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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抗日战争第三十九章 山河震眩,声折江河

第三十九章 山河震眩,声折江河

        一九四四年五月,雨季中的怒江峡谷陡立在滇西的崇山之中。

        中国远征军的便衣侦察队,在当地山民的引导下一直在秘密偷渡。——远征军官兵攀爬于江边陡坡考察地形,数千木匠和船工昼夜打造大型船筏,四千多名经过美军训练的中国工兵开辟出数个渡口,美军工兵带来的几百条橡皮艇已经运达,远征军各部队在澜沧江上的强渡训练业已完成。

        中国抗战进行到第七年的时候,为保住大后方的国际援助通道,中国方面超乎寻常地将重兵倾斜于国土一隅,在云南西部集结了四十万之众的陆军主力,且这些部队无论武器装备还是作战能力都居抗战中国各战区之首。

        与此相比,深入中国滇西境内的日军就显得势单力薄了:负责云南西部防御的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一九四二年四月攻到怒江边后与中国军队形成对峙,师团满编时兵力为两万多人。虽然之后日军陆续调来第十八、第二、第五十三师团部队,但一般都是联队的规模,以致在滇西防御的日军总兵力加起来只有六万八千余人。

        历史终于到了这样一个时刻:日军侵入中国国土时那种肆无忌惮的长驱直入已经不再,中国军队终于看到了日军陷于绝境的情景。

        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三日,重庆军事委员会决定:以远征军一部进攻怒江以西的日军,册应正在反攻缅北的驻印军。

        十七日,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发布作战计划,其主要内容是:

        第一    方针

        一、远征军为册应驻印军攻击密支那,打通中印公路,以第二十集团军为攻击军,由栗柴坝、双虹桥间渡江,以腾冲为攻击目标。

        二、第十一集团军为防守军,负怒江左(东)岸防守之责;另以该集团军之新编第三十九师、第八十八师、第七十六师、新编第三十三师各派一加强团渡江攻击,册应第二十集团军之作战。

        三、攻击准备限四月底以前完成。攻击开始时机,另命之。

        第二    指导要领

        甲、攻击准备

        一、渡河攻击军准备如次:

        (一)第一线兵团:依守备部队之掩护,径行展开于栗柴坝、勐古渡、双虹桥间地区,准备渡河攻击。

        (二)第二线兵团:集结于漕涧地区,准备随第一线兵团之进展,参加作战。

        (三)炮兵部队:抽调三个山炮菅及重迫击炮一个团(欠一营),先在攻击渡河地区进入阵地,准备掩护强渡。

        (工兵、侦察、通信、交通、粮秣、弹药、兵站输力、兵站卫生等略)

        乙、攻击实施

        一、防守部队第一线师之游击营,最先开始渡河;其次新编第三十九师加强团,在惠仁桥开始强渡;再次第二军之加强团,向滚弄进攻;然后攻击军之第一线兵团,在预定之攻击正面,突然开始强渡。

        二、第二军之加强团,于攻略滚弄我岸之敌桥头堡后,即行停止,但仍作佯渡以欺骗敌军。新编第三十九师之加强团,于惠仁桥强渡后,向橄榄寨挺进,以吸引腾冲附近之敌军。特别游击区之部队,于攻略拖角后,一部向西警戒,主力向茶山河(明光北方)、明光南进,威胁腾北敌军侧背,协助攻击军之攻击。

        三、攻击军第一线兵团,于开始渡河前,务积力秘匿行动,以主力于栗柴坝、双虹桥间各渡口,实施强渡,并于占领桥头堡后,立即架设军桥,向马面关、江苴街之线攻击前进。另以一小部,由西郎渡(栗柴坝北方)附近渡河,驱逐当面之敌,迂回桥头堡之侧背。攻击军于第一线兵团攻略桥头街、江苴街各据点后,再以第二线兵团加入扩张战果,以一部向明光前进,以主力作旋回,向固东街、江苴街之线前进。此时须保持重点于左翼,占领固东街、江苴街后,整顿态势,准备进攻腾冲。

        四、炮兵部队,于步兵部队强渡成功后,第六军山炮营归还建制,留置怒江我岸,其余随攻击军渡河前进。

        (工兵、通讯、兵站等行动计划略)

        八、敌如集中主力迎击我攻击军时,我攻击军应即与敌决战。此时防守军部队,第七十一军之预备队,第八十八师及第六军之新编第三十九师主力,应以全力加入,该师加强团由惠仁桥附近渡河,径向腾冲攻击前进,以包围歼灭敌人于腾北地区。敌如以主力由惠通桥、三江口或滚弄方面渡河攻击时,我防守部队应极力拒止,并牵制抑留之,使攻击军之作战容易。

        九、攻击军渡河成功后,战术方式须多用渗透战术,并须先扫荡其据点外敌之野战部队,然后再对敌各个据点分别攻击。

        (军队区分、兵团任务等略)

        通过无线电侦听获悉中国远征军即将大举反攻,日军立即意识到这将是关乎滇西乃至缅北日军生死的一场恶战。担任怒江前线防御任务的第五十六师团,自北向南加固了瓦甸、腾冲、松山、平戛等一系列防御支撑点的工事,使其达到可承受中等口径火炮直接命中的坚固程度,并在每一个据点内储存了至少能维持三个月战斗和生活的物资。为确保滇缅公路,日军在沿途主要渡河点预先架设起备用桥墩,储备了可供架设整座桥的材料。日军还扩展了龙陵一腾冲一瓦甸一线的公路,并对怒江各渡口以及高黎贡山麓的地形进行了详细侦察测量,使手中的作战地图得到补充和修订。

        日军的防御部署是:第五十六师团师团部驻芒市,第一一三联队附属炮兵一部分别据守腊勐、松山、大坝子、黄草坝一线,第一四八联队分别据守腾冲、桥头、马面关、瓦甸、江苴一线,师团搜索联队防守缅甸境内的滚弄,师团工兵联队据守龙陵及附近地区,第一四六联队第一大队防御平戛、象达一线,联队主力为师团反击预备兵力;第十八师团第一四联队第一大队据守片马、拖角、明光、固东一线;第二师团第二十九联队第二大队和第五十三师团搜索联队等部队警戒遮放、畹町至缅甸境内腊戍之间的公路,同时充当师团机动预备队。

        怒江从西藏进入云南后,流经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于崇山之中穿开条深邃的江谷,江水自北向南湍急流淌。远征军官兵要想反攻滇西日军,必须先下到深谷,渡过奔腾的怒江后,攀登耸立在江岸的陡坡山崖,进入连绵起伏的高黎贡山,而日军第五十六师团的精锐部队正扼守着各个山顶据点。

        五月十一日上午,集结在怒江东岸的两万多远征军官兵,沿着怒江一百五十多公里的十二个渡口开始了大规模强渡。北面,第二十集团军第五十四军第一九八师五九四团,首先在栗柴坝、孙足渡渡口利用船筏冲过激流,登上怒江西岸高黎贡山麓陡峭的岩坡,在预先埋伏在那里的预备第二师游击营的配合下,迅速攻占邦瓦寨,并向北斋公房方向警戒。接着,沿着怒江自北向南,第五十四军第一九八师主力在勐古渡、水井渡,第三十六师并配属第五十三军第一一六师三四六团由康郎渡、勐濑渡、缅戛渡、大沙坝渡、龙潭渡强渡怒江。由于准备周密,行动隐蔽,至十二日拂晓,远征军第一线兵团各部队均强渡成功。为册应第二十集团军的作战,第十一集团军新编第三十九师加强团在惠仁渡渡江后,迅速攻占红木树;第八十八师加强团于打黑渡、第七十六师和第九师联合加强团于罕拐渡强渡后,合力攻击平戛街。由于行动机密,攻击果断,日军仅留少量兵力固守平戛,大部收缩至西北方向的芒市。而在怒江下游接近缅甸边境附近,新编第三十三师加强团顺利渡江后,已开始向缅甸境内的滚弄攻击前进。——中国远征军部队分成多个“能在数日内独立自给战斗的战斗群”,运用高度的机动性,向分布于怒江以西,北起片马、南至滚弄的广阔地域里的日军防线进行着迅猛的纵深穿插。

        五月十三日,蒋介石致电罗斯福:

        闻近日尊体康复,无任欣慰。中国远征军已于昨日强渡萨尔温江(在此指中国云南境内的怒江,怒江流出国境进入缅甸后称为萨尔温江)完毕,现在向敌军猛烈进攻中,中国甚愿竭尽绵薄,能册应盟军在印缅之作战有所补益,以副阁下之殷望。惟中国本为贫弱之国,加以今日七年之抗战,其艰难困苦,甚于其他之盟邦,必为阁下所深悉。而且中国战场,一方面在其战场中心河南平原作战,正在大规模发展之时;而一方面又欲在萨尔温江作战同时进行,以中国疲弱之身,而当此两面作战之重任,其危艰之状,更倍于往昔,尚望阁下体谅此苦情是荷。蒋中正。

        第五十四军第一九八师渡江后,连续攻克大寨和茶房,之后挡在官兵们面前的便是高黎贡山上的险要据点北斋公房日军第五十六师团第一四八联队第二大队凭借坚固工事顽强防守,第一九八师攻击受挫。该师滞留少量部队监视正面,主力则绕过北斋公房,在航空兵和炮兵火力的支援下,于十六日攻占北斋公房侧后的马面关和桥头,切断了北斋公房日军守军的退路。二十一日后,第一九八师多次对北斋公房发起攻击,由于屡攻不克,双方形成僵持之势。

        第五十四军第三十六师和配属该师的第一一六师三四六团渡过怒江后,向大尖山、唐习山、鸡心山方向的日军发动攻击,日军第五十六师团第一四八联队第三大队拼死防守,第三十六师官兵一度攻入大尖山,但又被日军反击回来。战斗进行到第三天时,第二十集团军命令第五十三军主力渡江接替攻击任务。

        中国远征军第五十三军是东北军旧部。该军兵强马壮时曾拥有四个步兵师和一个骑兵师,兵力达六万之众。西安事变后,蒋介石缩编东北军,第五十三军的番号下只剩下两个师。全面抗战爆发,第五十三军曾参加平汉路作战、武汉会战,并册应了薛岳指挥的两次长沙会战。一九四三年,全军编入远征军序列。现任军长为周福成,下辖赵镇藩的第一一六师和张玉廷的第一三〇师。

        第五十三军渡过怒江后,第一一六师攻占唐习山、大坪子高地。第一三〇师攻击大塘子和马蹄山时,日军凭借险要山势以猛烈火力抵抗,第一三〇师官兵不断伤亡,攻击持续数天后却仍无进展。师长张玉廷增派三八九团加入攻击,于五月二十四日终于占领南面的马蹄山,但北面的大塘子仍处于苦战中。为册应第一三〇师的作战,第一一六师三四七团的一个营插入到日军的侧背。二十六日,第一三〇师终于攻下大塘子。

        大塘子南面的南斋公房,是日军在高黎贡山主峰附近的险要据点,海拔四千多米。阴雨连绵,第五十三军从大塘子和唐习山向南斋公房推进,一路上都是险峻的陡坡,有的地段坡度达八十度以上。山势的陡峭使得粮秣弹药的补给成了问题。美军联络官想当然地认为,依靠强大的空投能力完全能够解决,但是高黎贡山上风雨交加,云雾缭绕,飞行员根本找不到在崖壁间攀爬的部队在哪里;即使看见了,空投下去的物资也大多坠入了深渊。而依靠当地马帮的有限运输根本无法满足部队的需求。

        第五十三军以第一一六师三四六团为右翼,攻击南斋公房;以第一三〇师为左翼,攻击南斋公房以西的江苴街。在陡峭的山路上,三四六团无法展开火力,官兵们不断地发起仰攻,每次都在日军的火力压制下后退。就在正面部队一次次进攻的同时,三四六团的一支敢死队在绝壁间攀爬了两天,终于迂回到南斋公房的背后发起突袭。南斋公房的日军猝不及防,仓皇撤退。六月十一日,南斋公房被远征军官兵攻占。

        此时,第一三〇师官兵已抵达南斋公房以西的江苴附近。这是一个很大的山寨,盘踞两年的日军把工事修筑得极为坚固。第一三〇师指挥官面对日军的严阵以待,不但怕打不下来,更怕日军一旦增援将会导致全师陷入绝境,加之在翻越高黎贡山时,很多官兵因冻饿交加而病倒,于是犹豫再三后决定撤退。周福成军长得知后,当即撤了张玉廷的师长职务,命令副师长王理寰接任师长指挥权,率领第一三〇师立即对江苴发起攻击,并派第一一六师前来增援。

        第五十三军的两个师,第一一六师和第一三〇师,官兵随身携带的给养已消耗殆尽,高黎贡山间云雾迷漫,与企图空投的飞机联络不上,大山深处方圆百里杳无人迹,只能依靠采挖野菜和竹根为食。高黎贡山是中国西南垂直落差最大的山脉之一,山下怒江两岸夏季闷热,而山顶的气温却仅有几度,入夜甚至会降至零摄氏度。森林密布,冷雨飘摇,穿着单薄军服的官兵腹内空空,虽然每个人都发了美式雨衣,但冻饿还是会让他们面临死亡的威胁。更何况,头顶上是居高临下的日军火力阻击,脚下是湿滑陡峭的崖壁山路,部队每推进一步都要凭借极大的勇气和意志。日军第一四八联队主力从北向南,第一一三联队从南向北,夹击进攻江苴的第五十三军。第五十三军的两个师苦战至六月二十一日,终于攻下江亘。

        在北斋公房方向,第五十四军第一九八师依旧久攻不克。六月九日,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主力前来增援,马面关和桥头再次被日军占领。第五十四军命令第三十六师主力攻击桥头,协助第一九八师对北斋公房的再次进攻,第六军预备第二师也奉命前来增援。从怒江岸边陡立而上的峭壁间,山路两侧布满了日军的碉堡,远征军攻击部队一面艰苦地攀援,一面持续不断地消灭碉堡,官兵们装备的美式火箭筒和火焰喷射器发挥了作用,在火箭弹的轰击和火焰喷射器的烈焰中,日军被赶出地堡,在森林中四处逃命。接近位于山顶的北斋公房据点时,远征军官兵接到指令:撤离一千米,等着航空兵来收拾日军。官兵们撤到北斋公房北侧的丛林里,燃起篝火烤衣做饭,然后就听到了美军第十四航空队的战机呼啸而来:九架侦察机先在怒江上空盘旋,随之向北斋公房俯冲扫射,同时发射了指示目标的彩色曳光弹,接着轰炸机就来了,成吨的航空炸弹倾泻在日军盘踞的地堡上,剧烈的爆炸声震撼山峦,地堡的残片和日军的残肢高高地腾起,地面上的远征军官兵欢呼雀跃。

        从据点逃出来的日军,只能利用山林树木和地堡废墟顽抗,这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绝望处境。他们从遥远的日本被征召而来,从没想到会命丧中国西南部连绝大多数中国人都罕至的高山之上。高山之上的景象令他们不寒而栗:云雾之中的高黎贡山峦,到处可见中国怒族、傈僳族、苗族、独龙族的妇女孩童为远征军官兵带路、运送物资和伤员;青年们则手持打猎的枪支、弩箭和铁叉,与手持美式武器的远征军官兵一起,对他们进行毫不留情的追杀。追杀持续了三天,中国军民清除了崎岖山路两侧所有地堡里的残敌——“留下的是遍地敌尸、死马,那人血、马血混合的血浆与大雨后山间小道上的泥土拌合着,结成一种臭不可闻的殷黑色的泥巴”。

