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内很静,没有一丝声响。此时倘若掉落地上一枚缝衣针,都能听得见。嬴政在读书,也许是这书的内容把他深深吸引了。他太专心致志了,没有人敢打扰。
李斯匆匆走进来,作为廷尉,他要管刑狱,还要掌管军情密报。有了重大消息,他要及时向国王禀报。因此,赵高也未敢阻拦,只是轻声提醒:“大王正在专心看书,已是入迷了。”
“看的是何人著述?”
“咱家不晓。”
李斯轻手轻脚走到嬴政背后,往几案上望去。嬴政已经有了察觉:“何人在孤王身后。”
“大王,是为臣。”李斯绕到正面躬身施礼。
“不经宣召,进宫见朕,想必有重大军情。”
“大王,刚刚得到密报,赵王已将该国驻守边关的大将李牧召回邯郸,命其执掌全国的军事。”
“这就是说,召李牧是为对付我大秦的。”
“正是如此。”
“李牧镇守边关十数年,打得匈奴望风逃窜,是个很有军事才能的人,这倒是个强硬的对手啊!”
“大王心中有数,臣下也就放心了。”李斯提醒,“今后灭赵之战,只怕就难打了。”
嬴政一阵冷笑:“赵国之亡,乃大势所趋,早晚而已。不在乎有一两个能征惯战的武将,关键是赵王迁软弱无能,有了能人也不会用。现在的赵王,便廉颇重生,也挽救不了赵国的灭亡下场。”
“大王雄心可吞日月,为臣折服。”李斯有意讨好,“大王适才在看何人著述,那样专心?”
“你就看一眼吧,可曾读过这册书?”
李斯俯身略看几行,便脱口而出:“大王,此乃《孤愤》也。”
“怎么,你读过?”
“此书乃韩国人韩非所著。”
“卿对韩非此人可有所了解?”
“岂止了解,是相熟尔。”
“何以相熟?”
“禀大王,为臣与韩非曾同师从于荀卿门下。在一起同学三年,对韩非其人颇为了解。”
“这样一位大儒大人才,为何不向孤王举荐?”
李斯没想到嬴政如此看重韩非,心中很不是滋味,便说:“韩非其人性情高傲,都不肯辅佐韩王,要他事秦,是断难办到的。”
“他在韩国今任何职?”
“乃一介布衣。”
“如此大才,竟不为韩王所用,岂不是明珠埋于尘土。”嬴政脱口而出,“孤王要重用他。”
“这,”李斯迟疑一下,“他不肯来秦倒在其次,只怕是韩王不肯放他。”
“韩王不用,缘何还会不放?”
“大王要重用韩非,必然引起韩王的警觉,他担心韩非事秦后对韩国不利,故而必定不肯放他来秦。”
“寡人看,是李大人妒贤忌能吧。”嬴政一语双关,“孤王对于人才是多多益善,韩非如来秦,不会影响李大人的官位。”
“大王玩笑了,臣绝非鸡肠鼠肚之人。”李斯为表诚意,主动请缨,“如大王有意,臣愿出使韩都阳翟,为大王索取韩非。”
“此正寡人之所愿也。”嬴政现出笑意,“李大人与他同学,正可好言相劝,来秦可令他不负平生所学,得以大展宏图。”
“臣一定将大王渴求之意申明,要他莫负大王青睐。”李斯又问,“倘若韩王不肯放行,又当如何?”
嬴政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晓谕韩王,如若扣住韩非不放,那么就等待我大军进剿吧。”
“大王,还当含蓄一些才是。”
“就这样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嬴政是势在必得的,“我大秦向来是言必信,行必果。”
李斯不敢再多说:“臣谨遵王旨。”
韩国都城阳翟,城市远没有咸阳恢宏,也不及邯郸繁华,但也尽显都城的富庶。韩王的宫殿,更是毫不逊色于秦王的宫室。韩王安是个性情古怪的人,在军政事务及用人上,一向是朝令夕改反复无常,使得满朝大臣全都莫衷一是,不知该怎样服侍国王。韩国在七国中是最小最弱的,但在享乐宴饮游猎上,韩王安决不落后于其他六国的国王,而且比他们的排场都要大得多。这不,平阳边关有李牧镇守,他完全放心了,又在宫廷里饮酒寻欢了。
十八位全裸的美人,在水榭上轻歌曼舞,她们唱的是韩王安刚刚填写的《天梦谣》,韩王安听得如醉如痴。
夜阑珊,星光淡,红绡帐里正缠绵。
楚腰纤,朱唇艳,香汗露滴湿粉面。
温舌软,梦魂牵,羞见君王战犹酣。
丞相韩辰急步走上,对舞女们一挥手:“退下。”
这位相国一贯以严肃著称,舞女们怎敢怠慢,一阵风般地下去了。韩王安不安地问:“相国,莫非又有重大军情?”
