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当时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强忍着让泪水不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攥紧了拳头,把牙齿咬得嘎嘎地响。从那以后,韩子东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没与昔日混在一起的人们有任何来往。而我养父顾本业也就多了个徒弟,和我一样,韩子东也开始称呼他为师傅。
韩子东异常勤奋,不但搏击训练从不懈怠,竟然连学习成绩都在没人督促的情况下突飞猛进。为了追回落下的课程,他每天只睡三个半小时,读书困了,就用圆规扎自己的腿,他的两条大腿上,总是布满了血淋淋的细孔。
后来,他以超过录取线三十多分的成绩考上了警官学院,根本没需要烈属子女的加分照顾。再后来,他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配到市刑警队。做了刑警以后,他以玩儿命的架势狠冲猛拼,屡屡破获要案。队里的人都说,韩子东毫无疑问的是他们警队的明日之星,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这个家伙,却让我十分讨厌。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那一声声叫着的师傅两字。
顾本业对于我来说的意义,其实就是父亲。对于我的生父,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所获得的全部的父爱,都是来自于顾本业的。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不许我叫他爸爸,而是一句不亲不热的师傅。
渐渐长大以后,我也就习惯了,不叫就不叫吧,毕竟他对我视如己出,和父子没什么分别,称呼也就是个形式。可是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韩子东的出现,让师傅这个称呼,也成为不属于我专有的了。
我有一种被疏远和被掠夺的感觉。
尽管我知道,顾本业对我,远远比对他这个老朋友临终托孤的儿子要好很多,可是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尤其是韩子东的态度,更加让我气愤。自从他十五岁时跟顾本业学搏击之后,好像把他以前的顽劣和对父爱的疏忽,都转移和补偿到了顾本业的身上。他对顾本业产生了无限的依赖,几乎是看做父亲一样。
我觉得韩子东比我更狭隘,因为他竟然一直在向我挑衅。他的身体素质好,训练又极其刻苦,所以进步得很快。从我十四岁起,十六岁的他就频频向我挑战,而顾本业也乐意让我们两个对练,他觉得这能让我们彼此提高得更快。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赢过他。他总是以一副轻蔑的冷笑面对我,然后在将我打赢之后,像一条小狗似的跑到顾本业面前讨表扬。
韩子东就是我的敌人。我打不过他,还被他夺走了一部分父亲的亲昵和欢喜,我每次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回狭路相逢,居然又被他抢去了风头。
尽管他是个警察,而我只是个遭遇意外的市民,有理由被保护和示弱,但是我还是觉得十分恼恨,我怎么连个头大无脑的混混都打得那么费劲!
漆黑,深不见底,无边无尽。我被困其中,静止、敛声、屏息。羔羊般地被它无声地吞没、蚕食。黑暗在冷笑,它仿佛胜券在握的杀手,并不急于杀戮,而是发出虫子般汩汩噬咽的声音。我太害怕了,浑身的骨骼如螺丝般紧紧相扣,蜷缩成一团坚硬的核桃,以此让自己拥有不恐惧的微薄力气。忽而我惊恐地稍一抬眼,便看见了那条缝隙。
它耀眼如神之光芒。
这是我的希望,通透如蝉翼,却散发着炽焰般的热量。我收紧的身躯松动了一下。然而就在我那颗被冰冷的黑色浸透的心脏刚刚有了一丝温暖的时候,我忽然听见,在那道光亮夺目的缝隙外面,传来一阵空旷而缓慢的脚步声:咔哒、咔哒、咔……
我腾地坐了起来。
