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抽象,可以描绘给邵远听,没准他又能拓一油画呢。我边自嘲边走进了诊所,一进门,就感觉有点不一样,空气中竟然透着股春暖花开的意味。我惊叹道:“天呐,铁树开花啦?老梁今儿怎么舍得开暖风了!”
温有胜说:“悲观主义逻辑是,他中彩票了,大奖,准备移民海外逍遥快活,咱们几个要失业了。乐观主义逻辑是,他中彩票了,五块钱,但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说什么都要庆贺一下时来运转。”
闻莱说:“人道主义逻辑是,他中彩票了,花二十块中十块,失望之余良心发现了,不忍心让咱都变成冰淇淋,还得给他卖命呢不是?”
华源说:“神秘主义逻辑是,他刚中彩票,就被外星生物入侵大脑,不受本我支配。恰巧人家是来自于一个高温度星球,于是把那点奖金都打进电费卡里去了。”
刘梦早就跃跃欲试了,一直没插上嘴,华源话音刚落,赶紧抢槽儿,好像早就把台词儿准备好了似的,连珠炮般背道:“现实主义逻辑是前天他确实买了三百块钱彩票但一分钱也没中,正好昨天有咨客家属投诉说咱这一进门就像冷藏室似的再这样人家就不来了,老梁怕没米过年这才害怕了通知我立刻调成三十度。”
我们集体欢呼:“家属万岁!”
众人笑闹够了,都正色下来开始工作。华源把一份资料递给我,说:“专门找你的,预约十点。”
我抬腕一看手表,这不都九点五十九了么?来不及用目光杀戮他,我赶紧草草地看那资料表。我刚看到“初敏敏,女,二十岁”这几项时,预约的人就准时地来了。我抬头一看,进来的两个女孩子中,竟然有一个是苏弦。
我有点意外地站起来,说:“怎么是你?”
苏弦的神色有点紧张,说:“我妹妹有点问题,我希望你能帮她。”
我招呼她们在接待室坐下,让华源带初敏敏先进心理室,然后给苏弦倒了杯水,说:“她是你亲戚?”
苏弦说:“嗯,亲妹妹。”
我说:“亲妹妹?那怎么你姓苏她姓初啊?”
苏弦皱了皱眉,说:“这个以后再跟你讲。她最近有暴饮暴食的情况,而且频繁呕吐。后来我家人发现她的呕吐是她自己抠的,每次她狂吃之后就去厕所抠嗓子,呕吐完了之后不久又会去暴吃。我们带她去医院看过了,医生说不是生理问题,建议进行心理治疗,所以我就想到了你。”
我又向苏弦了解了一些关于初敏敏的情况,征求了她的意见之后,决定先对初敏敏进行单独询问。当我走进心理室的时候,初敏敏正坐在椅子上转圈儿,她用脚蹬踏地面,然后使椅子旋转。她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耐烦。但一见我进来后,她好像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竟然马上换了副积极和期待的样子。
我和初敏敏面对面坐了下来,我打量了她一番。她长得挺漂亮,妆化得很精致,显然是用心地修饰过。她穿得很前卫,衣饰的风格属于混搭类型。看得出来,她很会穿衣服。但如果是对服饰潮流不甚了解的人,乍一看会觉得她穿得有点怪。但不管怎样,她的装扮足以吸引任何懂和不懂的人们的目光。
她的目光接触很好,甚至在我与她视线相接的时候,她还能表现出迎合的态度。她身高一米七,体重五十公斤。按标准比例来说,她偏瘦,但实际看上去她的身材很完美,属于男人看流口水、女人看咬牙切齿的那种。从她的资料表上显示,初敏敏和她的家人都没有精神类疾病史,她本人也没有吸毒及药物滥用的记录。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之间的对话竟然是她先开始的。
我刚说了一句“你好,我叫夏微晨”。初敏敏仿佛早就准备好地说道:
“我对我的身材不满意,我太胖了,他们看我的时候就像在看一只小象,我受不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我吃过很多减肥瘦身的药,也采用过节食和严格控制卡路里摄入量的方法,但效果都不理想。所以我想我只能通过呕吐来清理体内的垃圾了,我要瘦下来。”
我有些意外,调整了一下思路,然后说:“你体重最高的时候有多少公斤?”