“此事比军情还要重大。”韩辰告知,“大王,秦国的廷尉李斯出使我国,等候大王召见。”
“他,他来做甚?”
“秦王嬴政派他来索要韩非。”
“原来如此,”韩王安的腰板立刻挺直了,“他不是来下战表的。秦王为何索要韩非呀?”
“据说秦王读了他的著述,对其才华甚为钦仰,故而请他去做上宾。”韩辰道,“秦王说也好朝夕请教。”
“哼,”韩王安端起了架子,“韩非是我韩国人,他凭什么说要就要,寡人怎能任他调遣。”
“大王一向弃韩非如草芥,秦王来要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韩辰提醒,“强秦可是开罪不得。”
“我国的子民,本王爱给不给,他还敢发兵来强抢硬夺不成!”韩王安一副真理在身的架势。
“大王,还是对秦使以礼相待才是,何况来者又是秦的重臣李斯,大王总是要见一见。”
韩王安来了脾气:“寡人就偏不见他,看他李斯又能如何!”
“大王,一旦引发战争,那时悔之晚矣。”
“身为韩国丞相,不要被强秦吓破胆。”韩王安气壮如牛,“嬴政便发兵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韩辰屡谏无果,也只有叹气而已。
咸阳的甘泉宫内,今日是一番喜庆景象。花美人的寝宫悬灯结彩,宫女和太监里外穿梭地忙碌,端上来各种时新水果,摆放上各式甜点面食。适逢花美人寿辰,嬴政答应前来暖寿,这可说是天大的礼遇和喜事,使得宫中上上下下忙个不停。花美人花妹却是闹中取静,她和赵高在内室中正说悄悄话。
赵高恶狠狠地将拂尘一甩:“就这么办!”
花妹有些胆怯:“万一大王查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怎么会呢,”赵高鼓励她,“你自己不露出破绽,还有我为你帮腔,谅她这位王夫人难逃此劫。”
“这,我还有些于心不忍。”
“真是女人见识,不这样你永远也当不上王夫人,你儿胡亥也永远不用想成为太子。”
“就依总管。”花妹终于点头了。
“哎,这就对了。”赵高说罢,掉头便走,“咱家得去接大王了。”
花妹送赵高出宫门,恰值王夫人杏娟宫院的总管刘太监来到,见了花妹赶紧打招呼:“花娘娘,咱家有礼了。”
“哟,刘公公,这是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花妹先用眼睛盯了一下刘总管手中的提盒,又用眼角扫一下赵高。
刘总管恭恭敬敬地回话:“娘娘寿诞,王夫人无以为贺,依照往年惯例,仅备万寿糕一盒,让老奴奉上,为娘娘添寿。”
“这真是受之有愧呀!”花妹命身边的随从宫女接过,“改日哀家自当亲自登门致谢。”
“不当劳动凤驾,老奴这就回去复命了。”刘总管又和赵高见礼作别,然后缓缓走了。
赵高有意殿后,对花妹一语双关地说:“娘娘,奴才也告退了,答应的事可莫要忘记。”
“总管放心,哀家是言而有信的。”
赵高放心地离开。
花妹回到宫内,将身边侍立的宫女支开,迅速取出赵高给的纸包,里面是白色的粉,再打开刘总管送来的万寿糕盒盖,只见一盒整整十方精美的面食,她将粉末轻轻撒上,与表层的糖粉一样。在做这些时,花妹觉得心跳加速,手也微微发抖,额头不由得汗珠滴落。
宫女转回,见状诧异地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还汗流满面,是不是突然生病了?”