        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展开全面攻击后,重庆军事委员会鉴于中国驻印军已经开始攻击密支那,缅北的日军难以调兵增援滇西,随即决定将远征军全部兵力投入滇西反攻。并于五月二十一日下达了远征军主力乘机渡江,猛烈扩张战果,向腾冲、龙陵和芒市全线攻击的命令。

        二十二日,由防守军转为攻击军的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发布作战计划:

        第一    方针

        集团军为攻略龙陵、芒市,决以主力由惠仁桥,迄七道河间地区各渡口,渡过怒江,重点置于右翼,向龙陵、芒市包围攻击。

        第二    指导要领

        一、各攻击部队,务于三十日以前,分别向攀枝花渡、军寨渡、葛蒲厂及平戛东侧(七道河)各附近地区集结完毕,准备攻击。

        二、攻击开始时,先以有力之一部,协同惠通桥我岸炮兵,攻击腊勐、松山,吸引敌之注意力于该方面,然后以主力直趋龙陵、芒市,依飞机、炮兵之协力,包围而攻略之。

        三、攻击奏效后,即以一部向畹町、九谷(以上两地均在芒市西南)挺进;主力暂集结于龙陵、芒市整顿待命。

        第三    兵团区分及任务行动

        一、第七十一军(欠搜索营)配属第五军之山炮营,为右翼攻击军。其现在平戛附近之第八十八师主力,俟第二军到达,将第二军地区内阵地交代后,即向大雪厂附近集结。军其余部队,俟将江防任务移交第八十二师及新编第三十九师之一一七团后,军主力即向攀枝花渡、军寨渡各渡口附近,一部向葛蒲厂附近地区集结,限五月三十日以前集结完毕(但应先派一部,在各渡口左(西)岸占领掩护阵地)。待渡江攻击命令颁发后,应即以一加强步兵团,依惠通桥我岸炮兵之协力,先攻击腊勐、松山,随即以主力直攻龙陵,但特须注意右侧之警戒,向右梯次配置。

        二、第二军(欠新编第三十三师及第九师之一团)为左翼攻击军,应先派一部(接替第八十八师之加强团)协同现在平戛附近之第七十六师加强团,迅速扫荡平戛残敌,确实占领之。军主力应哿日(二十日)由现在集结地区出发,限五月三十日以前,到达平戛东南地区集结,待攻击命令颁发后,即向芒市攻击前进。但须注意破坏芒市、遮放间之交通,阻止敌之增援。

        三、两攻击军之作战地境:为打黑渡、大雪厂、大水河、七河边、竹坝、放马桥、大定白相连之线,线上属右。

        四、新编第三十九师(欠——七团)应在现阵地略加整顿,续向红木树之敌攻击,俟占领红木树后,再相机向腾冲攻击。新编第三十九师之一一七团,及配属之第七十一军搜索营,第六军山炮营之一连,即接替新编第二十八师,自来贡渡(含),经惠仁桥迄抛石渡以南无名河(不含)之一带江防,限定五月二十六日以前接替完毕。以上统归第六军黄杰军长指挥,该军军部应即移至蒲缥附近。

        五、原卡瓦山游击支队张振武部,即改编为本部别动队,限五月三十日前,向于浩附近集结,待命渡江,由新城以南地区,向镇安街、腊勐、松山攻击。

        六、新编第三十三师及第九师之一团,配属第二军山炮兵之一部,除以一部佯攻滚弄外,主力调整配备,固守既设阵地,特须置重点于四方井附近地区。

        七、炮兵第十团(两营)及炮兵第七团之混合营,均归炮兵第十团胡团长指挥,即于惠通桥我岸,选定阵地准备对松山:腊勐各要点射击,限于五月三十日以前,进入阵地,准备完毕,待第七十一军所部之部队(第二十八师主力)向腊勐、松山攻击时,即向各要点射击,支援该部队之战斗。

        八、集团军指挥所,定于五月二十九日由保山推进至白旺(白肚)。

        中国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当面日军,是以龙陵为防御核心的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主力。在通往龙陵的沿途有两大据点:北为滇缅公路上的松山,南为康芒公路上的平戛,其中以松山据点最为坚固。在松山与龙陵之间防御的日军第一四六联队主力,自一九四二年占领松山以后,驱使大量当地劳工,在第五十六师团工兵部队的支持下,围绕松山核心阵地修筑了一系列永久性防御工事,大型地堡均由粗木和重型钢板构成,上面覆盖的泥土厚达三米以上,可以抵御重炮的轰击和航空炸弹的轰炸。

        按照第十一集团军的计划,自五月二十九日开始,第七十一军主力附第六军新编第三十九师,自北向南,分别由惠通桥、攀枝花、军寨渡、火石地、打黑渡、七道河等渡口大规模强渡怒江。至六月二日,所有部队均顺利登上怒江西岸。集团军司令部得知日军后方空虚,决定以一部攻击腊勐和松山,主力直指龙陵和芒市。

        从第十一集团军的作战计划上看,宋希濂试图先以两个军的兵力攻占平戛、象达和镇安街,进而攻克龙陵和芒市。如果得手,北面的松山日军会因后方补给线被截断而撤退。因此,他在攻击松山的方向上,只投入了新编第二十八师的八十二、八十三团,而把该师的八十四团划归第八十八师打龙陵去了。后来的事实证明,无论对龙陵还是松山的敌情判断,中国远征军都作了过低的估计。

        新编第二十八师的两个团渡江时,两个美式榴弹炮团和一个山炮营的上百门火炮向江对岸猛烈轰击,天上还有九架美军的轰炸机助战,因此渡江时没有遇到日军的任何抵抗。过了江即是人马难行的陡峭山路,所幸在远征军猛烈炮火的打击下,一个中队的日军守军难以支撑,已从前沿竹子坡阵地撤退到腊勐,新编第二十八师八十二团官兵得以不战登上竹子坡。一上来他们便看见了矗立在眼前的阴登山,山上日军防御工事外的铁丝网在日落时分闪闪发光。

        阴登山是一座形状如钟的小山,山顶处有一个约三十度左右的斜面,接下来便是六十度以上的陡坡。斜坡上的树木已被日军砍光,陡坡上依旧林木茂密。日军在山顶修筑的大量地堡,尽管数天来受到重炮的持续轰击和战机的猛烈轰炸,但看上去损坏得并不严重。

        阴登山是松山日军的屏障。

        松山附近几座山上的日军可从不同方向对阴登山进行火力支持。

        六月四日,八十二团和八十三团在竹子坡修筑起临时工事,军直属山炮营也赶上来开设了阵地,准备第二天向阴登山发动进攻。可是,半夜时出了情况:大约二十三时左右,八十二团七连的李排长带队沿着前沿草丛中的小路巡逻,突然草丛里跃出一个黑影,刺刀瞬间便戳进了一名中国士兵的胸口。那名士兵大叫一声倒地的瞬间,李排长下意识地想把他扶起来,但感觉到一把刺刀正朝他刺来,他猛地一闪同时打开了冲锋枪的保险。对方的枪先响了,他一只手的两个手指被打断。李排长把冲锋枪的枪口直接戳向对方的胸膛,打出一串联发,然后指挥巡逻队一起开火。激烈的枪战后,日军丢下六具尸体消失在黑暗中。李排长专门查看了刺死中国士兵的那名日军的尸体,从肩章上辨认出是一名军曹。

        这一情况令中国官兵意识到,天亮后的进攻必是一场血战。

        五日,新编第二十八师的两个团,在重炮和轰炸机的助战下,分别向阴登山和山脚下的腊勐发起进攻。八十三团经过激战冲进腊勐街,日军后撤。八十三团击溃日军的数次反击,切断了通往大坝的公路。之后,八十二团在攻击阴登山时,遭遇日军猛烈的火力抵抗。先头部队三营冲到山脚下开始攀爬陡坡,陡坡上的密林中到处都是日军暗藏的射手,三营只有以全方位的密集扫射开路,不顾伤亡地前仆后继向上推进。推进到陡坡与缓坡交界处时,由于缓坡上的树木乃至茅草都被日军清除,光秃秃的山顶上日军的主阵地清晰可见。远征军的炮火轰击开始延伸,三营的两个连在机枪掩护下发起第一次冲锋,可士兵们刚刚跃出棱线,就遭到来自南、北、西三面交叉火网的拦截。缓坡上没有任何隐蔽物,几十名士兵瞬间便倒在光溜溜的坡面上。只是,日军的拦截暴露了中国军队事先没有发现的暗火力点,炮兵立即校正射击。除了山炮营之外,怒江对岸的榴弹炮群也加入了对阴登山的轰击,日军的阵地上一时间硝烟弥漫。炮火打击后,八十二团连续组织三次冲锋,包括机枪连连长在内伤亡了百余人,直到天黑攻击仍没取得进展。官兵们只能在距山顶很近的棱线上挖掘战壕,准备天亮后再战。

        午夜里又出了情况:二十四时左右,日军潜行到八十二团棱线战壕的后方,刺死了两名中国哨兵,然后摸到机枪三连的阵地上。机枪三连班长聂正容正在给自己的机枪装填子弹,被日军从背后一刀刺死。他的惨叫声惊动了排长王保成,王排长正试图查看情况,富有战斗经验的副连长吴俊臣的枪响了。日军哇哇地叫喊着冲上来,机枪三连的六挺重机枪迅速扫射,密集的机枪子弹令日军无法招架。山顶上的日军冲下来企图接应,遭到中国官兵的火力拦截。待棱线上终于平静下来时,中国官兵立即抢救伤员,同时在战壕边清点出三十多具日军的尸体。

        六日,八十二团使用了火箭筒和火焰喷射器,数十挺轻重机枪掩护着步兵轮番冲锋。中国官兵曾一度冲上山顶,但很快就在日军的反击下再次退回到棱线上。这一天八十二团官兵伤亡数十人。

        七日,八十二团再次以两个营的兵力对阴登山实施攻击,摧毁了日军的几个地堡后又一次冲上山顶,没想到再次被日军反击下来。如此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日军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放下武器,最后时刻用手榴弹与冲杀过来的中国士兵同归于尽,那些身边没有手榴弹的则用刺刀戳进自己的腹部自杀。向山顶冲击的远征军官兵还遇到一个令他们不知所措的情景:当一个地堡里的日军伤亡殆尽时,最后从地堡里冲出来的竟然是一群披头散发的女人——远征军官兵曾听说过日军阵地上有营妓——这些女人号叫着朝他们投掷手榴弹。中国官兵还吃惊地发现,日军修筑的地堡如此坚固,即使被大口径榴弹炮直接命中也可以毫发无损——一个地堡被轰炸机投掷的重磅炸弹将顶部炸开,露出里面被数条铁轨支撑着的直径达一米多的原木和厚达两厘米的钢板,地堡内部因此损毁不大,且生活设备齐全。

        阴登山山顶阵地上有一段四五十米的交通壕,是日军躲避猛烈炮击时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也是中国官兵与日军肉搏最为集中的地方。这里已经躺着上百具两军官兵的尸体,交通壕内已被污血染成黑色。由于日军不断地反击,没有时间处理尸体,且尸体每天都在增加,天气炎热,尸体腐烂,交战两军只能站在尸体上和血潭中进行着没完没了的冲锋和反击。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半个月,直到阴登山阵地上的日军在如此的消耗中被歼灭。

        新编第二十八师在阴登山血战的同时,王凌云的第二军攻占了平夏和象达;钟彬的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第八十八师,配属新编第二十八师八十四团开始向龙陵推进。八十四团越过象达,插到龙陵与芒市之间的华达岭,击溃日军两个中队的阻击,占领龙陵至芒市公路上的要点放马桥;第八十七、第八十八两师于六月十日抵近龙陵近郊后,对外围的日军阵地发起猛攻,其前锋逐渐逼近龙陵城下。

        龙陵日军城垣之坚固、作战意志之顽强、储备物资之充足,皆出乎中国远征军的预料。龙陵城外那些尚未被攻克的据点,虽已孤立无援仍各自为战,死拼死打,第八十七、第八十八师官兵反复攻击均未奏效。细雨绵绵,阴云密布,粮秣弹药消耗巨大而空投补充杯水车薪,从怒江边的渡口沿着狭窄山路的补给运输因异常艰难,所运物资难以支撑数万官兵的需求。由此,第七十一军对龙陵的攻击力度逐渐减弱。

        为了确保滇缅公路上的要冲龙陵,日军从腾冲方向派出一千五百名官兵,沿着腾冲至龙陵的公路南下增援,其前锋已经越过龙川江。第八十七师奉命前往迎敌,两军激战后双方的伤亡都很严重。十五日,增援日军调集重炮再次向第八十七师的阻击阵地突击,二〇五团据守的二五五高地被突破。亲自督率作战的张绍勋师长,眼看着战局不断恶化,“诚恐无法挽回,乃愤自杀,弹由左乳左肋下出”。张师长被送往后方由美军医生治疗,第八十七师副师长黄炎代理师长职务。与此同时,从芒市出发的六百余日军也向龙陵增援而来,新编第二十八师八十四团在龙陵以南的放马桥对其实施阻击,尽管八十四团的阻击阵地始终未丢,仍是让一部分日军突进了龙陵城。

        集结在龙陵附近的日军,除了第五十六师团的第一一三、第一四六联队外,还得到了第五十三师团第一一九联队和第二师团第二十九联队的增援。日军开始向第七十一军发动反击。尽管得到第二军一个团的增援,第七十一军的作战形势依然严峻,既要扫除龙陵的外围据点,还要阻击增援而来的日军,结果导致战斗持续数日后不但没能对龙陵城发起攻击,反而在日军的冲击下节节后退。危急时刻,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动用了预备队第八军。第八军荣誉第一师迅速推进,加入第七十军的作战,中日两军在龙陵城外围再次形成对峙。

        远征军司令长官部认为,龙陵战事胶着的原因之一,即是腾冲方面的日军不断增援,而驻守腾冲的日军第一四八联队,由于兵力薄弱正在收缩防御线。于是,卫立煌决定先打腾冲。六月二十二日,卫立煌命令位于滇西战场北面的第二十集团军主力,迅速向西推进到固东至江苴一线,然后南下对腾冲实施攻击。

        第二十集团军部署:

        一、第五十四军(欠第一九八师),附预备第二师,及重迫击炮一营,于二日前到达顺江街及其以东地区,再沿顺江街、腾冲道,逐次驱逐敌之警戒部队,先攻占宝凤山、来凤山,再协同第五十三军,对腾冲实施包围攻击。在攻击前进时特应对西警戒,并与第五十三军切取联系。

        二、第五十三军附重迫击炮一营,须立即派兵一部,占领杭猛山,向酒店以南一带高地进出;其余各部队,应于二十六日以前,在干榨山、打豆山、龙川江右岸地区发起攻击,沿打豆街、观音寺,向蜚凤山攻击;再以一个团,沿龙川江左岸南下,渡过龙川江后,随军主力之进展,向飞凤山攻击,攻略各该处据点后,再协同第五十四军,包围腾冲,攻击而占领之。攻击前进时特应对左侧注意警戒,右与第五十四军切取联络。

