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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坐龙椅

        能成霸王者,必得胜者也;能胜敌者,必强者也;能强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能自得者,必柔弱也。

        元末争天下之战中最大的一场战争开始:陈友谅人多船大,五十万汉军,陆上湖上,一连几十里,浩浩荡荡。此刻瑞坐“汉王舰”上的陈友谅,眺望着远处茫茫江面朱元璋的小船,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气。

        “你们看看,这些小船,也能与我对垒?”陈友谅说。

        张必先、张定边不愿自讨没趣,便只有连连点头称是,但他们心里面都清楚,就是陈友谅自己,心中也无绝对胜算之把握。待陈友谅去舰上临时建的“汉王宫”休息时,张必先问张定边:“此次决战,太尉以为胜算把握如何?”

        张定边叹息一声,摇摇头说:“各有优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唯看天命而定,相信天助汉王,不可能帮朱元璋那种小人。”

        张必先不愿听天意之类的泛泛议论,倒想听些切实见解,又问:“各有优势?还请太尉明示一、二。”

        “就兵力来说,我众敌寡;就装备来说,我优敌劣;但就士气而言,南昌近三月而不下,且闹得死伤惨重,精疲力竭,势必动摇士气,而朱元璋之军队,千里救危城,生死存亡皆系于此,又有南昌守军之胜作楷模,自然是士气高涨;另外,朱元璋老奸巨滑,心狠手毒,为了取胜,不惜一切……”接下去要拿汉王来与之相比,张定边不好再说,也就停了话头。

        朱元璋让李善长坐守南京,身边带着刘伯温。在他看来,刘伯温并不是理想的臣子,特别是在破合肥后,刘伯温请辞回故里,朱元璋心中更是非常不痛快。但他已清楚地看到,在他的所有的谋臣中,只有刘伯温能有似乎是事事高于他的见解。在这一生最关键的时刻,他不能让他离开。他要把他留在身边,借他的智谋来打赢这场决定命运的战争。他甚至相信,这是成败这场战争的关键。

        于是,一入鄱阳湖,朱元璋就让刘伯温与自己坐在同一条船上。这是他们最大的一条船,取名为“荡天号”。船高五丈八尺,四周围有夹层的牛皮隔层,以防箭矢,船的后舱居中是朱元璋与刘伯温的卧室,两边住着几十名万里挑一的精兵。在前舱宽大的指挥室,朱元璋与刘伯温正议论战事。

        “汉军船只虽然高大,但不灵活。我们可以派出精锐部队,围歼其几条,给他个下马威。”刘伯温说。

        “军师高见,正合我意。从哪里入手,还请军师来定。”朱元璋说。

        “就围歼西山下那三条大舰。”刘伯温说:“我们趁夜派一百条小船过去,挑选三千名最优秀的士兵,最好是让徐达元帅亲自前去。”

        “徐元帅?”

        “对,请国公放心,凭徐达的智勇,一定不会出事,会凯旋而归的。”

        “好,一切按军师之言行事。”朱元璋说完,即刻传来徐达,一一详细安排。

        当天晚上,徐达亲率一支船队,乘夜驶入西山。由于山影笼罩,一片漆黑。待徐达所率三千勇士登上大舰,陈友谅的军队才发现,可已经迟了。兵力虽说相等,但一方无备,一方有备,特别是这有备的一方都是万人挑一的勇士。不多一会,徐达带领的三千多勇士很快取下敌人的三千颗人头,载在船上,回来报捷。

        朱元璋派出徐达以后,心中忐忑不安,闻说徐达回兵,还夺得三艘大舰,非常高兴,忙亲自登舰去看,见了三千颗血淋淋的人头,更是兴奋,立即吩咐:

        重赏三千勇士。并让人将人头捆在木板上用小船载了,到汉水营前面,满湖放下,以震慑敌人。

        刘伯温在一边看了,感到朱元璋也太残忍了些,他不想介入这些事,便悄然回到自己卧室。

        朱元璋安排事毕,想问问刘伯温下一步怎么办,转眼一看没有刘伯温的影子,心里非常不高兴,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刘伯温离开的原因,由不得淡然一笑。心想:没你刘伯温,我朱元璋照样设计袭敌。略一思考,吩咐唤常遇春来。道:“昨夜徐帅已建奇功,得舰三艘,斩敌三千。现令你率兵三万,战船三千去攻郎山水域之敌。常元帅可速去准备,午时可凯旋而归,我在这里为你摆庆功酒。”

        常遇春忙去准备。朱元璋安排事毕,满面春风,去了后舱,进左舱时,对右舱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刘伯温,刘伯温,你看我安排的这一仗,又当如何?”

        郭丽儿听得门帘响,忙迎出来,见朱元璋自言自语,不由得非常担心,上前一步拉着朱元璋的手:“国公,你真是太辛苦了,到了这里,嘴上还在说打仗的事。”

        “哦。”朱元璋猛然醒悟,不由哈哈大笑。说:“对、对、对,我该安安心心地陪一陪你。”

        常遇春的进攻是异常艰难的。陈友谅闻报失去三艘大舰,又听说湖中飘着的人头,一时气得眼中冒火,正准备进攻,不料又报常遇春驾船前来。于是下令战舰一字排开,迎着小船冲去。

        在鄱阳湖上,双方明刀明枪地打出第一仗。陈友谅的战舰高大,一字排开,如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常遇春船小,这么对垒显然不利,但事已至此,常遇春只好下令小船排成一条条长队,避开敌舰的冲撞,尽可能绕道他后面去。然而还是不少船只被撞破,士兵纷纷落水,战将田仁民、张保胜、刘永和一一战死。特别是刘永和,所率船队被撞破后,奋杀几敌,但寡不敌众,被汉军团围,眼见脱身无望,便拔剑自刎。

        常遇春看着再拼下去,只有全军复灭,于是下令撤回。他满身是血来见朱元璋,不待他开口,朱元璋便说:“我知道,是我安排不好。”

        “我们可以用火攻。”常遇春说。

        “我也想到了,你去休息……”

        “不!”常遇春执着地说:“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你还是让我再去。”

        “好吧,我让李文忠、胡大海在你的左右侧接应,再增派廖永忠、俞通海领敢死队作前锋放火,俞廷玉率水军随后冲杀。”

        常遇春眼睛闪亮,朗然说:“我这就去准备。”

        “别忘了把伤口整一整。”朱元璋说。

        “知道了。”

        于是,朱元璋坐镇,亲自指挥。这时,只见刘伯温匆匆过来,说:“国公,请你速换一条船。”

        “这是为何?”

        “刚才我在船头,见有大舰在向我们这里靠近。”刘伯温说。

        “大舰靠近,它能冲得过来?”

        “那些船上都装有火炮,可以远远地射击,如今国公久居此船,陈友谅一定探知。”

        朱元璋有些不信,但转念一想,这可是自己生命攸关的事,万一之万一的差池,都是使不得的,想到这里,便说:“听凭军师安排,不知我们去哪条船?”

        “我已备好,就那条小舟。”顺了刘伯温手指看去,朱元璋果然看见一条很不起眼的小船。他们登上去,郭丽儿还要搬些东西,被刘伯温止住了。郭丽儿很不高兴,刘伯温也不去理会,只催水兵快将小船划开。

        小船划开不到一分钟,只听轰轰几声炮响,随着一团团火球落下,“荡天号”顿时灰飞烟灭,船上留下的一些水手,顿时全部牺牲。郭丽儿拉着朱元璋,感激地看着刘伯温。

        “军师救了我一命,元璋感激不尽。”朱元璋走到刘伯温面前,真诚地说。

        “国公洪福齐天,一切皆有天定,伯温只是遵天意启示罢了,全是国公自己造化。”刘伯温说。

        朱元璋与刘伯温说话时,那边常遇春一切准备就绪,亲率战船五千,向前冲去,刘伯温见了,大吃一惊,问:“国公又要冲击敌舰?”

        朱元璋点点头,说:“昨日军师令徐达出击得胜,军心大振,我想趁此良时,再重创敌军。”

        事以至此,刘伯温只得暗自叫苦。昨晚是偷袭,故能取胜,而今双方对垒,又如何拼得赢陈友谅?于是说道:“此次战役,关系事大,为防不测,请国公重新布置水营。”

        听刘伯温此言,朱元璋明白他对自己的这次出击并无信心,不由心中有气。但转念一想,刘伯温向来料事如神,如果被他言中,到时岂不一败涂地。想到这里,道:“依军师之言,水营当如何重新布置?”

        “为防前军失利,敌人乘机一鼓破我水营,现可布防为犄角之势,敌人进来,三面炮击,定叫他败北退兵。”

        “就依军师所言,军师可速速布置。”

        刘伯温即刻传来廖永忠、俞通海、常伯仁诸将领,一一作了精心布置,又将自己设计刚造出来的威力极大的火器,让每条船都一一领去。

        这时,常遇春率军已靠近陈友谅战舰,几百条小船围着大舰撕杀,掩护装满芦苇,埋上火药的火船向前靠拢。陈友谅不知是计,打了一阵,见小船灵活,一时难以杀死船上的人,下令士兵撤后,让火炮箭弩来杀敌。常遇春见了,忙令小船速行两则,让俞通海的火船快速闯进,不多时,几十条火船中炮,带着熊熊大火,直撞陈友谅的大船。陈友谅这才知道又中朱元璋之恶计,正要传令撤兵,张定边说:“汉王莫慌,我军不防趁此猛冲过去,纵然他烧我几艘战船,我也可冲破敌军,一举而溃其军。”

        陈友谅想了想,眼睛一亮,说:“如此举能击败朱元璋,督尉应记头功。传我旨意,全线出击,冲进敌营里去!”

        常遇春看着火船直撞敌舰,心中暗自高兴,只等敌舰起火,乱了阵脚,便率兵掩杀过去。谁知,敌舰见火船撞来,并不扭头逃回,只是努力改变方向,避开火船,继续向前冲来,有的不幸被火船撞上烧着,其他的船只也不停下来相救,绕道继续前进。

        一时间,陈友谅的大舰已逼进来,常遇春的小船有些已被撞翻,敢死队员们纷纷落水,顿时乱成一团。常遇春指挥小船迎上去,可怎么也敌不住大舰。眼见是撑不住了,常遇春只好下令撤军。他见敌舰追得太猛,徒然想起:如这么败退,敌舰岂不尾随直冲军营,到时后果定是不堪设想。于是,他下令:

        船队不能回营,改道往南撤退。

        陈友谅站在甲板上,望望身后燃烧在湖中的几艘战舰,又看看前面溃逃的敌军,心想,值!这回一定将朱元璋彻底击溃。正高兴,只见常遇春率船队往南而去。

        “算你聪明。”陈友谅在心里想,“但是,我还是一直要打到你朱元璋的大本营去。”于是说:“传我旨意,放弃逃兵,直撞朱元璋大营。”

        几百条大舰,一刻也不停留,箭一般朝朱元璋的大营冲去。朱元璋的小船,哪里抵挡得住,很快水营便被冲破,几百条大舰,横闯直闯,好不得意。陈友谅见了,笑声不已:原来朱元璋这秃和尚,竟这么不堪一击。于是大声喝道:“谁捉了朱元璋,无论是死是活,赏金万斤。”

        话音刚落,猛听得一声炮响,炮弹就在船边炸开,船身猛烈地晃荡着,陈友谅差点掉进水里,多亏张定边手快将他扶住。

        这时,左右前三方,炮火阵阵,飞矢如雨,一齐袭来,有几艘大舰中弹,士兵纷纷落水。

        陈友谅心中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下令一面还击,一面继续前进。瞬时间,鄱阳湖上,炮声震耳,惊天动地,双方船只,都被击沉不少,水面上到处是呼救的喊声,波涛也染上了渚红色。

        陈友谅的船只高大,直直前冲,非常迅速,虽然中弹不少,但有几艘已直逼中军。按刘伯温安排,朱元璋居中军指挥。他所乘的船,是自己水军中最大的一条船,但与陈友谅的大舰相比,实在是三条不及一条。如今他的中军营被陈友谅的几条大船冲散,已是孤船一只,被一艘大舰紧逼着,向南驶去。大舰正是陈友谅水军悍将张军彪所领。张军彪此时以发现被追击的船上是朱元璋,不由得大喜,对水兵们说:“天大的立功机会来了,我们不惜一死,也要将前面这艘船击沉,消灭朱元璋。”

        于是,水兵们士气大振,紧追不舍,连连炮击。

        朱元璋原乘的“荡天号”在上次炮击中被陈友谅摧毁,这回朱元璋乘的指挥船叫“天命”号,随着张军彪猛烈的炮击,“天命号”已中两弹,船身冒烟起火,吴良拼命挥动旗帜,让其他船只来救。可是张军彪舰上炮火猛烈,其他战船根本驶不进来。“天命号”渐渐下沉,卫士将两条救生的小船放下来,可是,敌舰就在身边,上了小船,一炮就结,要不也可追上撞沉你,又怎么逃得了命。

        朱元璋已有末日之感,却又非常的不甘心,他在心里喊道:“我朱元璋征战近十载,难道竟落得如此结果?!”

        真正的勇士,肉体死了,灵魂还在。他们在绝望时能给人希望,以自己肉体的死亡,换回自己灵魂的永生和他人的生命,这是一种悲剧,也是一种壮举。

        正在朱元璋生命危在旦夕之时,几个卫士催他上小船先逃,朱元璋看着不远处陈友谅的大舰,心里明白:如果此时自己上了小船,是一定逃不了的。于是,坚决地摇摇头,慷慨激昂地说:“事已至此,我不能抛下大家。”

        卫士们听了,都感动不已。就在这时候,吴良突然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递给朱元璋说:“国公请与我换上衣裳,留在这里,待我去引开敌人,国公自可安然无事。”

        朱元璋听了,不由得眼前一亮。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这么简单的计谋,自己也想不出来。陈友亮的那个张军彪,又不认识我朱元璋,怎知道我在这里,还不就认这身衣装。只要把衣服换了,变成个小卒子,岂不是就可以活命!唉,我也真是!朱元璋在心里大骂自己。

        本来已经陷入死地,现在又有了生的希望,朱元璋顿时精神大振。只见他强忍着内心的高兴,非常担心地望着吴良说:“这样一来,你岂不是要落入险境?”

        吴良激动地说:“能为国公而死,吴良死得其所,虽死而无憾。”

        朱元璋听了,拉着吴良的手,含泪说:“你还这么年轻,又刚刚成家不久,孩子也刚刚出世,岂可代我去死。”

        “我吴良跟随国公近十载,蒙国公爱护有佳,能为国公去死,真正是万分荣幸。请国公一定不要再推辞。”

        朱元璋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说什么,早被身旁的卫兵将他的衣衫解开,连声催促说:“请国公快脱下衣服。”

        朱元璋一边脱衣,一边含泪说:“你此去,还请放心,你的妻子小孩,我今后一定好好照应。”

        吴良听了,跪了下去,泣声说:“感谢国公,吴良在九泉之下,也感激国公的恩德。”说罢,穿上朱元璋的国公服。

        正在这时候,张军彪的大舰逼得更近,大声地对船上喝道:“朱元璋,还不投降,硬是要撂进湖中喂鱼?”