“不妨事。”花妹遮掩,“大概是适才出房时受风了。”
门外传来喊声:“大王驾到。”
花妹疾步出迎,恰与嬴政相遇,他身后的赵高向花妹递了一个眼神,花妹会意地眨一下眼睛,表示已经按计办妥。
嬴政落座后,宫女端上茶来。嬴政饮了一口:“爱妃寿辰,孤王特来祝贺,愿你永远这样美貌无双。”
“大王日理万机,还拨冗为妾妃暖寿,令妾妃受宠若惊。”花妹离座一拜,“愿大王圣寿无疆。”
“孤王今日起早,此刻略感到腹中饥饿,爱妃这里可有什么点心,让孤王聊补饥肠。”嬴政喝了茶后,饥饿之感更加强烈。
花妹应声答道:“刚好有王夫人送来的万寿糕,大王可以品尝一下,看是否对口味。”
“孤王平时最喜吃万寿糕了,每当我去夫人宫中,她都备有这样点心,拿出来就是。”
花妹命宫女将成盒的万寿糕取来,打开盒盖呈送到嬴政面前,嬴政拣起一块,就向嘴里送去。
“且慢。”花妹急加阻拦。
嬴政已将万寿糕送到嘴边,不免诧异地问:“花美人,却是为何。”
“妾妃想,大王一身系国家安危,这万寿糕经历多人之手,还是先让妾妃尝尝,若无意外,大王再用不迟。”
嬴政深受感动:“美人好意孤王领受,但让你试尝,寡人之心怎安,我想不需如此,还不至于有人对孤王投毒吧。”嬴政说着,又要将万寿糕送入口中。
花妹一把抢下来:“大王,小心无大错,还是试试再吃放心,万一有毒,将悔之晚矣。”
嬴政此刻未免多心了,花美人这样阻拦,莫非她知晓糕中有毒,但嬴政不露声色,他想试探一下花妹的忠心,便顺水推舟地说:“那么,就依美人,你先试尝一下也未尝不可。”
花妹将万寿糕拿在手中,做送入口中状。赵高在一旁开言:“娘娘且慢,不要急于品尝。”
“为何?”花妹明知故问。
“娘娘,万一真的有毒,娘娘的凤体如何吃得消,再说为此送命也不值。”赵高说出一番道理。
嬴政斜他一眼:“如此说,是赵总管要以身试之,以免寡人与花美人发生意外,这倒足见赵总管之忠心。”
赵高讪笑一下:“大王,何苦用人命试它,这宫中有现成的小猫,还不是一试便知。”
花妹忙说:“赵总管言之有理,宫女,将小猫抱来。”
宫女递过小猫,花妹将万寿糕喂与猫吃,然后再作观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小猫两腿一蹬,口鼻流血而亡。花妹惊叫:“这,这,怎么真的有毒啊!这是谁干的?”
赵高接着帮腔:“这还了得!这明显是冲大王来的,一定要严查,追出幕后真凶。”
嬴政不动声色地问:“这万寿糕从何而来?”
“是,是王夫人差刘总管刚送来不久。”花妹紧接着说,“妾妃想,这投毒之事绝不是王夫人所为。”
“她送来的万寿糕,她就脱不了干系。”嬴政说时显得很平静。
“王夫人也没有必要毒死大王啊。”赵高又插言,“她已贵为王夫人,大王待她不薄。”
“如果是她,这动机又是为何呢?”嬴政有意问。
赵高故意沉吟一下:“万寿糕是给花美人送来的,那除非是对着花美人。”
嬴政反问:“她已经做了王夫人,又非花美人占着她的位子,又何故对花美人下毒手呢?”