        三、第一九八师,为集团军预备队,先在瓦店集结,俟第五十三军挺进后,再进至江苴街待命。

        腾冲,旧名腾越,位于高黎贡山西麓,东为龙川江,可通保山、大理,西为大盈江,可通密支那、八莫,北连片马、泸水,南临龙陵、芒市,锁钥滇缅,四通八达,是贯穿川滇、西出印缅的交通重镇。始建于明代的城墙,下部是巨石、上部是巨砖,高八米、厚四米,方圆周长四千米,蛇立五百年仍坚固无比。城池坐落于狭长的盆地中,飞凤山于城东,来凤山于城南,宝凤山于城西,高良山于城北,为天然环城屏障,诸山中以能俯瞰全城的来凤山最为险要。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日,日军进占腾冲。经过两年的苦心经营,城外高地地堡密布,城垣和街市处处设防,腾冲已变为一座具有纵深防御空间的坚固堡垒,而且是滇西日军最大最坚固的据点。守城的日军大部为从江苴、明光等处南撤下来的第五十六师团第一四八联队主力,另外加之第十八师团第一一四联队残部,总兵力约二千余人,由第一四八联队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指挥。

        一九四四年七月二日拂晓,雨雾弥漫,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的两个军五个师,向腾冲外围日军据点发起进攻。左翼第五十三军先后攻克飞凤山和五八三〇高地,右翼第五十四军攻占蜚凤山和五一三八高地。战至七日,腾冲城外日军的据点基本被攻克,只有预备第二师攻击的来凤山仍处于两军激战中。

        来凤山是高黎贡山余脉,由五座山峰相连呈笔架形,中间的山峰高出腾冲城墙一百多米。山峰由坚硬的岩石构成,陡坡直上直下,光秃秃的无林木。日军在五座山峰上都筑有坚固堡垒,每个堡垒之间有堑壕相连,山腰的一条隧道直通腾冲城内。这里是日军外围防御的重点,若要攻下腾冲必先攻占此山。

        预备第二师四团由团长吴心庄指挥,攻击西南面的两山;五团由团长李颐指挥,攻击西北面的两山;六团由团长方诚指挥为预备队,只待左右两团攻击成功后,一举拿下中间的主峰。攻击开始后,左右两山的日军火力凶猛,陡峭的山岩上没有任何遮蔽物可利用,主峰上的日军火力可向两翼支援射击,同时日军利用四通八达的堑壕不断实施短促出击,预备第二师的攻击屡屡受挫。

        十六日,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召集军长和师长们开会,决定加大对来凤山的攻击力度,命令预备第二师和第三十六师,配属山炮和重迫击炮各一个营,继续对来凤山实施攻击;另派第一一六师和第一三〇师的两个团,配属山炮和重迫击炮各一个连,肃清来凤山东南部日军据点。连日大雨,美军的战机无法配合作战,远征军加强兵力后的攻击依旧没有进展。

        二十六日,天晴了。

        中午时分,美军的三十架轰炸机、二十七架战斗机,对来凤山和腾冲城实施了猛烈轰炸。第二十集团军也集中其一百多门火炮猛轰来凤山日军阵地,一天之内发射的炮弹多达五千余发。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来凤山上日军的堡垒一片火海。预备第二师官兵随即发起总攻,奋力向山上攀登,用冲锋枪、手榴弹和火焰喷射器扫荡残破工事里的日军。六团团长方诚亲率特务排冲到日军堡垒的射击死角,首先攻占了那条通往腾冲城内的隧道,然后把炸药包、爆破筒、火箭弹和手榴弹一股脑地塞进了主峰上的日军地堡里,六团官兵在随即响起的震天的爆炸声中蜂拥而上。主峰上日军的侧射火力威胁解除后,左右山峰的攻击部队连续肃清日军多个地堡,残余的日军开始向腾冲城收缩,来凤山被远征军官兵攻占。

        腾冲已是一座孤城。

        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师团长松山祐三给腾冲守军指挥官藏重康美下达的命令是:死守到最后一个人。

        二十七日,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下达攻击命令:第五十四军附重迫击炮一营,攻击腾冲城南门、西门和北门,预备第二师负责固守城南面的来凤山;第五十三军第一一六师附迫击炮一营和军直属山炮营,攻击东门,第一三〇师担任外围警戒。

        八月二日,远征军对腾冲城的攻击开始。

        清晨,远征军的各种火炮向城内发射了三千多发炮弹,美军的六十多架战机同时对城垣实施了轮番轰炸。中午,第三十六师和第一九八师从南北两面同时发动冲击,官兵们先用炸药包破坏城墙,用火箭筒和火焰喷射器扫清城垣上的日军火力点,然后扛着竹梯强行登城。日军的火力极其凶猛,拼死封堵城垣突破口,首先登城的第三十六师一〇七团二营二连,因后续部队上不来而陷于苦战,连长刘恩宪阵亡。第一九八师在城垣东北角的攻击,在日军的火力压制下很难接近城垣,只能冲到距城垣二百米处构筑工事。第一一六师在东门的攻击也不顺利,连续攻克城垣边的四座地堡后,攻入东门外的帮办衙门。三四八团官兵利用美军战机在东南角炸开的一道十米宽的缺口冲上去,日军在反扑时施放了毒气弹,双方在狭窄的缺口处混战一夜,日军不断向缺口反击,三四八团誓死不退,同时用炸药再次扩大缺口,四日天亮时缺口已被扩大到五十米。

        四日,美军战机的轰炸更加猛烈,把西南城垣也炸开一个缺口,第三十六师和第一九八师官兵乘势突入。一〇七团二营的数十名官兵组成敢死队与反击的日军死战,后续的两个连拼死增援,终于占据了缺口处日军的两处地堡,但日军的侧射火力十分猛烈,缺口处的中国官兵无法进一步扩大战果。

        腾冲城垣之坚固,日军防御体系之完备,令远征军官兵激战两天终是没能攻破腾冲城垣。日军在城垣上构建了三层火力网,每隔几米就修筑一个碉堡或机枪掩体,城墙的中部和底部也开凿了无数射击孔。腾冲城垣的东、西、北三面地势开阔,攻击部队接近城垣十分困难。——日军破译了远征军第五十四军军长方天的电报:“连日经数次肉搏攻击,大量伤亡,并未奏效,希空军配合攻击,将城墙炸出突破口以便突入。”同时,方军长还要求空运两万枚手榴弹来。

        来自天空的炸弹和地面的手榴弹是日军最怕的。

        果然,八月五日晨,美军战机又一次飞临腾冲上空。十五架B-25轰炸机专门向城墙俯冲投弹,轰炸持续了整整一天,把腾冲城墙炸出十个大小不等的缺口。但是,向缺口冲锋的中国官兵在日军严密火力网的阻击下依旧伤亡惨重。

        六日,美军一下子来了三十二架战机,继续对腾冲城垣实施不间断轰炸,这一次把南城楼炸塌了。第三十六师官兵不顾侧射火力带来的伤亡强行攻击,一〇七团一部在南城楼缺口处登城,一〇六团在西南缺口处登城,日军一次次地反击,最后骑兵连加入了战斗,终于巩固了突破口。

        伤亡惨重的第三十六师被预备第二师替换下来。

        腾冲城内的日军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日军缅甸方面军从曼德勒机场起飞了四架运输机,在四架战斗机的护航下,试图给腾冲城内守军空投弹药和食品,但无论是缅北还是滇西,制空权已不在日军手里。日军的八架战机刚刚飞临腾冲上空,便遭到美军战机的拦截,两架战斗机首先被击中栽到来凤山上起火燃烧,运输机急忙把物资扔下来想逃走,结果不但大部分物资未能投在城里,四架运输机连同剩下的两架战斗机全部被美军击落。

        至此,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对腾冲城的攻击已持续一月有余。

        日军区区两千人,火炮和机枪数量有限,且粮弹供给中断,面对的是中国军队装备精良的两个军和美军航空兵的全力作战,无论从哪方面讲,腾冲日军覆灭的下场已定。但是,谁也没想到,在城垣已经残破,中国官兵占据着多处城垣缺口的情况下,从八月十日起,腾冲城内残存的日军竟仍固守城池达一个月。

        十一日,城外的中国官兵开始向城内挖掘地道。

        美军的运输机不断地运来弹药和给养。

        十三日,腾冲城内的日军大祸临头了:二十四架美军战机对城内进行了大规模轰炸,数枚重磅航空炸弹直接命中了位于城东门的日军指挥部,指挥官藏重康美大佐等三十二人被当场炸死。

        得知城里的日守军没有了指挥官,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下令再次总攻。

        但是,直到十八日,中国官兵的攻击还是没有进展。

        接替藏重康美指挥的是太田正人大尉。

        十九日,第二十集团军发起第三次总攻:第五十四军第一九八师、第三十六师、预备第二师和第五十三军第一一六师,分别肃清城外残敌,同时从四面进攻城垣。当晚,第一九八师五九四团在南门外秘密设置了重机枪掩体,百余名官兵潜伏在事先埋好炸药的城垣下。攻击开始后,五九四团的二十挺重机枪一起开火,城垣下的官兵引爆了炸药,腾冲城南门附近被炸开了两个缺口,后续部队立即向缺口处冲锋。下午,第一九八师和预备第二师之间的城垣被攻占。二十日拂晓,第一一六师三四六团在城东门成功登城。预备第二师一部从城西城垣突入市区,先后攻占东岳庙、电报局和督办公署。接着,第一九八师五九三团和五九四团以及第三十六师也突入市区。接下来的巷战进行得异常残酷,日军在每一条街巷、每一座房屋,每一个屋顶和每一处拐角都设置了交叉火力,中国官兵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生命代价。

        美军的战机已能从腾冲机场起降。

        而在中国军队发动的第三次攻击中,美军的战机已对腾冲城共计投下了一万五千枚炸弹。

        第一一六师搜索连代理连长蔡斌回忆:

        我们和一九八师打进南门街,共同围攻秀峰山日军据点。这时满街全是正在着火冒烟的残梁断柱,破砖烂瓦都是烫的,一下雨砖瓦还会“嗞嗞”作响。到处是枪声,到处是敌我双方官兵的尸体,三五个躺在一起的也不少。新鲜的红血和凝固的黑血混在一起,红血消在黑血上,手榴弹一炸,苍蝇就成堆地飞起来,发泡的尸体上全是蛆。我在上海、武汉都和日本鬼子干过,但没有像在腾冲时这么惨烈。

        腾冲日军进行的是决死之战,那些只剩一只眼、一只手、一只脚的伤兵仍心甘情愿地在战场上作战。太田正人向师团发去战报说,腾冲守军已经无所顾忌,唯独“渴望得到手榴弹”。

        巷战进行了半个多月后,腾冲依旧还有半个市区在日军手里。而一个消息令人格外焦灼:日军第三十三军正在调集兵力准备进行一次大规模反扑。

        蒋介石发来电报称:国军名誉沉浮即在今日。

        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三十日下令:“饬即迅速攻克腾城,兹特规定自明(三十一)日起,限五天内将各该军攻击区域内之敌肃清,并将每日进展情形具报。如有观望不前,或借故推倭,不能如限肃清,致使外敌增援,影响整个计划者,各该军长、师长应负贻误之责。”

        三十一日,巷战中的日军被逐步压缩。

        但是,十天之后,城内的残留日军依旧在抵抗。

        九月九日,蒋介石的电报又到了:“腾冲必须在九月十八日国耻日之前夺回。”

        十日,十架日军战机冒险飞来企图挽救危局,当即被美军战机击落了四架,其余仓皇而逃。

        腾冲城内由太田正人指挥的日军只剩下七十人,收缩在东城一角面临着末日。——“市区的惨状远非野战,逐次被追到城内东北角的守备兵,在瓦砾中忍耐着城墙倒塌声和火焰喷射器的火焰,仍以超人的毅力继续死斗。”

        下午四时,第五十三军第一三〇师攻占东门城楼,推进到东门大街,第一一六师主力推进到东城垣内的文家巷和李家巷;第五十四军预备第二师攻克李家巷北面的龙王庙和南面的李家塘,第一九八师推进到距东城垣不足百余米处。

        十一日,几十个日军由东城垣缺口处跑出,向城东的饮马河附近逃窜,当即被中国官兵阻截,未被打死的残敌又跑回城内。

        十二晚,太田正人认为,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向军司令官和师团长发出了诀别电报:“我等辜负军、师团长官期待,深感歉憾,现已焚毁军旗,准备全体一齐冲入敌阵。”

        第二天,太田正人大尉带领残部进行自杀式反扑,全部战死。

        边陲名城腾冲,一九四二年被日军占领,两年后已成一片废墟。

        而中国远征军对一座小城的收复战,竟然伤亡了上万名士兵和上千名军官。

        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战后报告:

        ……于马(二十一日)晨开始向城内之敌攻击,我预二师、一九八师、三十六师、一一六师各主力奋勇直前,由南面城墙下城,突入市区,激烈巷战于马展关。惟城内人烟稠密,房屋连椽,大都坚实难破。且顽敌家家设防,街巷堡垒,星列棋布,尺寸必争,处处激战,我敌肉搏,山川震眩,声折江河,势如雷电,尸填街巷,血满城沿。嗣以各部损失惨重,而各级预备队既早用罄,又无援兵以济急难,不得已将原任南甸、腾龙桥阻敌增援之一三〇师调入腾城,聊增实力。苦战二十余昼夜,所赖将士忠勇,克敌致果,业于九月十四日将困守腾城之敌全部歼灭。青白之旗乃复飘扬边陲重镇,万民鼓舞,同声庆幸。综合自渡江起,至克服腾冲止,所历大小战役四十余次,共生俘敌军官四员,士兵六十余名,营妓十八名。毙敌少将指挥官及藏重康美大佐联队长以下军官一百余员,士兵六千余名。卤获野山炮七门,步兵炮六门,迫击炮十门,重机枪十九挺,轻机枪四十七挺,步、骑枪千余支,汽车十余辆,有、无线电机二十五部,及其它军用品无算,我亦伤亡官佐一千三百三十四员,士兵一万七千二百七十五名。

        腾冲之战结束后,军民于城西南一公里处的来凤山北麓修建了一座国殇墓园,将战死在这片边陲之地的近万名将士遗骸安葬在这里。

        年年岁岁,国殇墓园内花树繁茂。

        一九四四年春,在缅甸北部,中国驻印军官兵也在争夺着一座小城,这就是缅北重镇密支那。

        密支那是缅北日军最重要的战略基地。这座位于伊洛瓦底江西岸的小城,是贯穿缅甸南北铁路干线的终点,自此放射出去的公路四通八达,这里还是缅北重要的行政中心、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地。小城四周被山的包裹,中间是一个灌木丛生的小平原,伊洛瓦底江环绕流经城东和城南,城西和城北各有一个小型机场。

        密支那对于盟军来讲万分重要:如果将其占领,不但可以打通中印陆路交通,“驼峰航线”也能得以拓宽,美军的大型运输机可降低飞行高度,从而增加安全系数。密支那也是缅北日军的生死之地:一旦丢失,入侵中国云南境内的第五十六师团将陷于孤立,伸向缅甸南部的主要交通线将暴露在盟军面前,日军在整个缅北和滇西将失去立足支撑点。

        四月中旬,根据史迪威的命令,由中国新编第三十师八十八团、第五十师一五〇团和美军“第五三〇七团”组成的中美混合突击队,已经开始秘密南下。这是中国战争史上第一支,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支中美联合作战部队:第一纵队,代号K纵队,由新编第三十师八十八团、新编第二十二师山炮四连和美军“第五三〇七团”三营组成,指挥官是美军上校肯利生;第二纵队,代号h纵队,由第五十师一五〇团、美军“第五三〇七团”一营和山炮一个排组成,指挥官是美军上校亨利;第三纵队,代号M纵队,由美军“第五三〇七团”一部和三百多名缅甸克钦人组成,指挥官是美军上校马基。——美军“第五三〇七团”初到缅甸时有三千多人,经过不断的作战消耗,现实际兵力只有一千四百人左右,所以,所谓中美混合突击队,作战主力还是中国驻印军官兵。