初敏敏说:“前几年有过六十公斤吧,太恶心了。”
我说:“根据你的身高,那也只是略微超重,可以忽略的。我们放轻松点儿,做个小试验,你身后有面全身镜,你愿意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然后把你看到的描述给我听吗?”
初敏敏没有犹豫,很配合地起身站到了镜子前,身体侧了两下,看着镜中的自己说:“我太胖了,你看,腰部都像个游泳圈了,还有大腿,好多肉肉。小腿也不够长,要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我穿靴子很难看。”
根据对初敏敏的初步了解,我觉得她可能有进食障碍,是否有清除型神经性贪食症还不确定。所以,我决定采用非结构访谈的方式,然后配以两个问卷表来对她进行评估。
初敏敏填答问卷的时候显得很新鲜,这和许多咨客的表现不太一样。大多数被要求填答问卷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抵触,但初敏敏很积极,不时地发出笑声,甚至还自言自语地说这个问题很好玩等等。
我让她填的两份问卷表结果显示,她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她期待的理想体重是三十五公斤。我想象了一下,以她的身高,那种体重应该跟一骷髅差不多,至少也是一火柴人或者小萝卜头。她的瘦身驱力及贪食分量表的分数都很正常,加上她能够很坦然地去照镜子并评价自己,所以这些都不能表明她有神经性贪食症。
但是有几项值得注意的成绩,这些分数显示,她有重度抑郁,中度到重度的不安全感、无价值感、空虚感。
在和初敏敏的谈话过程中,我也获得了一些关于她的家庭背景信息。她的父母原本做很大的生意,所以即便近几年他们的产业严重亏损,她家仍然有很高质量的物质生活水平。苏弦是她的亲姐姐,大她两岁,初敏敏随母姓。她现在无业,每天就是玩,她朋友不少,但很不稳定,多是快聚快散的那种,所以她抱怨自己没有朋友。
时间进行得差不多了,我还不能准确地判断初敏敏的问题,所以和她约了下次访谈的时间。初敏敏似乎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这和许多被治疗者又不太一样。临出门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叫夏微晨,是吗?”我点了点头,说是。
她说:“我喜欢你的名字。我也喜欢和你聊天,你知道吗,你的眼神很专注,一直认真地看我,我很喜欢这样!”我呵呵笑了笑,说这是每个心理师的职业要求。她听完若有所思地“呃”了一声。
走出心理室的时候,苏弦马上迎了上来,紧张地问我怎么样。我让华源带初敏敏先去做个结束签字,待她们走开后,我故意逗苏弦,说:“问题很多呀……要不,你再送我一沙漏呗?我给你交底。”
苏弦一跺脚,说:“哎呀你别闹了,我请你吃饭还不行吗?我妹没事儿吧?”
我嘿嘿奸笑了几声,说:“火锅,肥牛。”
天府川味火锅的门口永远有人在排号。我没来吃过之前,一度以为这是个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处,因为它门口的塑料凳子上总是坐满了人,大家都手握一张号码牌,满脸笃定的坚持模样,好像在这吃饭不用给钱似的。而隔壁的那家呱呱叫火锅则门可罗雀,有时候不光服务员,连他们的经理都亲自出马在门口拦截拉抢,客人就是不进。
我曾经十分愤青地鄙视过那些宁肯在寒风中排号等位的客人,以一副超凡脱俗的姿态穿过他们,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呱呱叫。当时他们经理看见我的举动都有点眼泪汪汪了,于是我被十几个服务员众星捧月般地簇拥进了店内,特有明星范儿。吃了一餐之后,我彻底将天府的食客们定义为犯贱一族,心想人家呱呱叫做得也不错嘛,现在的人,都疯了。
后来有次老梁乔迁请客,事先订了天府的位子,我满脸不屑地跟着吃了一顿。可是酒还没过半巡,我就沦陷了。打那天起,我就心甘情愿地加入了犯贱族,而且贱得不折不扣、贱得体无完肤——几天不去吃,竟然有点魂牵梦萦,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于是在天府门口的塑料凳子上就又多了一铁粉,那目光坚定的,呱呱叫的经理坐在地上呱呱大哭我都无动于衷。
听完我的叙述,苏弦抱着肩膀哆里哆嗦无限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叹息道:
“我还以为你们这个行业的人心理素质都特强,不食人间烟火呢,想不到也是个俗人呐。”
我向店内张望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大夫吃了巴豆也得拉肚子啊,这根本就不是心理元素能解决的事儿。哎呀我地肥牛哇……”
苏弦看见我这副模样,有点哭笑不得,嗔怪地说:“看你那没出息样儿,一会儿给你上三十盘,吃到你这辈子听到牛字就想吐,哼。”
我激动道:“那敢情好!”
