊!寡人一定记住您的话:千万不要得罪百姓啊!”
一个冬天的夜晚。
西北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
晏婴家院内。多数房间都已经熄灯了,只有晏婴的书房中还亮着灯。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照在门外的雪地上,格外显眼。
屋内。油灯下。
书桌旁的地上,摆着一个火盆。盆内的炭火因无人拨动而被炭灰所掩盖,热力十分微弱。
晏婴坐在书桌后,仍在披阅着公文,并不时把双手放到嘴边,用哈气来暖一暖,然后继续翻动面前的竹简。
“笃、笃!”听到两下敲门声,晏婴抬起头来看着屋门。
“谁呀?请进来吧!”晏婴说道。
“吱妞——”门开处,欢儿抱着一件旧的麋鹿皮裘走了进来,并带进一阵风来,吹得油灯的火苗闪了几闪,几乎被吹灭。
欢儿转身把门关好,然后朝晏婴走过来:“爷爷,夜里天气冷,奶奶让我给您送件衣服来!”
“怎么?你奶奶还没睡呀?”晏婴顺从地让欢儿把那件旧皮裘给自己披在身上,微笑着问道。
“奶奶都睡醒一觉了,发现您还没回去睡觉,就叫醒我,让我给您送来的。”欢儿微笑着答道。
“我再看一会儿公文,明天上朝还要向国君报告哪!你回去接着睡去吧!”晏婴慈爱地看着欢儿。
欢儿没有说话,而是走到火盆边,用旁边放着的一根木棍去拨弄盆中的炭。经欢儿一拨弄,炭灰纷纷落下,红红的炭火露了出来,发出温暖的光和热。
“咳、咳!”晏婴咳嗽了两声。
“爷爷,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欢儿听到晏婴的咳嗽声,连忙转过身来,看着晏婴的脸,关切地询问。
“没、没事,咳、咳!可能是炭灰飞起来,钻到我嗓子眼里了吧?”晏婴微笑着答道。
“爷爷,您年纪大了,不能再老是熬夜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我爹,请他或是我外公来一下,好好给您看一看。您要是有病,就让他们给您治,早治早好;您要是没病,只当请他们来串个门!”欢儿说道。“也好,也好!咳、咳!你回去睡觉吧!”晏婴微笑着对欢儿说道。
“我的睏劲儿已经过去了,回去也睡不着。我不说话,就坐在这里陪您一会儿吧!”欢儿微笑着说道。
“你呀!”晏婴朝欢儿微笑着说了一句,然后低下头,又继续看起了桌上的竹简。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一个白天。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百花竞放,争妍斗艳。
景公正独自一人在园中小径上漫步,边走边观赏着两旁的鲜花。
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走进花园,并径直朝景公走来。
“启禀主公,晏相国求见!”那名内侍走近景公,停下脚步,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晏相国来了?快快请他进来!”听说晏婴到来,景公显得很高兴。
“遵命!”那名内侍朝景公再施一礼,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晏婴跟在那名内侍身后走进花园,并朝景公走来。
此时的晏婴,已非几年前的晏婴:头发已经全白了,走路已经明显迟缓。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近景公,停下脚步,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
“先生,您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些花吧,开得多好啊!看着这些花,寡人就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呀!”景公见晏婴到来,便停下脚步,面向晏婴,笑着说道。
“是啊,是啊!”晏婴顺口答道,其实并没有去看两旁的鲜花。
“先生来见寡人,可是有什么事么?”景公微笑着问道。
“是的,臣是来向主公请求致仕的。”晏婴语气平淡地答道。
“请求致仕?为什么呀?是寡人又惹先生生气了吗?”景公闻言,感到有些奇怪。
“不为别的,只为晏婴年迈体弱,行动不便,已经实在难以继续胜任相国之职了啊!”晏婴面带苦笑,仍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记得当年睢休相睢老先生致仕时,曾引用古人诗句以自讽,说:既是‘菁华已竭’,何不‘褰裳去之’?那时,睢老先生才七十岁刚刚出头。而现在,晏婴已八十有五,早该致仕了啊!”
“哎呀,寡人怎么一直没有意识到,先生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了!”听了晏婴的话,景公似乎感到自责,连忙说道,“快请先生到凉亭上坐,咱们坐着说话!”