        中美混合突击队从塔奈河以东出发,在克钦人的带领下,穿越悬崖陡立、森林密布的库芒山,官兵们常常要在连羊肠小路都没有的绝壁上攀登,每天只能艰难地向南推进几公里。五月六日,K纵队抵达密支那日军前哨据点雷邦隘口,并对据守在这里的日军一加强中队发动进攻。隘口狭窄,日军居高临下,中美官兵采取两翼迂回的战术,激战三天将雷邦攻下。十二日,K纵队进抵丁克路高附近,美军一营与日军第一四联队第二大队遭遇,结果被日军包围。驻印军新编第三十师八十八团赶到后,向包围美军的日军猛攻,十三日下午美军解困。留下八十八团三营在丁克路高掩护后,K纵队主力继续向密支那前行。十四日,h纵队抵达密支那外围的升尼;第五十师一五〇团一营切断孟拱至密支那的公路后,团主力于十六日零时全部抵达密支那西面的机场附近;K纵队也同时抵达了密支那以北十公里处的遮巴德。

        十六日,中国驻印军总指挥部决定:h纵队向机场攻击;K纵队继续向密支那抵近;美军战机将开始轰炸密支那外围以及城区,美军的C-49运输机将在十七日为突击队空运来增援部队以及高射炮。十七日上午,h纵队在美军战机的支援下,向密支那西面机场发动袭击。防守机场的日军只有百余人,h纵队行动隐秘迅速,一五〇团的两个营攻到机场边日军才发觉,但为时已晚。三营和一营从日军的两翼夹击,营官兵率先攻入机场,日军向密支那城内溃退,三营一直追到伊洛瓦底江边。h纵队的指挥官亨利上校立即以约定暗语“威尼斯商人”向总指挥部发出占领机场的电报。没过多久,大批美军的C-49运输机在战斗机的护航下降落,运输机运来的增援部队是新编第三十师八十九团的两个营。

        中美混合突击队h纵队攻占密支那机场的消息,令史迪威非常兴奋,认为这是反攻缅甸作战成功的好兆头,但是这一消息令英国人很尴尬。丘吉尔来电问询蒙巴顿勋爵这是否是真的,要求蒙巴顿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当初,英国人坚决反对缅北作战的重要理由之一,便是蒙巴顿曾向丘吉尔报告说,要占领孟拱和密支那至少需要五个步兵师、一个伞兵师,再加上一个突击旅,而且即使有这些部队,在一九四四年底之前发起反攻作战也十分困难。英国人的尴尬是:蒙巴顿不同意史迪威反攻密支那的计划,而史迪威根本没有理会名义上是他的上级的这位英国勋爵的反对,坚持向密支那方向派出了人数不多的中美突击部队。如果这支突击队被日军消灭,史迪威要承担擅自行动的责任;可现在突击队不但开始攻击密支那,而且还把机场抢先占领了,这让大英帝国的颜面往哪里放?丘吉尔向史迪威发出了一封祝贺电报,称夺取密支那机场是“将载入史册的功绩”,同时声称此次胜利很大程度上是英军在密支那以南切断了日军交通线所致。

        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英国那样在军事历史上大吹大擂。无论是撤退还是前进,赢还是输,胆小还是勇敢,极端愚蠢还是顽强不屈,统统都说得很体面,描绘得很光荣。每一次交战都是勇敢的,每一仗都是决定性的行动。最高一级中从来没有退缩的人,因而每一次战役都有人升为将军,或显示出将才被誉为战争中最杰出的人。每个人都是出色的,因而士兵是坚强的,指挥官是冷静的,战斗是漂亮的,无论败得多么惨重始终是沉着冷静的。错误、失败、愚蠢或引起灾难性后果的其他原因都神秘地消失了……其他国家也是想自尊的,但从未达到英国这样的程度。英国达到的这种程度的自尊不是凭借其威力,是依赖于英国百年以来左右世界的那种自我想象力。

        可能被轻易得手的胜利冲昏了头,中国驻印军指挥部负责空运的美军军官,竟然把留在丁克路高掩护主力前进的八十八团三营忘记了,连续十几天没给该营空投给养,导致五百多名官兵只能吃野菜和芭蕉根度日。而等他们被想起来的时候,接到的命令是向密支那攻击前进。

        密支那城不像旷野中的机场那样可以轻易夺取。

        密支那城日军总兵力不足千人,指挥官为第十八师团第一一四联队联队长丸山房安大佐。但是,如同滇西的腾冲城,日军在长达两年的占领期内,在密支那修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储备了充足的粮食弹药。城郊阵地均构建在丛林、沟壑和岩穴中,火力点隐蔽而密集。市区防御体系依托伊洛瓦底江为侧背屏障,利用城内建筑物修筑了密集的碉堡掩体,在每一处十字路口和房屋拐角处都配置了重武器,射界相互交叉,形成覆盖严密的火力网。由于能够得到八莫方面的增援和补给,丸山房安大佐自信最少可以守三个月以上,不得已时还可退守伊洛瓦底江对岸继续抵抗。然而,西郊机场的丢失,让丸山房安有些紧张。他一面请求第三十三军司令官本多政材火速增援密支那,同时把所有的后勤人员甚至是伤员都调到了防御阵地上。

        中美混合突击队虽然占领了机场,但无论是中国官兵还是美军官兵,经过连续的行军和作战都已筋疲力尽。由于长途奔袭不能携带重武器,官兵们不可能对坚固的密支那城防发起攻击,而所有的补给全靠空投和空运,后方负责这项工作的美军军官没把急需的重炮和食品空运过来,运来的竟是一个高射炮连——制空权在盟军手中,弄来高射炮去打谁?更重要的是梅里尔准将的指挥有点问题:面对日军不断向密支那增援,当务之急应是集中兵力,趁密支那日军兵力未厚之际,实施猛烈突击,一举拿下市区,然后迅速调动后续部队扩大战果。可梅里尔准将部署迟缓且分散使用兵力,结果在日军的顽强抵抗和不断增援面前战局逐渐胶着,令中美混合突击队对密支那的攻击从远程奔袭的突击战演变成了缅北反攻战中持续时间最长、投入兵力最多、打得最为艰苦的一次城市攻坚战。

        向密支那外围日军据点的攻击一开始就进行得十分惨烈。五月十九日,h纵队的一五〇团打到南面的车站附近,在向日军坚固工事发动攻击时,三营营长郭文干阵亡,官兵们经过苦战才攻占车站。但日军发动持续反击,集中炮火猛烈轰击,一五〇团与指挥部的联络中断,驻团的美军联络官也不见了,结果部队无法得到战机和火炮的支援,车站得而复失。被困在车站附近狭窄地域里的一五〇团得不到补给,最终只能撤出来,日军趁机把丢失的前沿阵地全部夺了回去。

        负责空运的美军军官这下清醒了,把中国军队第十四师四十二团空运到密支那。

        五月二十三日,中国驻印军总指挥史迪威、参谋长波德诺以及中国驻印军新一军军长郑洞国、新编第三十师师长胡素、第五十师师长潘裕昆等将领飞抵密支那前线商讨战事。史迪威决定解散中美混合突击队,各部队回到原编制序列中,中美两军将领分别指挥各自的部队,再由波德诺将军替换梅里尔准将统一指挥。同时下达作战命令:二十五日日拂晓,新编第三十师攻击密支那西郊之敌;第五十师一五〇团和第十四师四十二团三营在机场以南的跑马场一带构筑工事,固守阵地并负责牵制日军。

        密支那的雨季来临了,战场变成了一片沼泽。

        二十五日,新编第三十师八十八团和八十九团整整攻击一天,仅仅向前推进了不到三百米。二十七日,负责攻击北郊机场的八十八团得到美军两个营的增援,攻击仍然艰难。——“密支那战事像拉锯似的进行着。我军在长约十五公里的正面防线上成了一个弓形,伊洛瓦底江恰像弓弦,把密支那的敌军夹在大江和中美军弧形包围之间。战斗起初是自距城十里左右的小山头和村庄里进行,我军逐步推进,每天跟敌军争夺三十码、五十码的阵地,这样敌我都付出极大的伤亡代价。二十几天后,敌人被迫放弃村落,改守距城六里的丛林山地。”大雨倾盆,遍地泥浆,攻击中浑身泥水的驻印军官兵在日军的侧射火力和藏在树上的狙击手的射击中伤亡很大,攻击因此被迫停滞。几天后,第十四师四十二团加入战斗,又增加了美军的两个营,但因为没有足够的重型武器,日军的坚固堡垒还是难以突破。

        此时,攻击密支那前沿阵地的中美部队,在兵力上远远大于日军。密支那守军被压缩在伊洛瓦底江与周边仅几公里的狭长地域内,但显示出的强硬作战意志令人心惊。

        连日大雨,日军不断地向密支那增援。日军第三十三军司令官本多政材命令第五十三师团部队向密支那推进;命令第五十六师团步兵团团长水上军藏少将带领部队进入密支那,并担任密支那作战总指挥。密支那的日军得到了四门山炮、两门野战炮以及近两千兵力的增援。

        大雨中,美军战机不顾恶劣天气,不断地向密支那前线运送炮兵并补充粮食弹药。前沿官兵也在努力向日军的防御阵地压缩,但每一次就为争夺几十米的空间也要付出沉重代价。到六月九日,驻印军仅从密支那战场撤出去的伤亡官兵已达一千八百六十七人。中国官兵开始在泥水中挖掘通向日军阵地的坑道,试图利用这些坑道拔除日军的据点,但坑道挖掘的速度非常缓慢。

        战事胶着之际史迪威再次来到前线,他把前线指挥权从波德诺手中交给了一直跟随他训练中国驻印军的韦瑟尔斯准将。

        战事又持续了一个月,战场上每一座民房、每一簇栗树林都能成为日军抵抗的据点,中国驻印军官兵面对的攻击形势险恶而残酷,交战双方在密支那周边仍进行着艰苦的拉锯战。新一军军长郑洞国认为,密支那战事长期僵持,对缅北战局十分不利。经过与将领们磋商,决定在七月七日——抗战七周年纪念日——对密支那发动全面进攻,力争一举拿下密支那。

        七月七日十三时,中美围城部队在战机和炮火的支援下开始了全面攻击。激战到黄昏,右翼部队第五十师一五〇团只向前推进了一百三十多米;第十四师四十二团占领密支那西南面的火车修理厂,该团三营越过团主力迫近市区的八角亭据点;左翼部队与日军接战后,残酷的肉搏持续竟日,也仅向前推进了不足两百米。——即使这短短的距离,也是中美官兵一次次击退日军的逆袭用生命换来的。

        为减少伤亡,各部队轮流抽出一个营,到前沿的后方进行短期攻击演练。同时,美军空运来了装备着一百五十五毫米榴弹炮的重炮连。十三日,中美联合部队在三十九架B-29轰炸机、大量的战斗机以及强大炮火的支援下再次发动攻击,连续激战三天,除攻占了外围的几个据点外,对密支那城的攻击再度受挫。——指挥部责怪部队进展缓慢,部队责怪指挥部指挥不力,部队上下皆急躁不安。

        密支那的日军处境并不乐观。近两个月里,盟军成百上千吨的炸弹和炮弹不分昼夜地落在头顶上,防御工事虽然覆盖有钢板,但大部分还是被摧毁了,为避免在炸塌的掩体里被埋窒息,每名士兵都需携带以供维持呼吸的竹筒。直到七月中旬,密支那日军战死七百九十人,负伤一千一百八十人,“战斗力已经下降到了最低限度”。

        日军第三十三军司令官本多政材正在制订一个在中国云南西部采取攻势,以巩固中缅交界处的战略要地八莫与南坎的作战计划。为此,必须尽一切可能坚守密支那,以阻止从胡康河谷南下的美中军与云南方面的远征军会合。由于密支那的门户孟拱已经失守,第三十三军司令部向密支那守军指挥官水上军藏发出了如下作战命令:

        一、军企图向靠近龙陵方面之敌发起攻势,仍需要继续防卫八莫、南坎地区。

        二、水上少将要死守密支那。

        第三十三军参谋野口省己少佐回忆:“这项命令是迁政信参谋起草的,迁参谋一边簌簌落泪一边起草,然后默默无言地把草稿放在我们这些参谋面前。”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电文中没说“水上部队”,说的是“水上少将”。水上军藏接到电报后的回复是:“谨领军命令。守军将誓死确保密支那。”——“接受这项命令的水上少将,当时恐怕比谁都强烈感受到命令的异常性。而且大概已经觉察到这项任务的含意:在最后时刻,以断送自己的性命,换取守军残兵得以逃生。”

        密支那城内能作战的日军只剩下不足一千五百人了。由于弹药已接近消耗殆尽,水上军藏不得不作出每门炮每天只能发射六发炮弹和每名士兵只能配发两颗手榴弹的限制。而伤员们则被提前放在木筏上用绳索固定,然后放入伊洛瓦底江中任其顺流而下。水上军藏企望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被下游八莫的日军捞上来。——所谓的竹筏,多为两个汽油桶捆绑在一起,上面再放上一块木板,虽有浮力但不能操控,木筏顺水而去,每到转弯处便会自然地接近江岸,于是木筏上的日军多被中国官兵击毙。

        密支那的日军已别无出路。

        二十日,中美联军经过艰苦作战,终于接近密支那市区的核心阵地。美军战机的轰炸更为猛烈,日军的防御工事已无一处完整,作战人员均因毫无掩护而暴露在炮火下。中美联军的援军不断抵达:第十四师四十一团、新编第三十师九十团、第五十师一四九团陆续被美军大型运输机运来了。从二十五日开始,中美联军再次展开全面攻击,各部队随着炮火的延伸相继攻入市区,然后展开逐街逐屋的清剿。战至三十一日,密支那大部分市区已在联军之手。

        八月一日,水上军藏决定撤退。

        晚上,司令部、护送军旗的官兵和尚可步行的轻伤员首先渡江。看着撤退的官兵和伤员远去,水上军藏给本多政材师团长发出了诀别电报:

        一、卑职指挥无能,未能坚守密支那,形势已临最后关头,深深歉憾。

        二、伤病员已排除万难登上木筏,沿伊洛瓦底江顺流而下,请在八莫附近予以营救。

        完成以上安排后,水上军藏独自走进岸旁密林,自尽。

        二日,第五十师组成百人敢死队,潜入顽固守城的日军后方,切断了所有的通讯设施,然后向日军最后的指挥所发起攻击。密支那日军残余官兵在丸山房安大佐的带领下渡江逃跑。渡江时,浅井广中中尉指挥六十多名士兵用最后的几发炮弹掩护,之后这六十多人用手榴弹集体自杀。丸山房安度江逃离战场后,在伊洛瓦底江东岸收容的残兵约八百余名。

        八月六日,密支那市区被盟军控制。

        从中美混合突击队出发,到最后攻占密支那城,整整用了一百天。以中国驻印军为主力的中美联军,先后投入三个师、七个团以上的兵力,击毙日军二千余人,俘虏六十九人,密支那日军第十八师团第一一四联队主力、工兵第十二联队,第五十六师团第一四八联队主力以及机场守备队等后勤部队,基本被全歼。

        为支援密支那作战,美军阵亡二百七十二人,负伤九百五十五人;盟军在密支那机场降落飞机达一万四千架次,运来各种器材和物资超过四万吨。而中国驻印军第十四师、新编第三十师和第五十师,伤亡达六千六百五十五人,其中阵亡二千四百一十四人,负伤四千二百四十一人。