“这个,奴才就不好说了。”赵高有意闪烁其词。
“孤王赦你无罪,尽管照直说来。”
“大王,奴才想,花美人深得您的宠爱,而王夫人备受您的冷落,换了我心中也是有怨气的。”赵高顿了一下,“怨之所至,欲将仇家除去而后快,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如此说来,这投毒之事,十有八九是王夫人所为。”嬴政现出愠怒的表情,“这样狠毒的女人,就当赐死。”
“万万不可。”花妹急加劝谏,“大王,王夫人乃后宫之首,岂可轻动,即便真的要害死妾妃,也没有实施成功,妾妃仍是安然无恙,便有过失,当无死罪,大王切不可这样严惩。”
“寡人对谁宠幸那是寡人的喜好,怎容她如此暗下毒手,若非你多个心计,孤王和你都险些丧命。若不除掉她,这后宫焉有安宁之日,而且美人也难出胸中这口怨气。”
“大王,妾妃不怨王夫人。”花妹说着屈身下跪,“妾妃恳请大王千万免除王夫人的死罪。”
“难得爱妃如此深明大义,以德报怨,”嬴政注意观察花美人的表情,“死罪即便饶过,她的活罪也难免,对她该如何处置是好。”
“大王,还是饶过王夫人这一次吧。”花妹按事先赵高教好的回答。
“大王,”赵高也在为杏娟说好话,“投毒之事细节还当详勘,这中间的过程尚需核查。刘总管送来中间是否做了手脚,这期间是否有他人暗中下毒,都还是个未知数,请大王不要轻易对王夫人处以重罚。”
嬴政心中可就犯核计了,要说是杏娟下毒,他觉得杏娟不是这种人,而且也没这个必要。要说是花妹陷害,花妹又一再为杏娟说情。要说是赵高的阴谋,赵高又再三强调应慎重。总之,这其中是大有文章,且先顺着花妹的心思处置一下杏娟,看她还会如何。嬴政想罢不动声色地发布谕旨:“着将王夫人杏娟打入冷宫,待查证核实后再作处置。”
“大王,打入冷宫,对王夫人也有些过了。”花妹还在说情。
赵高却加以赞扬:“大王英明,留下查证的时间,以免王夫人受冤。”
杏娟不明不白地被送进了冷宫,刘总管也给关入了宫内的牢房。花妹与赵高二人窃喜,他们向着下一个目标,即花妹晋升王夫人,和花妹之子胡亥立为太子而谨慎地前进。
这日太监来报:“大王,李斯李大人出使韩国归来,有要事禀报。”
嬴政对花妹的表现本以心存疑虑,便借机起身说:“孤王要去处理国事,就请美人自己祝寿吧。”
花妹不免有一种失落感,但她不敢显露出来:“大王国事重要,妾妃不敢因私废公。”
嬴政回到处理日常政务的内书房,李斯正在房中恭候。见几案上还摆着一册打开的书,这是韩非的著作《五蠹》,足见嬴政对韩非著述的喜爱程度。李斯心想,自己出使的结果肯定要令嬴政失望。他上前恭恭敬敬一礼:“大王,臣出使韩国归来,特来复旨。”
“那韩王是怎样说?”
“大王可能不会想到,韩王始终没有接见为臣。”
嬴政心头一紧:“如此说,韩非之事不谐。”
“韩王安言道,韩非是韩国人,就不信秦王还能出兵将他抢走不成。”李斯有意拱火,“韩国丞相百般劝说,但韩王安执迷不悟,态度极其强硬。”
“看来要得到韩非,孤王就得费些周折了。”嬴政对身边的赵高吩咐,“传寡人旨意,着大将蒙恬、蒙毅和内史腾,统帅十万大军,克日攻打韩国。”
赵高说声遵旨,便去传令去了。
消息传到阳翟,韩王安登时傻了。他没想到秦王真会为区区一个韩非出兵,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立召相国韩辰商议。
韩辰冷冷地说:“大王这是咎由自取,当初臣劝你强秦不可轻易开罪,可你充耳不闻,气壮如牛地说兵来将挡。而今秦国真的出兵了,你却又胆小如鼠。祸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的梦还是你自己圆吧。”
“相国,而今寡人是一筹莫展无法可想,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哪!”韩王安几乎是哭哭啼啼,“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还是丞相。”
韩辰叹口气:“大王,出了烂摊子,你让我收拾,真是没办法。这样吧,事是因韩非而起,解铃还得系铃人,还得找韩非出面。”
“他肯吗?”韩王安心中没底。
“战事因他而起,他又是宗室王亲,岂能置国家存亡于不顾。”韩辰鼓励韩王安,“只要大王待之以诚,相信韩非他会顾全大局的。”
“那孤王便去试上一试。”韩王安心怀忐忑地去往韩非府中。
秦国的冷宫,与牢房几乎无异。一张木板床,一套用餐的粗瓷碗碟。没有一个人照顾,杏娟蓬头垢面的栖身于内。她已是两天未进食了,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遭遇不白之冤,心中窝火,哪里还能吃下饭去。而今躺在床上,连起床都吃力了,眼望房顶一阵阵心酸。
赵太后拄着拐杖来到了冷宫门前,对守卫的禁卒说:“给哀家打开宫门。”
“这,”禁卒顿了一下,“太后,大王有旨,不许任何人入内,以防串供。”
“大胆!”赵太后厉声训斥,“别人不许,哀家还受这个限制吗?我是王太后,便嬴政儿在场他也奈何不得哀家。”
禁卒想想也是,便将牢门打开:“太后,您有话还要快说,以免大王知道了怪罪小人。”
“何消你叮嘱,哀家自有道理。”赵太后颤颤巍巍进了冷宫。
杏娟犹如多年未见亲人,扑到赵太后怀里便嘤嘤哭泣:“母后,妾妃是冤枉的,我好命苦啊。”
赵太后捧起杏娟的脸端详:“看,这才几天,人就走样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这不正是人家盼望的吗?”