晏婴跟着景公走进凉亭,只见里面早已铺好了锦垫。二人分君臣坐下。
“先生,近些日子,寡人一直在考虑这样一件事:自先生重返朝中辅佐寡人治理国家以来,才短短七八年时间,齐国就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荒废多年的土地得到开垦,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蚕丝销往燕国,马匹销往鲁国,不仅高氏、国氏等豪门大夫不敢再找寡人的麻烦,就连燕国、鲁国等前几年经常骚扰齐国的诸侯国,如今也年年来齐朝贡。寡人为君已四十余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感受到什么是百姓安居乐业,什么是国家繁荣富强啊!寡人深知这都是先生的功劳,理应为先生增加俸禄,却又担心先生不肯接受,正在考虑怎样才能使先生同意接受更多的俸禄啊!”景公激动地说道。
晏婴欠身、拱手,朝景公施了一礼,然后说道:“臣多谢主公!臣致仕之后,生活自有儿女们照料,就不劳主公再费心了啊!”
“唉!”景公叹了一口气,有些依恋地说道,“先生执意请求致仕,寡人不忍勉强挽留。只是:睢休相致仕,睢英继任大夫;田无宇致仕,田乞继任大夫;先生致仕,在先生的子孙中,何人可继任大夫呢?”
晏婴闻言,再次欠身、拱手,朝景公施礼,并用坚定的语气说道:“臣多谢主公!臣的子孙虽多,但他们各有各的事业,无一人适合继任大夫。而与其由臣的子孙中并不适合的一个继任大夫,主公不如广开言路,让朝野上下举贤荐能,然后慎重考核、选择,择其贤能者而任之。那样的话,于国于民才是好事啊!”
“先生的气度、节操,真令寡人感佩万分啊!”景公想不到晏婴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略一思考之后,神情严肃地说道,“当年寡人的先君桓公,由于管相辅佐治国劳苦功高,因此在管相老了的时候,赐给管相三处住宅,恩泽延及管相的子孙。如今,先生老了,寡人也打算为先生修建三处住宅,恩泽延及先生的子孙。寡人仅为先生做这么一点小事,难道还不可以吗?”
晏婴闻言,第三次欠身、拱手,朝景公施礼,并心怀愧疚地答道:“臣多谢主公!当年,管相侍奉先君桓公,桓公的大义高于诸侯,桓公的德政使百姓普遍受到恩惠。而现在,晏婴侍奉主公,齐国尚未强大,仅可与其他诸侯平列;百姓尚未富足,许多百姓还有怨言。由此可见,晏婴为相三十余年,过失实在是太多了啊!如今,主公想赐给晏婴三处住宅,这不是让一个不贤的父亲为其不贤的儿子接受厚赏,从而伤害国家和百姓的大义吗?更何况,德行薄而赏赐厚,昏昧的人而家族富,这是表彰污浊而违背圣人的教导的。主公,千万不能这样做啊!”
景公心情激动,眼含泪水,语带悲腔,大声说道:“先生!自寡人继位以来,您辅佐寡人四十八年,对寡人恩比东海深,对百姓情比黄河长,对齐国功比泰山高!如今,您老了,却连一点小事也不让寡人为您做,您让寡人何颜面对列祖列宗,何颜面对齐国百姓啊!”
晏婴见状,连忙欠起身来,跪在景公面前。
“主公!”晏婴叫出“主公”二字,早已泪流满面,“有主公这般心意,有主公这般言语,晏婴此生足矣!还望主公切记‘终善’二字!臣就此告辞了!”
晏婴向景公三叩首,然后站起身来,朝凉亭外走去。
“先生!先生——”景公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晏婴没有回头。
当年秋季的一个白天。
路寝台上。
在梧桐掩映下的一座凉亭里,坐着三个人:景公、裔款、睢英。在数名内侍的侍奉下,君臣三人正在喝茶、谈话。
“主公,您来这儿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秋老虎’已经过去了,天气凉爽了,您还是早些回都城吧!万一朝中大臣们有什么急事要向您请示,也好找您啊!”睢英对景公说道。
“嗳,能有什么急事啊!今年丰收已成定局,寡人回不回去,不都是一样嘛!寡人最喜欢这种不冷不热的天气,就让寡人在这儿再舒服几天吧!”景公笑着说道。
“是啊,秋风习习,冷暖宜人,主公就在这儿多舒服几天吧!”裔款虽比前些年显得有些苍老,但秉性难移,仍是专拣景公爱听的话说。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走上台来,并径直朝景公君臣所在的凉亭走来。
那名内侍走进凉亭,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主公,弦章大夫派人飞马来报,说是晏相国病危,命在旦夕!”