        滇西和缅北日军的后方因失去密支那而崩溃。日本人自己的评述是:“密支那失守,在云南和胡康谷地我军的西侧背,将被打进楔子,进而导致缅北一带的防御破产。”

        飞越“驼峰航线”的运输机终于可以避开险峻的雪山,向南选择宽阔、低平的航线。密支那战役结束后,运往中国的国际援助物资从五月的一万三千多吨、六月的一万八千多吨,增至七月的二万五千多吨。

        史迪威在获悉密支那被攻克的那一刻感叹道:“谢天谢地,今天上午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蒋介石给史迪威发出贺电:

        史迪威将军勋鉴:欣悉密支那城完全克复,敌军虽顽强抵抗,终于全部就歼,不胜欣慰。我盟军获此重大之成就,皆由麾下指挥有方,谋略悉当,我美英中盟军将士协同一致,忠勇效命,用能克服气候与地理之困难,歼灭敌人,造成此次光荣之战绩,中正对我部队能达成任务,同所嘉慰,特电驰贺阁下之成功与盟军之胜利,并请转郑洞国、孙立人、廖耀湘各将领暨各师师长副师长参谋长及全体官兵代达余嘉勉之意为盼。蒋中正。

        腾冲城和密支那都被攻克了,但滇西战场上松山和龙陵的攻坚战依旧屡屡受挫。

        位于怒江西岸的松山,与东南方向的龙陵以及西北方向的腾冲互为掎角之势,是从滇缅公路至滇西重镇保山的必经之地,因此这里对于日军有着双重战略意义:对南面的缅北而言,为掩护侧背的重要据点;对北面的怒江正面而言,是抗击中国远征军的前沿支撑点。松山主峰海拔五千三百米,远眺可以俯瞰百里,主峰东南为阴登山,西北为黄土坡,后面是小松山,群山深谷层层叠叠犹如怒涛起伏,滇缅公路蜿蜒其间则如丝如带。

        日军自一九四二年五月侵入滇西后,两年间以松山主峰为核心,在滚龙坡、大垭口、小松山、黄土坡等处修筑了四十多个坚固的堡垒群。每个堡垒群都由一个主堡和若干个子堡构成,无论是主堡还是子堡均以粗大原木和加厚钢板建成主体,上面覆盖着数米厚的泥土;堡垒里粮食库、弹药库、被服库和材料库一应倶全,至少可供半年使用;甚至还有发电、抽水和卫生设备。各堡垒群之间,都有坑道或战壕相连,既能相互支援也可独立作战,彼此之间构成了严密的交叉火力网。山上的炮兵阵地射界宽而深,可覆盖怒江两岸七十公里以上的范围。——松山已经成为一座中空的山体,里面遍布着各式永久性军事工事,整个山体犹如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军事堡垒。

        松山日军守军以第五十六师团第一一三联队为主,加上炮兵、工兵、辎重、通信、卫生和防疫等部队,总兵力约为一千五百余人。第一一三联队联队长松井秀治带兵增援龙陵后,松山日军指挥官为野炮第五十六联队第三大队大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

        战前,中国远征军对松山日军的防御部署知之甚少,渡江后在攻击阴登山的过程中才发现松山之敌不可轻视。

        由于新编第二十八师的八十二团和八十三团在攻占阴登山的战斗中伤亡过大,第七十一军军长钟彬亲率八十四团主力加入松山作战,并得到何绍周的第八军荣誉第一师二团三营的增援。但是,直到六月底,参战部队都已伤亡过半,对松山的攻击却没有显著进展。往往是一个营上去,在日军交叉火力的覆盖下,十几分钟后便伤亡殆尽。究其严重失利的原因,除日军的工事异常坚固、防守异常顽强外,中国远征军从将领到士兵谁都没有攻坚如此堡垒群的作战经验。为此,美军提供了似工艺流程般精细的作战方案:

        一、于攻击前一日下午,用重炮猛射二小时,除予敌以损失外,并造成多数弹坑,夜间仍继续射击,使敌神经紧张不能休息,次日晨二时三十分停射。

        二、于攻击前一日下午,以战防炮接近敌堡垒至六百码,用穿甲弹及爆炸弹,对准敌射孔,如能穿入敌射孔,当可杀伤垒内之敌兵,否则亦可将射孔打坏,入夜后即停止射击。

        三、晨前三时,每一攻击分队之第一小队,即开始剪断敌之铁丝网,而第二、三、四、五小队,即匍匐跟进,特需利用弹坑跃进。此时堡垒内之敌,必用机枪向我扫射,须俟其停射始能前进。若敌不断扫射阻我前进,我第二小组即投掷一个爆炸瓶,命中敌射孔固好,如不能命中,但因该瓶燃烧而生火光照明敌射孔,我第三小队即用火箭瞄准敌射孔射击。假定进行顺利,则晨前三时第一小队开始剪铁丝网,四时可剪通。此时天尚未明,第四小队可迫近敌射孔,将爆炸竿之绑有黄色炸药及爆炸瓶之一部,伸入敌射孔,但是后须立即将竿端横撇于敌射孔内,使敌不能推出,又在伸入之瞬间,应立即点火,其方法即前持竿者将竿伸入射孔时,即喊后面点火人之名字,如此则不致与其他分队中之第四小队相混,可免发生错误。

        四、经上述之攻击,堡垒内之敌人当已或死或伤,但因堡垒之下尚有地道,该地道内之敌人,必又进入堡垒,故我每一攻击分队之第五小队,必须乘堡查内敌人死伤之瞬间,用冲锋枪对准敌射孔内连续射击,并依状况以手榴弹投入而杀伤之。但堡垒仍未破坏,此时第四小队管理爆炸竿点火兵已无事,应将原已准备之大包黄色药迅速提起前进,而置敌堡垒之裂缝中,或埋于堡垒之下,并安置电气点火索,及导火索牵至后方(其距离以爆炸时,我兵不受损失为度)。

        五、上述各项完成后,约为晨五时前,天已渐明,攻击队长应命令各小队齐后退至安全距离,由后面轻重机枪及战防炮监视敌人,使不能由堡垒内爬出,截断我炸药引线,我即点火炸毁全垒。

        六、又敌每一堡垒群,除各小堡与大堡间有地道联络外,尚有一或二个出口,我仍细密侦察,预先将机枪排列出口之外,敌如开启铁门,我即向之射击。

        以上实施,可免于我步兵直接攻击,减少伤亡,并可将敌人全部葬身于堡垒之内。

        美国人要求中国远征军攻击部队针对日军的每一堡垒群组成一个特攻队,然后再视堡垒群内的堡垒个数,在特攻队之下组成若干攻击分队,每个分队下再组小队。因日军的堡垒群多系一个大堡垒外环绕五个小堡垒,所以每一个特攻队共需六个分队。——美国人大工业流水线式的攻击样式,在日军坚固的堡垒与密集的火网面前有如儿戏。尽管美军的目的是减少远征军官兵的伤亡,但特攻队的百余名中国官兵几乎全部阵亡于松山的雾气之中。

        六月二十五日,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致电蒋介石:

        查松山、大垭口横亘惠通桥彼岸,我军能否早日攻下,对腾龙作战之关系甚大,刻虽业已分别攻至其核心阵地并包围之,但敌工事极为坚固,据钟军长报称,我军此次攻击前后已伤亡一千六百余人,虽重炮连续命中,而敌垒屹然不动。据我前线及美工作军官视察报告,松山敌垒之构成,系钢骨水泥及山洞工事并加钢板防护,凡一个大堡垄,盖以五个小堡垄编成,火网由地道彼此联系,有侧防,四周自外有屋顶形铁丝网三层,竹刺一层,屋顶有铁丝片两层(各高约三尺),共六层。大垭口敌核心堡垒,其坚固程度亦与此相同。据悉此一带工事系敌以一个工作团构筑八个月而成。刻敌守兵虽已残余不多,但我攻击仍极为困难,其最难解决者,实为技术问题,而非战术问题。我组工兵作业队一百二十人,用黄色炸药包及莫洛托夫炸药瓶近迫向炸,梗(二十三)敬(二十四)两日共死一百余人,仍无效果。刻拟集中火力轰击,如再无效,则惟有实施坑道作业或对壕作业……

        远征军第七十一军新编第二十八师自渡江以来,共毙伤日军五百多人,但付出了伤亡近两千人的代价,其中士兵阵亡八百余人,负伤七百余人,各级军官阵亡五十人,负伤一百零八人。

        新编第二十八师被换下去,第八军上来了。

        第八军本是远征军的战略预备队,辖荣誉第一师、第八十二师和第一〇三师,军长何绍周,副军长李弥,全军总兵力约五万。第一〇三师曾是贵州军阀王家烈的黔军第二十五军第一师,出征抗战以来战绩不俗,一九三九年奉命驻扎滇南,两个月前调赴滇西,现任师长熊绶春。第八十二师由贵州地方武装编成,战斗力稍弱,现任师长王伯勋。荣誉第一师十分特殊,全部由伤愈官兵组成,原师长杜聿明,曾在昆仑关战役中有上佳表现,现任师长汪波。第八军是美械装备的部队,军部驻有美军联络组,官兵均接受过美式训练。为加强第八军的攻坚能力,除军直属炮兵外,远征军司令长官部还把炮兵七团、十团的各一个营以及第五军炮兵营、第七十一军炮兵二营都配属过来,军指挥部抵近前沿设在阴登山上,大有一举拿下松山的决心。

        七月五日,第八军开始对松山实施第一次攻击。炮击之后,荣誉第一师三团由阴登山向松山主峰和北侧高地发起冲击,两小时后三团官兵就冲上了主峰。但是他们根本无法立足,日军各个方向的交叉火力十分凶猛,山顶上无以遮蔽,后续部队一再增援,只是令伤亡不断增加。最后,三团退到距主峰一百多米处构筑工事隐蔽,而那些因为负伤已经退不下来的士兵,只有躺在松山主峰上等着血流尽气断绝。

        松山在当时就像一座血肉磨坊,纵然我方有美军飞机的帮助,也有比日军强劲很多的火炮支援,但因为敌人的工事全部是修建在山腹以内,因此,这些重火力的轰炸都成了无用功,反而使日军在工事里就能轻易射杀攻山的中国军队。

        七日,在吸收了攻击失利的教训后,第八军决定先攻击主峰两侧的滚龙坡和黄土坡。担任攻击滚龙坡任务的是第八十二师二四六团。炮兵集中火力轰击滚龙坡后,二四六团先后攻占了两个小高地。接近滚龙坡顶时,由于已靠近核心地堡,日军的交叉火力全部指向攻击部队,并不时地发起小规模反击,二四六团坚持了一个晚上,终于支撑不住退下来,其先头营除五名伤员外,其余官兵全部阵亡。十二日,第八军发起第三次攻击,主攻部队换上了第一〇三师三〇七团,第八十二师二四六团和二四五团三营以及荣誉第一师三团册应。炮火整整轰击了两个小时,炮火延伸后,三〇七团主力向滚龙坡发动冲锋。官兵们在抵近日军主阵地约五十米时,突然受到日军侧射火力的袭击。天降骤雨,雨水混合着血水横流。面对日军的坚固堡垒,三〇七团爆破手只能抱着炸药包拼死向主碉堡接近,但一个接一个的爆破手都阵亡在日军的弹雨里。日军接连三次发动反击,三〇七团用光了弹药,部队伤亡过半。与此同时,册应作战的二四六团对滚龙坡北面的大垭口的攻击也严重受挫;而荣誉第一师三团在试图接近松山主峰时,遭遇凶狠的火力拦截,高地上遍布着中国官兵的尸体。主攻的三〇七团终于退下来,两名连长、四名排长以及一百五十多名士兵伤亡。

        连续攻击三次,虽占据了周围的数个小高地,但对松山主峰的攻击依旧失利。第八军决定将炮兵阵地前移,对日军各高地上的据点以及侧射火力点逐个清除,而一线步兵则挖掘战壕准备冲击出发地。第八军决定于二十日开始炮击,二十二日发动第四次攻击。军长何绍周命令组织一个尖兵团,由师长任团长,团长任营长,各级军官都向下降一级,全部充实到前沿第一线。

        二十日,第八军的炮击开始。

        二十二日,阴雨连绵,雾气弥漫,攻击时间只好推迟。

        二十三日,虽有湿雾,但是雨停了,第八军的第四次攻击开始。

        中国军队使用了火焰喷射器。对于远征军官兵来讲,美军提供的火焰喷射器很新鲜。化学品和汽油混合液被压缩在钢瓶里,喷射时液体自枪口射出,遇到空气后剧烈燃烧,形成一条凶猛的火龙。如果喷射准确,便能引起堡垒内物体燃烧或爆炸,人员或窒息而死或烧死烧伤,堡垒内瞬间的高温也可阻挡救援部队进入。

        火焰喷射器发挥了效力,日军的堡垒一个个被摧毁。

        尽管如此,步兵的冲锋还是未获显著进展。右翼部队荣誉第一师二团三营受到主峰上日军火力的阻击;中央一路第八十二师二四六团攻占一个小高地后,日军连续发动了四次反击;左翼滚龙坡方向的第一〇三师三〇七团,官兵们在炮火延伸后攻占了丙、丁两个高地,随即继续向北面的乙和戊两高地攻击,受到日军堡垒的火力拦截以及两侧机枪的猛烈封锁,冲上己高地的官兵全部阵亡。自下午开始,日军不断地发动反击,滚龙坡各小高地上都发生了肉搏战。晚上,丁高地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最终丙、丁两高地被二〇七团占领。

        第八军已对松山发起四次攻击,各攻击部队都已伤亡过半。何绍周军长认为,失利的主要原因还是火炮无法彻底摧毁日军的坚固堡垒。于是,命令重炮尽可能地向前推进,集中炮火直接轰击堡垒,以求彻底将其摧毁。同时命令步兵挖掘交通壕,一寸寸地向前推进。连日大雨,第八军官兵近乎疯狂地在雨中挖壕,炮兵的抵近射击始终未停,各部队组织的小规模袭击也在持续。三十日,第一〇三师三〇八团将戊、乙高地的大部拿下,第八十二师二四六团的战壕也挖到了距日军碉堡仅六十米处。

        松山日军指挥官金光惠次郎给师团长发电:

        一、感谢今天的空投。全体官兵对手榴弹合掌致意,在奋战中誓保每发必中。伤员约五百名(七月下旬),一只眼、一只手和一条腿的人也都在火线上奋战。

        二、昨晚,由步炮各部队派出十组侦察兵潜入敌阵,炸毁敌炮四门、迫击炮三门,卤获重机枪两挺,七个组平安返回。

        三、我军飞机进行勇敢的低空飞行,竟为敌炮火所伤,守军深感痛心,务请今后不必过于冒险。

        八月二日,第八军的第五次攻击开始。滚龙坡前雨水和血水使坡面泥泞不堪,双方官兵历经数天的残酷作战,都已进入一种无所谓生死的状态。在己高地上,残余日军拼死防守,二四六团官兵向炮兵呼喊不要管是否误伤只管猛烈开炮。最终,髙地上的残余日军全部死于炮火下。第一〇三师一部突击甲高地,在距高地顶端二十米处,官兵们将火焰喷射器集中在一起向堡垒大门喷射,数十名日军冲出熊熊燃烧的火焰,大部死于机枪的扫射中,残存者被压缩在高地的一角。很快,骤雨般的炮弹就落到了他们的头上——甲高地上的日军大部被倒塌的堡垄活埋,或被火焰喷射器烧死,堡垒四周遍布着六十多具残缺不全的日军尸体。