“母后,您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花妹那个狐狸精呗!”赵太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她会这样阴险吗?”杏娟觉得难以置信。
“不把你从王夫人位上拉下来,她一生也做不了王夫人,他儿子胡亥也成不了太子。”
“如果真是她所为,那这人也过于狠毒了。”
“杏娟啊,”赵太后满含深情地说,“嬴政是我亲生之子,但形同陌路,我是把你当做亲女儿看待的。你不吃不喝,高兴的是花美人,你饿死她才偷着乐呢!不能让她拣便宜,要好好地活下去,起码也要等到嬴政为你澄清事实,把投毒的罪名洗刷掉。”
“母后之言有理,儿媳遵命就是。”杏娟开始用餐,赵太后这才放心了。
韩非的房中,半间屋子堆满了竹和帛的书籍。下人报告韩王安到来,他犹如充耳未闻,既不起身相迎,也不吩咐有请。门外的韩王安不由得动气,韩辰劝他:“大王,而今是用着人家的时候,别同他一般见识。”
“那我堂堂国王就在门外吃闭门羹?”
“我们径自进去便了。”
韩王安无奈地叹口气:“你这个相国,寡人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韩辰在前,韩王安在后,二人先后进入房中。韩辰见韩非依然低着头看竹简,便开口叫道:“韩公子,大王前来看你了。”
韩非不得不抬头,故作刚刚看到韩王的样子,忙不迭地起身,深深一躬:“不知大王驾到,未曾出迎,真是罪过。”
“不妨事,”韩王安作出大度的样子,“公子是本宗兄弟,寡人之王兄,无须多礼。”
韩非不冷不热:“大王从不涉足臣之寒舍,今日突然造访,非备觉意外,不知所为何事。”
“王兄想来已有耳闻,秦国大军伐韩,已进入韩国边界,其势凶猛,我国国力孱弱,王兄不能坐视。”
“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亦无退敌之策。”
“强秦此番出兵,实为王兄而来。”
“何以见得?”
“王兄著有《孤愤》、《五蠹》等鸿篇,嬴政读后赞赏不已,前曾派其廷尉李斯来求索,寡人珍惜王兄之才,未肯放行,嬴政气恼,是以出兵。”
“如此说,秦国此番出兵,是为臣而来?”