像一条在岸上搁置久了的鱼,忽然被放进水里,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样的梦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每次惊醒的结果都是一样:胸闷,浑身酸痛。我自己怀疑在睡眠方面可能患有某种强迫症——总是在睡得很沉的时候,自主地收闭了呼吸,然后全身紧绷,各个肌肉和骨骼之间都在较劲,就像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麻花。
大约是半夜十二点的光景,我披着衣服走到窗前,外面的世界一片缄默。
忽然在遥远的城西上空,嗵地一声,一朵绚烂的烟花腾空绽放。我仿佛听见花火与夜空摩擦发出嘶嘶啦啦的声响,闻到了火药焚烧后的气息,想必在那天空之下,定是一张或者几张仰望、欢愉的笑脸。春节快到了,这些心急的人们。
我感到了一团孤独。
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否合适做一名心理治疗师,因为我觉得很多时候,我内心中的种种迷惘,就像葱茏的森林一般,让自己都辨别不清方向。我盯着那个沙漏,沙子在簌簌地流落,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当我将车停在这座小平房的院门口时,里面的灯果然还亮着。他还是老样子,不到凌晨三四点,怕是不会睡的。院子的围墙很矮,我直接跳了进去——敲门也没用,他根本是听不见的。我拉开房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想不到今儿个他会想起来生炉子,看来天气真是冷了。
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穿过厨房,走进里间的时候,竟然看见了一个女人。
“苗雨瞳?你怎么在这?!”我惊讶万分。
“半夜三更的,你现在来干吗!?”显然,她也十分意外。
“哎呀!孙子!我的孙啊!”他忽然挥舞着枯藤般的手,激动地喊了起来。他的声音已经苍老得如同一架残破的风箱,干瘪得没有半点水分。
我的心中泛起一股热浪,扑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使劲地点头,说:
“爷!”
苗雨瞳微微地笑了,语气中带了温存地说:“还是那样,他就认识你。我八点多的时候来的,一直到现在都是他在说话,但就是不认识我是谁。”
他叫顾德旺,顾本业的父亲,我名义上的祖父。如果我没记错,今年他已经八十一岁了。从我记事儿的时候起,他就多灾多病,光是住院手术开刀,大抵都有三四次,但是神奇的是,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相反地,他的身体却一次比一次硬朗,好像每次大病都是他的一次涅盘一般。只是记性却越来越糟糕,最近这几年,他连我师母都不认识了,对师傅的印象时有时无,唯独对我,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直独居在这个破旧的祖屋里,师傅几次要把他接回家照料,但是他倔强得很,根本就不肯去。有几次师傅急了,强硬地把他拉过去,但一离开了他的房子,他就又是踢又是骂的,在师傅那住了没几日,就会消瘦下来。后来大家发现实在不行,只好找了个保姆伺候他,但是先后四五个保姆,都被他打跑了。无奈之下,师傅只好两天过来一趟,但是让他惊讶的是,独自生活的老人家,却将自己打理得有吃有喝,除了有时会忘记生炉子以外,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攥住他的手,又叫了一声“爷”,眼泪就停不住了。
我和苗雨瞳来到旧天堂酒吧里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坐下之后,她叫了一瓶维波罗瓦兰牌,我要了一杯柠檬水。
苗雨瞳看了看我的柠檬水,笑了:“有点男人细胞行吗?我喝伏特加,你喝矿泉水?”
我说:“就坐一会儿,也不是来买醉的,你也别喝了,换个冰锐得了,蓝莓的行吗?”
我刚要叫侍者,她一把拦住我,说:“好了好了,别把我当梦幻小女生,我可不是那种款式。”说完一仰脖,闷掉了一小杯。
我看着她的样子,一咧嘴,说:“总喝烈酒致癌,你知道吗?”
