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取经,十九年译经,两年建塔的操心,殚精竭虑,才证得如此成果。
玄奘百感交集,泪水顺着他那饱经沧桑,已经变得衰老的面颊上流淌了下来……
唐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年)的初秋,天高云淡,枫叶始红。大慈恩寺炷香袅绕,人声鼎沸,中外僧俗都聚集在大雁塔下参加即将举行的藏经法事。
寺院住持玄奘身着红色袈裟立在最前头,身后是他的四大高足:窥基、普光、慧壶、圆测。
其后是外国僧人,有西域的,有天竺的,有日本的及新罗(朝鲜)的。再后则是唐僧的弟子三千。
僧阵旁边立着的是中书令褚遂良率来参加庆典的众臣,其后是知名人士,再后是来看庆典的长安市民。
他们都庄严地立着,静等做法事的时辰到来。
这座四角七层、高十丈的大塔高耸云霄,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巍峨,塔南面两石碑分别刻着褚遂良书写的两代皇帝的两篇御文。一篇是唐太宗御笔《大唐三藏圣教序记》、一篇是高宗的《述圣记》从而使塔愈显珍贵、庄严。
时辰到了,司仪宣布藏经塔大法事开始举行!
佛乐高奏后,大慈恩寺住持大法师玄奘率领众僧诵经,并绕塔三圈后把佛舍利、佛像、经本及译本逐一安放于塔内各层。包括一万颗佛舍利都井然有序地安置于塔心,经本则分类放于各层石室。已译好的经本都放在了最高一层石室内。
玄奘仰望着大塔,欣慰地笑了。
是啊!毕生的心血结晶现在终于有了安全保障了,再不必顾虑水火侵害,再不必担忧战乱破坏了,可以世代相传了,怎能叫玄奘不激动啊!
十七年取经,十九年译经,两年建塔的操心,殚精竭虑,才证得如此成果。
玄奘百感交集,泪水顺着他那饱经沧桑、已经变得衰老的面颊上流淌了下来……
四周观看的僧俗都非常兴奋,不少人都激动得流下了泪水。
庆典仪式结束了,斋饭后,又在塔下举行了外国佛僧来长安留学的毕业暨新留学佛僧入学仪式。他们之中有从西域佛寺送来的、有日本的、新罗的……其中,包括玄奘在曲女城大法会上的辩论对手智光及三慧派来的弟子,他们已学成,就要返国了。
仪式结束后他们依依不舍地拉着玄奘的手不放,他们曾带来亍智光、三慧的书信,说原来辩论输了心里不服,现在对玄奘佩服得五体投地,并说只因远隔千山万水,否则真想和洼师见面,再次聆听法师高深的佛道和睿智的启发。
玄奘正在和他们告别,新罗的学生又挤过来向玄奘辞行。
“法师,我们很快就要走了,感谢您的教诲。”
玄奘握住他们的手说:“不要客气,欢迎你们再来,也欢迎你们留下,像圆测一样。”
圆测在一旁笑了,他说:“我们国君可能要来召我回去。”
“那你愿意吗?”玄奘问。
圆测说:“我怎么愿意离开法师呢,不过我愿意多教会几个新罗弟子,他们可以代表我回去。”
玄奘笑了,他当然舍不得圆测回国。
日本的留学生也挤过来了。
“法师,我们太喜欢您讲的唯识论了,我们回去后一定要努力在日本昌弘唯识宗。”
他们又指着窥基说:
“窥基师兄对我们的帮助很大,他的唯识论很高深,我们到中国来,受益于你们这样的高僧,真是我们的幸运。”
窥基听了笑道:“这都是法师给我们的大恩大德,我们都应该感谢法师才是。”
“对,以后请大法师和窥基法师光临日本。”
“谢谢。”
“谢谢。”
初冬的夜晚,劳累了一天的玄奘终于躺上了木榻,汗顺着脖颈流下,原想再翻译几段经文,可是眼皮怎么也撑不住了,只好上了床。
“唉,老了,不行了,”玄奘叹道。
前几年睡三更起五更的精力已不复再有了……
玄奘不停地、艰难地翻了个身,以便使腰痛缓和一点。到西域取经时翻雪山、过冰岭留下的腰骨痛,又开始折磨他了。
窗外北风乍起,玄奘却已感到寒气袭人,他裹紧了被子开始诵经。平时玄奘诵完即睡着了,今日怎么也不能入睡。不知为什么家乡的房舍,父母、姐姐、哥哥的身影总是浮现在眼前,是该回去看看了,否则就回不去了……
首先要给父母扫墓,唉!人生无住啊……哥哥也不知又隐到哪个寺了,自别后又杳无音讯,只有姐姐还在世,真想回去看看姐姐,想着想着……忽闻姐姐在叫唤他:“二弟,我不行了,我多想见你呀!”玄奘回头一看,似见姐姐在病榻上呻吟……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玄奘哭着叫唤。
“法师,醒醒……”小和尚轻唤玄奘。
玄奘睁开了眼,啊!原来是在做梦,可眼角上流下来的分明是泪水,不管姐姐有病无病,都必须回去看看了。但眼前正是和窥基一起研译《成唯识论》的关键时刻,还不能马上动身,玄奘决定暂缓省亲,如有家信急事来则马上启程。
次日,小和肖把法师昨晚梦泣叫唤姐姐的事告诉了窥基,窥基忙去问玄奘:
“法师,听说您昨夜梦泣,是否家里有事?”