“正是。”
“既是我国无力抵御强秦,大王何不在李斯索要之时,将臣拱手献出。”
“王兄大才,乃韩之巨额财富,寡人岂忍轻易予秦。”
韩非不禁冷笑几声:“大王如此说不觉可笑嘛,多年以来王视臣犹如草芥,弃若敝履,非在韩一文不值,又何来大才之说。臣至今仍为一介布衣,大王轻臣又何如斯。”
“这个……”韩王安未免难以回答。
韩辰见状,不得不出面圆场:“公子,非大王不识您才,也非大王不想重用,皆因我国国力有限,公子宏论一时无财力支撑实现,故而大王欲待国力准许之时再起用公子。”
韩非冷笑一声:“相国之言不过安慰非也。”
“用与未用,且当别论。而今强敌压境,国家危在旦夕,如公子使秦,则秦兵可退。一旦国破,则难免家亡,公子亦失去依附。如大树枝叶,树干不存,则枝叶枯萎。国家生死存亡,公子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而今在重兵压境之下,非去秦见嬴政,便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实为城下之盟,秦王定将小看我韩非。”
“为了国家,为了大王,公子就顾不了许多了。”韩辰好言相劝。
韩非叹口气:“有什么办法呢,大王屈尊前来,为韩国百姓免受刀兵之苦,非只得勉为其难了。”
韩王安不禁一躬:“多谢王兄顾全大局。”
韩非赶紧回礼:“大王下礼,臣不敢当。”
正是一年中咸阳最好的时光,风和日丽,蓝天白云,鲜花盛开,紫燕呢喃,蜂飞蝶舞,好一番升平景象。然而韩非的心情却并不开朗,他把握不准嬴政对他是否买账,因为身系韩国的安危,他担心会否有辱使命。因而他刚刚下榻在驿馆,便匆忙去拜会老同学李斯。
此刻,李斯在客厅中正与一名贵客相见。下人上茶后,他恭敬但又怀有几分戒心地问:“大总管轻易不到舍下,此行想必是大事在身。”
赵高打个哈哈:“李大人,咱家特来报信,尊驾的地位堪忧了。”
“是吗?”李斯觉得脑袋中嗡的一声,因为这话不是出自平常人之口,而是赵高说出。这赵高整日在秦王身边,莫非真的有何不测。但他尽量稳住,“还请总管赐教。”
“韩国已派韩非出使秦国,其人已到咸阳,想必大人知晓。”
“此事尽人皆知,但不知与下官有何瓜葛?”
“李大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赵高算是道明来意,“看大王对韩非的器重,实在是超过一切了,为了得到韩非,甚至不惜动用十万大军。这样的人到了大王身边,其重用将可想而知,那么还会有李大人的位置吗?”
李斯这才明白赵高的来意,他不露声色地回敬一句:“倘若韩非得宠,也将危及总管在大王面前言听计从的地位。”
赵高与李斯对视一眼,又是打个哈哈:“彼此,彼此。”
李斯觉得赵高的话切中要害。他很清楚,论才学自己远不及韩非,看秦王对韩非那种急欲得之的心情,真要留在秦王的身边,有了月亮就显不出他这颗星星的光芒了。还真是不得不防。于是他便推心置腹地对赵高说:“多承总管提醒,还望总管晓以对策。”
“眼下的上策是,阻止大王将韩非委以重任。”
“大王的意愿,也非你我所能左右啊!”
“只要你我联手,凡事还愁办不到吗?”
二人将头凑在一起,悄声密议起来。
俗话说侯门深似海,廷尉李斯的府邸也是重重院落,令韩非觉得深不可测。下人将他引到客厅外时,李斯显得格外友好,降阶出迎:“韩公子,久违了,昔日同窗,转眼十数载矣!”
二人携手进入厅堂,韩非更是感慨良多:“李大人,而今大展学识,风云得意,身居高位,令人艳羡。”
“哪里,”李斯请韩非落座后,颇为倾慕地说,“还是公子的大作立论精辟,见识高远,深得秦王赞许。”
“李大人过誉,在下实不敢信。”
“这还有假,”李斯有意透露,“秦王对公子文章赞不绝口,称公子是明珠埋没韩国,殊为可惜,以至让下官专程使韩索取公子,本以为韩王会爽快放人,怎料韩王竟无理拒绝。”
“说起来,韩王安确实短见,在下上陈的政见,他一概束之高阁,简直一文不值。”韩非说来大为感叹。
“这下好了,”李斯恭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秦王赏识公子大才,你就可以在秦国大展宏图了。”
“在下哪敢有此奢望,只求李大人看在老同学面上,加以美言,使在下早日得见秦王之面,也好早解韩国之危。”
“公子放心,拜谒秦王之愿,近日即可实现。”
“那就多谢了。”一向为人实实在在的韩非,怎知人心隔肚皮,他的老同学已将他作为了假想敌,并已同赵高合伙。在他未见秦王之前,即已欲阴谋离间他与秦王的关系,因而他是一步步地走向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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