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温·居尔最不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对着询问证人的录音来校正打印的文本资料。中午之后,他一直坐在桌旁干这事。因此,从一开始,他的情绪就不大好。他抬起头,看到怀亚特小心谨慎地经过刑侦处向他走过来时,这种情绪就在他的脸上显露了出来。
亨特走过来,说了自己的意图后,居尔直截了当地就回击了。
“我想就在昨天,”他开始反击,“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我不能为你效力,可接下来我看到的是:下午三四点钟,我没有行走在外面的大街上,为这个伟大城市的居民安危去赴汤蹈火,你又跑到我面前,站在我的办公桌旁。我是刑侦处的一名督察,通过干实事来领取工作报酬。你来问我能不能在空闲时间里帮你调查调查一些小事,不收取任何报酬,是吗?”
“为你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做一点琐碎而有意义的事,会有回报的。”
“我想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吧。”
“够充分了,尤其在你听清楚是什么事的时候。”
“我不想听,怀亚特,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我想这话我已经和你说过一两次了,干完这件事,我还要询问三位证人。”居尔看看手表,“确切地说,还有42分钟。询问将耗掉我下午的全部时光,可能还要延续到晚上,这会让我的晚餐晚点,康妮就讨厌我这样。我不怪她,因为我也讨厌这样。”
“你今天的口才真棒。”亨特说。
居尔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耐心地看了亨特一眼,压低了嗓音,“这是因为,怀亚特,我在用我能想到的最清楚的语言,告诉你我不能停下手中的工作,为你干自由职业者该干的事情,不管这事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或者无足轻重。”
“德温,这事是微不足道,但绝不是无足轻重,这是一桩未能结案的谋杀案,依然是个有效的案例,受害者是我的母亲。”
居尔即将脱口而出的另一波恶言恶语就此戛然而止,他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亨特点头,“我的生母,玛吉·卡森。”
现在轮到居尔摇头了,“我得为你把这事了结了,是不是?不管是什么事情。真是关系到你母亲吗?真正被杀的到底是谁?你不会随口编个故事让我着你的道吧?”
“我凭着童子军的荣誉发誓,这事确实发生过,案子一直没破。”
“你刚刚知道这事?”
“还不到一小时。”
“听起来像个故事。”
“是这么回事,真正的问题出在审判上。”
“还审判了?我想你刚说过没破案的。”
“说过,被起诉杀害她的人因陪审团无法裁定,两次免于惩罚。”
“哦,好啊!欢迎光临旧金山。”
“被告是我的父亲。”
居尔再一次愣住了,他一动不动,然后摇着头,咯咯笑了起来,“好的,恭喜你。怀亚特,你真是让我神往了一会儿,好啊!”他看了一眼手表,往后推了推椅子,站起身,“我想我很喜欢我俩在此交流,可我真的要动身了。”
“此事千真万确。”
“我不这样认为。”
“很容易检查核对的,材料就在外面湾景区的档案室里,这就是我来请求要你帮忙的全部事情,你去那儿帮我看上一眼就行了。我想自己去,可人家不让我进去,得警察才行。”
“当真如此?案子什么时候开始的?”居尔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玛吉·卡森,此案第一次审判是在1971年。”
居尔萎靡不振地向前弯下腰,在便利贴上写着字,然后抬起头,“如果我问完了这些证人,吃晚饭又不迟到,并且今天某个时间还能回到这栋大楼,其实哪样可能性都不大,我可能会去看一看的,我可没有给你任何承诺。”
“你会做的,我知道你会做的,”亨特指着他笑道,“你会为我效劳的,德温。”
“怀亚特,我非常确信我不是在为你效劳,我只是一个拼死拼活干活的警察,干我自己应该干的事而己。”
