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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失控·机器、社会与经济的新生物学13.3 一位造访他用多边形创造出来的天地的神祗

13.3 一位造访他用多边形创造出来的天地的神祗

        几年前,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一个长着一头蓬乱头发的男人创造出了一个人造世界。那实际上是一个模拟的场景,在这个场景中,一座蕨状穹顶横架在栗色方砖铺就的阿拉伯风格地板之上,与其相伴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红色烟囱。这个世界没有物质形式。两个小时之前,它还只不过是这个男人头脑中幻想出的地狱世界。而现在,它是一个在两台硅谷图形公司的计算机上循环流传的梦幻仙境。

        这个男人带上了一付神奇的目镜,然后爬进了他的这个拟境之中。我也跟在后面爬了进去。

        就我所知,1989年夏天这次对一个人的梦境的造访,是第一次有人创造出即时幻想,并邀请他人一同分享。

        这个男人就是杰伦·拉尼尔,一个圆滚滚的家伙,扎着一捆牙买加拉斯特法里教式的长发绺,咯咯笑的时候有些滑稽,总是让我想起芝麻街的那个大鸟先生。他对在梦想世界里进进出出的事情满不在乎,说起这次旅行时的口吻就像某个研究“对方”多年的人一样。杰伦公司办公室的四面墙上展示着过去那些试验用的魔法目镜和手套,这些都已经是化石级的古董了。一些常见的计算机硬件和软件装置堆满了实验室的剩余空间,包括烙铁、软盘、苏打罐,以及缠绕着各种线缆和插头而又到处是破洞的紧身服。

        美国宇航局等机构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研发这种生成可造访的世界的技术了。许多人都已进入过无实体的想象世界。这些都是一些为研究而存在的世界。而杰伦通过边做边摸索,发明了一种费用低廉的系统,其运行效果甚至比那些学院装置还要好,并且他所建立的是一个极不科学的“狂野世界”。杰伦为他的研究成果起了个响亮的名字:虚拟现实。

        要想能进入到虚拟现实中去,参观者需要穿上一套连有许多线缆、可以监控主要身体运动的制服。这套行头还包括一个能够传达头部运动信号的面具。面具里面有两个小型彩色显示器,通过这两个显示器,参与者就能够获得立体现实的观感。从面具后面看出去,参观者宛如置身于一个三维虚拟现实之中。

        绝大多数读者对“计算机生成现实”的概念其实并不陌生。因为在杰伦这次演示之后的几年中,虚拟现实的日常化前景已经成为杂志和电视新闻专题的常用素材。这种超现实性被一再强调,最终《华尔街日报》用“电子迷幻药”这个大标题来形容虚拟现实。

        我必须承认,当第一次看到杰伦消失在他的世界中时,“迷幻药”这个词正是我当时的感觉。我和几个朋友站在边上,看着这位29岁的公司创始人面带电气化呼吸器面罩,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地慢慢走着,大张着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将身体扭成一个新姿势,一只手推着空气,却什么也没抓到。在探索他这个新铸就的世界时,他像一个熟悉慢动作的人一样,将身子从一种扭曲状态变换到另外一种扭曲状态。他小心翼翼地爬过地毯,不时停下来审视眼前空气中某个别人看不见的奇观。看着他干这些事感觉有些诡异。他的动作遵循着某种遥远的内在逻辑,一种完全不同的现实。而杰伦则会间或发出一声欢叫,打破周围的平静。

        “嘿!这个石灰石底座下面是空的!你可以爬进去,看到红宝石的底部!”他兴奋地高声叫道。底座是杰伦自己创建的,顶端装饰着红色的宝石,但是杰伦在设计它的时候却没有花心思考虑这些红宝石的底面是什么样的。一个完整的世界对于人脑来说太复杂了。模拟世界则能够演示出这些复杂性。杰伦不停地报告他这个“神”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中没有预见到的各种细节。杰伦的虚拟世界和其它的仿真一样:要想预测到底会发生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运行它。