我们俩正低头说着话,忽然听见头顶有人说了句:“哟,看把你冻得嘿,跟一缩脖儿鸡似的,至于吗?”
我听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竟是邵远。
没等我应茬儿,邵远又说:“刚才无意间看见门外有人贼眉鼠眼地瞄座儿,我就瞅着像你么,敢情还真是你丫的嘿。别擎着啦,进去一块吃吧,我们就仨人儿,定了一包房,特宽绰……哎,这位是?”
我腾地就站了起来,拉住苏弦的胳膊说:“运气不错呀,你省钱啦!”说完也不搭理邵远,拽着苏弦径直就往里冲。
邵远在后面边追边喊:“有你这样儿的么?还没介绍呐!哎、哎!嘿!我告诉你啊,苗雨瞳也在里头呐。”
听到这句话我忽然站住了,回头问他:“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邵远走近了几步说:“好像回来没多久吧,我也是刚见着她。说是去了一家新成立的文化传媒公司做市场部经理,她们老总挺文艺的,想把公司每个房间的墙上都画一幅壁画,这不她就带人家找我来了么。”
苏弦这时候才挣脱我的手,压低了声音说:“喂,你怎么见了吃的就不要命啦,搞得我好尴尬……”
我赶忙快速调整了一下自己,做作地呵呵笑了两声说:“介绍一下,这是邵远,我的好朋友,从小比尿炕长大的。可能因为他尿得比较艺术,后来就学美术去了,我呢,尿得偏意识流一些,于是就学心理了。这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叫苏弦,我咨客的姐姐,做什么的还没问呢,至于尿的风格属于什么类型,自然也就不知……”
我还没说完,左右胳膊就同时挨了一拳,邵远声色凶恶,苏弦羞愧满面,两人同时叫道:“有你这么介绍人的么!”
根据苏弦后来的回忆,她说那是她认识我之后,我唯一失态的一次,而且失得那么不合时宜,根本不像是我会犯的错误。而其实我在说完话的那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那是我和苏弦第二次见面,看似玩世不恭的玩笑,却显得那么慌乱,那么明显地在掩饰某种内心的激变。我很感激苏弦,她也是敏感细微的,洞悉得迅速而宽容,因为当时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的情绪。
在她回忆的目光里,我暗中听见了自己的一声叹息。
那是我们的河流和稻田,夕阳和晨霭,纯真和懵懂,就像萤火虫微弱的光一样,柔软地飘荡在记忆的山谷桃源。它们是隐秘的存在。就像内部脏器的一种,你无法具体地看见任何轮廓,但它们却真实地在运转。只有病了,才知道疼痛。
苗雨瞳就是我的隐秘。
少年时代,邵远和苗雨瞳都住在光机所的家属大院,我家离他们不远,三个孩子自然成了伙伴。我和邵远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的小孩,而苗雨瞳正相反,她永远是充满活力的,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仿佛不蹦蹦跳跳就不知道怎么走路。
我们住的地方属于城市的近郊,城乡结合的地方,还保有较为浓郁的农耕色彩,不远处的树林边,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自然,那里就成了我们游戏的乐园。原始和土地让我们的青春有所安放,只是它承担不了成长和改变。
十七岁的时候,我们都有了些许变化。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和邵远都暗暗地喜欢着苗雨瞳。而漂亮的她早已成为学校里名声在外的花朵人物,追求者无数。许是女孩子成熟较早的缘故,读到高三时她早已换了十几个男朋友。面对这种局面,我和邵远,都选择了一种苟且的姿态,以友谊之名潜伏在她的身旁,谁也不敢说穿。
记得那是个满天星光的浅夜,许是童心未泯罢,我们三个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苗雨瞳找,我和邵远藏。这是我的优势,我好像天生就具有躲藏的本领,我将自己巧妙地和灌木丛融为一体,并且保持绝对的静止,甚至呼吸都微弱下来。那个时候,我几乎认为自己就是一株植物了。