玄奘放下译本,抬起头来说:
“窥基,我正好要叫你过来呢,我想尽快把唯识论译好后,准备回故里一趟。”
“法师。”窥基关切地说,“要是家里有事您就先回去吧。”
“哦,没事,是我做了个梦。”
窥基关切地在玄奘身旁坐了下来。
“法师,我越翻译越觉得《成唯识论》写得太好了,就好像是《瑜伽师地论》的纲领一样,我想今后就跟法师一起,着重研究唯识论。”
“很好。”玄奘说。
日本来留学的二位僧人,问玄奘道:
“请问法师,您为什么这么重视唯识论?”
“哦,‘唯识’是瑜伽学派的核心,是以护法为首的十八论师对《瑜伽师地论》提纲挈领似的阐发,它的核心理论是‘万法(物)唯识’,就是指世间一切都是‘识’变生的,都是虚幻不定的,其中阿赖耶识即第八识是转生生死轮回的根本。”
一个日本留学僧人又问:
“法师,什么是阿赖耶识?”
“哦,你们刚来大唐,还没给你们讲《成唯识论》呢,你们如此好学,我很高兴。阿赖耶识好比仓库,里边贮藏着各种各样的种子,可以复生万法。”
“那……什么是种子?”
“能产生色法、心法的‘识’就是种子。”
玄奘又说:“我在天竺,戒贤法师曾给我讲唯识论,戒贤法师的老师是护法,护法就是《成唯识论》的主要作者。”
日本留学僧饶有兴致地听着,并问:
“法师,那……唯识论是谁创立的?”
“唯识论的创始人是无著、世亲兄弟俩。很快我就要给你们留学僧讲《成唯识论》了,届时希望你们好好学。”
“好,谢谢法师,打扰了。”
“以后有问题尽管来问,问窥基也一样,他领悟颇深。”
“好的,窥基法师,请多关照。”
窥基笑着说:“我们都是玄奘大法师的弟子,理当国内外不分,共度方舟。”
“对,对!共度方舟。”
留学生们走后,玄奘和窥基又进入了紧张的译经。
翻译了一会儿,玄奘腰部作痛,只得放下笔,捶起了腰,窥基见了忙停住笔,向玄奘投去了关切的目光。
“法师?”