苗雨瞳一挥手,说:“什么癌不癌的呀,我在哈尔滨的时候,68度的五粮液不也是一杯一杯地干?这种45度的伏特加,实在是小青蛙了。”
我听完沉默了半晌,才说:“雨瞳,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苗雨瞳淡淡地望了我一眼,说:“什么都干。”
顿了一下,她又说:“不知道,那是因为你不想知道。”
“我……”
“你什么呢?八九年了,你一逃,就把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好的时光给逃掉了。”苗雨瞳说着,又干掉了一杯,“我们能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你看见了么,我的眼角,都是细碎的纹,现在要是卸了妆,肯定吓坏你。”
“我看不出来什么,你还像当初那么漂亮。这是真心话。”我说。
“当初……呵,那个傻傻的时光。你还记得么,我们去你爷爷家去玩,你趁他午睡的时候偷了他的假牙,然后还用毛笔在他的脸上画圈儿,后来都嫁祸给邵远,害得爷爷拿拐棍把他追得跑掉了鞋子。”苗雨瞳说话的时候,脸庞上泛起了樱花的颜色。
“是啊,我还往爷的酒壶里掺水,搞得爷怎么喝都不醉,还激动地以为自己酒量大增了,哈哈。”说起少年时的往事,我活跃了起来,“不过爷的脾气那么坏,却从来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
“嗯,所以你总是说,他是你最真实的亲人。”
苗雨瞳说的没错。在我的整个人生里面,顾德旺是我唯一可以真实地称呼的亲人。尽管,我和他一样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几乎没有叫过他“爷爷”,而一直是一个单字——天性敏感的我,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个直接而简单的称呼,是一种肯定,是温暖的源头,是一种精神上的拥有,是特殊的、独立的、仅属于我的。
“你今天怎么会去看他?”我忽然问。
“没什么原因,心情不大好,找他倾诉去了。”苗雨瞳笑嘻嘻地说。
“倾诉?”
“当然啦,他是最好的听众。”苗雨瞳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耳朵背嘛,我说什么他完全听不清楚,这样的倾诉没有心理压力,不用担心对方会给你任何评断。后来他见我说的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他就也说,于是我们俩就鸡同鸭讲,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可热闹啦。再后来,他越来越来劲儿,我嗓子也干了,就变成他倾诉我倾听了。”
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也笑了,说:“有人陪他讲话,他肯定也是蛮开心的。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次,大概是高一吧?那天……”
“除了回忆我们还有别的可讲的吗?”苗雨瞳忽然打断了我,说道。
“我……”
“你你你!你不是心理治疗师吗?你为什么不对我进行心理分析,想想我现在坐在你面前,一杯一杯地喝酒,面对着一个喜欢了那么多年、然后又离别了那么多年的男人,我的心里面在想些什么?你很有时间去回忆吗?我在外面飘荡了这么多年,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结婚了没有?和多少人上过床?有没有爱情?恨不恨谁?我在等待什么?在追逐什么?你一概不知,你也不想知道!”说着,苗雨瞳拿起酒瓶,猛地灌了一口。
“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对时间是充满了多么巨大的恐惧,你能够体会吗?我现在坐在你面前,下一秒就可能会醉倒,我今天是这个样子,或许一夜之间就会苍老丑陋。我不喜欢清晰的夜晚,临睡前总要喝点酒,只有这样清晨起来的时候才可以在宿醉的头疼中忽略镜子。”边说着,苗雨瞳边将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没有时间了。”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好像在强忍着冲上头的酒劲,站了起来,“我能给你昨天、现在,但是下一秒,我是不是该留给自己?”说着,她摇晃着走了出去。可走了还没几步,她就打了个趔趄,身子往旁边一栽。我赶紧跑了过去,一把扶住了她。
苗雨瞳醉了,几乎不能走直线,身体软得像根油条,我只好伸手环住她的双腿,一把抱起了她。她在迷蒙中张开双手,环住了我的脖子。她光洁的额头摩挲在我的皮肤上,我闻到了桃花般的香气……