“那好吧,我最好还是走开,让你自己去看吧。”
停车总是那样,要么价格昂贵,要么根本就找不到地方。亨特从海洋之星把车开回车库,把酷派车停在里面,关上车库门后,转身向法院走去,去看看居尔,问他要案件的档案。
现在,他走回到明媚的阳光和罕见的温暖之中——10月在旧金山是仲夏季节——来到小巷门口,弯下身子,走进遮盖住门廊的阴影里面。
他直起身子坐下来,头向后靠着门,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努力地控制着呼吸节奏。
除了参与各项体育和锻炼活动之外,亨特大部分早上会跑好几英里来保持体形。先跑到旧金山湾堤岸,然后跑到克里斯菲尔德公园——有时甚至一路跑到金门大桥——然后再跑回来。因此,他很少感觉自己身体虚弱,事实上,他从未承认过自己身体不行。然而,现在,毫无征兆地,他感觉到自己冷汗涔涔,呼吸困难,头脑晕晕乎乎。
他按了按太阳穴,然后慢慢地让整个身体弯曲下来,一直到他双肘着膝,两手托着脑袋。
他无法确切地弄清楚这是否能称之为记忆,没有任何东西能脱离记忆而独立存在。突然之间,似乎有一个全新的地方,就藏在身体的某处。也许这个地方一直都在那儿,一直以来被小心翼翼地、千方百计地完全掩盖起来,藏得紧紧地,但现在感觉起来,就像一个张着大嘴的露天深坑,隐匿于内脏的中央。
他喘个不停,试图把深坑填满,但起不到任何用。
微风拂面,从某个地方飘来一股爆米花的香味,这让他认清了现实情况。突然之间,他知道自己快要吐了。
他赶快打开后门,跑过厨房,及时赶到卫生间,刚好赶上呕吐的爆发。然后,亨特坐在冰冷的花瓷地砖上,双臂交叉抱住胸口,搂紧自己,和寒冷做着抗争。几分钟之后,他挣扎着站起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灰黄,双眼亮晶晶的,泪水简直是在闪闪发光。他打开冷水开关,洗把脸,擦干,然后到房间的沙发上坐下。
吉娜·洛克一年前给他买过一床被子,他叠放在沙发后面。现在,他把被子扯过来裹在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虽然没听到短信的铃声,他还是检查有没有收到新信息,接着就翻到了当天早些时候的短信交流内容:有进展吗?他的回复是:你是谁?给我电话,我们谈谈。
但屏幕上没有显示新的信息,也没有回复。他用手指打出了另一条短信:我的母亲是被谋杀的!
发送。
卡莉·卢琴特和亨特关系密切,亨特使用的就是她所在公司的手机。她按着亨特的手机拨弄了好几次,摇了摇头,“怀亚特,我们在这儿什么也干不了。对方可能只用过一次,然后就把手机扔掉了。”
两人待在位于市场大街的一家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店面的办公室里——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四面是墙柜,以及放满存货清单、嘎吱作响的书架。卡莉设计出一套与众不同、符合经营规律的店铺位置,每天让店员忙个不停,她会在任何一天出现在任何一家店铺进行检查。她是资产保护部门的首席分析师,真正的日常工作在于弄清楚公司职员从公司偷东西所使用的新颖聪明的方法,并且阻挠这些方法的实施。作为公司一名长期的雇员以及第一流的科技精英人物,她也了解手机技术方面细枝末节的东西。现在,她告诉亨特,他俩运气不佳,无法确认短信发送者的身份。
“电话号码本身能提供信息吗?”亨特问,“我们知道区号,至少,这是当地的号码。这难道不能缩小范围吗?”
卢琴特的眉头上佩戴着有品位的银饰。现在,她扬起眉头,对亨特的无知感到万分惊讶,“怀亚特,如果你认为这个缩小了范围的话,区号可是适用于整个城市的,这些区号起不到任何作用。销售电话时,号码和区号是随便选的,甚至不必是购买地的区号。”
“那谁买电话就没有记录吗?我知道我买手机时,设置了账号,不是吗?如果记得不错的话,填了我大约一半的个人信息。”
“是的,你是这样做的,可你并没有购买用过就扔掉的手机,”她拿起亨特的购机合同,“这是货真价实的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产品,和公司的账号相对接;发短信的人,却是在百思买集团或者某个地方购买了大量的通话时间。”
“那就没有销售记录吗?”
