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拉环扔进喝完的飮料罐中,喀啦喀啦地摇了两下才放下。店内的木制长椅和长桌涂成天蓝色,两者看起来都不怎么结实,墙上贴着写有商品及价目的纸条,还挂着三名职棒选手并立微笑的月历。
“书中的民子大概有几岁?”
小正蹙眉,“不太记得了,应该是高中生的年纪吧,比‘那个东西’大。”
“‘那个东西’是什么?”
江美吃吃地笑了,说:“是政夫吧。”
“对对对。”
“搞什么,此人连人称代名词也不配用?”
“对呀,妳不觉得这家伙很讨厌吗?”
这时,江美说:“我昨天又把结尾重读了一遍,就是‘民子无奈地结婚终而去世,我无奈地结婚活至今日’那一段。”
“对呀,尤其是后面那句,岂不是等于‘杀了一个人,还不知悔改,现在又继续杀另一个人’。不懂他怎么写得出这种文章,脸皮再厚也该有个分寸吧。什么叫做无奈地结婚啊,对他老婆太失礼了。”
小正激动地敲桌。坐在对面的江美,像公主一样地微笑。
“大家不可能都像我一样。”
小正再次敲桌。
“妳真是够了,肉麻兮兮!连这种不相关的话题都可以自我陶醉,真是受不了。”
江美置之不理,继续说:“可是,妳不生民子的气吗?她也是迫于无奈才勉强结婚。”
小正露出本以为对方会从上方出招,没想到下方却突然遭到攻击的表情。
“当然会气,觉得她这样很对不起丈夫。不过,‘无奈’也是有程度之分……,况且民子已经死了,人家可没写出这种文章。这是两人的不同点。”
“政夫却苟活下来了。很厚脸皮喔?”
“对对对,还厚着脸皮结婚了不是吗?假设妳是他老婆,妳看看刚才这一段,谁受得了啊,简直罪大恶极。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即使他给妳十亿圆瞻养费?”
“十亿吗……,十亿不错耶!”
这里是公园的后方,所以没什么景观可欣赏,四周是一片平地。不过如果面向外侧,遮阳篷和附近的树林之间,看得到秋日澄澈的天空和宛如棉絮的浮云。手撑着长椅,悠哉地仰望晴空,一边聆听好友们的这番对话,真是悠然自得。说到这里,治疗精神打击最有效的良药,就是连日大手笔撒钱挥霍,这话是菊池宽说的。言之有理。
她们还在继续那个话题。
“那是古时候嘛,就连男人想恋爱结婚恐怕也不容易。”
“妳干嘛老替男人说好话。”
“那倒不是。况且说真的,我忍不住思考的,不是结婚怎么样,而是另一回事。”
“妳的意思是……”
“妳想想看,就算如愿和意中人结婚,只要不像民子那样早夭,随着年纪的增长,在其他层面上也会出现许多无奈的事,而政夫也终将‘无奈地活下去’。所以,看了这本小说会赞美的人,不分男女,想必都是那种好死不如赖活型的人,也因此心里多少都有一点‘遗憾’吧。就这个角度而言,这些人不管怎样都会忍不住站在政夫那边吧。”
听到江美的这番话,我彷如接获了指令般,倏然挺直腰杆,因为我想起了津田学妹的事。
我试着问:“夭折也是一种遗憾吧?”
“当然。不停地被注入意想不到东西的杯子,和来不及注入就破掉的杯子,两者都是遗憾。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如果是自己打破杯子,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垂眼想了一下,然后说:“听我说件事好吗?”
然后,我把这次的事件及种种经过说了出来。事实上,小正也是第一个从我家信箱发现那张影印纸的人。总之,她们俩不时插嘴发问,也听得非常起劲。
“目前的情况就像雾里看花,一片模糊不清,就连该拿和泉学妹怎么办,该怎么跟她相处我都毫无头绪。”
“嗯——不管怎样,照妳所说,那个姓和泉的女孩肯定和这起事件有某种关联。”
听到小正这么说,江美也点点头表示:“我还是觉得穿外挂的五人团体,应该打算在校庆当天表演什么节目吧,会不会当时正在顶楼排演?”
“不可能。津田学妹坠楼那一瞬间之后……”
“啊,对了,顶楼的门在打开之前,一直有人守着。”
我们从茶店的长椅起身,这之后小正和江美之所以闷不吭声,想必在思索津田学妹的意外。我不禁暗想,早知道就不讲了。
从公园往下走是一片农地,多半是种葱的菜园,也许是当地名产。稻田里割稻的痕迹延伸至远方。
一片野生花草中,麒麟草宛如风景画里四处点缀的黄色颜料,特别显眼。相形之下,白色和紫色的菊科植物低调多了。
我正说着“走这边没错吧”,就发现一户人家姓“菊地”,这是寻找《野菊之墓》的舞台之际再适合不过的姓氏了。前面提过的作家菊池宽,由于态度冷漠曾被人批评,他的姓名不该念Kikuchi Kan,应该叫做Kuchi Kan。他姓菊池,而这家姓菊地。我看着门牌,正在考虑要不要说出这个巧合,玄关门一开,走出一个正要外出的高雅小姐。我们幸运地向她问到了路,照着她说的方向上坡,由于有斗大的标示,很快就找到了。
一座雄踞高地的巨型纪念碑前,聚集了四、五个欧巴桑。她们正在拍照留念,似乎很高兴我们适时出现,当下拉着我们替她们留影。欧巴桑脚下的草地已布满了许多枯叶。矢切的秋景就这么喀嚓一声摄入镜头。
纪念碑上以正楷体刻着《野菊之墓》的一小节文字。那几位欧巴桑坐在长椅上,翻开小说东聊西扯,趁着歇脚顺便讨论作品。我们没坐下来休息(这可不是炫耀年轻)就这么走过陆桥,朝着鸟瞰全景的邻近高地前进。角落里,耸立的防火瞭望台藏身在栲树绿叶中。
三人之中有人只要碰上这种玩意儿就想往上爬。各位猜猜看是谁?或许大家会以为是小正吧,实不相瞒——正是在下我。“傻瓜和烟总是想往高处爬”这句俗谚说不定是真理。明知不可以,我还是抗拒不了诱惑,忍不住紧握头顶上的铁杆,就着球鞋踩上垃圾桶,一溜烟爬了上去,想起幼儿园和国小时期玩的攀爬架。
爬上瞭望台顶,或许是越过了树梢,风如波浪般轻抚着脸颊。俯瞰下方,农田绵延至河堤,支撑电线的铁塔如巨人般耸立,远处的塑料温室一带不知道在焚烧什么,只见白烟宛如慢动作的电影由左至右缓缓飘过。
比起窸窣晃动的常绿树丛,在干草色的野地上似乎更能窥见季节的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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