        朱元璋听了,心里又是一惊。只听吴良说:“事情紧急,还请国公以天下为重,快快更衣。”

        在众卫士的遮围下,朱元璋与吴良更换了衣服。朱良穿上朱元璋的国公服,一时间神气了许多,几步跨上小船,一槁子撑到湖心,大声喊道:“张将军,素闻你也算是一条汉子,我今被围无话可说,愿随你去见陈友谅,只是需让我这些卫士回去,莫为了我一个人白白又丢去这么些无辜的生命,不然,你绝不可能让我活着去见陈友谅。”

        张军彪听了,感慨万千:常听说朱元璋有情有义,今日看来,果然如此。何况,杀了这些卫士又有何用?活捉朱元璋,可是立下了天大的奇功。想到这里,便说:“见你也是个英雄,本来于心不忍,奈何我家汉王非要见你,我也是身不由己,至于你的卫士,与我一样都是各为其主,我哪里又想杀害他们,只要你随我去见汉王,我都依了你。”

        吴良听了,心中欢喜,大声地说:“既然如此,你让他们离去,我就随你去见你们汉王。”

        “好,你们走吧。”张军彪对朱元璋他们说。

        几个卫士簇拥着朱元璋,匆忙登上留下的小船,飞速向南划去,直到看不见了,吴良对张军彪说:“将军来接我罢。”

        张军彪令人放下船板,下去几个军士,接吴良到大船上来。吴良上了大船,双膝跪下,向北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说:“张将军,对不起了,我吴良事已办毕,该去了。”说罢,一剑刺进自己的心脏。

        张军彪惊得目瞪口呆,此时他才明白,眼前这位义士,不是朱元璋。于是忙上前一步,托起吴良的头,问道:“请问义士大名?”

        “吴良。”吴良挤出这两个字,口吐鲜血,睁目死去。

        这一战,陈友谅大舰虽说冲进朱元璋的水营,却不能重创朱元璋的水军。撞破朱元璋几十条小船,自己也烧去十余艘大舰。刘伯温早将水营布置成犄角之势,攻其一方,便有另两方接应,攻了半天,也没什么收获。张军彪的大舰好不容易寻到朱元璋,结果是让吴良留下永世的英名。

        这时,常遇春的船队陆续驶来,大大加强了朱元璋的防守能力。陈友谅一看再战下去也捞不到什么便宜,于是鸣金收兵,回老营驻定,众将依次前来汇报请功。

        朱元璋乘小船往南驶了不远,便遇上赶来救援的徐达,于是上了徐达的“凌云号”大船。随后,又与刘伯温、李文忠等汇合。刚发生的事情,朱元璋一字不愿提及,只对刘伯温说:“陈友谅今日来势汹汹,回去必然傲气十足,今晚动营,军师认为如何?”

        “国公此计大妙,一来使他不得安宁,二来可挫他的士气。”刘伯温说。

        “具体事宜,请军师与徐元帅安排,我派人去南昌,令他们迅速出击,截断陈友谅所有粮道。”朱元璋说。

        刘伯温又是一惊,朱元璋真不愧是朱元璋,刚吃一点亏,立即省悟过来。与陈友谅之战,确实不是三五天便可以取胜,关键是能坚持到最后。截断其粮道,实属高明,自己想到的事,还没来得及说,他朱元璋已经想到了。陈友谅之亡,看来是迟早的事。想到这里,刘伯温说:“一切遵国公旨意去办,还请国公放心。”

        当晚二更时刻,俞通海奉军师、元帅之命,与廖永忠一道,率了三千熟悉水性的水兵,将船悄然地划到陈友谅的水寨边,放起火来。

        陈友谅和他的汉兵们追杀了一天,又是胜利班师,庆祝之后,便鼾然大睡,怎么也没料到,他朱元璋还敢来偷营。大火燃起来,汉兵们便乱成一团,俞通海一声大喊,三千水兵提刀冲去,见人就杀,汉兵们酒气尚在,朦朦胧胧,也不知道朱元璋派多少人来,便只好四处逃命,悄有不慎的,便掉入水中。

        刹那间,整个汉营水寨,都闹哄哄的。陈友谅正搂着阿娇睡得香甜,忽闻外面杀声不断,披衣起身出来,唤了李进,问道:“什么事,这么吵。”

        “朱元璋派人来劫营。”

        “好大的胆子,白天刚败,夜晚还敢来。这个朱元璋!传我的旨意,即让邹普胜带水兵去围堵,一定要把动营的全部消灭。”

        李进领旨去了,陈友谅回屋就寝。

        邹普胜听了陈友谅的旨意,忙点兵出击。

        俞通海他们烧了两艘大舰,又杀了不少汉军,这时已近黎明。只见汉军水寨大船在包抄过来,知是有兵来围。俞通海向廖永忠使一个眼色,便吹响口哨。

        “嘘、嘘……”口哨在黎明前的夜空里嘹亮激越,远远传开。三千兵水兵听了口哨,立即汇集拢来,下了大舰,跳上小船,待邹普胜大舰围来,他们早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中。邹普胜眺望良久,悻悻然收兵回营。

        陈友谅虽然怀抱美人,却是并无半点兴致,眼巴巴等着邹普胜凯旋的消息,谁知闻言“敌人逃遁,并无踪影。”陈友谅大怒,召来群臣,商讨破敌之计。

        “我强敌弱,力量悬殊,昨日之战,侥幸让那朱元璋逃脱性命,今日可以再度全线进击,只找朱元璋杀之,朱元璋既死,其军自然不战而溃。”张军彪说。他不甘心昨日失去唾手可得的特殊功勋。

        “昨日之战,只能一次。”张必先说:“如今朱元璋肯定早有准备,如我再全线出击,势必使人偷袭我主营,汉王安危,应为首要之事。”

        既是关系汉王安危,张军彪不再言语,只好在一旁静听他们去议。

        “依臣看来,虽说我强敌弱,加上驻进南昌的方明军之兵,朱元璋也有三十万之众,全线出击,实为不妥。但如坚持下来,与之对垒湖上,稍假时日,朱元璋必败无疑。”张定边说。

        经过几月与朱元璋的战争,陈友谅已经丧失了速胜的信心,对张定边的看法,他很是赞同,于是说:“对垒湖上,可谓良策,但朱元璋船小灵活,时时来偷袭,也是大患,此事如何应对?”

        沉默了一会,张必先说:“这事也不难。可将我五千战船,用铁链窜在一起,每三十条为一联,于每一联船周围放满木排,敌人小船不能靠近,若是放火,只是烧了自己;若是偷袭,如陆地攻城,待他上船,便可围而歼之。”

        陈友谅眼睛突放光彩,大声说:“丞相之计,妙哉,如此一来,定败朱元璋无疑。传我旨意,即刻收取铁链,按三十艘一组串联船队;同时派人运来木材,编好大排置于每个船队四围。”

        众文臣武将领旨去办,陈友谅看他们一一离去,圆睁双眼,咬牙切齿:“朱元璋,看你能与我再斗几日?!”

        对于君王来说,谋杀是一种极普通的手段,为了能达到目标,君王总是要进行许多有预谋的谋杀,而从不会受到任何法律制裁,除非他被打败。

        朱元璋的“荡天号”被飞弹炸毁,“天命号”又被张军彪击沉,如今只好用徐达乘的“凌云号”来做指挥船。几日水战,有胜有负,他并不怎么在意。他此刻在琢磨的是:如何寻找战机,将陈友谅消灭在鄱阳湖里。

        前日为张军彪追杀,他险些送命;还有他的“荡天号”被毁,他也本该送命……这儿的危险实在太多,万一我死了,没有人能替得了我,天下很可能就是他陈友谅的。如果是陈友谅死了呢?朱元璋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不由有豁然开朗之感。立即召汪广洋来见。汪广洋是镇江知府,前不久镇江被张士诚攻破,汪广洋逃回南京,朱元璋不作半点责备,反而好言安慰,召其随军谋事。

        “如今两军对垒于湖上,乘夜相互偷袭都比岸上容易。”朱元璋说:“如果我们能袭击陈友谅,那么汉军定会不战自破,也省去我许多将士性命。”

        “微臣明白国公之意,这就去安排袭击陈友谅一事。”汪广洋说。

        “你去罢,陈友谅就在汉王舰上。告诉你的勇士们,见了头戴皇冠的,杀了准是陈友谅。”

        “微臣遵命。”汪广洋说。

        待汪广洋离去,朱元璋又沉思了许久,走进里屋,让郭丽儿给他脱去国公服,换了便装。他慢慢地从里屋踱出来,想到甲板上去看一看,刚到议事厅,便被几位兵勇举枪架住,历声喝问:“什么人?”

        “连我都不认识?”朱元璋很是愤怒。

        那兵勇睁大眼睛看着他,枪架得更紧,又一次喝道:“你是什么人?”

        朱元璋大怒,抬手拨开枪头。谁知他虽一身好武功,奈何已多年不练,且身旁刚挑来的这些兵勇都是一流武艺。说时迟那时快,刚被他拨开的枪头,又立即顶在他的胸前、腰间,他一时再不敢动弹。

        “跟我们走。”兵勇喝道,又喊:“付将军,付将军!”

        吴良替他死后,如今是付友德做他的侍卫长。上次“荡天号”被炸沉,身边的贴身卫士全部炸死,这些兵勇都是付友德刚找来的。朱元璋见他们呼付将军,好汉不吃眼前亏,随他们走去。

        付友德来得很快,出来一见朱元璋,不等那些兵勇开口,一把掀开他们,倒地便拜:“国公受惊,请赐罪!”

        那个几兵勇一时吓傻了眼,扑通、扑通,一个个双膝跪下:“我等冒犯,请国公赐罪!”

        朱元璋哈哈大笑,说:“都快快请起,你们没有罪,不知者无罪嘛。不过要把我看清了,就这个样子,今后再出这样的差错,一定重重治罪。”

        “感谢国公不杀之恩,今后再不出错。”付友德说,众兵勇齐声跟着又说一遍。

        “好了,你们去罢。”朱元璋说。

        这时,一条小船划来,刘伯温一撩衣衫,登上大船。见了朱元璋的打扮,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只做不知,对朱元璋说:“家母病危,托人来信,我想回去一见。”

        朱元璋闻言,心中不快。在他心中,要求臣子,应是能舍弃身家性命而不顾全身心为他所用。如此大战之际,母亲有病,有何看的?但又一想,这里大政方略已定,我朱元璋已成竹在胸,少了你刘伯温,仗一样能赢,于是说道:“母亲生病,做儿子的理当去看,只是这里战事,军师可有嘱咐?”

        “这鄱阳湖之战,国公已是胜算在胸,国公只需坚持既定方略:堵死其粮道,截断其后勤;不断用火攻夜袭,灭其生力,到时必获大胜。”

        “好罢,我就这么顶着,还望军师速去速归。”

        “我一定尽快回来。”刘伯温说。

        送走刘伯温,朱元璋独立甲板上,远眺洋洋湖面,突然想起朱升,给了自己“九字真言”,便隐退山林。“九字真言”可说是夺天下之良策,若不是信守这“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真言,又何有今天这局面,朱升还推荐了个康茂才,关键时建了奇功。

        谋士,就是谋士,要夺天下是不能离开他们的。可是,这些谋士,一个个很让人伤脑筋。那个朱升,苦苦挽留,就是不肯留下来。他是无所求的,他既无所求,你便无以节制了,刘伯温似乎又是这样。倒是一些难享谋士之誉的人,整日里在眼前晃动,虽觉着可笑,却还是得以礼想待,就为个礼下贤士的名声,全是为了要留住这一两个有用之人,奈何他们却时刻似乎要离他而去。

        朱元璋有些气恼,摇头叹了声气。这时,又一艘小船划过来,是徐达领着个年青的士兵。

        “国公,张士诚派兵围攻濠州。”徐达禀告说。

        朱元璋让徐达坐下,对他身边的年青士兵问道:“你是从濠州来的。”

        士兵倒地便拜,说:“正是,请国公速发兵北上,救濠州于水火。”

        “张士诚派多少人?”

        “五万之众。”

        “五万之众。”朱元璋自言自语,心想,濠州也有近两万人,如果守将得力,应当无事,可是那个郭天爵,一定坚定不了几日。发兵去救罢,当然是不可能,这边与陈友谅正对垒着,那边再同张士诚缠上,那还得了!这个张士诚,打了镇江不说,还打了我盱胎、明光,如今连我的老巢濠州也要打。看来当初不该把小明王留在濠州。要不然,也就不用费这份心了。地盘可以让你张士诚全部占完,只要我灭了陈友谅,不出三个月,我一定让你张士诚连杭州都赔进来。可是,小明王不能让张士诚捉去,如果真让他捉去了,我岂不为难。想到这里,朱元璋有了主意,对那士兵说:“你速回去禀告郭知府,让他坚守几日,援兵马上就到。”

        那士兵离去,朱元璋见徐达面带惊疑,便说:“这事,我会安排好。如今刘伯温回家探视母病,这里的战事,你可要多多费心,不得有半点差池。”

        “遵命。”

        “我已派汪广洋去击杀陈友谅,与常遇春配合致力于防御陈友谅攻击之事,让胡大海与李文忠负责夜袭放火骚扰敌军,方明军拦截敌军粮道,你要经常与他们取得联系。另外,南昌已无战事,速派人去替我通知沐英赶来。”

        徐达走后,朱元璋在甲板上踱一回步,唤了付友德到里仓来。

        付友德原是明玉珍部下,不得重用,后投靠陈友谅,进攻南京时被徐达俘虏。朱元璋见他武艺高强,勇猛沉毅,不但不杀,反而亲自解缚委以将军之职。付友德感激朱元璋知遇之恩,这一路征战,勇猛顽强,身先士卒,屡见奇功。朱元璋见他知恩图报,更加喜欢,让人到宿州接了他母亲、妻儿安置在南京城内,提拔他为总兵,吴良死后,让他到身边暂理侍卫长。几天下来,朱元璋见他一心一意,慎守职责,比之吴良,毫不逊色。于是,唤他进来,要他去做件大事。朱元璋先拿出一枚精致的玉牌,交给付友德,说:“这是当初我与小明王分别时,他给我的,现给你带在身上,率百名一流勇士,速往濠州救小明王。”

        朱元璋见付友德茫然,知他担心人少难以成功。接着说:“见了小明王,你出示此玉牌,小明王知是我派出的人,必然全力配合,他的身边,还有一流勇士三、四百名,你们合在一起,一定可以保护小明王出城。要特别记住:绝对要保护小明王一人出城,其宫女、嫔妃、卫士,牺牲多少,在所不惜。告诉小明王,为摆脱张士诚的追击,出城后即往西入淮河,这样可以顺流下到合肥。”说到这儿,朱元璋突然停住,细细的眸子里露出审视的光亮,久久地盯着付友德,好半天才开口道:“还有件更难办的事情要你去办,不知你是否乐意?”