藏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还没有人找到我。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忽然听见脚步和说话的声音,看来邵远这家伙已经失败了。因为我听见苗雨瞳说:
“夏微晨不会是回家了吧?该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呀?”邵远哼哼哧哧地说:
“不,不会的……”他的声音小得像一只蚊子,这一直是少年版邵远的典型特征——内向、胆怯。
苗雨瞳有点不耐烦地说:“算啦,不找了,从小到大捉迷藏,我就从来没找到过他。夏微晨——出来吧,我认输了。”说着,她喊了起来。我窃窃地笑了,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因为透过树叶的罅隙,我能够看到他们的腿,他们太近了,我必须藏稳。
苗雨瞳又喊了我几声,见还是没什么动静,索性席地坐了下来。邵远也挨着她坐下,说道:“他,他肯定没走……”苗雨瞳说:“死东西,一会儿等他自己跑出来,我饶不了他。”我还是没有动。
沉默了半晌,苗雨瞳忽然问道:“哎,邵远,听说你喜欢你同桌陈朦朦?”
邵远一下子急了,辩白说:“哪,哪,哪有?我,我没有。”
苗雨瞳咯咯咯地笑了,说:“还说没有,那你紧张什么?”
因为坐下了的缘故,我已经可以看见他们的面孔。借着白亮亮的月光,我看见邵远憋得满脸通红,他促狭地说:“我,我喜欢别人。”
苗雨瞳惊讶地说:“哦?是谁?我认识吗?哪班的?有我好看吗?”
邵远说:“跟,跟你一样好看。”
苗雨瞳听完哈哈笑了一阵,说:“别逗了,咱们学校哪有这样的女生。”
邵远不再吭声,脸红得更甚了,头几乎要埋进土地里。苗雨瞳故意追着他的目光,挑衅地说:“哎,到底是谁呀?你怎么不敢看我?嗯?说话呀?不会是我吧?哈哈。”这句话音一落,邵远忽地抬起了头,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似的,定定地望着她,呆呆地傻掉了。苗雨瞳一下子明白了,两个人尴尬地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苗雨瞳说:“其实我知道。我还知道夏微晨和你一样。”
听到这句话,藏得近在咫尺的我,心中猛地一震。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看见苗雨瞳转过头,伸手拉住邵远的脖子,对着他的嘴唇,吻了下去。
邵远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蒙了,惊慌地叫道:“苗,苗苗,你怎怎么了……”
苗雨瞳微闭着眼睛,追索着邵远的嘴唇,说:“你不是喜欢我么?喜欢为什么不敢对我说,喜欢为什么不敢吻我,喜欢你还躲什么……”
天地都在那一刻旋转了起来,这个场面像一道烈火,轰地点燃了我。
我猛然站了起来。
苗雨瞳看见我的时候有些意外。
火锅正在咕嘟咕嘟地沸腾,蔬菜和肉片整齐地躺在盘子里,等待着被滚烫。尽管我进来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和她目光相接的霎那,我还是有些恍惚。快十年没见,苗雨瞳变得更加漂亮了。她剪了个清爽的短发,修理得很精致,皮肤光洁得几乎没有瑕疵,好像时光对她没有进行任何的修改。
遗憾的是我不是生活的导演,所以我不知道下一秒的剧情,就像我没有预想到苗雨瞳会说出什么话一样。这个没有事先被告之、被安排的见面,好像并没有使她产生太大的情绪波动或者变化。和我一样,她也有片刻的恍惚,但是这个过程太短暂了,她几乎在几秒钟之内就露出了微笑。
她说:“夏微晨,我早就说过,紫色的衣服不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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