“哦,没事,我这腰骨痛和咳病都是几次翻雪山留下的病根,加之现在年老体衰,这些病魔就更不放过我了。”玄奘说罢,笑了笑:
“不管它。”
玄奘终于有了省亲的机会。
显庆二年(公元657年)二月,天空飘落着雪花,车道上雪水和泥水交融,留下一道道车轮印。长安通往洛阳的大道上旌旗蔽日、车马声震,一乘乘皇家豪华车马在威武将士的护卫下向东驰去……这是唐离宗携武皇后驾幸洛阳,玄奘奉命陪同,弟子窥基、圆测等四大高足也随驾前往。
武皇后为什么要缠着高宗远离长安?那是因为武媚娘还俗回宫后,受到专宠,王皇后及萧淑妃已被冷落,但武昭仪的目光却盯住了王皇后头上的后冠。
武媚娘还在感应寺时,王皇后与萧淑妃争宠,王皇后为打击萧淑妃而想方设法帮助武媚娘回宫,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她引进来的是一只更狡猾的狐狸。
武媚娘非但不报恩,反而掐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然后驾祸于王皇后。王皇后被废后,高宗李治要立武媚娘为皇后,于是宫廷里围绕着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反对派和以李渍为首的支持派展开了尖锐的斗争。
为废王皇后,武昭仪机关算尽,使出了浑身解数才算了却心愿。她一方面抓紧控制柔弱多情的皇帝,一方面想方设法拉拢朝臣,尽管遭到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重臣的拼死抵制,但心腹大臣李渍的一句:“这是皇上您的家事”,而使已经离不开武媚娘的高宗李治,终于下了决心废了王皇后,立武昭仪为皇后。并且还开了让文武百官朝拜皇后的先例,从此武媚娘便为她以后步入女皇奠定好了基础。
大唐王朝,高宗时代曾经演出了一场以武则天为核心的宫廷后妃之争,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斗,彻底除掉了武则天的劲敌,巩固了武则天在皇宫中的地位。愚蠢的王皇后想借武媚娘的姿色压下受皇帝宠爱的萧淑妃。结果,武昭仪恩将仇报,除掉了王皇后,并把她头上的凤冠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武皇后又将与她争宠的萧淑妃处以极刑,残忍地把她的手足砍了,关到牢笼里。
一天,武皇后到狱中去,她高傲地问萧淑妃:“你还有何话说?”萧淑妃手足滴着血,睁着一双仇恨的眼骂她:“你这只可恶的老鼠,我死后一定要变成一只猫咬死你!”
从此,武皇后畏惧猫,不仅杀了宫里的猫,还下令杀绝长安城里所有的猫。可是,武皇后还是一天到晚听见猫叫,尤其夜晚一闭上眼,便浮现出了王皇后和血淋淋的无手无脚的萧淑妃,武皇后恐惧到了神经快崩溃的地步……于是,唐高宗只得听从她的要求远避长安宫,驾幸洛阳。
玄奘随皇帝到达了洛阳。洛州缑氏县凤凰谷的陈河村是玄奘的故乡。
这天早晨,春寒料峭,雪花飞舞,玄奘坐上了回乡探亲的马车,大弟子窥基、普光等陪同前往,几张由官府护送的马车在乡间道上飞驶着。
就要到洛阳了,玄奘心里感慨万千,十三岁跟随哥哥皈依佛门后,几十年远离家乡,八方求学,浪迹天涯,知今已成白发苍苍的人了,才重踏上故土。父母早已过世,哥哥已不知隐遁到何方?老姐姐是不久前才联系上的,她远嫁了瀛州张家。
阔别几十年了,可家乡的村落,家乡的小屋和屋前的那棵老槐树,那种小葱、韭菜的畦园是不会在童年的记忆中抹掉的。
还有出家那天,父母和姐姐送行到了村子的井边,父亲亲自摇了一桶水上来,舀了一碗,让玄奘喝了。父亲这意味深长的举动,让小玄奘牢记下了“饮水思源”四字。
如今,那口井是否还在!?
玄奘又想起了童年时代,姐姐带着他去洛阳听哥哥讲经的事,姐姐那时还很年轻,大大的眼睛,红扑扑的瓜子脸……此刻的姐姐恐怕也和自己一样,满头银丝了吧……
玄奘正想着,窥基叫了起来:
“啊!村口那么多人,想必是来迎接法师的吧!”
玄奘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啊!家乡的村落,家乡的人都映入了眼帘。
车子到了村口,窥基、普光搀扶着法师下了车,人们迎了过来,法师一眼就认出了被搀扶着过来的老姐姐……果然已是满发银丝了,那苍老的面目虽然已布满了皱纹,但依然矍烁有神。
“姐姐……”
“小弟……”
姐弟俩悲喜交集,相拥在一起……
姐姐呜咽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小弟你好吗?”