        “国公恩胜父母,纵然要我去死,我付友德也会毫不犹豫。”

        “我正要听你这句话,我不是要你死,为天下百姓想,现在必须让小明王死。”朱元璋说完,细眼死死地盯着付友德。

        “末将一定将这事办好。”付友德声音很坚决。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么?”

        “我想……”略一考虑,付友德说:“国公也是为天下百姓计,不得已而为之。如接小明王来,他太无能,又居帝位,国公遇事,自是不好处理,影响一统天下之大业;如仍旧安置别处,如今与强敌陈友谅对峙,很难确保其安全,倘小明王被他人节制,还不如让他死了更有利于天下的统一。”

        “说得好,说得好,难为你有这样的认识,能深明大义。”朱元璋非常高兴,暗自欣赏自己识人的智慧,站起声说:“你快去准备,明天一早就出发直奔濠州。记住在淮河里,解决小明王。”

        “末将遵命。只是,我此去……护卫……”

        “你放心,我已让徐达通知沐英来接替你,待你此事办妥回来,当任府前大将军。”

        “谢国公信任栽培,末将告退。”

        付友德走后,朱元璋即唤廖永忠来,吩咐道:“你带一千精兵,速去濠州城外,注意付友德行动,他从濠州城出来,若是往西去淮河,你一定跟踪前去,待他们上船,便速速回来告之,若是他不往西去淮河,可趁势全部杀之。”

        廖永忠领命,道:“末将遵命,一定办妥此事。”

        “我听人说,你志向远大,思有所作为。”朱元璋说:“此事办妥,封你为枢密佥院,助我干一番大事。”

        “末将肝脑涂地,一定尽心尽力,一切请国公放心。”

        “好,你去罢。”朱元璋说完,挥了挥手。对廖永忠这样的人,他需要他们做事,又讨厌他们的为人。见了这些人,心里总是憋憋的。

        八月的鄱阳湖,艳阳高照,湖中的两支队伍,已经鏖战了一个月,胜负还是没见分晓。陈友谅一次次的大举进攻,结果都是徒劳无益,死伤惨重;朱元璋的一次次放火偷袭,也烧不掉陈友谅什么东西,这次重创了陈友谅,下次又把偷袭的部队赔尽。

        但有一点,陈友谅与朱元璋都清楚,他们的实力差距在消逝。这使陈友谅常常暴跳如雷,大骂身边的谋士。朱元璋却因此,暗暗增涨了一统天下的信心。但有一点使他非常愤怒,这就是张士诚每天都在攻他的城掠他的地。这是他愤怒的事情,每当他闻报张士诚又占了某个城池的时候,因为这些城池都是他的智慧与将士们的血肉换来的。但当他冷静下来,便不止一次地骂张士诚是个浓包,万分喜悦地为自己庆幸。如果张士诚稍有头脑,在这个时候来夹攻自己……想到这里,朱元璋便会吓出一身冷汗。这个张士诚,就知道多占一些地盘!趁朱元璋大战陈友谅之机,他不但夺回几乎所有原被朱元璋占去的地盘,还打下了朱元璋从元将手中夺下的不少城市,前不久占了朱元璋的老巢濠州,又进军攻占定远……

        朱元璋忍着,并不作一点点还击,只是设计从濠州救出他的皇帝。

        那是一个月亮皎洁的夜晚,城外的将士也被这美丽的月色所征服,当晚只是静悄悄地等待。小明王虽居皇宫,对外面的情况却了如指掌,濠州早晚要破,朱元璋不可能来救援,这都是他料到的事。他不知道张士诚会对他怎么样。张士诚曾打着他的旗号起家,可被朱元璋打急了时又降了元朝。在小明王看来,这种人是很难让他活下去的。他闷闷不乐地走出大殿,突然发现这美好的月色,月光下的绿树、假山都显得格外美妙,象是游荡着一层袅袅的雾霭。“真美,可是我……”他为自己的生命即将完结而深深叹息。突然,他看见一道黑影从围墙上一跃而下。他慌慌张张地往后便退。

        “皇上,别怕,我是吴国公派来的。”只听得那黑影说。

        在朱元璋攻占南京后,小明王曾封朱元璋为枢密院同签,后又升任江南等处中书省平章政事。但朱元璋自封为吴国公的事,他也有所言闻。因此听说是朱元璋派来的,他便不再后退,说:“你有何凭据,快快拿来,不然,我唤卫兵。”

        付友德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朱元璋亲手交给他的玉牌,抛给皇帝。

        小明王接住细看,顿时惊喜,说:“你过来说话,朱政事唤你来找我何事?”

        付友德进前,将朱元璋安排他逃往合肥之事一一道明。小明王闻言,心里升出一线生机,立刻大声喝出卫士、宫妃,迅速安排逃离。

        午夜刚过,这一行人已在通往淮河的道上,他们谁也没发现,还有一千精兵,在悄悄尾随,直到他们上了淮河往合肥去的船只。

        眼看船只缓缓西去,小明王渐渐放心,嫔妃们指点沿河山水,笑声叠起,真有些儿诗情画意。只可惜不到天亮,这满船的人,连同可怜的皇帝,可爱的嫔妃,可叹的卫士,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沉入河底,随着清淡的河水,潺潺东去……

        佩戴勋章最多的将军不是最好的将军;最辉煌的胜利,常常是超出一般的策略思考,越过通常的胜利形式;那种通过浴血奋战才取得的胜利,往往不是最好的胜利。

        朱元璋听了付友德的报告,从那天起,他就完全地忘记了这个皇帝,以后一直再没有提起。眼前他讲得最多的,是陈友谅这个皇帝,是他必须必须要消灭这个皇帝!

        当朱元璋聚拢了文武百官,商议准备给陈友谅最后一击的时候,刘伯温匆匆赶回来了。刘伯温听罢眼前双方的情况之后,大笑说:“恭喜国公,陈友谅定败在最近三日。”

        “但请良策?”

        “一个‘火’字,管保陈友谅灰飞烟灭。”

        “可是,陈友谅船只虽联,但四面皆是木排围困,要想烧他,委实太难;再者,他船多寨深,我们牺牲若干烧得一联,也不顶大事。所以我们似乎一直在放火,却只能损伤其皮毛。”

        “放火关键,需借风势。”刘伯温说:“以往风势不尽对头,依我观天象所得,明日之风,将直吹汉营,倘若趁机放火,必生奇效。”

        朱元璋相信刘伯温的气象知识,听了之后,顿时大喜,说:“此番决战,还请军师全权发号施令。”

        “又让我发号施令?”刘伯温心想:“我就来他个全面胜利,给你看看我的本领。”于是传令:文官靠左,武官靠右,按官职大小依序站好。

        众将官有南京保卫战的切身体验,知道刘伯温确有真本领,相信由他来发号施令,定能获取胜利,便都信心十足,鸟雀无声,翘首等待刘伯温之令。

        “此次决战,性命攸关而异常艰难,需要大家严守军令,积极配合,勇猛直前,方可取得最后胜利。因此,我宣布三条军纪:一、违令者,斩;二、配合消积者,斩;三、退缩者,斩。”刘伯温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下面静寂,连呼吸声也听得见。

        “俞通海、廖永安听令,着你三人,驾火船五百只,待明日午夜时,往南逼近敌营,有微风起时,即点火放船向敌人撞击……”

        刘伯温如上次解南京之围一般,对每个将帅的战事,一一作了较详细的安排。众将帅都一一领命离去,最后只剩下徐达元帅一人,不作安排,徐达正在吃惊,只见刘伯温朝他招手,忙走过去,只听刘伯温小声说:“徐元帅可率精兵三万扼守湖口,取了陈友谅的性命。”说完,刘伯温已是大汗淋漓。

        徐达领了军令,转过身来,对朱元璋道:“徐达去了,国公保重。”

        “你放心去杀了那陈友谅,我这里有沐英。”说罢,与沐英、刘伯温一道,上了“凌云号”,沿江去巡视。

        陈友谅这两日象是有点病,头总是昏昏的。到午夜时,他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唤了几十个卫兵来到船仓。朱元璋派汪广洋实施的暗杀计划,虽说没有杀了陈友谅这个人,却是狠狠地杀了他的自尊心,他根本不敢一个人呆着,就是上厕所,身边也得有卫士。

        突然起风了,陈友谅打了个寒颤,感到不大对劲。“风高好放火”,他想起了这句老话,再扬起手来,衣袖向后飘动,风是从敌营那边吹来的。“万一他们又来乘风放火偷袭……”陈友谅想到这里,忙吩咐简得智说:“快传丞相和太尉来。”

        谁知他的话音刚落,南边已传出炮击声,陈友谅扭头去看,只见那边的天已被染红,喊杀之声,也隐隐传来。

        俞通海领了军令后,即带人马潜近陈友谅船队。此时湖面无风,浪静水平。俞通海将船在离陈友谅船队稍远的地方停下,然后派人潜入水中,往前去砍断船队旁边绑着木排的竹绳。木排便在湖上随意地飘着。不一会,果然湖风渐起。俞通海见了,命令水兵迅速将五百艘火船同时点燃,扯起风帆,使火船乘着湖风,一直朝陈友谅的船队撞去。

        潘军原以为船只已经连起来,外面又有一层木排护卫,朱元璋的水军无论是用什么办法,一时都攻不进来。于是,他趁了这战斗的间隙,想好好地睡一会。连日来的战斗,使得他疲惫已极,倒下去就呼呼大睡。待士兵将他唤醒,他的联舰已有十余艘在燃烧。潘军又恼又怕,指挥着汉军将被烧着的船撑开。然而,刚刚还很平静的湖面,此时风起浪涌,再加上前面的顺风处吹来的浓烟和灰烬,呛得汉军们睁不开眼,连呼吸都困难,怎么也使不上劲。

        眼看着火势越烧越大,就在这时候,俞通海趁着火势,率领五万水军,齐齐地杀了过来。汉军正忙着救火,正被火烧得焦头烂额,哪抵得住俞通海拼死冲来的五万水军。汉营顿时乱成一团,烧着的船撞了没烧着的,没烧着的船又撞了烧着的,偏是这时的风又一阵大似一阵。火借风势,整个汉营,忽忽悠悠地燃烧起来。可怜十多万汉军,不是在火中逃命,最后被活活烧死;就是在水里挣扎,最后淹死在水中。

        陈友谅在船上看着,捶胸大呼:“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张定边已经赶来,挽住陈友谅说:“如今南边是火,东西北面全是敌船紧围。皇上必须尽快突围出去。”

        陈友谅听了,睁大眼睛,望望被烈火烧红的天空,又看看满湖的尸体,喃喃自语:“这是天意,难道真是天意!我陈友谅竟会败在那个秃和尚手里?”

        张定边听不清陈友谅在说什么,凭直觉也知道他肯定是说一些问天问地,骂朱元璋的不平语。便又劝陈友谅说:“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还是赶紧突围出去要紧。”

        “突围?难道这一次我败定了,而且可能连性命也要留在这里?”陈友谅突然一把抓住张定边,歇斯底里地问道。

        张定边一把抱住陈友谅,哭着说道:“皇上,我们确实是败了。但是,我们还有武昌,只要皇上赶快突围出去,我们还可以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我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有的,一定有的,请皇上赶快突围!”张定边催促着说。

        “往何处突围?”

        “往北,到湖口去,转武昌。”

        “走!”陈友谅下令。

        张定边亲率十条大舰在前面开路,陈友谅的“汉王舰”紧紧跟随,一路往北而去。没多久,遇上廖永安来攻,被打退。廖永安的船被撞破,他掉进水里,挣扎着,给张定边的部下乱箭射死。刚解决廖永安,又追来李文忠。李文忠虽然勇猛异常,却顶不住陈友谅的舰大弓矢多,结果还是被打退。紧接着又来了胡大海……张定边双眼已红,指挥舰队,一路冲杀到湖口,虽说就剩下两条战舰,可“汉王舰”还好好地跟在后面,他松了口气,停船等着“汉王舰”靠近。张定边爬上去,走进仓内,对陈友谅说:“托皇上洪福,我们已到湖口,出去转向西北便是武汉。”

        “外面无事?”陈友谅问。

        “平平静静。”

        “好,我也出去看看,在仓里,实在闷得很。”陈友谅说完,吩咐卫士在前,自己跟着走出船仓。他心里着急,感到仓里憋闷,他要出来透透气。

        世界上如果真有“运气”二字,差不多都是因为偶然而决定。如果这世上没有偶然,“运气”一定会逊色许多。陈友谅的灭亡,按说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直接导致他死亡的原因,还是因为“运气”。他已经逃出绝境,本可以绝处逢生,去到武昌他的大本营。可是因为他感到仓里憋闷,想要出来透透气。结果他的双脚刚迈到仓前的甲板上,就听得一声炮响,岸上飞矢如雨。瞬时间,陈友谅的卫兵纷纷倒地,陈友谅刚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左眼、前胸,分别中了两箭,来不及一声“啊呀”,便倒地死去。

        张定边见了,心如火焚,悲怆地抢步上前,抱起陈友谅的尸体,朝岸上投去愤怒的一瞥,奔到船尾,跳上一条小船,往武昌驶去。

        朱元璋与刘伯温一路巡察,远远瞧着这偌大的鄱阳湖,竟成了一个宰人的屠场。无论是船上还是水中,到处都是被刀砍、枪刺,水溺、火烧的流尸。满湖的碧水,为殷血的鲜血所侵染。朱元璋知道:在那满湖的浮尸中,有不少是自己的部下,包括了那个用自己的性命救了他朱元璋的吴良。然而,战争就是如此。如果不是他杀死了陈友谅,就一定会是陈友谅杀死他朱元璋。霸主之争,或者说是皇权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朱元璋这么想着,嘴上却万分惋惜地说:“这一战,牺牲实在太大。”

        “为统一天下之大业,只能如此。”刘伯温说出了朱元璋心中想的话语。

        三天后,文臣武将,领了朱元璋的命令,都集中在“汉王舰”上。朱元璋要在湖上大摆酒席,宴请群臣。大自然有着异常强大的吐故纳新的能力,鄱阳湖面上的污血浮尸,还有被烧的古怪狰狞的船只,经过三日来的水动风吹,都早已被涤荡的干干净净。鄱阳湖的湖水又变得这么碧绿清净,悠悠然然地镶嵌着蓝天白云,以及湖边的青山红树。异常残酷的战争已经过去,到处都透着和平的宁静。死者已已,活者安安,胜利的朱元璋,应该欢杯畅饮!元帅设宴,文臣武将们自然都非常高兴。只有朱元璋,面色沉重,似是不快。

        “国公,天下最强的陈友谅败了,一统天下,再无人与国公相争。国公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这般闷闷不乐?”胡大海吃惊地问他。

        朱元璋并不说话,端一杯酒,默默走到船边,指着被血染红的湖水,声音嘶哑地说:“我军二十八万军队,已壮烈地牺牲了八万,将近三分之一。今日之胜利,实是他们鲜血换来,想着令人心沉。”说到这儿,朱元璋已经是泪流满面对着他的文臣武将,大声地提议:“诸位文臣、武将,我等畅饮之前,敬他们一杯,以表眷恋之情!”