“如果是现金支付就没有记录。我敢打赌这部手机肯定是现金支付。怀亚特,你知道买这些产品的人并不是非常诚实的公民。你可能听说过了,这些东西是为贩卖毒品准备的,这可能就是它们存在的主要用途。而且,员工销售这些产品,不大可能得到提成。是的,虽然从理论上说,销售人员销售每部手机时应该留下顾客的名字,但他们可以偷懒,而这是没有人来检查的。你知道发短信者的名字吗?猜猜看。”
“米老鼠。”
“差不多吧,这就是‘预交话费的手机’。”她拿起亨特的手机,向对方展示着自己从这个神秘的发短信者那里获得的信息。她在亨特的手机屏幕上轻轻触摸了几下,“第一条短信,‘任何顾客都有可能’。这个地址?你愿意下多大赌注,赌这就是商店的地址?”
亨特打起精神,“至少我们知道是在哪儿购买的。”
她耸耸肩,“如果真是商店地址,不是像预交话费的手机那样随便就能编造出来的,我们或许能查到某个地点。如果是我的顾客,是可以查出来的。可他们销售了太多这样的手机,我敢保证,你怎么去确定每一位购买者的身份?”
“买多部手机的顾客呢?”
“除非在两到九家不同的商店购买。”她把手机还给亨特。
他伸直身体,离开桌面,顺手把手机放入皮套,“那我们就此彻底没辙?”
她满是同情地点点头,“就这两条短信来看,我想是这样的。这些手机早就不存在了,怀亚特。砸碎了,被汽车碾轧过了,扔掉了。这些手机不能帮你找到任何人。你知道这些手机的平均使用寿命,是吧?1小时15分钟。用个一两次,那就是它们的作用,然后就被扔掉,因为它们本身就是证据。”
“卡莉,”亨特说,“你有其他点子吗?我得找到此人。”
“我来合计合计。”她说,坐在桌旁,拨弄着一缕缕短而卷曲的黑发,陷入沉思之中,“上一条短信问你事情可有进展,你还没有任何答复,是不是?”
亨特点点头。
“现在有了进展,对吧?”
“事实上,有不小的进展。”
“好吧。下一次收到短信,我能精确地找到对方所在位置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尤其是对方就在本市范围内。事实上,你在发短信的同时,我们还可以通话,这样我就可以及时获得发短信者的位置。”
“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怀亚特。这不难的,我可以在30秒之内搞定。一旦我得到号码,我就可以跟踪,但首先得对方联系你才行。”
“好的,”亨特说,“如果有联系的话,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怀亚特,你还好吗?”塔玛拉坐在他的对面,交叉着双腿。塔玛拉合上了过去20分钟他们一直在翻阅的预约簿,放在大腿上,“你似乎有点……打不起精神来?”
亨特在宽大的桌面上抬起头,挤出一丝笑容,可笑容稍纵即逝,“我还好。”
“不错啊,还在大言不惭地发表着看法。”
“我没怎么糊弄你吧?”
“也许你一瞬间就丢掉了三位客户。”
“有一天我会把他们一一再找回来的。”然后,他表情严肃地说,“每个人都为明天找到了可做之事,是不是?”
“怀亚特,情况正好相反,我们手上的工作量太大,人手又不够,尤其是你,没有把自己的时间投入到工作中去,”她说,抬起一只手,“这不是批评,是事实。”
“我注意到了,”亨特在嘴巴前搓着双手,“这个短信事件让我讨厌,我母亲……”他停了片刻,然后在桌子上摊开手掌,“我不知道怎样厘清整个事件。一个明摆的事实是她被杀了,而我父亲一直不见影踪。我怎能忘了这一切呢?一切都历历在目。我是说,在今天之前一切都历历在目。”
“也许是伤害太大了吧?”