“什么?晏相国病危?”景公闻言,大吃一惊,但马上便反应过来,站起身来,大声吩咐道,“快扶寡人下去,快给寡人备车!寡人已有半年未见晏相国了,寡人要去见晏相国最后一面!”
当日。
晏婴家中。正屋内。
病床上。晏婴处在弥留之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此时双目紧闭,正在昏迷之中。
病床旁。晏苗坐在病床一侧,正在神情专注地给晏婴把脉。晏青、二妮儿搀扶着翠玉站在病床的另一侧,三人正在低声哭泣。欢儿、越石父二人站在旁边,摇头叹息,暗自垂泪。
“唉!”晏苗松开为晏婴把脉的手,长叹了一口气。
“苗儿,你爹他真的不行了吗?”翠玉问道。
“娘,我岳父刚才走的时候,在大门口悄悄告诉我,说我爹多年积劳成疾,如今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医,让我准备后事。我摸我爹的脉,不仅脉象细弱,而且时有间歇,怕是熬不过今天了啊!”晏苗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回答母亲的问话。
“大人!大人!”李垚一边呼唤着,一边匆匆走了进来,径直扑到晏婴的病床前。
秀姑跟在李垚身后走进屋来,见到翠玉,连忙走了过去。
“嫂子!”秀姑拉着翠玉的一只手,只叫出一声“嫂子”,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大人!大人!您醒醒啊!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李垚,我是二牛啊!”李垚眼含泪水,俯在床前大声呼唤着。
“奶奶、奶奶,您快看,爷爷睁开眼睛啦!”二妮儿眼尖,发现晏婴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一条缝,连忙喊了起来。
“他爹,你睁开眼睛看看,二牛和秀姑过来看你了!”翠玉弯着腰,伏在晏婴耳边大声说道。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晏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大人,我是二牛啊!”李垚见晏婴睁开了眼睛,连忙伏下身子,凑到晏婴面前,大声说道。
正在此时,弦章匆匆走了进来。
“相国怎么样啦?”弦章一边拱手向屋内的人们施礼,一边急切地问道。
一见弦章到来,众人连忙让开一条路,让弦章走到晏婴的病床前。
“弦大人,大人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李垚直起身子,对弦章介绍道。
“相国,我是弦章啊!”弦章俯下身子,凑到晏婴面前,大声说道。
晏婴的眼珠动了动,看了看弦章,又看了看李垚,嘴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转瞬间,晏婴的眼睛又合上了,从眼角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相国!相国!”
“大人!大人!”
“爷爷!爷爷!”
“我爹又昏迷过去了。”晏苗眼含泪水,对弦章、李垚说道。
与此同时。在从路寝宫通往临淄城的大路上,景公一行车马正在快速行进。
“停下!停下!寡人要下车!”坐在马车上的景公大声喊道。
“吁——”车夫听到景公的命令,连忙勒住缰绳刹住闸,把马车停了下来。
几名骑马的内侍一见景公的马车停了下来,连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走下马车。
“这是什么破车?走得这么慢!还不如寡人在地上跑着快哪!”景公一边斥责着,一边朝前跑去。
车夫无奈,只好赶着马车继续快速行进。没过多久,马车便超过了正在路上跑着的景公。
“主公!主公!您跑得没有马车快呀,还是上车吧!”紧跟在景公后面跑着的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地劝道。
“好吧!”景公见马车确实比自己跑得快,只好停住脚,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又上了马车。
“快点,快点!寡人要见晏相国最后一面啊!”刚一上车,景公便催促道。
“驾!”车夫驾驭着四匹骏马,飞奔向前。
晏婴家中。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国君驾到!”随着这声大叫,景公、睢英两辆马车在晏婴家院门外停下。景公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然后匆匆走进院内。睢英紧跟景公身后走进院内。
院内、屋内的人们一听“国君驾到”,立即让出一条路来。弦章、李垚和身穿重孝的晏苗从屋内迎了出来,向景公拱手施礼。
“晏相国怎么样了?”景公急切地问道。
“主公,晏相国已经没了!”弦章含泪向景公报告。
“什么?相国已经没了?”听说晏婴已经去世,景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先生!先生啊!”
景公一边哭喊着,一边向屋内奔去。
景公伏在晏婴的遗体上,一边痛哭着,一边诉说着:“先生,寡人来迟一步啊!先生不分昼夜地规劝寡人,就连寡人细小的过失也不放过,可是寡人却沉湎享乐而不收敛,对寡人的怨恨与责备深深地积蓄在百姓心中。现在,是上天降祸给齐国啊!上天不加祸在寡人身上,却加祸于先生,齐国的江山社稷真的危险了啊!百姓将向谁求告啊!呜呜呜!呜呜呜!”