许是快过年了的缘故,最近预约的咨客少了很多,所以我难得地有了个休息日。这段时间整个城市热闹非凡,人们仿佛都浸泡在喜悦之中,各个商家也纷纷展开各种促销活动,变着法儿地惦记着老百姓兜里那点钱。我给苏弦打了电话,约她吃午饭。
上次午夜遇险,苏弦被那个歹徒吓得不轻,然后我送她回去的时候,被她家的房子吓坏了。虽然那是个高档别墅区,但我没想到她家的房子那么大,目测估计也有三百多平,跃层,还附带一个很大的入室花园。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但从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她家的保姆。一问,果然。
苏弦虚弱地叫了声白姨,老太太就惊慌了起来,连连问这是怎么了,还张开双臂很紧张地冲楼上叫:“哎呀,哎呀,敏敏,你快来看看你姐姐,这是怎么了呀,哎呀,哎哟,怎么办才好哇这个……”我安慰她说苏弦是被一个愣头青小伙子撞了一下,受了点惊吓,不过不要紧的,让她别担心。
我扶着苏弦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白姨冲到厨房泡了杯参茶,絮絮叨叨地说:“哎哟看这小脸儿煞白的,快喝了,压压惊。”我刚扶起苏弦的头,就听见白姨望着楼梯说:“敏敏,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怎么不下来呀?”我别过头去一看,初敏敏穿着睡衣站在楼梯中间,正直勾勾地望着我们。
我刚要跟她打招呼,就见她迈了一步,脚跟在台阶上一扭,一个趔趄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啊了一声,赶紧放下茶杯跑过去,扶住她问道:“摔到没有?碰到哪儿了?疼不疼?没事吧,啊?”让我意外的是,初敏敏按着脚踝,没哼也没叫,却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定定地看着我,不说话。我脱掉她的拖鞋一看,她的左脚踝磕破了皮,渗出了血滴。
这下乱了套了,白姨惊叫了一声,也跑了过来,沙发上的苏弦虚弱地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力气,只有干着急地发出嗯嗯的声音,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只好一把抱起初敏敏,也把她放到了沙发上。白姨一会儿跑去拿纱布和止血药酒,一会儿冲着天花板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又是菩萨又是过路神仙的,好像求谁都管用似的。
一边是受惊虚弱的苏弦,一边是从四五级台阶摔下来的初敏敏,一边是好像情况比她们俩还严重的白老太太,我照料完这个又安抚那个,搞得满头是汗。折腾了快两个小时,我才走出了她们家。凌晨三点,街路清冷,我边走边想着初敏敏,不禁皱紧了眉头。
今天中午,我再次见到苏弦的时候,她正在肯德基里喝果珍,从气色上看好像已经恢复了许多。我走了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嘿,我的黄金蟹钳呢?”
苏弦抬起头,眯着眼睛,顽皮地嘻嘻笑着说:“全被我吃了,嘿嘿嘿。”
“全?”我激动地抓过她的饮料,使劲地吸了几大口,气愤道,“你也忒不仗义了啊!说好了给我叫一份的,我还从来没吃过呢!”
苏弦一见我这样的举动,有点意外地指了指我手中的吸管,有点尴尬地说:“那个,我喝过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显然有点越线了的嫌疑——以我和苏弦的关系,怕是还没有到能够亲昵到这样的地步。即便是比较好的异性朋友,怕是也不会这样做的。我自认并不是个神经粗大的人,注重细节的我,应该是不会忘记分寸的人,可是,为什么我如此自然地做了这样的行为?我的心中一颤,随后竟然涌起了一股古怪的暖暖的气息。
“你吃了我的螃蟹,我还不报复你喝你点饮料啊!那我也太亏了!”我迅速地掩饰着,然后装做正色的样子说,“其实呢,我这个人嘛,一向是不拘小节的。在我上班的地儿,我一渴了,随便抓起个杯子就喝的。哎呀,我都不嫌弃你,你还计较上了。”
“是吗?你?不拘小节吗?”苏弦机灵地问了一句。
“算了算了,不跟你纠缠。我也不要蟹钳了,看你这小猴子似的精神面貌,估计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惩罚你今天陪我买年货,走走走!”我继续装。
“挑选吗?我在行我在行。”说着,苏弦拿起围巾就往脖子上缠。
“挑选?美的你啊!提包拎东西!”我恶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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