        说罢,朱元璋双手捧起酒杯,撒酒于湖内。船上文武百官见了,一一照此办理。顿时,清碧的鄱阳湖水,又多了份浓烈的酒味。一顿饶有兴致的酒宴,由此变得再无乐趣。只是,诸多武将心里,此刻都在想着:“吴国公,实在是有情有义!”

        酒席开始,朱元璋再次端起酒杯,对诸将说:“鄱阳湖一战的胜利,皆有劳于各位将军的努力,在这里我敬大家一杯。”说完,双手捧起满杯的酒,一饮而尽。

        “谢谢国公,我等为国公干杯!”众将齐声说着,都纷纷地站起,端了酒杯,往嘴里倒得干干净净。

        “如今,我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真正的胜利还刚开始,请诸位切莫就此枉生骄情,坏了大事。”朱元璋接着说:“果真有一天得了天下,诸位便是我共患难之兄弟,到时,该共享富贵。但诸位切莫忘了,我们之所以能有今日之胜利,一是团结,二是高度统一。这两条诸位在今后一定要切切牢记。而今,陈友谅虽死,其儿子陈理已回武昌,我们必须趁势彻底消灭之。”

        文武百官听了这番话,群情激愤,齐声高呼:“拿下武昌,消灭陈理!”

        三天后,张定边乘夜晚将陈友谅的尸体运到武昌,隆重安葬。又过三日,张定边扶陈友谅之子陈理继承帝位。

        朱元璋调集与陈友谅鄱阳湖大战所有部队,进攻武昌,第二年二月,陈理看着武昌城将被攻破,不顾张定边等反对,开城投降。张定边在朱元璋大军开进武昌时自刎而亡。

        从此,元末五大势力之中最大的一般势力,陈友谅的汉政权灭亡。

        高明的战略家总是善于通过各种方法、不露声色地左右对方的动机,改变对方的决心,达到自己的目的。

        朱元璋消灭陈友谅后,立刻全力着手进行对张士诚的打击,并不是因为张士诚趁他与陈友谅战争时夺他的地,而是这时就他张士诚力量最强。朱元璋必须尽快消灭他,然后再去扫荡方国珍及元朝的残余势力。

        朱元璋的目的非常明确,在短短的一个月中,他亲自指挥二十多万大军向东来袭张士诚,很快夺回了在进攻陈友谅期间被张士诚夺走的领地,有力地消灭了张士诚的生力军。

        张士诚闻言朱元璋在鄱阳湖大败陈友谅,便立即停止了对朱元璋的攻击。这位盐贩子出生的皇上,1353年因烧乡绅宅院,闯下大祸,横坚都要一死,尔后勇敢地选择了造反。于是,拉着李伯升、潘原明、吕珍等十八条好汉歃血为盟,扯旗造反。那正是天下大乱的年月,生存不下去的人太多,盐贩子振臂高呼,竟是应者如云。于是,他很快起家,聚起几万之众,攻泰州、兴化,接着又占高邮。没想到天下富贵如此易得,第二年,张士诚便与众位患难之交商议,自己做个黄帝。患难之交自然求之不得,1354年春,张士诚在高邮自称诚王,号大周,建元天祜。

        谁知元统治者竟不能容,派兵昼夜攻打,张士诚渐渐不支,正商量投降之事,元朝突然罢兵,原来是刘福通已分兵三路北伐袭击元军,元军大都吃紧。张士诚有惊无险,便一边尽情享受这帝王的滋味,一边四处攻城掠地,以为享受之需。偏是朱元璋也在拼命扩张,到后来便与张士诚领土形成犬牙交错之状。盐贩子自然看不起化缘的和尚,从不把朱元璋放在眼里,但在杭州吃紧之时,张士诚总算是领教了朱元璋的厉害,为继续保住富贵,为能争得口气,张士诚毅然地投降了元朝。元朝虽然给了他个太尉之职,可他仍享受自己诚王的待遇,三宫六院不说,当陈友谅与朱元璋激战时,他连元朝官员的妻妾也敢去玩,元朝拿他也毫无办法。

        如今,朱元璋已战败陈友谅。在张士诚看来,三国鼎立的局面,定会这么维持下去,各得其所,各享其福,一个化缘和尚能有此境遇自是应该满足。没想到朱元璋就是不满足,他夺回被张士诚占领的城镇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来进攻张士诚的老巢杭州。

        于是,张士诚感到不能再沉溺于自己的一厢情愿中,决定在享受中抽出些最宝贵的时间,召群臣到诚王府来商议对付朱元璋的事情。

        “朱元璋虽败陈友谅,但自己元气也大为损伤,而我蓄精养锐,强大空前。他朱元璋既来,我不妨拒之国门之外,怕他作甚。”大将吕珍说。前不久他虽说丢了合肥,近来又被他夺回,因此对朱元璋很不以为然。

        “我等兵力虽与朱元璋相差无几,地富则大有过之,且人口众多,资源丰富。朱元璋来,我只要坚守各城池,最后他必耗尽财源败而退兵。到时再趁胜追击,朱元璋哪有不灭之理。”大将军李伯升也说。

        张士诚举义,始初只为谋一生路,并不是为推翻元朝,后又因此事急,降了元朝。也正因为这个为生之计的目的,张士诚便没甚么远大抱负,根本没有一统天下的想法,但守护好自己挣来富贵的思想,却非常坚决,因此听吕珍、李伯升之言,心里非常高兴。于是毅然而然地拍板说:“两位将军言之有理,自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填。我们地广而富遮,不用去攻他,他现今贪婪而来攻我,必定是自取灭亡。孙子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他朱元璋的军队有我们五倍吗?”

        张士诚满面春风,环扫诸将,哈哈大笑。

        “哪里有?”

        “旗鼓相当,旗鼓相当罢了。”

        ……

        张士诚本来有些担忧,可如今朝堂之上,群臣们却斗志高昂,纷纷议论,似乎并不把朱元璋看得怎么可怕。张士诚听了,心中一时宽解了许多,有些兴奋地说:“既然大家都是这么认为,朱元璋确实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并不那么可怕。我们就要拿出勇气,拼了命也要打好保卫我们家园的这一场战斗。我们只有打赢了这一场战斗,才能保卫了我们的家园,才能保卫我们自己,保卫我们的富贵。你们说是不是?”

        群臣们听了,齐声响应:我们一定谨尊诚王的命令,拼命打赢这一战。

        张士诚打下杭州之后,尽量收罗人材,他不公收罗了一些市井混混,穷苦手艺人,也收罗了一些元朝的旧臣和地方豪绅、地主。他之所以要将这些人都收罗到自己身边来。为的是让前者替他维持地方秩序,后者既可以为他装点门面,又可以使他有个玩伴。这些混混与豪绅,得了张士诚的特别眷顾,对他要做的事情,无论是什么,自然都是热烈拥护。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人紧紧地跟着张士诚,尽可能地领会张士诚的意图,费尽心机地投张士诚所好,以便换回一些好处。因此,他们总是如应声虫一般,呼应着张士诚。张士诚话罢,在一阵齐声的响应之后,混混升上来的战将蒋辉出列,以特别大的噪音压住众人,待安静下来之后,他情真意切地说:“我乃一市井贫民,追随诚王举义,方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如今为了保卫我们自己的家园,纵然是肝脑涂地,也要拼死护卫。在座的各位,绝大多数,谁不是跟随诚王,才有今日?诚王对我们恩重如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想,在坐的诸位,无论是谁,都会舍命一战,打败朱元璋。”

        “感谢诚王恩德,我等一定誓死拒敌于国门之外,护卫家园!打败朱元璋!”群臣齐声大喊,大家都动了真情。田成仁早先为元朝大臣,已享富贵在先,怕引人误会,待众人话落,即出列说:“微臣早先虽为元朝之臣,也享过富贵,可与追随诚王后的礼遇相比,真是天地之别。诚王身为帝王,与臣同乐,有美味佳肴时,常请微臣们共聚一室,品味享用,此大仁大义之举,真是前无古人。朱元璋乃一介化缘和尚,又哪得有如此体恤臣子们的心怀。如今我们君臣一心,定灭那和尚于国门之外。”

        待田成仁的话落,这些旧臣、豪绅、地主、富豪都一一掏心表态,畅谈自己过去、现在,表明忠于诚王之心,誓死卫护家园之志。张士诚看着、听着,龙颜大悦,吩咐道:“准备酒宴,朕要与群臣共饮。”

        “不知酒宴摆多少桌,更为适宜?”谋士黄敬天媚笑着问。

        “……”张士诚抬眼望群臣。

        “我看就摆一百一十桌,取全国上下,一心一意卫护家园之志。”吕珍说。

        “好、好、好!”张士诚应允。

        “我这就去办。”黄敬天说完要走,被一旁的张士信唤住。道:“黄大人,你来。”张士信是张士诚亲弟弟,居张士德后,士德在守苏州时为徐达所杀,张士诚便更重视这位小弟。为进一步在浙江建立割据的独立王国,多次逼迫元江浙行省左丞相达识贴木儿让位给张士信。达识贴木儿没有办法,只好交出权力,移居到嘉兴,后来被张士信派人毒死。张士诚当了左丞相后,对黄敬天、叶德新、蔡彦文这三个谋士信任有佳,大小事务都交他们去办理,乐得自己可以花天酒地。

        黄敬天听张士信呼唤,忙凑到他眼前,低声问:“丞相有何吩咐。”

        “去,把天魔舞队都招来,今儿要君臣齐乐。”

        “遵命。”黄敬天去,不一会便带来一群衣着华丽怪异的女子,重粉涂抹,翩翩起舞,舞姿猥亵,曲调邪辟,全是些靡靡之音,逗人以性动之行。有诚王兄弟带头,文臣武将们,大都沉溺其中,喝酒、言笑、啖肉,观舞,其乐融融。

        南京的吴王府,新近虽又添了两位佳丽,但朱元璋稍作尝试之后,还是觉着郭丽儿最是温馨,这日散朝后,便从那幽幽之曲经,来到郭丽儿身边。

        郭丽儿身着菊黄色的锦缎凤袍,伫立在一株青翠欲滴的垂柳下,好似在欣赏眼前的镜湖,实际上目光投向远远的西北方。朱元璋为她的神情所感染,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郭丽儿大吃一惊,回过头来。

        “你在想什么?”朱元璋问。

        “我……不知道吴王前来……”郭丽儿有些慌张,过去扶朱元璋,反差点拌了一跤,让朱元璋扶上。

        “你刚才是在想……濠州?”进了屋里,接过侍女送来的热茶,朱元璋又问。

        “过几日是清明,我……”

        “想郭元帅。应该!我也想去他坟上烧柱香,可这个张士诚,趁我与陈友谅交战,夺走了濠州,还杀死你哥哥天爵。放心,这个仇我不久就会给你报了。”

        郭丽儿点点头。朱元璋夺了几个城池之后,现正准备出兵平江,只因为郭丽儿的一句话,却决定先去攻下了濠州。

        第二天,朱元璋在吴王府里,召集文武百官、商议进攻张士诚的具体方略。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徐达首先发言:“张士诚心脏在平江府,我若发兵直捣平江,取其心脏,张士诚自亡。”

        李善长注意着朱元璋,从他那不动一点声色的表情上,知其并不赞同徐达的意见,于是拿眼睛去看刘伯温。刘伯温已有原来经验,反对意见,最好慢些提,于是微闭双目,只做没有看见李善长投来的目光。那边胡惟庸却是按奈不住,起身说:“张士诚的心脏是在平江,可平江周围,如湖州、杭州、绍兴、嘉兴、无锡等地,都是由张士诚最得力的战将守卫。若先攻平江,他们必然来救,到时候我们处几重夹击之中,恐怕难以取胜。但若先攻湖州、杭州等地,犹如砍伐大树,枝叶先尽剔弃,根本自然易动,如此一来,平江攻克就非常容易。”

        这胡惟庸又回到朱元璋身边后,因写了那个“战略策论”更受朱元璋器重,取和县便留他做知府,不久又连升吉安通判、湖广佥事,去年再次召到身边,为太常少卿。他是一个不甘寂寞而又很想表现的人,见有这样的机会,便争着发言。对于这些文官,常遇春是有些看不起的,胡惟庸的话语刚落,站出来便说:“张士诚军队,不堪一击。若直捣平江,定可速克;如一城一池与他去争,他必督军死守,耗费时日,多牺牲我将士。更有甚者,时日一久,倘若元兵来援,便受夹击,延误我取胜日期。”

        听常遇春说元兵要来支援张士诚,胡惟庸觉得有些好笑,便说:“据微臣所知,如今北方元军相互火并非常激烈。元顺帝支持勃罗贴木儿为一派,联合张良弼,拥兵跋扈;奇皇后、皇太子支持扩廓帖木儿子为一派,联合李思齐、锋刃相抗。双方旗鼓相当,如今正在中原、关陕一带混战不休,哪有精力来支持张士诚。”

        常遇春见一介文官,大谈武事,竟敢当着这众人之面唇枪舌剑于己,不留半点面子,一时非常恼火,但胡惟庸的话,又似无懈可击,不由愤然说道:“元军内部再怎么混战,一旦张士诚危,他们也会一致对外。再说,完全可以创根倒树,何必要去削叶修枝,延误战机?”

        胡惟庸虽说官阶不高,但自持有才,出列还想再说,朱元璋见了,一摆手说:“你们讲的,各有道理,我已经明白,不要再争。依我之见,要打张士诚,一定要先打濠州……”话到此,朱元璋用眼神鼓励李善长说完。

        “对,听吴王引导,微臣认为应该先打濠州。”李善长说:“濠州是国公故乡,即是我们的故乡,故乡被占,使我们有国无家之感。这绝不能允许!”

        李善长慷慨激昂,又是朱元璋之意,众将帅自然无话可说。徐达上前,道:“要打濠州,我愿带兵前往。”

        “我也愿去!”常遇春说。

        “我们都去。”朱元璋说:“这回,我要亲自去,拿下濠州后,一路东南而下,消灭张士诚。”

        人生一世,有些片段当时看着无关紧要,事实上却牵动大局。人的一生其实都只要走两步路:一步是不断地产生需要,另一步是使需要得到满足,惟有脚踏实地的智者能够走到第二步。

        刘伯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暗自佩服朱元璋的高明,他既不同意武将们的意见,却又能平和地引导他们来按自己的意见去办。但想到此关系如此大局之战,朱元璋并不专门来征求自己的意见,不免有些伤感。

        “朱元璋胜算已定,自己看来有些多余。”回到聚贤馆,刘伯温想:自己从小就胸怀大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长大后,苦学苦思,也确是满腹经纶,文武兼备,不但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又秉承江南文名。却不料元朝官场腐败,政治黑暗,只好愤然离之远去。隐居生活,故然宁静,邀二三知己,拎酒揣棋,爬山涉水,来到深山。蓝天作屋,青草当席,一住就是十余天。可是,一帮子文人墨士,就是与世隔绝,也总能把外面的情形描绘在心。记得那次到五华山中,与一好友张悦对饮之时,张悦曾说:“伯温,你今日如此自在,难道隐迹山林,终老林中真是你平生之志吗?”