“主公节哀!这里有臣和睢大夫、李大夫帮忙张罗就行了,您还是回宫休息去吧!”弦章一边搀扶、劝慰景公,一边用手指了指身旁正在低声啜泣的睢英和李垚。
景公站起身来,哭犹不止。
“当年,先生陪寡人一起巡游牛山,在同一天内三次谏责寡人。今后还有谁能这样做啊!呜呜呜!呜呜呜!”景公一边朝屋外走着,一边继续哭诉着。
院内。披麻戴孝的晏苗等晏家子孙全部跪在地上,哭声响成一片。
“小民晏苗多谢国君!”晏苗高声向景公道谢,并带头向景公磕头。
“多谢国君!”晏家其他子孙也跟着晏苗一起向景公磕头、道谢。
在弦章、睢英的搀扶下,景公哭着走出晏婴家院门。
晏婴家书房中。翠玉坐在正中座位。弦章、睢英、李垚、晏苗、晏青等分别坐在两边。
“夫人,您打算怎么安葬相国?”弦章问道。
晏苗把话接了过来:“弦大人,家父在世时,一直是反对厚葬、主张薄葬的。如今,家父去世了,不如就按他以往的主张办,实行薄葬吧!”
“好吧!”弦章点了点头。
“对了,”翠玉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对晏苗说道,“苗儿,你爹前几天清醒的时候告诉过我,说他给你们这些子孙后代留有遗言,写在一块白帛上,装在家里堂屋前部的那根柱子上半截的一个洞里,要等他去世之后再让你们看。现在,你去把它取出来,看看上面是怎么说的吧!”
“是。”晏苗答应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夫人,您也同意薄葬吗?”弦章又问。
“弦大人,我家苗儿说得对啊!”说到这里,翠玉往四周看了看,然后顺手从旁边拿过一件旧的麋鹿皮裘来,放到众人面前,“这件皮裘,你们可能都见过吧?他一穿就是三十年啊!直到他七十岁生日那天,青儿给他做了件新的,他才不再把这件皮裘穿到外边去。但在家里时,他还是常穿的啊!他活着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他死了,难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可以强迫他改变习惯吗?”
“唉!”李垚叹了一口气,泪如雨下,“二位大人,你们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们齐国的相国穿的衣服啊!”
弦章、睢英传看着这件旧皮裘,一边看着,一边落泪。
晏青睹物思人,低头垂泪,用布巾捂着自己的嘴,以免哭出声来。
“娘,您说的东西,可是这个布包?”晏苗走进来,把一个布包交到翠玉手中。
“我也没有见过,可能就是这个布包把!”翠玉把布包打开,只见里面包着一块白帛,上面写满了字,于是连忙把它递给晏苗,“对,就是这个!”
晏苗接过帛书,看了一遍,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弦章从晏苗手中取过帛书,先看了一遍,然后念出声来:“布帛不可穷,穷则无衣穿;牛马不可穷,穷则谁耕田;志气不可穷,穷则不堪用;国家不可穷,穷则难保全。”
次日清晨。临淄城北门外。城门刚刚打开,便从城内缓缓驶出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是晏婴的马车,是陪伴晏婴走遍齐国、出使列国、栉风沐雨四十余载的马车。
乘车的人还是晏婴,但已不是前往北方巡视的那个晏婴,而是走向人生旅途最后一站的晏婴。
赶车的人是李垚,是披麻戴孝、须发花白、泪流满面的李垚。
车后,紧跟着弦章、睢英、越石父和翠玉、晏苗、晏青等晏婴的亲属。秀姑、欢儿搀扶着翠玉。二妮儿搀扶着晏青。他们在哭泣,边哭边走,边走边哭。
起风了。风声盖过了他们的哭声。
不知何时,在这支小小的送葬队伍后面续起了一条长龙,一条由自发前来为他们的相国送行的临淄百姓汇聚而成的长龙。他们在哭泣,边哭边走,边走边哭。
更不知何时,他们的哭声盖过了风声。
公元前五零零年,晏婴走完了他八十五年坎坷而又辉煌的人生旅程,被安葬在他曾经生活过的那片被后人称作“清节里”的土地上。“古冢遗迹怀晏相”。至今,已经两千五百年过去了,贤相晏婴的故事和英名仍在华夏大地上到处流传。
(2006年5月16日晚初稿;2006年12月12日晚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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