        滚龙坡被攻占后,北面就是松山主峰。

        松山主峰四周是甲、乙、辛、未、辰、已、午、卯、子、丑、寅等高地。第八军的第六次攻击开始了。整整三天,炮兵持续轰击日军据守的各个高地。这似乎是松山的最后一战,可谁也没想到中国官兵的伤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惨重。七日晨,左翼三〇八团攻占辛高地,三〇七团也在中午攻占了壬高地,但荣誉第一师二团三营突入已高地时陷入肉搏战,厮杀进行了两小时,双方官兵的尸体填满了山顶战壕。最后,双方所剩无几的官兵相距仅十米对峙着,遍身血污的士兵们虽怒目对视但都已无搏斗的气力。伤亡最惨烈的当属二四六团,该团一营冲到距午高地顶端百米处,在日军猛烈的火力压制下,营长谢梦熊中弹身亡,黄昏撤下来时全营只剩下八人;二营突上了未高地,与不断反击的日军苦战三小时,终因增援部队没能及时赶到而不得不撤下来,这时候二营活着的官兵仅剩下十人;三营攻击受挫后也于黄昏时后撤,清点人数后全营只剩下二十多人。——第八十二师二四六团伤亡殆尽了。

        第八军六次攻击松山,基本扫清了主峰四周的各个小高地,但参加攻击的五个团的残余官兵,集合在一起人数已不足一个团。

        久攻不下的松山卡在填缅公路的咽喉部位。

        蒋介石严令:限第八军九月上旬必须拿下松山,逾期不克,军长、师长和团长均以贻误戎机论处。

        军长何绍周把副军长李弥,参谋长梁筱斋,荣誉第一师师长汪波,第八十二师师长王伯勋、副师长王景渊,第一〇三师师长熊绶春、副师长郭惠苍等将领召集在一起,传达了蒋介石的命令。各位将领会商后决定:用坑道作业的手段对松山主峰实施爆破,第一〇三师师长熊绶春为左翼攻击指挥官,指挥本师和荣誉第一师三团攻击大垭口和长冈岭一线;第八十二师副师长王景渊为右翼攻击指挥官,指挥军部工兵营和第八十二师经过补充后的二四六团攻击松山主峰。

        松山日军的主峰堡垒巨大而坚固。自远征军的攻击开始以来,主峰堡垒每天都承受着轰炸和攻击,但始终未被完全摧毁,且还能在阻击中发挥火力中心的作用。——这座地面上无法摧毁的堡垒开始受到来自于地下的威胁。

        八月三日,在二四六团的掩护下,第八军工兵营由松山主峰下距主堡垒一百五十米处开始挖掘作业。同时挖掘的四条壕沟深一米八、宽一米,相互横向贯通,挖好的壕沟上加着遮盖物以防止日军向下投掷手榴弹。在日军的眼皮底下,工兵们轮班作业,昼夜不停,每条壕沟竟然可以每天向前推进十米。越接近主峰堡垒,日军越是疯狂地射击并不断发动反击,二四六团官兵拼死阻击,美军的战机和远征军的火炮进行着持续打击,第八军的其他部队也适时在四周实施攻击以保持对松山主峰的压力。工兵们在弹雨中不顾生死,拼命挖掘,挖到最后由于需要木粧支撑而速度稍缓,但依旧每昼夜向前推进五米。经过第八军美军顾问的测算,已经挖到主峰堡垒下方的时候,工兵们开始挖掘左右两个炸药室,然后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在右室内安放了炸药七十箱,在左室内安放了五十箱,每箱炸药二十五公斤,都是美军运来的高爆炸药——松山主峰日军堡垒下的炸药总计多达三吨。

        十九日,爆破作业全部完成。

        二十日拂晓,松山主峰一片寂静。

        突然,荣誉第一师三团对主峰发起攻击,目的是吸引四周据点上的日军向主峰增援——远征军官兵盼望聚集在那三吨炸药上的日军越多越好。

        九时,攻击部队回撤到安全地带。

        九时十五分,沉闷的爆炸声仿佛自松山山体的深处传来,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宛如山崩地裂。

        松山主峰三分之二的山顶消失了。

        原主峰处变成了两个深约十五米的漏斗状巨坑:其中一个直径四十多米,另一个直径三十多米,两个巨坑相距十米。

        盘踞在主峰上的日军,除了四名奄奄一息外,其余全部死亡。

        松山主峰终于被攻克。

        但是,驻防松山附近小高地的日军仍在顽抗。

        残存的日军虽然人数极少,竟仍能向松山主峰实施夜袭。荣誉第一师三团三营自营长以下官兵,在与反击日军的混战中伤亡殆尽,三团其余官兵在主峰的反斜面上与日军展开肉搏,待第八十二师副师长王景渊带领增援部队赶到时,斜面上散落着六十二具日军的尸体,每一具尸体都与一同战死的中国士兵缠在一起。在一个掩体内,有十二名中国官兵还活着,他们四周堆积着二十多具日军的尸体。

        二四五团攻击已高地和辰高地,被已高地反斜面以及午高地和未高地之间无名高地上的日军火力所阻,二四五团伤亡极大。三〇八团猛攻未高地并将其攻占,但残余日军躲藏在下层工事里,不断地用冷枪射杀中国官兵,经过几天的搜索,中国官兵才将其肃清,最后发现在下层工事里始终抵抗的日军只有五人,五人因数天没吃没喝,都已是骨瘦如柴。

        为彻底肃清松山残敌,第八军各部队投入了所有兵力,而残剩在小据点里的日军拒不投降,对每一个小据点的肃清都会让中国官兵付出生命代价。在寅高地和五号高地的肃清战斗中,三〇九团三营包栝营长黄人伟在内伤亡二百余人,日军战死八十余人,双方官兵的伤亡均是肉搏战的刀伤所致。

        最后的残敌集中在松山一系列据点以北的黄土坡附近。三〇九团在攻击的过程中,团长陈永思和代团长王光炜先后负伤,全团官兵最后只剩下数十人。荣誉第一师三团攻击一号和二号小高地,苦战数小时,待一号小高地被攻占时官兵只剩下十八人,而二号小高地被攻占时官兵只剩下六人。

        松山日军残部指挥官金光惠次郎少佐已把文件和徽章埋入地下,把军旗缠在了腰间。他命令炮兵队队长木下昌已中尉突出重围,去向军司令部报告战况。然后,给松山祐三师团长和本多政材军司令官发出了诀别电报:

        一、自五月十日以来死守阵地已达一百二十余天,卒因卑职指挥不力,弹药罄尽,将士死伤殆尽,未能作到支撑全军的攻势,已达到最后时刻。为此焚烧军旗和密码,准备全体靖国。

        二、承蒙军司令官、师团长阁下长期特别关怀,全体不胜感激,今后尚乞对阵亡官兵家属多加照顾。我们将在九泉之下,遥祝我军胜利。

        松山日军残部最后八十余人,全部死在中国西南边陲那座已经没有了山顶的大山上。

        松山战役从第七十一军新编第二十八师六月四日发动第一次攻击,到第八军九月七日全歼松山之敌,历时百余天,远征军参战部队达四个师以上,投入总兵力六万余人。

        松山日军三千余人被全歼。

        远征军伤亡七千余人,其中第八军伤亡高达五千零三十二人,军官阵亡一百零七人,负伤一百二十八人,士兵阵亡三千零三十八人,负伤一千七百四十一人——战死者人数远远超过负伤者。

        此刻,被远征军包围的龙陵城还没有打下来。

        龙陵攻坚战,从一开始就一波三折。

        第七十一军自六月五日发起攻击后,第八十七师在龙陵以北、第八十八师在龙陵以东和以南,官兵冒着大雨连续强攻,迫使日军逐次放弃大部主阵地,“退至龙陵城外侧的复廓阵地”。在基本扫清日军的外围据点后,第七十一军已将龙陵城包围。但是,第十一集团军从防守军转为攻击军后,严重缺乏运输工具和能力,后方补给线从怒江渡口直到龙陵前线都是崎岖的山路,连日大雨无法空投,运上来的粮食和弹药难以满足部队需要。到了六月十三日,第七十一军前线各部队只剩下数十发炮弹,官兵的伙食先是由干饭改成稀饭,后来只能自己漫山遍野地挖山芋和芭蕉根。十四日,运输队终于抵达,运来了八百发山炮弹,依旧是一粒粮食也没有。

        突然间,传来了龙陵已被攻克的消息。

        这是一个传令兵向第八十八师副师长熊新民报告的。很快,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的电话追过来了,问是否真的攻占了龙陵。熊副师长说,他刚吃了传令兵从龙陵带来的日本牛肉罐头,看来是占领了。——“攻克龙陵的消息连夜震动了国内,也传到了国外,但听说日本天皇却一口否认,说龙陵还在日军手中。”熊副师长带着部队向龙陵赶去,“刚开到城边,就遭到敌人的猛烈攻击”。果然,龙陵城还在日军手里。——“这是我一生在战斗中所发生的一大错误。前方没有一个连营长向我报告过占领龙陵的情况,只听传令兵说,便轻率地说是占领了,错误更大。”——或许,这是中国军队久攻不下的焦灼所致?

        距离怒江惠通桥七十七公里的龙陵,是坐落在一个小盆地里的交通重镇。这里是从云南保山到缅甸八莫和腊戍的必经之地。与腾冲一样,日军在占领期间修筑了坚固的外围阵地和城防工事。日军守军是第五十六师团工兵联队、第二炮兵大队、第一一三联队一部、第二师团第二十九联队第二大队等,总兵力约为千人,由工兵联队联队长小室钟太郎中佐统一指挥。

        此时,无论是松山还是腾冲都尚在苦战中,但日军还是从这两个地方都对龙陵派出了增援部队。其中最大的一股,是日军第一一三联队联队长松井秀治大佐带来的——他把危如累卵的松山交给了金光惠次郎少佐,自己带着一千五百余人前来增援龙陵。六月十四日,增援松山的日军受到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师、军直属搜索营、第六军新编第三十九师等部队的阻击。这也正是第七十一军再次向龙陵城发动攻击的时刻,远征军官兵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步兵尽量避免过早地发起冲锋,而是依靠持续猛烈的炮火消耗日军。六月十五日,远征军的火炮和美军的轰炸机从天空和地上持续打击,日军“连野战医院里的军医和野战仓库的军属都用手榴弹参加了战斗”,最终大部分复廓阵地还是被第七十一军官兵攻占。

        在美军战机的轰炸下,整个龙陵城已成一片废墟,日军在据点被炸坏后,只能连夜从街市上搬运烧剩的木材,以图在拂晓前将阵地修复完毕。第七十一军攻城部队冒雨冲锋,最后时刻几乎将龙陵全部占领,城内的日军据点只剩下几处,残敌也不足五百人。但是,松井秀治很快就突破了第八十七师二六〇团的阻击,于六月十六日抵近龙陵城。接着,从芒市方向增援来的七百余名日军也抵达龙陵城下。攻城部队拼死作战,想在增援日军进击城垣前拿下全城,可突破阻击的增援日军兵分两路突入城内,立刻与残余守城部队一起对第七十一军攻城部队展开凶猛反击,第七十一军部队苦战三天后被迫撤退。结果,不但攻城战功亏篑,且聚集在龙陵地区的日军增至近五千人。

        龙陵战局转瞬间处在了极端不利的态势中。

        第七十一军从龙陵撤出的消息,在盟军方面引起轩然大波。美军联络员问中国将领为什么撤退,得到的是令美国人一头雾水的“窘笑”:

        尽管得到许多报告说(日军)第五十六师团正在集合增援部队准备反攻,第七十一军并未加强和集中其可供动用的部队……龙陵城内的日军猛烈反攻,六月十六日结束时,第八十七师从龙陵被迫后退三里……第二天,宋希濂将军下令,第八十八师放弃龙陵附近阵地,向东北撤退八里到第八十七师的阵线上。美国第七十一军的联络员一再试图弄清楚日军一支小守备队怎能击退中国的一个集团军,所得到的只是中国官员的窘笑……第十一集团军没有派遣增援部队以迎击日军的反攻。六月十四日第十一集团军在龙陵后方的二十一个营只有九个营参加战斗。日军因此能以一千五百人的进攻击退一万名精兵。

        包括史迪威在内,盟军方面怀疑蒋介石是在保存实力,撤退的命令似乎是他下达的。蒋介石听闻后,严厉质问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到底是谁下的撤退命令,卫立煌没作解释,只把宋希濂打给他的电报给蒋介石转了过去:

        职部自巳阳(七日)围攻龙陵,各官兵连日浴血苦战,逐渐将包围圈缩小,先后攻克猛林坡、广林坡、老东坡、南东坡、封家坡、桅杆坡、文壁坡脚、文营营、赵家祠堂各据点,之敌不过二百人,仅凭西山坡、黄土坡、观音寺三据点负隅顽抗。龙陵收复,本已指顾可期,惟敌工事坚固,决非步兵兵器所能摧毁,乃因连日天雨,飞机既未能输送弹药,又不能协力轰炸。兵站输力薄弱,亦不能及时追送粮弹,以致迁延数日,未能将敌防御核心迅速扫荡。又因第二十集团军方面进展稍缓,未能同时进出腾冲附近,致腾敌抽出兵力二千余附大野山炮,用汽车输送南下增援。虽经我八十七师主力删日(十五日)在邦乃以南高地占领阵地,激战两日,我已伤亡甚大,铣日(十六日)黄昏被敌突破阵地左翼,冲入龙陵。各官兵目睹功败垂成,各个噓声叹气。现腾敌主力已南移龙陵,难免不豕突狼奔,企图向我第七十一军先行击破。为谋整顿态势,先事站稳脚步,即令第七十一军除以一部固守现有阵地外,主力暂转移镇安街以西坌田坝、赵家寨、五四五〇高地及红木树之线;第二军除以一部联系我第七十一军左翼,固守邦武山、象达各阵地外,主力暂位置于小黑山、大硝河各高地之线,一面向松山、平戛之敌严行肃清,然后再以第二十集团军协力围攻龙陵。惟第二十集团军主力应饬先行进出龙陵以北地区,俾使敌不敢继续东犯,并恳加派得力部队及大批飞机,协攻松山,期将该敌迅速肃清,俾而后补给圆满,后顾无忧。

        如果这封电报属实,确是宋希濂决定暂时停止围攻龙陵。他的理由是:由于松山和腾冲方面作战不力,导致龙陵承受的压力过大。第十一集团军已筋疲力尽,如要拿下龙陵,须等腾冲和松山方面都打完了,再与第二十集团军部队一起攻打龙陵。同时,还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给第十一集团军提供“圆满”的补给。

        实际上,即使没能得到充足的补给,第十一集团军也没有停止作战,因为增援龙陵的日军对第七十一军的反击越来越猛。六月二十一日,日军沿着滇缅公路,在坦克的助战下,向第八十七师二五九团阵地发起猛攻,傍晚深沟阵地被日军突破,长岭岗阵地也岌岌可危。宋希濂命令第二军第七十六师二二七团增援第八十七师,日军也向长岭岗阵日军再次发动全线猛攻,第七十一军主力开始后撤。日军紧追,位于勐冒街附近的集团军总部指挥所遭到日军的炮击。宋希濂决心一拼,命令投入第七十一军的全部预备队,再从第二军第七十六师将二二六团调来。双方在黄草坝、周家寨、空树坡、香菰岭一线激战——阵地犬牙交错,战局极其险恶。最后时刻,宋希濂把刚配置给他的第八军荣誉第一师投入了作战,同时命令第二军主力猛攻日军的后方交通线。至二十七日,战局稍缓。二十八日,宋希濂亲抵第一线督战,第七十一军的第八十七、第八十八师,第二军的第七十六师,第八军的荣誉第一师分别在龙陵外围转入攻势,官兵们昼夜轮番抢攻以扭转战局。战至三十日,自增援龙陵一个月以来,日军已伤亡千人以上,武器弹药消耗很大,已经呈现出衰势。第十一集团军抓住时机顽强推进,终于再次逼近龙陵城区,恢复了包围态势。