        仿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置身于其中也是一样。玩具世界早在很久之前就由人类创造出来,它甚至可以被看成是人类出现的一个标志性征兆,因为考古学家们往往把墓葬中的玩具和游戏视为人类文化的证据。毫无疑问,制作玩具的强烈愿望在个体发展的早期就出现了。儿童们沉浸在他们自己的微型人造世界里。洋娃娃和小火车在严格意义上说就属于仿真的微观世界。我们文化中很多伟大的艺术作品也是如此:波斯的微型画艺术,现实主义的彩色风景画,日本的茶园,也许还要算上所有的小说和戏剧。这些微小的世界啊。

        不过,在计算机时代——或者说,在仿真时代,我们在更大的带宽上创造着这些微小世界,并且使其有更多的互动和更深入的体现。我们已经从静止的小塑像演进到动态的“模拟城市”。有些仿真,譬如迪斯尼乐园,已经不再是那么小了。

        事实上,只要给它能量、给它可能的行为以及成长的空间,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某种仿真。我们所身处的文化,可以仿真出上百万种物品,所需的只是一点点智能和电力。电话交换机中听到的接线员声音是仿真的,广告片中汽车变成了老虎,假树和能动的机器鳄鱼在一起就变成了休闲乐园里的模拟丛林。我们对此已经熟视无睹。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意大利的小说家安伯托·艾柯曾经驾车周游美国,尽其所能去观察路边那些属于底层的有吸引力的东西。艾柯是个符号学家,专门解读那些不起眼的符号。他发现美国到处传播着介于仿真和某种现实之间的微妙消息。比如,可口可乐作为这个国家的标志,在广告中标榜自己为“真实的东西”。蜡像馆则是艾柯最喜欢的教科书。在圣殿般的天鹅绒布幔和轻柔的解说声衬托下,它们越是俗不可耐,效果就越好。艾柯发现蜡像馆里尽是真人(穿比基尼的碧姬·芭铎)和虚构人物(站在战车上的宾虚)的精美复制品。不管是历史还是传说,都得到了写实主义者入木三分的精妙刻画。这样一来,真实与虚构之间便没有了界限。造型艺术家们不遗余力地用极致的现实主义来渲染那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人物。镜子也将一个房间的人物形象映射到另一个房间中,进一步模糊了真实和虚构之间的差别。穿梭于三藩市和洛杉矶之间,光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名作《最后的晚餐》,艾柯就看到了七个蜡像版本。而每一个版本,每一个“看完之后就让人有重生之感”的蜡像,都竭尽全力要在忠实还原这副虚构的油画上超过其它版本。

        艾柯写道,他踏上了一段“超真实旅程,以寻找一些实例。在这些实例中,美国人的想象力需要真实的存在作为载体,而为此又必须打造绝对的虚构。”艾柯将这种绝对虚构的现实称为超真实。在超真实中,正如艾柯所写,“绝对的虚构被作为真实存在而呈现出来。”

        事实上,完美的仿真和计算机玩具世界就是超真实作品。它们虚构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最后作为一个整体具有了某种真实性。

        法国流行文化哲学家让·鲍德里亚用下面这两段紧紧缠绕的话作为他那本小册子《仿真》的开场白:

        如果我们可以把博尔赫斯的故事视作对仿真最绝妙的讽喻的话(在这个故事中,帝国的地图绘制师们绘制了一幅极其详尽的地图,与帝国的领地分毫不差。但随之帝国的衰败也见证着这幅地图逐渐变得破损,最后完全毁掉,只剩下几缕残丝在沙漠中依稀可辨……),那么对我们今天来说,这个寓言恰好走了一个完整的轮回。

        在今天,所谓抽象已经不再仅限于地图、双生、镜像或者概念。而所谓仿真,也不再仅限于领地、参照物或实体。这是一个由没有起源或真实存在的真实作为模型的时代:一个超真实时代。领地不再先于地图而存在,也不会比地图存在得更久远。自今而起,反而是地图先于领地——拟像在先,是地图生成了领地。如果今天要重温前面那个寓言的话,将会是领地的碎片随着地图而逐渐残破。是真实而非地图,其残迹在各处幸存下来——在不再属于帝国版图而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沙漠里——一个真实的沙漠。