“塔姆,这是不自觉的行为,情况就是这样。你是知道我的,在以前的生活中,我还没有尝过痛苦的滋味,我是个逍遥自在的家伙。”
“哈哈!”塔玛拉笑了一会儿才止住,“我是说,你说对了。这就是你,怀亚特,逍遥自在,随遇而安,人们经常谈到你这一点。”
亨特似乎很是惊讶,“真的吗?不是吧?”
“是的,你就是那样。坦白地讲,妙趣横生,无忧无虑,”她走上前,“好了,怀亚特,你至少有点了解自己了,是吧?你不是个懒骨头。你干吗认为自己总是需要这么棒的体形呢?干吗你得自己打理生意上的事呢?为什么你擅长于自己参与的每样事情,更别提在体育场上的佳绩了?”
“塔姆,这些算不上是性格缺陷吧?”
“不是,可也算不上是一个不想让任何事情困住手脚、无忧无虑之人的成熟之举。比如说,突然得面对童年时期的事情,面对长这么大一直在压制的事情,”塔玛拉压低了嗓音,“好了,你可以对这事有一定的反应。事实上,我在担心这事是否会给你带来某种真真切切的沉重打击。如果换作是我,我会蜷缩到球中,躲在拐角处,寻思着下一次攻击会来自何方。”
“这不大可能,”亨特说,“你很可能和我现在一模一样,得弄清楚这事是谁干的,为什么干这事,这是一方面的情况;另一方面,尽量侦破我母亲的谋杀案。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我就习惯了有这样一位母亲,她被谋杀了;至于父亲……他可能还活着。你能想象吗?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我能想象得到,怀亚特,”她心平气和地说,“米基和我有着同样的经历,这事你可能还记得。”
她的话不啻于给了亨特一记耳光。亨特惊讶于他们姐弟俩的力量,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当然你能做到,塔姆,对不起,你当然能做到。”
她耸耸肩,“差别在于我从不会假设我们的父亲去世了,怀亚特,他很可能就生活在某个地方,对我们不管不问,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你却得出了40年后这家伙又活了的可能性,还给你留了这封信……”
“好吧,这是事实,有没有可能发短信的人早就知道这封信的存在?要么是伯纳德神父,要么是某位局中人?”
塔玛拉咬着嘴唇,“我不懂为何会这样,除非神父……”
亨特摇头否定了,“不,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伯纳德神父不可能知道我是谁,或者知道我会在今天或是某个时候到他的住所去。对于不会使用手机,他也没有撒谎,因此,他不会躲在幕后发短信,除非他彻头彻尾地欺骗了我,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但不管此人是谁,他至少认识你母亲,对吧?”
“至少有预感,也许对方并不确信,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第一条短信问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如果我说她死于脊膜炎或者其他什么疾病,对方也就放弃了;可如果我是这位被谋杀的母亲长期失散的儿子,对方又了解一些谋杀情况的话……”
“那对方为什么不报警呢?为什么要找你呢?”
“我不知道,也许对方要隐瞒一些事情,或者要让自己了解的东西成为隐私。另一方面,如果我是那个儿子,我回复说我的母亲被谋杀了,那我就有要调查下去的动力,调查就是我要做的事。”亨特身体前倾,双肘落在桌上,想着自己多多少少找到了一些线索,“对方知道我是谁,不是吗?既然对方有我的手机号码,这意味着我给过对方我的号码,或者给对方打过电话,对方清楚我是干什么的。”
“对方是认识你父母的某个人。”
“不,不一定,也许是后来了解情况的某个人。对方不想官方介入其中,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不想打乱自己正常的生活。可如果对方知道是谁杀了我的母亲,或者认为自己知道真相,知道犯法者依然逍遥法外的话……”
“那么最好还是小心为妙。”塔玛拉说。
“不止是小心为妙啊,塔姆,不止是小心为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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