“还好,还好……”玄奘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周围的人都感动不已。
姐姐说:“早就盼望你回来扫父母的墓。”
说罢让身旁的儿孙给玄奘施了礼,又向护送玄奘来的洛阳官员们行了礼。
玄奘也向当地的官员拜了谢。
进到乡里,玄奘弟子被乡亲们簇拥着来到了原来的旧居,还是原来的老房子,只是在玄奘省亲前,地方官吏及乡亲们赶着修理了一番。玄奘姐弟在中堂落座,满屋满院都挤满了人,童年时的小伙伴现在都已成了拖儿带女的老爷爷了。玄奘拉着他们的手感慨万千。
“小五,过来,快请法师摸你的额顶,法师是活菩萨。”他们的爷爷把孙子牵到玄奘面前。
玄奘便给这些挤着过来的孩子们摸了顶。
晚饭后,乡亲们都散去了,亲戚及弟子们忙着去张罗次日替法师双亲扫墓另葬之事。玄奘姐弟俩方有空在堂屋里叙叙亲情。
老姐姐自远嫁瀛州张氏后也很少回乡,她也很牵挂双亲的墓地,便说:
“棉弟,兄长已浪迹天涯,我已几十年未见他了,你我又都远离家乡,现在不易团聚,双亲的墓年久失修,明日我们就把他们的墓好好修一下吧!”
“姐姐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一打算,出家人虽信生死轮回,然也笃崇孝道。佛祖释迦牟尼虽已成佛陀了,可同样赶回参加父亲葬礼,并亲自扶柩人墓,他的拳道是我的榜样。”
老姐姐点了点头,又好好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多年不见的亲弟弟,叹道:“唉!人生苦短,一晃眼你我都已是年逾花甲之人了……姐姐看你面色欠佳,恐怕是太操劳了,还望小弟保重才是。”
“咳,咳……”玄奘边说话边剧烈地呛咳着。
“怎么啦,你咳得这么厉害?”姐姐关切地问。
玄奘回道:“多谢姐姐还像少时候一样关心我,弟西行时因爬雪山卧冰地留下了病根,现在肺寒咳及骨节冷痛时时折磨我,加之翻译经文之事极累,所以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精力也日见衰竭。”
姐姐听了不禁湿了眼圈,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欲滴的泪,叹道:
“兄弟,你现在已经是国家的栋梁,佛界的脊柱了,姐姐不在身旁,你要好好保重。”
“是,姐姐。请姐姐也多注意冷暖。”说罢玄奘也滴下泪来。
姐弟正伤感着,侄子抱着三岁的小儿子进来,吵着要舅老爹为他摸顶。玄奘为他摸了头顶,又抱过来亲着,小侄孙子高兴地哈哈笑着,玄奘姐弟俩这才转悲为喜。
次日,倒春寒天,天空仍飘着雪花,郊野依然冰雪未化。
玄奘师徒和姐姐一行来到了父母的坟前,见两座坟孤零零的,长满了枯草,上面落了一层白雪。两块墓碑上的字已经难辨以。
姐姐一见坟头便哭倒在碑前,众人上前搀扶住,又竭力相劝才止住了哭。
玄奘也流着泪跪拜下去,他心里默默地说:“父母大人英魂在上,秫儿不孝,远离家乡数十年,今日才得跪拜于父母膝下。玄奘虽不忍远离父母,怎奈佛家修行是为了普济众生。父亲,我没有遵照您的意志去赶考,就是为了弘扬佛法,父亲、母亲,请原谅孩儿吧!孩儿祈愿二老在天上享尽仙乐。”
玄奘默念着,又叩头拜了三拜才合十站了起来。
玄奘回头一望,啊!跟来扫墓的人竟有上万之多,玄奘感动得热泪盈眶……
之后,玄奘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把父母的坟迁到了一个较好的地点,重竖了两个新碑,并在新坟四周砌了围墙,种上了树,远远看去俨然一个小陵园。
玄奘是出家人,对生死的理解是超脱的,不生不灭的,然而佛家只有不婚娶之戒,没有不孝敬父母之理。佛祖释迦牟尼在父亲病重时赶回到家,其父往生彼土时,佛陀同样悲伤流泪,并亲自将父亲入殓,亲扶灵柩,亲自捧土掩埋,亲自主持了隆重的葬礼。
佛陀的孝心为佛教尊崇孝道树立了典范,并感动了许多僧侣,使佛学更得人心。
玄奘为父母扫墓、迁坟的孝道,同样既感动了世间人,也影响了出世人,并扩大了佛教在老百姓中的影响。
正是:
超尘出世天竺行,暮年难忘悼双亲。
坟头枯草发心芽,佛界世间亦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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