        刘伯温端着酒杯,送至唇边,听张悦此言,不由感慨万千,“砰”地放下酒杯,十分激动,道:“知我者,张悦也。我现在虎落平阳,无用武之地啊!”

        “可如今外面群雄争霸,你何不去择良主而谋大业。”张悦说。

        “好一个群雄争霸。可是,谁是真正的英雄呢?徐寿辉,庸庸无为;刘福通,无经国之智?张士诚,贪富贵享受之徒……与其下山后跟着这些人,倒不如就此终老于柳林山泉之中了”

        “我知你是明珠在匣,待善价而出世。相信这天下之争,终会引出个真英雄来,一统乾坤;不然,终不就长此以往,穷争下去?”张悦说。

        “唉!”想起以往,刘伯温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如今果然是出了位真英雄,一统乾坤,相信他是用不了多久的。自己曾竭尽全力,关键时刻,给他以决定性的帮助。可这个人,要用你时,倚重非常,身家性命,也敢断然全托咐于你,但事过境迁,则又将你撂在一旁,全不当一回事。从前,自己的世界是多么无边无际,纵然隐居,也能够丰富多彩;可如今自己的世界全为朱元璋一人所左右,变得越来越狭窄。作为谋士,也真是可悲,只能为他人去谋,只能从他人之命。前之大谋之士,诸葛亮、张良不都是这样地走完自己的一生。看似风光得很,其中苦涩之味,可又有几个能知?难怪朱升丢下几个字,便毅然离去,倒是让朱元璋敬佩在心,常与人提起!刘伯温又想到自己的母亲,原想接她到南京来住,现在看来,大可不必,自己何去何从,倘在未知。还是去看一看母亲。想到这里,刘伯温便去了吴王府。

        马秀英与郭丽儿都要同去濠州,因那儿有她们义父与父亲的遗骸,是她们的故乡,所以朱元璋特许她们二人同往。吴王府显得有点儿忙碌,独有朱元璋,似与这些都毫不相干,坐在花园亭中,面对眼前波光涟涟的湖水,似见非见,刘伯温走到身边,也不曾发觉。

        “伯温骚扰吴王了。”刘伯温久立于朱元璋之侧不见他有反应,这才轻声言道。

        “是军师?!”朱元璋似乎非常高兴,说:“来得真好!我正在想,此次讨伐张士诚,为争取民心,激励士气之见,是不是要写一篇‘讨伐令’?”

        “这个,应该。”

        “这样的文章,除了军师,恐怕再无人能胜任。”朱元璋说:“就请军师辛劳,写一篇‘讨伐令’。”

        “用什么年号?”

        “还得用龙凤年号。”

        “好罢,我这就回去写。”

        “有劳军师了,待我拿了濠州回来,再颁‘讨伐令’,全面进攻张士诚。”

        “吴王放心,待你凯旋回来,我一定将‘讨伐令’交给你审定。”

        “好!军师来,是否有什么事?”

        “没,只是想来看看。”刘伯温独自一人时感慨了老半天,似有一番话要对朱元璋说,没想到见了朱元璋,竟然撒了个谎匆匆回去,心中很不是滋味。

        刘伯温匆匆离去,马秀英在一旁看在眼里,过来提醒朱元璋说:“军师这次来,一定是有事找你。”

        朱元璋点点头,问马秀英:“他会有什么事呢?”

        “八成是私事。”马秀英肯定地回答。

        “待他写了这篇‘讨伐令’,他的事,我都会答应的。”

        “还是留着他好。”马秀英说。

        “你认为他是要离开我?”

        “他的才智、学问,是你身边的人都比不上的,可如今还是个没有实职的军师。”

        “你道他也想要头衔?”

        “男人,我看是。”马秀英肯定地说。

        “这好办,待从濠州回来,读了他的‘讨伐令’,我乘势给他个官就是。”朱元璋说完,心想:这些文人,嘴言清高,骨子里还是思谋虚名虚利。

        去夺回濠州城,朱元璋原是要坚持自己打头阵,经不住李善长、徐达等人的劝说,还是将这份打头阵的功劳让给了常遇春。他带了李善长、李文忠、沐英随后。

        又到了金枪河边,往前五十里,便是濠州城,常遇春正在组织攻城。往右去,只有十几里,绕山沿岭一条小道尽头,便是太平乡,是他朱元璋出生的地方。记得当年郭元帅死后,为了逃避郭天叙的杀害,他与冯国胜、汤和连夜逃到这里歇息。如今,冯国胜去了;郭天叙在南京被杀;郭天爵在濠州破城时战死……这些人的死,似乎都与他朱元璋有关。可是,这绝不是我朱元璋的错。

        朱元璋清楚地记得:在这儿,他曾看见一位妇人,后来又看见一位行乞的老汉,他还给了这老汉一些碎银,那可是当时他身上仅有的碎银……

        “如今天下百姓太苦了,待我当了皇帝,他们一定会过得好些。”朱元璋一时思绪万千,禁不住勒马于山前不动。后面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一时仿佛都凝住了似的。马秀英掀开轿帘,缓缓地走到朱元璋身边,说:“元璋,是不是先回家看看?”

        上次到这里时,家里除了坟墓,还有少年时的朋友。如今,朋友们都跟随了自己,有的已战死沙场,自己家里剩下的,就只有了坟墓。可是现在,似乎还不是面对那些坟墓的时候。

        这么想着,朱元璋摇了摇头,却还是一动不动,似乎象是在等待什么。

        山那边的小路上,终于冒出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渐渐地走近了,朱元璋这才发觉他们衣衫褴褛,身背羊皮鼓,手拿破碗,连年纪还刚过二十的,也柱着一根棍子。

        总是讨饭!这不能怨天、怨地,只能怨自己,本王不是也讨了三年饭,可现在……我靠了什么,还不就靠自己?!朱元璋想到这里,便失去了往日里对这些人的那许多同情与怜悯,开始有些儿反感这些人。他突然纵马向前,驶向这群人,身边的李文忠、沐英诸将帅都紧紧地跟随着。小路上冒出来的这群人,立刻吓得呆在那儿。

        “我们没钱……我们不是土匪……”一位胆大的中年人,操着浓厚的凤阳乡话说。

        谁说你们是有钱人?谁说你们是土匪?朱元璋心里觉着有些好笑,瞧着这中年人说:“你们为什么还讨饭?”

        “打仗,没法种地。”

        是啊,去年风调雨顺,应该有个好收成。可是……朱元璋极严肃地回过头来,对李文忠等说:“听到了没有,是战争让他们去乞讨,谁能结束战争?是我们!我们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要打几个大的漂亮仗。”

        “有吴王的英明神武,我们一定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李文忠说。

        朱元璋领着李文忠等,往濠州方向没走多远,有探马飞驰来报:“禀吴王,常元帅已拿下濠州城,正在城门口恭迎吴王。”

        “好、好、好!这么快?我们走罢。”朱元璋说着,勒回马头,向濠州冲去,一群人紧紧地跟着,浩荡而去。

        快到濠州城时,便有一队人马迎头赶来,走进一看,原来是常遇春着他的一队亲兵。

        “吴王一路辛苦,常遇春迎吴王进濠州。”

        “这么快就拿下濠州。”朱元璋明知常遇春一去,濠州即刻可以攻下,但还是夸赞说:“真不愧我的常将军。”

        朱元璋在众将帅的簇拥下来到濠州,城外早已候着许多恭迎的文武百官及老百姓。这不由得朱元璋想起自己刚进濠州城时的情景:三个和尚,提了十二颗元军的脑袋,在城门外,受到守城人的百般刁难,但郭子兴还是见了他,而且一直就对他很好。是那十二颗人头的作用,却也亏了他能赏识自己,更何况,他还将自己的两个女儿都给了自己……这么想着,朱元璋回头看看马秀英与郭丽儿,挥一挥手说:“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郭元帅!”

        郭丽儿听了,感动得差点要哭出来。马秀英很镇定,委婉地劝道:“吴王一路劳累辛苦,是不是明天再去?”

        “到了濠州,我不去见见他,这心里……”朱元璋指指自己的心,显得非常痛苦,说:“郭元帅对我有知遇之恩,又把你们两位给了我……走罢,先去看看他们。”

        李文忠、沐英等一干武将,听了都非常动心。大家掉转马头,跟在朱元璋身后,沿着城墙往西北,来到一座荒凉的山丘。这里并排着两个小小的土包,这便是郭子兴夫妇的坟墓。

        朱元璋注视良久,下马近前,双膝跪下。

        “郭元帅、郭夫人,我朱元璋来看你们啦。”朱元璋说罢泪如雨下。众将帅跟着跪在朱元璋的后面,也都纷纷落泪。郭丽儿忍不住,扑上坟头,哭喊起来。马秀英上前劝说,想起郭子兴夫妇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也禁不住哭起来。李善长见了,上前说:“两位夫人节哀,吴王一路劳顿……”

        马秀英与郭丽儿止了哭声,回头看看朱元璋,双双转身将朱元璋扶起。郭丽儿泪眼望着朱元璋说:“我想在这里给天叙、天爵各造一墓,让我的两位哥哥守在父母身边。”

        提起这兄弟俩,朱元璋有些不高兴,但他们毕竟都是因他朱元璋而死的,如果不是诱导天叙去攻南京城,如果能派出支部队去增援濠州城,他们是不会死的。可是,他们如果都不死……

        “我这里有天叙给我的一个镯子,天爵给我的一个金钗。”郭丽儿见朱元璋久久不吭声,只当他是在考虑葬个什么东西好,便从身上拿出两位哥哥在她出嫁时给她的礼物说。

        “好吧,就把它们葬在这儿。”朱元璋说完,匆匆地转身上马,对沐英说:“你给我把郭元帅的坟墓好好整一整,到时我还会再来祭拜,众将士们都辛苦了,跟我回去罢。”

        马秀英去扶郭丽儿,说:“我们走吧。”

        “我等安葬好天叙和天爵的坟墓再走。”郭丽儿说。

        马秀英去看朱元璋,想让他劝劝郭丽儿。

        “他们兄妹情深,就让他呆会儿再回来。”朱元璋说完,扭转马头,往濠州城奔去,众将帅忙着跟上,簇拥在朱元璋身后。缕缕尘埃扬起,又渐渐地落下,一切归于平静,人已没个影儿。

        从濠州回来,朱元璋赶紧召集文武百官,商讨剿灭张士诚之事。他原以为刘伯温恨张士诚,会写出很出色的‘讨伐令’,看了之后,感到不是很理想,而自己一时又无法修改,只好默认了,在商议对张士诚的讨伐之前,朱元璋让刘伯温先念念这篇将在全军将士面前宣读的“讨伐令”。

        “张士诚不仁不忠,无情无义……”刘伯温宣读道:“其罪孽深重,主要有八条:为民之时,凶杀富豪,行劫于江湖,聚凶徒于海岛,垄断盐货,牟取暴利,此为不仁,其罪一也;被我围于杭州,诈降于元,又实叛之,此为不忠,其罪二也;趁我与陈友谅交战之际,掠我城池,扩其领地,此为无情,其罪三也;以一盐贩身份趁乱起事,竟然称王,此为无义,其罪四也……”

        李善长听刘伯温的“讨伐令”,心里暗自吃惊,心想:那罪二,不是在替元朝抱屈吗?他张士诚叛元,作为罪状,朱元璋能接受吗?尤其是罪四,盐贩子身份不能称王,那吴王又……

        想当初,就是反击陈友谅之前,吴王以农民起义领袖自居,但攻打的也是农民领袖,不免未能自圆其说,于是以一统天下为口号,这样不仅靠了穷人,更靠了地主、豪绅的支持,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可是,也不至于替元朝抱屈,更不至于讥讽盐贩子称王之事啊!这吴王能赞同么?

        李善长这么想着,抬眼去看朱元璋。朱元璋满脸带笑,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自己。李善长明白,这是在告诉自己,朱元璋完全赞成刘伯温的‘讨伐令’,让李善长带头支持。

        “依微臣之见……”李善长苦苦地思考着说:“‘讨伐令’诉说了张士诚的罪状,有利于激发士气,尤其是‘付伐令’最后强调,张士诚罪孽深重,只在他一人,其部下文武官员,愿意投降者便有官做,这可以瓦解其军心,争取张士诚部下投降,减少我军的伤亡……军师的‘讨伐令’,不愧是大儒者之手笔,令微臣佩服不已。”

        李善长说完这些话,已是额上冒汗,他去看朱元璋,朱元璋朗声哈哈大笑。

        “大儒者之手笔,丞相评价得妥当。”朱元璋说:“本王令,此讨伐令即刻发往三军,以激励士气,同时,从今日起,全面出击张士诚,将他彻底消灭。”

        “吴王深谋远虑,胜算在胸。我想为激励士气,鼓动三军,出发之前,来个大型阅兵式,以振吴王军威,效果可能会很好。”

        “对,这事就请先生着力安排,不知何时为宜。”

        “大吉大利之日,就在后天。”

        “好罢,诸将听令,回去速作准备,参加后天的大阅兵。一应具体事宜,全听先生安排。”朱元璋说。

        第三天,锣鼓喧天,旌旗飘扬,刀光闪闪,阅兵开始。十二万大军聚集于玄武湖畔,铺地无边,齐整威武,大步向前。朱元璋身着紫袍金甲,高立于阅兵台上。李善长、徐达、常遇春、李文忠、刘伯温、汪广洋等文臣武将环围左右,两千卫兵,守护其旁。

        精悍的队伍走过阅兵台进,精神格外高潮,齐声高呼:“讨伐张士诚,一统大乾坤!”

        语气慷慨激昂,万人呼来,气壮山河,震天动地。朱元璋听了,心情激动不已。这是李善长的精心安排。在朱元璋看来,要论谋略,李善长虽不及刘伯温,但对李善长,有种亲切与放心的感觉,而对刘伯温,则就恰好相反了些。

        雄壮的队伍在松树搭成的捡阅台下走了足足一个上午,朱元璋一点也没有感到疲倦,看着那前不着头,后不着尾的队伍,心里充满自豪。这些人,都按自己的意志行动,按自己的令旗前进或后退……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的强大,这么的有力量。

        朱元璋心里突然出起一个想法,他要看一看自己的力量,看一看这些士兵的服从程度。他偏过头去,对左边的徐达耳语了一阵。徐达立即上前,从指挥官手中接过黄旗挥动一下,正迈步向前的士兵们都停下来,象雕塑一般伫立在原地。徐达再挥动绿旗,士兵们整齐的向左转去,背对捡阅台,他们前面二十步外,便是万丈的沟壑。徐达让司号员吹响了冲锋的号令,士兵们立刻向前冲去。十步……二十步,有人掉进了沟壑,后面的人还是坚定地向前冲去……待朱元璋下令敲起鸣金鼓进,已经下去了上百人。

        “这是谁带的兵?”朱元璋神情严肃地问。

        “周德兴。”

        “好,升周德兴为左翼大元帅。他所带的士兵都升一级,从中挑出一千,充实我的卫队。”朱元璋说:“有这么好的将帅,这么忠勇的士兵,何愁张士诚不灭,天下不一统?”