        此时,松山还没攻克,滇缅公路尚未通车,第十一集团军的补给依旧十分困难。后勤部门似乎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因运输物资的路线在险峻山峦中绕行,仅驮马就在崎岖的山路和连日大雨中倒毙了三千多匹,运上来的无论是食品还是弹药均不能满足作战的基本需求。

        七月二十四日,天气出现好转迹象,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决定再对龙陵发动攻击。

        这次攻击有了不小的进展,龙陵城外日军的数个据点被攻克,远征军大大压缩了对龙陵的包围圈。而在西北方向,随着松山战局的发展,日军已不能控制滇缅公路,运输物资的汽车可沿公路抵达腊勐,把物资卸下来后,人背马驮绕道二十公里,抵达滇缅公路的八百零一公里处,再从那里用汽车将物资运至黄草坝前线。第十一集团军官兵的供给因此得到极大改善,到了八月上旬,宋希濂认为补给已经绝对“圆满”,于是决定对龙陵发起第三次攻击。

        八月十四日,炮兵对龙陵开始猛烈轰击,美军的十四架战斗机和二十四架轰炸机也前来助战。老东坡是龙陵外围日军最重要的堡垒群,坚固堡垒多达十九个,新编第二十八师在第八十八师一部的协助下苦战一周,终于把十九个堡垒全部攻占,毙敌四百余名,但新编第二十八师的主攻团伤亡惨重,全团千余官兵仅剩二百余名。二十四日,攻击部队突入龙陵市区,市区内的残余日军不足四百人,龟缩在西山坡、红土坡、伏龙寺等几个孤立据点内顽抗。

        龙陵日军不可能支持太久了。

        但是,眼看就可攻陷全城之际,战局再次发生逆转。

        为挽救缅北和滇西危局,日军第三十军制订了代号为“断”的作战计划,其目的是:“军要将主力集结于芒市周围,在龙陵方面击灭云南远征军主力之后,前出到怒江一线,在援救腊勐(指松山)、滕越(指腾冲)守备部队的同时,并切断中印联络线。”为此,第三十三军所有兵力开始向芒市集中:第五十六师团得到了从国内补充的二千多兵力,在芒市附近赶修据点式防御工事,并大量储备物资;由今冈宗四郎大佐指挥的第一四六联队也从缅北撤往芒市;第二师团由师团长冈崎清三郎亲率第十六联队全部、第四联队和第二十九联队各一部也转移到芒市附近;再加上芒市原来的守军,日军在芒市及其周边集结的兵力达到了万人以上。本多政材的军战斗指挥所也从缅北撤到了芒市。

        从中国远征军攻入龙陵市区的八月二十四日开始,集结在芒市附近的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和第二师团的七千多兵力,沿着芒市到龙陵的公路急速向北推进,企图以强大的攻击态势迫使中国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退出龙陵。二十五日,日军先头部队在龙陵以南与第七十一军搜索营遭遇,一部日军直接冲进了岌岌可危的龙陵城。接着,日军在龙陵城下与新编第三十九师、新编第二十八师和第九师等部队展开大规模激战,日军孤注一掷的进攻令新编第二十八师八十二团的阵地三次得而复失。新编第三十九师与日军反复争夺南天门、张金山和双坡等阵地,最后全师竟然仅剩下百余官兵,师长洪行单人乘吉普车突围,中途翻车身亡。

        战局极度危急之时,由昆明驰援而来的第五军第二〇〇师——中国陆军中最精锐的机械化部队——于九月六日抵达龙陵前线。接着,九月七日和十四日,中国远征军攻占松山和腾冲的消息传来——“断”作战的主要目的是解救松山、腾冲和龙陵,松山和腾冲的失守导致“断”作战立即失去了意义。同时,日军第三十三军集结在滇西和缅北的总兵力约为两万一千人,但目前“病、伤、亡的人数已达七千二百名”。中国远征军攻占松山后,炮兵十团和七团立即赶到龙陵附近支援第十一集团军作战,第十一集团军部队乘势反击日军后续增援部队,日军因无心恋战掉头向芒市回撤收缩——撤退中被击毙者甚多,仅运进芒市的“重伤员就有一千二百多名”。

        “断”作战停止了。

        已是九月中旬,尽管龙陵城里的日军不多,但中国远征军依旧未将其攻占。

        此时蒋介石与美国方面的矛盾再次加剧,导火索是中国境内的日军发动了新的攻势,蒋介石命令卫立煌把部队从龙陵撤到怒江以东以保卫昆明。

        九月十五日,史迪威被蒋介石召到重庆。蒋介石的谈话令史迪威对他的反感达到了顶点——“一个半小时的废话和胡说八道。他想从龙陵撤退,这个疯狂的小杂种。”史迪威立即给马歇尔发去电报,说他坚决反对蒋介石的决定:“我们是为通向中国的一条公路而作战,只要龙陵在我们手中,我们就能整个控制这条公路。”史迪威认为蒋介石之所以作出这一决定,是因为中国国内战场上的国民党军连续溃败——“他害怕如果我们在龙陵打了败仗,日军就要进军昆明。”

        至于蒋介石为什么在攻坚龙陵的最后时刻提出终止作战,由于档案资料匮乏,一时难以窥其真相。仅从表面上看,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军队在滇西和缅北作战时,广西方向的对日作战局面正在极度恶化,日军大有冲进云南乃至四川的态势。

        十九日,由于史迪威以及马歇尔的作用,罗斯福给蒋介石发来一封几乎带有“最后通牒”性质的电报,且他要求这封电报须由史迪威面交蒋介石,以避免中国外交部对电文进行使其变得温和的修饰:

        读了关于中国局势的最近报告之后,我的参谋长联席会议和我都深信,你于最近的将来将面临我所担心的灾难。你的Y(指中国远征军)部队渡过萨尔温江,奋勇作战,对缅北战役作出了有价值的支援。但我们认为,除非他们获得增援和你的全力支持,你就不能指望从他们的牺牲中有所收获,除非他们对打通滇缅公路继续作出协助,他们的牺牲就将毫无价值。再者,你中止渡过萨尔温江的进攻,或提议撤退部队,正是日军所企求的,他们之所以在华东发动攻势也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日军知道,如果你继续进攻以配合蒙巴顿即将发动的攻势,通向中国的陆路交通线就会在一九四五年初期打通,中国的继续抵抗和你的控制权的保持就将得到保证。反之,如果你不对你在缅北的师提供人力,如果你不向萨尔温江部队派遣增援,并撤退这些部队,我们就将失去打通中国陆路交通的一切机会,并立即危及飞越“驼峰”的空中航线。对此,你自己必须准备接受其后果,并承担个人责任。

        最近几个月来,我曾再三敦促你采取果断行动,以抵御愈来愈迫近中国和你的灾难。现在你仍然没有任命史迪威将军指挥中国的一切军队,我们将面临失去华东重要地区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日军占领桂林将使昆明空运终点站处于不断遭受袭击的威胁中,减少“驼峰”吨位,并可能切断这条航线。虽然我们正在世界各处迫使敌人败退,这在相当时期内对中国的局势也无所裨益。我们的部队通过太平洋迅速前进,但除非你现在采取有力行动,这个前进对中国来说也为时过晚了。只有你方立即采取果断的行动,才能保全你多年来奋斗的成果以及我们为了支持你而作出的努力。否则,政治和军事方面的考虑都将因军事上的惨败而落空。

        首相(指丘吉尔)和我在魁北克刚刚决定全力加紧军事行动以打通中国陆路交通线,这一决定是假定你将坚持不懈地从萨尔温江方面发动进攻而作出的。我确信你当前要阻止日军达到其在华目的的唯一方法,就是立即增援你方在萨尔温江的部队并发动攻势;同时,让史迪威将军能够毫无约束的指挥你方的全部军队。我要求采取这样的行动,不仅有利于实现我们的上述决定,而且也可以使得美国建议继续维持和增加对你方的援助所做的努力能够充分发挥作用。我们是在欧洲和横渡太平洋进行另外两个战役的时候这样做的。由于你的远见,在这次战争中你领导并鼓舞了你的人民,我相信你将意识到立即采取行动的必要性。在这封信中,我十分坦率的表达了我的想法,因为我们这里的人都清楚地看到,如果再事拖延,你和我们为了挽救中国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史迪威日记记载:“我把这包辣椒面递给了他,然后叹了一口气坐下来。这一枪打中了这个小东西的太阳神经丛,然后穿透了他。这是彻底的一击。但他没有脸色发青,丧失说话的能力,他的眼睛眨都没眨。”——蒋介石对史迪威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坐在那里,“轻轻地摇着一只脚”。

        史迪威回到他在重庆的住所,看到长江岸边的山城“灯火齐明”。

        而蒋介石在那一天的日记中写道:“上帝使我耻辱与痛苦,何一至于此!”

        罗斯福的这封电报,无论从哪方面讲,都超出了外交文件应有的礼仪底线以及国与国之间应有的关系准则。更令蒋介石愤怒的是,他注意到罗斯福这封电报签署的时间是九月十八日,这是日本入侵中国的国耻日,尽管不能断定罗斯福是有意要在中国人的伤口上撒盐,但蒋介石的苦闷无以复加。

        蒋介石命令位于龙陵的第十一集团军就的休整补充。

        此时,从保山到龙陵的公路畅通无阻,前线部队给养充足。龙陵城内的残余日军不足千人,芒市方面的日军因损失过大已没有增援和反击的能力,中国远征军攻占龙陵只需最后一击。但是,在龙陵周边,第十一集团军的休整补充时间长达一个多月。

        蒋介石决心面对与美国决裂的最坏局面。

        蒋介石与史迪威由来已久的面和心不和注定要公开化了。

        蒋介石向罗斯福提出了撤换史迪威的要求。他告诉罗斯福,中国战场与同盟国其他战场有着“不同之特性”,在这一战区内作战的只有中国的军队和人民,战场本身也皆为“中国本国之土地”,因此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必须保持中国战场“独立自主之主权”。那么,战争期间的人事应由中国政府进行抉择,否则即会损害同盟国一贯主张的“尊重各国主权之精神”。具体到史迪威的问题,蒋介石认为他已多次拒绝执行自己的命令,这严重妨碍了中美两国“军事互助之宗旨”,要求美国另派能与中国合作的指挥官,且最重要的是“能诚意接受”作为中国战场统帅的他的命令。

        蒋介石与史迪威不可调和的矛盾,作为中国抗战期间中美外交史上令人瞩目的事件之一,所折射出来的军事、政治、文化等诸方面的深层次问题,远远超出中美两国对一位军事将领在任命和使用上的矛盾。一般说来,矛盾可大致归结为三个方面:

        一是兵权问题。史迪威有着坚定不移的指挥要求,在与蒋介石对中国军队的指挥权进行了明争暗斗后,如今由美国总统直截了当地提出让史迪威指挥中国的一切军队,这让蒋介石忍无可忍。兵权是包括蒋介石在内的中国军阀的命根子,不要说中国军队的兵权绝不能也没有任何道理交给一个外国人,从蒋介石维持其统治权的角度上讲,他也绝不会把中国军队的指挥权交出去。对史迪威而言,他的雄心是全面指挥中国抗日军队与日军作战,他坚信只要把那些腐败无能的军事将领剔除干净,最为吃苦耐劳的中国军队一定能打胜仗。为此,他运用代表美国监督对中国援助的权力不断向蒋介石施压。不愿意放弃哪怕局部兵权的蒋介石,一方面必须获得美援,一方面又要保持对军队的绝对控制,两难之中对史迪威的积怨逐渐堆积,已逼近爆发的临界点。

        二是包括史迪威在内,抗战时期到达中国的美国人,无论是军事将领、新闻记者、政府顾问,乃至散布在中国军队里的教官和联络官,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从美国的政治观念出发,认为国民党政府是一个独裁专制的、与美式民主理念完全相反的政权。曾在中国任驻华武官的史迪威的看法更为透彻,而由于性格所致,他对国民政府乃至蒋介石本人的抨击露骨而尖锐:“蒋介石是一党政府的头头”,“他现时组织了十万人的特务系统”;“他不会努力认真打仗。他想不费力气的结束战争,获得大量供应物资,从而使得他的体制可以永久存在”;“他对战争的重大损害应负责。南京、兰封。长沙和衡阳。桂林和柳州。对共产党人的封锁”。几位美国记者对史迪威进行采访后,有过如下记述:他要我们知道,从珍珠港事件发生的那天起,“这个狗娘养的无耻之徒就从来不想打日本”——“这场战争中每次犯下的大错,都可以直接从蒋介石那里找到根子”:蒋介石随意撤销史迪威发布的作战命令;蒋介石“以电话命令前方部队在他一无所知的边远地区进攻或撤退”;“蒋介石说谎,盗窃和囤积军用物资”以为“在未来的内战中打共产党”。

        三是共产党问题,这或许是史迪威与蒋介石之间矛盾的最深症结。史迪威主张应该同时武装共产党的抗日部队,提出把美国援华武器拨出一部分武装敌后战场;认为蒋介石部署在陕甘宁边区周围的二十万精锐部队,对于正在对日作战的中国来说“是巨大的人力浪费”。——“中国所有政党的团结是至关重要的。进一步说,这样一种由对共同敌人进行的共同战争所决定的团结,将会使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大国走向和平,使她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面对和驱逐一切外来敌人”。而且,一旦美军为进攻日本本土在中国华北登陆,“共产党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史迪威写信给马歇尔:“如果允许蒋介石及其一伙控制(租借法案)供应物资,你知道谁将得到供应,你也知道谁得不到供应。我们总得想办法将武器交给共产党,他们是要打仗的。”史迪威说他仅凭自己“所见到的一切来判断国民党和共产党”,而在目前阶段只要对日作战就是美国的盟友。——将选择的天平向共产党倾斜,无论是出于朴素的看法还是出于政治胁迫,都是蒋介石绝对不能容忍的,尤其是史迪威代表着美国政府。

        二十五日,蒋介石复信罗斯福,口气揶揄且强硬,表示他和史迪威都可以单独指挥中国军队,但两个人实在无法共同指挥。既然他现在是中国国民政府的首脑,那么美国人史迪威就必须离开。——“我看得很清楚,史迪威将军无意同我合作,而实际上是认为他在奉命指挥我。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我相信你会理解,日后史迪威将军将完全不听从我的指挥。我必须严肃的声明,我将根本不能企望史迪威将军会遵从我的指挥。假如不顾理智和经验,我竟然决定任命史迪威将军为最高司令官,我就会明知故犯地招致不可避免的灾难。”

        最后令罗斯福改变态度的是总统特使赫尔利。

        赫尔利来华的重要使命有二:一是调和国共两党的关系,说服两党领袖能相互让步,以建立一个带有美国民主样式的联合政府;二是调和蒋介石与史迪威的矛盾,并说服蒋介石把军队指挥权交给史迪威。但是,赫尔利的两个基本立场意味着他无法完成使命,即一切为了美国利益以及坚决反共。