        第二天,朱元璋下旨:由徐达任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军二十万,去夺取杭州、嘉兴、湖州等地。

        徐达与常遇春商议,给常遇春八万人马去取湖州,自己率兵十万,围攻杭州,让胡大海率兵三万去攻嘉兴。

        战略的艺术就是要从所有可供使用的手段中,选择最适合的手段,并且配合使用,使它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压力,以达到所要求的精神效果。

        常遇春引兵八万取得太湖水战胜利后,直逼湖州城下,在湖州城东安营扎寨。

        第二天,常遇春亲自到城下叫阵。张士信带了吕珍、五太子、徐义前来迎敌。

        常遇春骑一匹白龙追风驹,着一身赤色战袍,飞马向前,那边张士信见了,骑一匹黑龙驹挺枪来迎,一白一黑阵前搅来转去,两人杀了十余回合,张士信渐渐不支。吕珍见主帅危急,策马来救,这边朱祖亮喝一声:“敢以多胜少么?”随着声音,飞马到来,接着吕珍撕杀。

        常遇春见了,对朱祖亮说:“朱将军可歇一边,任他二人来战我,就是再加二人,又有何妨?”说罢,连砍几刀,直砍得张士信魂飞魄散,差点跌下马来。五太子、徐义见了,忙来相助。常遇春阵上,早奔出两匹枣红马来,那骑在上面的,正是王铭与赵继祖。双双举枪迎着五太子和徐义便杀。

        张士信与常遇春交上两合,便知不是对手,勉强拼命撑着,只盼阵中有人来助,如今见自己手下大将,出来一个被拦着撕杀一个,救兵无望,张士信暗自叫苦。这时常遇春正好一刀砍来,他策马往回便奔,常遇春哪里肯放过,勒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肚,直追过来。张士信阵营,顿时大乱。

        这边吕珍、五太子、徐义等正杀得起劲,见阵营大乱,也无心再战,勒马拖刀,败下阵去。朱祖亮、王铭、赵继祖跃马挺枪,一路追杀。李文忠见了,下令击鼓,率全军追杀过去。一时间,张士信留下一地尸身,仓皇逃回城里。要不是城上弓箭手布置得精密,就此一战,湖州便破。

        只是张士信被常遇春追得太紧,来不及进城,只好绕城往右边的树林子逃去。常遇春紧追不舍。五太子本来已近城门,只见常遇春往前在追他的三叔张士信,便勒转马头,跟踪过去。

        黑马在前面跑,白马在后面追,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张士信又绝望又气恼,他突然想起,他的哥哥张士德,就是在常州被这常遇春虏去的,难道,是天亡我张家兄弟?他大喝一声,回马举枪,直向常遇春刺来。常遇春只顾追赶,希望在五太子起来之前结束张士信,没想到他竟还敢回马来战,一个措手不及,战袍被刺一个洞,不由得大惊。张士信也不及细想,连连刺了几枪,常遇春好不容易躲过,五太子已紧跟着赶来。

        常遇春见了,无心再战,回马举刀,直向五太子砍来。五太子慌忙闪过,常遇春策马奔去。五太子欲去追赶,被张士信唤住:“五太子,莫追!”

        五太子勒僵回马,到张士信跟前,问道:“皇叔受伤了吗?”

        “没有。”张士信说:“我们快从这里绕道西门进城去。现在,守城要紧。”

        “是。”五太子说,跟了张士信一同绕道西门。城上士兵见是主帅与五太子,赶紧放下吊桥,大开城门,迎他们进去。

        第二天,常遇春又在城门前呼战。可怎么叫,张士信再也不答理,只命军士,紧闭城门,轮班值守,不得懈怠。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朱祖亮说:“我们准备云梯,组成敢死队强攻,湖州一定能攻下来。”

        “我看不妥。”李文忠说:“湖州城墙又高又厚,张士信如今虽然战败,但仍有四万多人,城上守城器械,定是准备得非常充分,若是强攻,我军损失必定非常严重。”

        常遇春点点头,说:“以目前双方力量来看,强攻实不可取,但总得想个办法,不然长此下去,对我们不利。”

        “陆路不通,还可走水路。”李文忠说:“可去长兴弄两千条船来,调耿炳文水军由湖上进攻。”

        常遇春点头赞同,于是派赵继祖前往长兴弄来两千船只,又调耿炳文水军前来与俞通海一同由湖上进攻。

        这天,李文忠留守军营,常遇春令水陆两军全部出击,自己率领水军出战。只见满湖旌旗,遮天蔽日。张士信那边,也是战船林立,等待出击,丝毫也没有胆怯的模样。常遇春说:自与张士诚军队交战以来,他们总是一败涂地,今儿在水上,竟然这么不慌不忙,莫非其中有诈不成。想到此,便对朱祖亮、王铭说:“注意水面情况,小心敌人诡计。”

        正在这时,只见周围的船上乱起来,一个水兵报告说:“敌人凿船,敌人在水下凿船!”

        常遇春闻报大惊,忙令水军到仓内堵塞。可是,哪里能堵得住,不一会,许多船已下沉。张士信的水军头领张横山指挥大队船舰冲杀过来。

        常遇春仰天长叹:“我南征北战,遇到多少强敌,涉过多少险境,都从容渡过,不料今日竟葬送在这里,真是水火无情,没半点法子。”

        耿炳文说:“常元帅且莫叹息,现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俞通海的船队,还完好无损,何况还有赵继祖在岸上接应。”

        常遇春举目四望,果然见俞通海的船队无一艘下沉,顿时萌发了生机,长舒一口气。

        原来,俞通海是老水军了,与人作战,锉人船底,也是惯用的一招,因此,在船底下,都钉了铁皮,要想锉穿,非常不容易。

        常遇春振奋起来,主意也来了,果断下令:将打坏了的船只,统统拆去船身,只留船底,上面装满火器,点燃了,挑出水性极好的水军潜伏其下,推向张士信的大舰。

        张士信在水上围住常遇春,锉穿其战船无数,高兴万分,只等常遇春、俞通海船只溃逃,便好乘胜追击,一举将常遇春消灭在湖内。不料冲去的张横山久久不能击败俞通海的船队,反而有众多火船朝自己的大舰飘来,张士信大吃一惊,即令各船注意,让开火船。

        奈何张士信船多,又遇顺风,这船让过火船,那船却来不及回避。不一会,便接二连三有被火船撞上的,一艘烧着了,火借风势,又烧了另一艘,过了一个时辰,已有十几艘大船被烧。可怜那些士兵,有的竟被活活烧死,掉进水里的,只是拼命地挣扎,没人顾得来救他们的命。

        常遇春反败为胜,既解了围,又解了锉船之恨,但因毕竟就剩了俞通海的一支船队,也不敢冒然追杀,只整顿自己的船队,收兵回营。张士信部队好一阵忙乱,待着火的船只一一沉入水里,这才渐渐静下来,对面的敌人早无踪影,湖面静悄悄的,张士信懊恼不已。

        徐达率大军直抵杭州城下,张士诚正在与艳艳玩得欢天喜地。听说徐达率大军来,张士诚一时兴趣全无。从艳艳鲜嫩的身子上下来,张士诚长叹一声:

        这个朱元璋,野心也太大了些,得了陈友谅的地盘还不满足,如今又来攻我的杭州。唉!这个朱元璋还真是了得,竟然灭了那么强大的陈友谅!难道,他还要灭了我张士诚不成?想到这里,张士诚的额头,沁出了许多细细麻麻的冷汗。艳艳在一旁见了,忙拿一块丝绸绢子,替他擦汗,娇声娇气地说:“杭州离这儿还远着呢,何况陛下这么多雄兵猛将,怕他们怎样?”

        张士诚听了点点头,说:“杭州是李伯升在那儿守着,他是我的第一员虎将,想必能敌得过徐达。不过,朱元璋这个秃和尚,确实有些令人害怕。”

        “难道,你诚王也怕他?”

        “我当然不怕他。一个秃和尚,怕他做什么。只是,如果真被他打败了,到时候,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会被他打败吗?”

        “当然不会。只是凡事都有万一。实际上,我主要是担心你。”

        “担心我?”艳艳睁大美丽的眼睛,忍不住嘻嘻地笑过不停。

        “你不信?”张士诚有些生气地问道。

        “我信,我当然信。”艳艳扑到张士诚的胸前,认真地说。在她的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喊道:“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这时候,杭州城里,李伯升正率军出城迎敌。徐达见李伯升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便有心招降,于是说道:“久闻丞相是个有胆有识的精明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是不知象丞相这样的人,何以竟随了张士诚这般无德无才之人。”

        李伯升看看徐达,摇头道:“原也闻听此将军的美名,不料今日一见,竟让我失望许多。无德无才?如我家主人真是如此,能在短短几年中发展成今日之势力?”

        “你认为你们的势力还很大?”

        “并不比你们吴王差。”

        “那与陈友谅比又如何?”

        李伯升知道下面徐达要说什么,于是不再开口。

        “陈友谅的势力,至少大于你们三倍,不是被我们一举消灭了么?”徐达说:“有无德才,实不可以兵多兵少衡量,只能看他是否顺天意,得民心……”

        李伯升知道,朱元璋有败陈友谅之战绩在,加上徐达一张利嘴,再说下去,会动摇自己军心,于是下令击鼓进攻。身边十余员猛将,早等得不耐烦,听了鼓声,齐齐杀了出去。徐达见了,再不言语,把手中剑往前一指,跃马向前,左右将军们也早是憋不住,争相上前冲杀。一场混战,甚是激烈,毕竟徐达势强,李伯升渐渐不支,仍强撑着,再有几合,徐达猛喝一声,一剑将李伯升挑下马来,命士兵们捆了。十余员猛将见主帅被摛,一时斗志全无,有人开始溃退,一会儿,李伯升部全线崩溃。徐达见状,指挥全军,紧追不舍,一鼓气占了杭州。

        徐达进驻杭州府,让人带来李伯升,亲自上前为其松了绑,说道:“久闻将军是江浙最聪慧贤德之人,我认为聪慧的人应该知天时,顺潮流,你认为当今天下该归于谁人?”

        “天下最终归谁所有,现在来说,恐怕为时还早了些。”李伯升固执地说。

        徐达闻言,知他言不由衷,不由叹息一声:“将军明知之事,何不敢明言?”

        李伯升沉默良久,摇了摇头说:“事已至此,丢杭州为无能,被俘虏为不忠,如今除去一死,我又有何求?”说罢猛撞石柱,当即身亡。

        徐达念其忠勇,令部下厚葬李伯升。

        胡大海率兵两万,辞别徐达,直奔嘉兴。嘉兴守将吴荣,严兵相拒。胡大海让军士在城东六里处安营扎寨,休息一夜,第二日,率军赴嘉兴城下,排开阵势。吴荣见胡大海就两万余众,并不畏惧,大开城门,率军前来拒敌。胡大海一手提刀,一手指着吴荣,道:“还是投降罢,可以免得一死,又可以避免伤及无辜。”

        吴荣见胡大海出口张狂,不由大怒,挺枪纵马,直取胡大海,口中喝道:“我要了你的狗命,看看谁能免你一死。”

        胡大海闻言大怒,单刀纵马杀去。两人在阵中交手,十余会合,只听胡大海大吼一声,一刀斩吴荣于马下。其副将李通见了,连忙引兵退入城中,任由胡大海将士辱骂,只是闭门不出,一连相持了三天。

        胡大海见老骂也不是个办法,苦苦思考破城之计,良久,召来各部将,吩咐道:“李通看来是个有谋之将,不可低估。他如今死活不出来,硬攻城想必也一时难下,我看必须另想高招,方能破城。”胡大海说到这里,招手示意部将们靠拢来,众部将头挨头紧凑在胡大海周围,一一听他细声叙说之后,个个面带兴奋,点头称是。

        第二天,胡大海召集全军,训话说:“那李通既然龟缩不出,我们也就在这儿围着,好好过日子。”

        事后,就在军中大摆宴席,齐集众将,高歌畅饮,还请戏子到军中唱戏,一连热闹了三天三夜。早有人把这事报告李通。李通闻报大悦,道:“胡大海不过是个粗鄙村夫,如今自骄自肆,斗志尽丧,正是我全军出击,解嘉兴之围的天赐良机,我们一定要紧紧抓住。”

        李通毕竟是细心之人,一边安排全军出击之事,一边又派出探马前去探听真情,到午夜时,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探马回报,便要全军出击。

        胡大海一边高歌畅饮,一边密布暗探,严密监视嘉兴城中动静。李通探马的一举一动,早在胡大海的监视之中,待探马回城,胡大海即令紧急布防,设下网罗等李通兵出嘉兴城。

        探马回到城中,报告李通说:“胡大海哪象个将军,已在军中喝得烂醉,还与将士们划拳作令。”

        李通闻报大喜,即刻召集全城军马,连夜出城,悄悄然杀向胡大海军营中来。谁知刚入营中,只听杀声四起,李通大叫:“中计。”

        话刚出口,一飞矢射来,正中咽喉,顿时倒地身亡。众军士见主帅阵亡,无心再战,纷纷举手投降。胡大海率众将士一举拿下嘉兴。

        朱地璋坐镇金陵,一日闻报三捷:先是徐达破了杭州,又闻胡大海占了嘉兴,再得报常遇春夺得湖州,不由龙颜大悦,高兴万分,一面着令嘉奖表彰,一面下令集中二十万军队,夺取张士诚最后的老巢——平江。

        这时,湖州、杭州、绍兴、嘉兴等地均被朱元璋军队占领,独有无锡还在张士诚手中。徐达亲自率兵前往,原以为一举而破,奈何无锡守将莫天祜坚守不出。徐达猛攻二日,仍不能破,正与冯国胜、常遇春等商议攻城之计,接朱元璋旨令:“绕道而行,速取平江。”

        徐达遵旨,率兵绕过无锡,直奔平江。1366年8月11日,徐达军至平江,派冯国胜、汤和、常遇春等,将平江团团紧围。徐达下令:各率本部人马,日夜猛攻,先破城而入者为首功,当重赏。奈何平江城厚且高,坚固无比,连攻数日,均不能下。

        徐达召集诸将,商议破城之策。冯国用为首,兵将最强,围住的是平江最险固的薪门,相比之下,汤和所率的兵将最弱,同时围住的也是平江最易攻入的肯门。冯国用想:若以我之最强兵去攻平江最弱的肯门,破城会更容易些,可是大元帅有言在先,先破城者为首功。想到这里,便欲言又止。

        徐达见了,便催促冯国用说:“大将军可能妙计?”