        赫尔利认为战争时期,要维持抗战中国的战场,就必须维护蒋介石的政权。来华之前,他特地绕道苏联,在得到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不支持中国共产党的保证后,来往于重庆与延安之间调和国共两党关系的他,显然倾向于支持国民党。关于史迪威的问题,蒋介石似乎早有准备,他把撤换史迪威的理由以及中美关系的重要性都讲述得淋漓尽致,令赫尔利意识到事情已无任何斡旋的可能。蒋介石决意在三方面决不让步:一是中国信仰的三民主义,美国人别把美国式的民主和中国扯上关系;二是国家主权,美国人不要试图控制中国,包括军事指挥权;三是个人尊严,美国人必须为蛮横无理付出代价。宋子文明确地告诉赫尔利,为了上述三项原则,中国将不惜任何牺牲,否则,中国留在同盟国内赢得战争,还不如没有同盟国输掉战争。

        赫尔利在给罗斯福的信中表示,既然美国的目的是为防止中国战场的崩溃,那么除了蒋介石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能与美国有现在这种程度的合作。总统目前面临的问题,是在蒋介石与史迪威之间作出选择——“您和蒋介石之间其实没有其他的歧见。蒋介石已经答应了每一个您的要求和建议,唯一的例外是史迪威的任命问题”——那么,为了美国的国家利益必须撤换史迪威: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这场争议中支持史迪威,你就会失去蒋介石,也就很可能会失掉中国……假如我们让中国崩溃的话,假如我们无法使中国军队继续抗日的话,尽管上天所有的天使都认为我们支持史迪威是对的,它也不能改变历史的定案,美国将在中国遭遇失败……因此,我恭请您解除史迪威的职务,另派一名美国将军在蒋介石的领导之下,指挥所有在中国的陆空军部队。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九日,罗斯福致电蒋介石同意召回史迪威,任命魏德迈接任中国战区参谋长和驻华美军总司令的职务。

        蒋介石要给史迪威颁发一枚青天白日特级大勋章。

        史迪威没有接受。

        二十一日,史迪威飞离重庆。他佩带着自己的战利品——一柄日本人的武士刀。阴雨中,宋子文前来送行,接着何应钦也赶来了,史迪威并没跟他寒暄,直接登上了飞机。

        史迪威先飞昆明,在他战斗过的地方短暂停留——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部所在地保山、密支那——然后飞抵印度的新德里等地。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见中缅印战区,因为这一战区自他离任时起,已被分割成由蒋介石指挥的中国战区和由索尔登指挥的缅印战区。史迪威于十一月二日飞回美国本土,在机场迎接的只有他的妻子。

        撤换史迪威,被认为是美国扶蒋反共政策的开端。在以后的历史中,史迪威事件始终被当成一个政治事件,他被描绘成一个受到中国共产党影响的人,说共产党人试图利用他搞垮蒋介石。但是,只要了解中国以及中国抗战史的人,对此会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这种说法简直把事实歪曲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它把封建中国崩溃的责任强加在几个美国人头上,简直好像是宣称一所房子的倒塌是由于邻居打了一个喷嚏。其实这所房子一个世纪以来一直在腐朽倾塌,而房子的主人还不断地挖自己房子的墙脚,这样房子难道不会倒塌吗?

        史迪烕则说:“蒋介石这个人想要用武力同一种思想作斗争。他不懂得那种思想,也不懂如何使用武力。”

        史迪威不是一名政客,只是一位军事将领而已。从军事上讲,他严格按照西点军校的准则行事,渴望打胜仗并获得军人的荣耀,为此既执着又强硬。从政治上讲,他幻想着即使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里,也能按照美国的样式有所建树。史迪威赋予自己的职责,是训练出一支能够作战的中国军队,配备美式装备后反攻缅甸,重新打通抗战中国的国际援助通道,然后带领这支经过作战洗礼的部队,参加盟军对日本本土的总攻。虽然这一职责是纯军事的,可自始至终无不关涉政治,甚至是中美两国的政治。史迪威没有明白的是,“战争在最高一级是受政治支配的”。——“一百年来无数的西方传教士、顾问、牧师始终想改造中国,其结果只是把这个国家弄得动荡不安,而史迪威可视为这些人中的最后一位。”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史迪威参加了在东京湾举行的日本投降仪式。五天以后,作为美军第十集团军司令,他主持了琉球群岛日军投降仪式。

        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赢得全部胜利后,史迪威提出想到胜利后的中国去看看,马歇尔没同意,蒋介石也不同意。

        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二日,史迪威因胃癌在美国去世。

        史迪威黯然离开中国的第四天——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五日——耽搁一个多月的龙陵总攻令终于下达。

        二十九日,第二〇〇师六〇〇团率先从右翼出击。接着,第八十七师和第三十六师从左翼出击,荣誉第一师直接攻城。十一月一日上午,荣誉第一师一团攻占城内海关和观音寺,三团攻占段家祠堂和段家公馆。晚上,龙陵日军残敌分成小股突围,中国官兵分路围追堵截。芒市方向的日军多次试图增援,因远征军部队切断了公路,炮兵在芒市以东制高点上开设了阵地,芒市已完全被置于火力打击下。十一月六日上午,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在龙陵城内举行了升旗仪式,宣告收复龙陵。

        从六月五日第一次攻击龙陵开始到彻底结束战斗,历时五个月的龙陵城攻坚战其进程缓慢而蹉跎。参加攻坚战的中国远征军各部共伤亡和失踪二万八千三百八十四人,其中士兵阵亡九千六百三十三人,负伤一万四千六百零二人,失踪二千四百六十二人;军官阵亡五百二十五人,负伤一千一百零九人,失踪五十三人。龙陵之战是中国远征军在滇西反攻作战中毙敌最多的一战,共毙伤日军一万零三百六十四人,俘虏二百六十六人。

        得知腾冲和龙陵守军均被歼灭,日军第三十三军司令官本多政材黯然感叹道:“活到现在还没有尝到过如此悲痛的滋味。”

        中国远征军拿下龙陵后,滇西战事的胜利已无悬念。

        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乘胜全线进攻,十一月二十日攻克芒市,十二月一日攻克遮放。遮放战线崩溃后,日军在中缅边境组成新的防线:五十六师团约九千人在畹町附近;第四十九师团第一六八联队约一千二百人在新维附近;第十八师团第五十五联队约一千二百人和第二师团第四联队约一千人在南帕卡附近;第三十三军直属部队约三千人防守腊戍附近。

        蒋介石督促卫立煌立即攻击中缅边境处的重镇畹町。

        卫立煌因兵力不足和准备不够而要求推迟,但蒋介石认为中国驻印军已经攻占八莫,正向中缅边境的南坎推近,这是中国远征军彻底将日军赶出云南国境,与驻印军会师的大好时机,于是一再急电催促。

        在蒋介石的严令下,十二月二十五日,卫立煌下达了攻击畹町作战命令:第五十三军在右翼,推进到日岗、景坎和遮勒一线,阻击勐卯附近的日军增援畹町,然后转进畹町以南截断滇缅公路;第六军为中央军,第二军为左翼军,分别在帕赖至拱撒、谢连至猛古街之线向畹町实施猛攻,把日军包围在畹町盆地中加以歼灭;第七十一军为攻击总预备队。为了尽快攻克畹町,卫立煌还把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师配属给了第二军。

        十七日,攻击开始。

        此时的日军已经无力反击。

        畹町周围第五十六师团的阵地,按正面方圆十公里构筑,敌人兵力超过我守备部队兵力十余倍。由于敌人从阵地的间隙到处均能侵入,炮兵阵地终于受到攻击而陷入混战……敌我战线,自畹町至南坎纵深达三十公里,师团无一名预备兵力,为处置与日倶增的伤亡者,以及积聚在战线内,特别是在南坎的军需品,尤其是弹药的后送而苦恼……敌我兵力之比恰好是十五比一,与龙陵会战当时比较,虽无大的差别,但敌人现在已把全部兵力集中到一个战场,且占有东西夹击的有利战略态势。相反,我方全部兵力,因大范围地分散展开,已经没有采取任何计策之余地。预测军的命运也只有一周的时间了。

        鉴于日军随时可能撤退,第十一集团军代总司令黄杰命令加速攻击(此时宋希濂奉军令部之命去陆军大学受训)。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七日,第七十一军主攻畹町,畹町周边的日军据点相继被攻占,日军守军残部向西南方向溃败。与此同时,为堵住日军的后路,第五十三军在畹町以南截断了滇缅公路。

        密支那战役结束后,奉重庆军事委员会的命令,中国驻印军所属各师进行重新编组:新编第一军,军长孙立人,下辖新编第三十八、新编第三十师;新编第六军,军长廖耀湘,下辖新编第二十二师,第五十、第十四师。一九四四年十月,新编第一军沿着密支那至腊戍的公路进攻八莫;新编第六军则在密支那至曼德勒铁路线以东进攻瑞古,以在八莫以西切断日军的退路。战至十二月十五日,新一军攻占缅北水陆交通要地八莫。之后,大军急速南下,向缅北最东端靠近中缅边境的南坎发起攻击。驻印军指挥部向南坎战场配属了大量的战车和火炮。新编第三十师的两个团,在一个浓雾缭绕的早晨,一个团从背后一个团从侧面发起攻击。一月十五日,新编第三十师官兵攻占南坎——“战壕中到处都是被击毙的敌人的尸体和被毁的武器。”因为英国人不允许中国军队向南深入缅甸,于是中国驻印军转头向北,即向着国境线的畹町方向急速前进。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一日,中国驻印军新编第三十八师攻克滇缅公路上的日军残余据点,与滇西中国远征军第五十三军第一一六师二四八团取得了联系。二十三日,新编第三十八师与第五十三军部队同时推进到畹町以南位于缅甸境内的芒友东南地区。二十七日,经过四天的激战,新编第三十八师攻克芒友。至此,中国远征军和中国驻印军在芒友胜利会师。

        中国西南的国际交通线完全打通了。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八日,中国驻印军和中国远征军在芒友举行盛大的会师典礼。会场设在一座小山的下面,中国驻印军新编第三十八师政治部和工兵营的官兵,用丝质降落伞为主席台搭建起一个顶盖,还在台前铺设了一个巨大的表示胜利的红色英文字母“V”,并在通向祖国那边的路口悬挂起上书“欢迎驻印新一军凯旋回国”的横幅。上午九时,身穿黄色卡其布军装的中国驻印军官兵和身穿灰色军装的中国远征军官兵从不同方向走进会场。中、美两军高级军事将领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美国缅印军总司令索尔登、中国驻印军新一军军长孙立人等走上主席台,乐队高奏中、美两国国歌,两国国旗冉冉升起,礼炮声在山谷中回荡。

        驻印军和远征军的官兵们高呼着“打到东京去”的口号,不禁热泪横流。自一九四二年日军进攻缅甸直至中国滇西,迄今已经整整三年,驻印军官兵远离祖国,远征军官兵枕戈待旦,在之后发起的反攻缅北和滇西的作战中,他们吃尽人间苦楚,英勇无畏,顽强不屈,十三万官兵付出了年轻的生命,其中数万忠骸长眠在缅北的崇山峻岭和密林河谷中。这些浸满鲜血的英灵,永远光耀着中国抗日战争史以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史。

        同一天,中印公路通车典礼在滇缅交通要冲畹町举行。

        中印公路,就是中国驻印军官兵在前面作战,中美工兵部队在后面修筑的那条公路。公路从印度东北边界处的利多起始,穿越缅北和滇西抵达昆明,主线全长一千五百多公里,其间跨越了十三座海拔两千米以上的高山以及无数条贯穿中缅两国国土的江河,还有缅北胡康河谷、孟拱河谷地带渺无人烟的原始山林。与这条公路一起铺设完成的,还有当时世界上最长的长达一千八百多公里的输油管道。为了这条国际援助通道,无论是作战还是筑路,中美两军官兵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因此这条公路也被称为“华美路”。而盟军正是沿着这条路向缅北日军发起反攻的,所以这条公路还被称为“到东京之路”。

        通车典礼会场设在中缅边境第三十七号界碑边,在公路上搭起来的巨大牌楼上,“ROAD tO tOKYO”(到东京之路)的标语十分醒目。中国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宋子文专程从重庆赶来主持典礼,美军第十航空队司令戴维斯、第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和中国驻印军、中国远征军以及美军缅印军的部分将领与官兵应邀参加。索尔登将军宣布“中印公路通车”之后,当他在致辞中说到“今天是同盟国最高兴的一天,是日本最不高兴的一天”时,几十架前来助兴的美军飞机从上空呼啸而过,典礼会场欢声雷动。而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在欢呼声中驶入了中国国境——沿着中印公路开往中国的第一支运输车队,在美军工程兵少将、中印公路指挥官皮克的率领下,中美各一百二十名官兵驾驶着一百二十辆满载各类军火的卡车、牵引着各种火炮的拖曳车、配备着医药救护物资以及食品的特种车,还有八辆军用吉普车,于一月十二日从印度的利多出发,翻越野人山、穿过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在典礼气氛到达高潮时驶过了中缅边境处那座公路上的小桥。进入中国国内的畹町后,皮克的车队在三架美军战斗机的护送下,一路向北经过龙陵、保山、下关、楚雄到达昆明。皮克少将把首次运达的物资清单,交给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昆明行营主任、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龙云回赠的礼物是一面锦旗,上面绣着四个大字:胜利之路。

        这一天,蒋介石在重庆发表了题为《中印公路开辟之意义》的广播演说:“我们打破了敌人对中国的封锁。请允许我以约瑟夫·史迪威将军的名字为这条公路命名,纪念他杰出的贡献,纪念他指挥下的盟军部队和中国军队在缅甸战役中以及修筑公路的过程中作出的卓越贡献。”——“史迪威公路”自此蜚声全世界。而远在美国的史迪威也在美国广播电台发表讲话,他赞扬了为修筑这条公路而战斗的所有人,步兵、工程兵、医务人员、空军人员、汽车人员、劳工——唯独没有提到他自己,好像他没有到过那里一样。

        中国驻印军和远征军会师后,掉头向南,与英印军第三十六师一起兵分三路直指腊戍。从二月底至三月初,东路的新一军官兵,翻越山岭,渡过南图河,一路猛战拿下日军的一百四十多个大小据点,最终力克腊戍以北的战略屏障新维;然后通过绵延的山地,渡过南育河,采取正面强攻、两翼包抄的战术,攻下缅甸东北部的战略要地、滇缅公路上的重要物资中转地腊戍。而位于战场西路的英印军第三十六师于伊洛瓦底江东岸不断清除日军的据点后向南推进,抵近曼德勒东北方向的乔梅(今皎梅)以北;位于战场中路归新一军指挥的第五十师攻占南渡后,沿着南渡通往曼德勒的公路清扫日军残敌,日军面临着最后的崩溃不守即退,第五十师官兵风卷残云一般一直打到曼德勒东北方向的乔梅,三月三十日与英印军三十六师会合。

        至此,缅北的残余日军全部撤到缅甸南部去了。

        中国驻印军和滇西远征军的反攻作战结束。

        日军缅甸方面军(陆军)共计出兵三十万三千五百零一人,战死十八万五千一百四十九人,其余全部撤出战场。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对日作战的胜利近在眼前。

        但是,中国西南一隅传来的捷报,反而加剧了一九四四年下半年国人在审视战局时的恍惚:在中国驻印军和远征军赢得反攻胜利的同时,在中国国土的南部日军长驱直入冲进了广西。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就会意识到:重庆的后门安全了,但前门却岌岌可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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