        “我是想……”冯国用稍作迟疑,便断然而言:“我想,如留小部兵力,围住薪门,大部兵力,与汤将军合为一处,共同攻打肯门,定会一攻而破。”

        徐达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征询汤和的意见,汤和自随朱元璋后,向来是以大局为重,从不计较个人名利,他初见向来爽快的冯国用出语吱唔还不明原因,但到此时,已是非常清楚,于是便说:“依我之见,不如我与冯大将军换换陈地,我困薪门,冯大将军攻肯门,如此一来,平江城破,可在近日。”

        徐达闻言大喜,道:“就像汤将军所言,互换困攻之地,攻下平江,都是首功。”

        连续又攻了一个星期,平江仍牢牢地在张士诚手中,徐达心急,带了众人,到城外高坡察看情况,欲思一破城良策。

        穷寇莫追是庸人的格言,如果你放弃了追穷寇的机会,到时候只会让你懊恼不已,很可能是让他追杀殆尽。所以,对穷寇一定要追杀到底。

        张士诚与张士信在隆平府中,一筹未展,却又是非常的不甘心。张士诚叹息一声道:“我们曾东据三吴,带甲数十万,占地千里,何以竟一下子落到如此境地?”

        “陈友谅跨有荆楚,兵甲百万之众,不是也被那和尚步步紧逼,最后鄱阳湖一战……”张士信不愿说出“兵败身死”四个字,只是叹息一声摇摇头。

        此时平江,张士诚身边虽还有八万余众,但得力将军谋士,早已是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稍能谋战的,便只剩了个张彪。张彪昔日见张士诚等常日大摆宴席,大演歌舞,也很是有些看法,常发些牢骚之言,如今见张士信、张士诚一副惶惶然不知所惜的样子,挺身而出,道:“陛下且莫过份失望,今日虽说丢失甚多,但仍有八万余众,如陛下能因今日之危振作起来,苦心劳志,赏罚分明,定可重新再起……”

        不等张彪话完,叶参军打断话说:“张将军莫不是趁陛下今日之危,敢来教训陛下么?”

        张彪想好一肚子话要说,没想到叶参军竟这么追问,一时语塞,怒目而说不出话来。

        张士诚也知道张彪与叶参军不和,但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争来争去,不免心中很不高兴,他极不耐烦地摆摆手:“这种情况下,亏你们还争,我现在要的,是谁能拿个主意来解眼前之围。”

        “禀陛下,微臣倒有个主意,可解眼前之围。”叶参军眨巴着斗鸡眼说。

        “快说,有什么主意?”

        “朱元璋虽属小人,但眼下实是强大空前。陛下刚才也说到,陈友谅跨有荆楚,兵甲百万,鄱阳湖一战,尚兵败身死。如今短短不足月间,陛下连失湖州、嘉兴、杭州,现时就这弹丸之地的平江,危在旦夕。不如开门与朱元璋言和,倘仍不失荣华富贵……”

        叶参军的话未落音,张彪忍不住一步向前大声斥道:“叶参军,你竟在这时鼓感人心,唆使陛下降敌。想当初陛下在高邮起兵称帅,朱元璋还只是郭子兴手下卫兵,你……”

        “好了,都给我住嘴!”张士诚大声喝道。昨日与张士信谈起脱困之事,也曾提起与朱元璋妥协之说。可一想到同样是起兵造反之士,如今竟要屈膝于他人,面子总是放不下来,心里服不下这口气。如果元朝,他张士诚早就已经降了。张士诚这番苦心事,那叶参军哪里知道,听了张士诚的喝斥,他只当张士诚是冲着张彪而来,便又神气几分,张嘴便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一切该由天命所定,岂能不顾天命枉自抗争,如顺天命……”

        “住嘴!”张士诚大声喝斥,手指叶参军,命令卫士:“给我乱棒打出去。”

        叶参军正神气十足,侃侃而言,突然遭此喝斥,一时懵在那里,还没回过神来,棍棒早打在头上,这才连呼:“陛下饶命!”抱头退出大殿。

        张士诚之所以龙颜大怒,是他听不得“不顾天命枉自抗争”这几个字。大凡暴得显贵,富财之人,最后都靠了“天命”这两个字来安定自己惊恐的心,这张士诚便是如此。举义全因不得已而为之,谁想到竟争得这么大的荣华富贵,早些时有一段时间,也曾为此惶惶不安,担心这突然而来的荣华富贵又突然消逝无影,但时日一久,“天命”二字渐渐使他安心,命里原该如此,自当尽情享受。没想到叶参军竟在“天命”二字上来动摇他的自信。要不是这叶参军是张士信的亲信,张士诚这回真要杀了他。

        这边张士诚在自己殿中演着棒打叶参军的闹剧,那边徐达已想到了一个破城的良策。徐达站在离城不远的土坡上,望着高高的城墙思考良久,突然心中一亮。他急回大营,令大军在城外高筑木塔,木塔上设置火炮、喷筒,直对着城内。木塔修得比城墙还高,站在上面,把城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木塔只在西南北三面筑建,留下东门不筑,用重兵守候以重创敌人主力。

        张士诚打跑叶参军,气还未消,早有军士来报:“敌军在城外西南北处筑起高台,看似就要攻城。”

        张士诚喘着气,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南门城上。举目远眺,果然见徐达的高台筑得又高又坚实,军士们上上下下,忙忙碌碌,正往高台上运送火药、火器等物,张士诚见了,大惊失色,脱口道:“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隆平府太守周仁此时正紧追张士诚之后,这时迎上前来对张士诚说:“陛下莫忧,还有路可走,那东门外不是没有筑起高台?从东门杀出,可直奔海上,然后再寻谋下一步动作。”

        张士诚心乱如麻,看看周仁,拿不定主意。张彪见了,上前一步说:“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唯有突围,保存实力,才可能东山再起。”

        张士诚此刻已无东山再起之奢望,但突围出去,谋得生路,倒是合了他的口胃,因而急问张彪说:“依将军之言,该如何是好?”

        “末将愿率两万精兵,从东门而出,杀出一条血路,护卫陛下出城。如果东门真有重兵伏击,张彪不幸,陛下可速往南门出击,一定可突出重围。”

        张士诚听了,非常感动,叹息说:“在此危难之时,能有张将军这样的忠勇之士,真是国家之幸,这次突围成功,一定重重封赏,张将军请速去准备,即刻在东门打击一条通道。”

        “还请陛下多多保重。”张彪拜别,领了两万兵马,冲出东门。张士诚心急,顾不上帝王身份,亲自登上城楼观看。

        东门城外,常遇春、李文忠、胡大海早蓄足力量守候在那里,见张彪率军出城,离城渐远,完全入了伏击圈,这才下令放炮。随着接连三声炮响,三路大军同时杀出,直把张彪两万军士围在其中。这两万军士,仍是张士诚之最精锐,虽是强敌当前,仍无一人就此惊慌退却。张彪此时厉声喊道:“冲杀出去,护卫陛下出城,人人连升三级。”说话间,前部已与胡大海的军队接上,双方刀来枪去,拼死撕杀,死伤惨重。张彪看见,就眼前一路军队挡着,也难杀出路来,何况南北两侧,常遇春与李文忠已渐渐逼尽,知是无论如何也杀不出路来,便又一次厉声喝道:“冲杀出去……”人随声音,挺枪跃马,直取北路而逼近的常遇春。

        张彪武艺远不及常遇春,如在一般场合,不要两个会合,常遇春便可将其挑下马来。但此刻的张彪,忠勇肝胆,足可感天动地,自己生死,早已全然不顾,枪随马跃,直刺常遇春,而自己的血肉身躯,竟也奔着常遇春的枪尖而来。常遇春征战十多年,大小战斗逾百次,与之面对面拼杀的名将不知有多少,可如张彪这般亡命的,却也是头一回遇上。一方面,为他的无畏所震惊,另方面,又为他的忠勇所感动,出手竟然慢了许多,加上要顾及张彪刺来的这一枪,常遇春收枪侧身。

        张彪单人独马,冲过常遇春,直杀入军中。正往前冲击的部队中突然冲进这么一员不顾生死的猛将,不由乱起来。但毕竟是常遇春的部队,而张彪又是这么地势单力薄,稍乱一阵后,众将士即刻将张彪团团围住。张彪连斩几将,自己也被砍伤,很快力气不支,被砍下马来,还来不及挣扎,便被砍成肉泥。张士诚在城上看了,长声叹息:“张彪已去,天亡我也!”

        “陛下还请勿要丧失信心,张彪不是说过,他若不能杀开血路,陛下可速往南门出击,突出重围。”周仁说。

        张士诚摇摇头,再不言语,径自下城回宫,率了家属子女,同登云楼,举目青天,满脸是泪,泣曰:“事以至此,奈何、奈何,为免众人受辱,只好……”

        张士诚说不下去,自举火把,烧了云楼,眼看云楼熊熊火起,妻妾、子女,哀声哭泣,张士诚掉过头来,拉出长剑,往脖子上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剑锋刚贴肉皮,飞来一矢,正中剑身,猛得一振,张士诚手握不住,宝剑落地。抬起头来,李文忠骑一匹枣红马,已到身边,将张士诚活捉。李文忠令部下将张士诚捆了,送到徐达帐中。徐达见了张士诚,忙走来相迎,并亲自解开绳索,命待从搬来凳子请张士诚坐下,张士诚倔犟地站着,怎么也不去理会徐达。李文忠说:“张士诚,你如今已是阶下囚,还这般拿架子,难道就不怕恼了我们现在就杀了你。”

        张士诚眼皮颤了颤,还是不肯睁开,就这么双眼闭着,牙齿紧咬站在那儿。徐达见了,朗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憋了天大的委屈,可这又能怪谁呀。好,你不肯正眼看我,又不愿说话,我送你去见我们吴国公,到时若还是这样,结果恐怕就难说了。”

        徐达命胡大海诸将守住平江,自己与常遇春,李文忠等起程,赶往南京。没想到,张士诚也真是气大,拘在囚车上,沿途不吃不喝,一直紧闭又眼,似乎对什么都不屑一瞥。

        朱元璋派出三路军队后,自己端坐宫中,正考虑着眼前要做的几件大事,忽有飞骑来报:徐达夺了平江,活捉了张士诚。朱元璋万分高兴,对徐达大加赞扬,派丞相李善长出城去迎接。

        如今,同是起义军中的两个最强大的敌人,陈友谅、张士诚先后被消灭,另一支曾经最强大的义军刘福通也早在与元军作战中自己灭了自己,义军中现在稍有些实力而要与自己为敌的,就只剩下了盘踞台州的方国珍,占着福建已降了元朝的陈友定,独霸广东的“义兵”头目何真,而元朝的残余势力,也只剩了南方的云南王把匝刺瓦尔密,北方元朝的皇室扩廓帖木儿等。在朱元璋看来,要消灭这一切势力,都不是很费力的事。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的有力量,能将这些个敌对力量,一一吃下去,他要考虑的,只是先吃掉谁,后吃掉谁,怎么个吃法而已。

        方国珍只需派两员大将便可将其消灭,一个攻台州、黄岩、温州、瑞安;一个攻余姚、上虞、庆元,把方国珍逼下海。在军事上最需要花费些力气的,还是北方的元军残余。要消灭他们,最好还是派徐达去。

        “徐达去,一定可以很快消灭元军残余,占领元朝大都。”朱元璋自言自语地说。他突然想起了那位可怜的小明王韩林儿,这位义军的首领早被他朱元璋沉船溺毙,龙凤年号也早摒弃不用。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旧的朝代已经被掀翻了,再也复不过来,他该有自己的新朝代,有自己的新皇帝……朱元璋想到这里,眼睛闪闪发亮。

        “这个新皇帝,除了我朱元璋,当今天下,还能有谁?!”朱元璋差点把这句话喊出声来。

        要做皇帝,当然要把皇宫修好,对了,还得建一座太庙……这些,都可以交给刘伯温、李善长去办,用不着自己多去考虑。

        “我现在最需要想清楚的,该是用人的事。”朱元璋对自己说。“皇后只能立马秀英,郭丽儿只能做贵妃,皇太子要立世子标。左右丞相让李善长与徐达来做。常遇春应该封鄂国公,还有李文忠……”

        就在这时,徐达等人带了张士诚进来。因张士诚态度傲慢之极,为煞其威风,李善长让人用一条粗绳子绑了,送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眼皮子稍稍地抬了抬,他想听到这盐贩子求饶的声音,没想到,张士诚竟然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底头闭目,冲着朱元璋席地而坐。朱元璋有些儿恼火,但还是忍着,微微一笑说:“阶下是谁,见了本王还敢席地而坐?”

        张士诚仍然一声不吭,闭目席地坐着,一动不动。

        李善长上前一步说:“禀吴国公,阶下坐着的便是盐贩子张士诚。”

        “丞相可不要乱说,以前是盐贩子,后来不是做了吴王么?”

        李善长听了,知道朱元璋要故意羞辱张士诚,便接口道:“是做了一段时间的吴王,可他自己把王后、王子都烧死了,连王宫也没了,现在成了什么,还请国公明示?”

        “现在成了什么?哈哈,哈哈……”

        “朱和尚,你不要小人得志……”张士诚终于开口骂道。

        “住嘴!”常遇春上前一步,扬起巴掌。

        朱元璋摆摆手,又是哈哈一笑,对常遇春说:“常元帅,不要为我弄脏了你的手,先关他一阵子,等他会说话了再带来见本王。”

        朱元璋说完,挥了挥手,起驾回宫去了。

        张士诚被士卒推进牢里,木头一般倒在地上。好一阵,李善长来看他,只见他头顶着地,两眼泪汪汪的,不由地叹了口气说:“好歹也称了一阵子王,就这么个脾性。来人,给我将他把绳子松了,再送一碗粥来。”

        张士诚并不喝粥,松了绑后,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入夜时,解下衣带,自缢而死。第二天李善长再来时,只见了那碗冰冷的粥与一具冰冷的尸体。

        张士诚已死,朱元璋不免对他又生出几份怜悯,封其为姑苏公,将其衣冠整齐葬于平江城下。

        这是1367年,张士诚四十七岁,东吴从此消亡。

        这年,朱元璋39岁,从投军到现在,经过14年的戎马生涯,他抓住一个个机遇,在一次次惨烈的战争中逐渐发展壮大,最后终于打败了陈友谅,打败了张士诚。这时,朱元璋已经非常清楚:

        自己该做皇帝了!

        人生是梦幻,惟有贤明的人才能够做出美梦;人生是伟大的宝藏,惟有目光敏锐的人才能从这个宝藏里选取最珍贵的珠宝。

        1368年,距刘福通集结黄河劳工,反抗蒙古暴政已有十八年。在这时,朱元璋才正式面对蒙古帝国。曾经强大世界的元帝国,在各路义军,最主要是在刘福通领导的红巾军的长期打击下,此时已经力量耗尽,帝国的墙基已被掘空,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倒下。

        世上万物,其之所以能够不断发展,原因还是有了兴衰的不断更替。任何新的东西,都会慢慢地走向成熟、衰老,然后灭亡。元帝国从强大的蒙古帝国走来,在统治了中国一百多年之后,终于因其内部腐朽的原因,变得衰老,开始走向灭亡。在元帝国腐朽的污泥中成长起来的各路义军,因为生长他们的“土壤”太过肥沃,其速度生长之快,令人吃惊。自然界有他的基本法则,大凡速生的东西,灭亡起来相对较快。自然的法则如此,社会的法则也不另外。这些迅速成长的义军,经过短短十几年的发展过程,也渐渐地走完了他们的成熟、灭亡的过程。现如今,剩下的生命力最强的朱元璋,开始了自己的新生,再走一次从新生,到成熟,到衰老,到死亡的过程。

        1368年深冬,朱元璋在众臣的陪同下回到金陵城。李善长率众臣一再进表,奉劝朱元璋即皇帝位,朱元璋一边对皇帝的宝座垂延三尺,一边以天下未定,四海未定为由,婉言推辞。暗地里,他早已吩咐刘伯温,择定吉日,准备登基。

        如今的朱元璋,在日常的生活中,也凭白无故地多了许多忌讳,更何况皇帝登基的这种天大的事情。他盯嘱刘伯温,一定要为他择定一个风和日丽、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朱元璋想起了当初陈友谅登基的事情。“那一天,他还没有祭拜天地,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朱元璋对刘伯温说:“结果,登基大典被一场大雨淋得如同打败了的军队。”刘伯温自然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如今听了朱元璋的盯嘱,又听他讲了当初陈友谅的故事,深深地感受了朱元璋对登基日子的重视。于是,刘伯温小心又小心,掐子推算,观天察日,反复核对,这才择定正月初四,为登基最合适的日子。刘伯温把这日子告诉了朱元璋,刚松了一口气,还没离开就有人来报告了北伐大军进取山东的胜利消息。朱元璋听了,非常高兴,激动地望着刘伯温说:“先生真是言语带吉,刚告诉我登基吉日,就传来这么好的消息。”

        “这全是国公吉星高照,万事皆吉,哪里是我刘伯温事情。”言罢,俩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善长几次劝朱元璋登基,都被婉言推辞。如今听了北伐大军进取山东的胜利消息,心中大喜。机不可失,李善长赶紧去邀来刘伯温、徐达等重要人物,第三次商议进劝朱元璋即皇帝位的事情。徐达等都有些拿不准,担心朱元璋又象前两次一样,给他们一颗软钉子。刘伯温见了,微笑着对李善长说:“此一时,彼一时。这一回,吴王怕是不会坚辞不授了。”

        李善长听刘伯温这么一说,心里有了底,命人拿来文房四宝,三下五除二,很快写出第三道“进劝表”,给徐达、刘伯温等一一看过,然后说:“走,我们一同进宫去,将‘进劝表’面呈吴王。如果这一次他还是坚持不肯,我们就一起拿刘伯温是问。”

        “怎么拿我是问!”刘伯温嘻笑着问。

        “此一时,彼一时。这话可是你说的,徐达,你听说了吧?”李善长说。

        “听说了,确实是应该拿先生是问。只是,我还真有些弄不明白,吴王为什么还在那里推辞。”徐达认真地说。

        “征战沙场,元帅睿智无人能及,怎么这些事情,就会不清楚呢?”刘伯温笑着问徐达。

        “真的是不清楚,还望先生明示。”

        “礼也,礼非如是矣!”

        刘伯温说完,又笑起来,李善长和徐达,也跟着大笑。笑毕,三人一道拿了“进劝表”往吴王府走去。

        朱元璋看完“进劝表”,微笑着对大臣们说:“我以布衣起兵,幸得遇上诸位,舍命相助,征战十余年,才有今日。虽已拥有江南,但中原仍未平定,北方仍未统一,残余的敌人还是不少,怎么可以做起皇帝来?”

        李善长听了,怎么又是老调调?劝了两遍了,还要这么推辞!礼不过三呀!是不是刘伯温也弄错了?正想着,只听刘伯温说:“请吴王登基,做皇帝,不只是臣子们的意思,更是天下百姓的意思。元朝腐败,天下百姓痛恨,战乱这么些年,天下百姓渴望太平,愿吴王顺应民心,一统天下,以慰天下百姓之心。”

        “愿吴王顺应民心,一统天下,以慰天下百姓之心。”李善长等人,齐声高呼。

        朱元璋笑笑,说:“可是,如今天下还没有统一啊?北方、南方都还要派重兵去荡平。此时称皇帝,真怕天下人笑,不知历史上可有这样的先例?”

        李善长听到这样的问话,悬起来的心顿时放下,也不等刘伯温开口,便说:“从臣掌握的史料看,皇帝登基,不是一定要等天下完全平定才举行,时机成熟即可即位。譬如昔日汉高祖,灭了强敌项羽之后,即登皇帝位,目的是安慰众臣,使天下百姓归心。”

        “果然是这样?”朱元璋以目问刘伯温。

        “丞相说的非常对。”刘伯温说。

        “既然是这样,我只能即皇帝位了?”朱元璋又以目问徐达。

        “请吴王即刻登上皇帝位,这也是各位将军们的心愿。”徐达说。

        “我不登上皇帝的位子,既对不起臣子,又对不起百姓,还对不起跟随我南征北战的诸位将军。看来,我是该即皇帝位了。”

        朱元璋话音刚落,李善长率众臣齐齐跪下道:“遵吴王圣谕,我等即刻筹备登基一事,只不知吴王定在何日。”

        “这得问问刘伯温,这方面的事他最精通。”朱元璋说。

        不等李善长发问,刘伯温说:“臣已算好,今年的正月初四,是最好的日子,这天登基,可保事业永远昌盛。”

        “好罢,就依众位之言,登皇帝位!”

        主持登基大典的,自然是李善长与刘伯温。在未定主持大使之前,李善长一直放不下心来。凭多年来的经验,他深知朱元璋更信任自己些,与刘伯温,则有些距离。但朱元璋这个人变化太快,今天要被他杀头的人,很可能由于某种原因明天又得以重用。更何况,刘伯温在一些文士名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威望,近来把许多事做得非常出色,如今要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需要这样的人才。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里,仰慕刘伯温名气前来投靠的文人隐士有好大一批,这使朱元璋非常开心,也令李善长多出一些担忧。好在最后还是选定李善长做开国大典的大使,李善长嘘了口气,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后,一定要设法除去刘伯温这个竞争对手。

        李善长既为开国大典的大使,应天府里的横幅自然由他亲书,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李善长亲笔书写了“天下归心,皇帝万岁”八个大字,让人刺绣在红绸上,作为登基大典的口号。刘伯温则忙着一些礼仪上的训练安排,已是整整两夜都不合眼了。

        这两天,朱元璋倒是显得十分清闲,只须花力气来考虑人事上的安排。这事在他进金陵的第一天便开始考虑,到刘伯温告诉他登基的良辰吉日时,他把这个问题已经考虑的非常清楚。

        皇后非马秀英莫属,这不但因为马秀英是自己的结发妻子,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吃了不少苦头,更主要的是,朱元璋相信马秀英的品德:善良、能包容。一个女人,有这两条已经足以母仪天下了,何况她还富有很高的智慧与自我牺牲的精神,这是一个能促成男人成功的女人。朱元璋虽然知识一般,但洞察力极强,他能知人,从他早年择妻的事情上就表现出非凡的洞察能力。能知人已进入智人的境界,经过这么些年的征战,刚到不惑之年的朱元璋,还能知己,进入了圣人的境界。当他回忆自己怎么就能当上这皇帝的原因时,很快发现:他之所以能从一个叫化子般的和尚坐到皇帝这个位子上去,是由许许多多个原因促成的,其中娶了马秀英,也是原因之一。不能说娶了马秀英,他朱元璋就能做皇帝,但能做皇帝,与娶到马秀英这样善良、能包容,富有智慧又具有牺牲精神的女人确实是分不开的。朱元璋从心里感谢马秀英。

        从另一个方面讲,朱元璋非常爱他的儿女们,特别爱他与马秀英在患难时生养的朱标。多年征战,朱标受了不少苦,而且人人都说他酷象朱元璋,这使朱元璋非常开心,他一定要立朱标为皇太子。这是作为父亲,送给儿子的一份最重的礼物,只有给朱标这份礼物,他才感到对得起这位在他艰难时生出来,跟他受了不少苦的儿子。选定了皇后、太子,朱元璋也不用考虑就定了郭丽儿为贵妃。郭丽儿给他的快乐实在是太多了,这么些年来,朱元璋尽管接触了不少女人,但没有一个能象郭丽儿那样让他牵挂终生,难以忘怀。郭丽儿似乎就是一个快乐,她纯朴无华,没什么奢求,她似乎是上天特意给朱元璋安排的,因为她对朱元璋除了付出,从来没提什么要求,这实在是太难得了。

        圈定了皇后,太子与贵妃,后宫其余的人选,朱元璋授权给皇后和贵妃一起圈定,但他心里清楚,结果是皇后说了算,贵妃插不上嘴,也不会去插嘴的。

        至于中央领导人的圈定,朱元璋派人悄悄地请来了朱升。在朱元璋眼里,朱升有如郭贵妃一般是个只求付出,不求报答的人。当年朱元璋正往兴旺处走时第一次会晤朱升,朱升尽自己智慧向朱元璋献出自己对争霸天下的全部看法,最后抛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三条战略方针告辞而去。正是这种不思报答的品德,才令朱元璋看重几分,在大事上,征求朱升的意见。

        朱升一方面感谢朱元璋的信任,同时也暗自为自己担心。他虽然不求报答,但他还求自保。他毕竟不是郭丽儿,他是具有很高智慧和洞察力的谋士。这次与朱元璋相见,尽管朱元璋还象早年一般对他敬重有佳,但他已经分明地感到。朱元璋变了,由真诚的谦虚缺乏一点信心变得表面谦虚内心其实已经很自负了。一个即将出任皇帝的人,哪怕是一丁点儿自负也是非常有害的,是件很可怕的事。朱升虽然明白这些,却清楚自己是没有能力对今后可能出现的有害、可怕的事作出哪怕是一点儿的改变。

        朱元璋这回召见朱升并不是请教他治国的谋略,只是征求他对李善长与刘伯温的看法,谁做丞相更为合适些。

        这使朱升感到意外,也感到有些为难。因为从治理国家,从治理国家所需要的德才学识来说,刘伯温更适合做丞相些;但从朱元璋个人的好恶,从朱元璋的性格来看,李善长无疑更适合留在朱元璋身边这个丞相的位置上。这种思考,朱升当然无法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可是说假话,朱升又不善于,便只好作思考状。

        朱元璋仿佛是看透了朱升的心事,他一点也不慌,极有耐心地等着。

        “我不可以直言不讳,稍曲一点也得把真话讲出来。”朱升心里这么想,便开口道:“若是李善长为丞相,跟你一定很合得来;若是刘伯温为丞相,恐怕有些时候要与你相左,让你动气。”

        “你认为我给了他丞相做,他刘伯温还要给我气呕?”朱元璋声音很温和,象是在问朱升,又象是自言自语。

        “我是从为人的准则、个性上看,这么认为的,并不是刘伯温存心要跟你呕气。”

        “既然这样,我又何必找一个要给我气呕的人来做我的丞相呢?”朱元璋心想,却并不言语。

        朱升也不再言语。他知道,朱元璋心中早已经有数,一切已成定局,他怎么说,也是于事无补的。

        朱元璋又一次真诚地挽留朱升,朱升只好答应迁往应天府居住。朱元璋委其为翰林学士,朱升心里却一直不安,不久,请归故里,去著他的枫林集,后传于世的有十卷。

        正月初四这天,果然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也是朱元璋一生中心情最好的日子。四十岁的朱元璋,登上皇帝宝座。

        整个南京城张灯结彩,旌旗遍街,比起新年,更为热闹。为炫耀实力,李善长请示朱元璋恩准,特训练十万兵马,新盔新甲,步伐整齐地走过南京大街。

        穿戴一新的大小官员,簇拥一顶硕大豪华的大轿来到郊外的一片开阔地。在这里,早设好了祭坛。祭坛是在刘伯温一手安排下设置的,十分讲究、排场:有黄天后土、日月星辰、名山大川之神;有三皇五帝、禹、汤等圣君之位;还有庞大的乐队,凑出响亮的乐声,在空旷的大地上回荡。

        朱元璋被仪仗簇拥着,银甲护卫着,登上祭坛祭告天神。祭完诸神,朱元璋庄重地站在那里,听刘伯温替他宣读祭文。

        祭文读完,台下三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事毕,朱元璋率百官转驾太庙,祭拜祖宗,追封四代:

        尊高祖无皇帝、庙号德祖。

        曾祖恒皇帝,庙号懿祖。

        祖考回祖皇帝,庙号熙祖。

        皇考曰淳皇帝,庙号仁祖。

        封自己的父母为太皇太后。

        从太庙出来,朱元璋又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社稷坛行祭,祈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江山永保。

        四十岁的朱元璋,心情好、精神也好,回到奉天殿,穿上龙袍,戴好金冠,登上宝座,南面称孤。

        百官再次叩拜,三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宣读即位诏书,曰:“朕能做皇帝,是上天赐给的。原来蒙古人从沙漠中入侵中国,统治百年有余,四海豪杰,纷纷起来争夺天下,而今上天结束了他们的统治。朕本只是一个平常百姓,感谢上天的眷顾,祖宗有灵,终有灭掉强敌的今日,江山一统的今日。承蒙文武百官,贤士万民的劝进,让我来做皇帝。为文武大臣、为贤士万民计,朕于吴二年正月初四祭告天地于钟山之阳,即皇帝位于南郊,定天下号为大明,以吴二年为洪武元年。是日恭谓太庙,尊封四代考批为皇帝皇后,布告天下,尽皆知之。”

        朱元璋宣读完即位诏,群臣再次三呼万岁。朱元璋感情深长地说:“朕首先要封的是马皇后,她跟朕一般平民出身,这么些年来跟随我南征北战,吃尽苦头,关键时候,她挺身而出,为了朕,丝毫不顾自己的安危,且爱军爱民,贤惠仁慈,立她为皇后,实在是当之无愧。”

        众人听了,欢呼声一片。

        李善长手捧金册玉玺,授给被封为皇后的马秀英。马秀英接过金册玉玺,疲惫的脸上露出安祥的笑容。这么些天来,她实在太忙了,忙得几乎是睡不成觉。

        朱元璋接着封世子朱标为太子,作为开国大使的李善长,又送去金册玉玺。

        朱元璋开始封功臣,李善长排首位,为中书左丞相,宣国公;徐达排第二,为中书右丞相、信国公;常遇春为中书平章、鄂国公……其余百官都晋升了官级。对刘伯温,朱元璋考虑再三,决定任他为御史台御史中丞。这个职务,是立于中书省之外的监察机构,位置重要,凡有丞相缺位时,便以御史中丞充任,这是历代的规矩。可是不知为什么,当朱元璋有意向刘伯温透漏这一封赐后,刘伯温却找到朱元璋执意推辞说:“御史中丞,伯温实不能胜任。”

        朱元璋追问其详,刘伯温只说:“伯温非嫌职轻,实在是才能有限,恐难胜任。”

        朱元璋听了沉下脸来,坚决地摇摇头。刘伯温只好跪拜谢恩,起身时,却瞥见朱元璋一种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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