        在这片真实的沙漠里,我们忙着建造超真实的天堂。我们所参照的是模型(那张地图)。《人工生命》一书正是为了庆祝这样一个时代的到来——在这个时代里,仿真极大丰富,以致于我们不得不将其视为鲜活的。作者斯蒂芬·列维在书中对布希亚的观点做了重新表述:“彼地图非彼领地;地图即领地。”

        然而,这片拟像的领地其实是一片空白。这种绝对的虚构是如此明显,以致于它对我们来说仍是不可见的。我们还没有分类方法来区分仿真之间细微而重要的差别。“拟像”这个词往往伴随着一长串含义相近的同义词:仿制品、假冒品、伪造品、仿品、人造品、次品、仿真幻象、镜像、复制品、错觉、伪装、矫饰、模仿、假象、假装、模拟像、角色扮演、幻影、阴影、虚情假意、面具、伪装、替代品、代用品、杜撰、拙劣的模仿、效仿、虚言、骗子、谎言。拟像这个词承载了沉重的命运。

        以激进哲学家组成的古希腊伊壁鸠鲁学派曾推断出原子的存在,而且还对于视觉持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理论。他们认为每一个物体都释放出某种“幻象”。相同的概念在拉丁文中被叫做“拟像”。卢克来修这位罗马伊壁鸠鲁主义者认为,你可以把“拟像”看成是“事物的镜像,某种从事物对象表面被永久性地剥离下来的外皮,在空中飞来飞去”。

        这些拟像是有形的而又虚无缥缈的东西。看不见的拟像从某个物体上散发出来,刺射到眼睛从而产生视觉。一个东西在镜子中所形成的映像就证明了拟像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怎么会有两个物体(完全相同),而其中一个还是透明的呢?伊壁鸠鲁学派坚信,拟像可以在人们熟睡时经由他们身体上的毛孔进入他们的感官,也由此产生梦境中的幻像(镜像)。艺术和绘画捕捉原来那些物体所放射出的幻像,就象粘蝇纸捕捉小虫子一样。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拟像其实是一个衍生性实体,次于原始起源,是一种与原版平行存在的镜像——或者,用现代的词来说,是一种虚拟现实。

        在罗马语中,“拟像”(simulacrum)是用来指代那种被鬼魂或者精灵激活的塑像或者图像。1382年,当第一本英语圣经问世时,需要一个词来描述那些被我们奉为神明、栩栩如生而又时而窃窃私语的塑像,“拟像”的希腊语祖先“神像”(idol)一词借机进入了英语。

        这些古代神庙的机器人中有些还设计得颇为精妙。它们有活动的头部和四肢,还有一些能把声音从身后传到前面来的管道。古人比我们所以为的要成熟得多。没有人把这些神像当作它们所代表的真神。不过另一方面,也没有人忽视这些神像的存在。神像真的在动、在说话;它有其自己的行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神像既非真,也并不假——它们是真实的幻像。用艾柯的说法,它们是超真实,就跟墨菲·布朗这个电视上的虚构人物一样,被当作某种真实。

        事实上,我们这些后现代都市人每天都有大量时间沉浸在这种超真实之中:煲电话、看电视、用电脑、听广播。我们给予它们极高的重视。不信?你可以试试在吃饭时一句不提从电视或者其他媒体上获知的消息!拟像已经成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地域。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超真实对我们来说是真实的。我们可以轻易地进入和离开超真实。

        在完成第一个即时世界的几个月后,杰伦·拉尼尔又搭建了一个超真实场景。在他完工后不久,我就进入了这个神像和拟像的世界。这个人造现实包括一个直径约一个街区那么大的环形铁轨和一个齐胸高的火车头。地面是粉红色的,火车是浅灰色的。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东一块西一块的,就像无数散落的玩具。那列呜呜叫的小火车还有其它玩具都是由多面体堆砌起来的,没有什么优美曲线可言。色彩是单一的,鲜亮的。当我转头的时候,画面转换变得磕磕巴巴的。阴影部分非常鲜明。天空就是一片空荡荡的深蓝,没有丝毫距离和空间感。我有一种变成了动画城里的卡通人物的感觉。

        一个用微小的多边形色块勾勒出来的戴着手套的手漂在我眼前。那是我的手。我动了动这个没有实体的东西。当我用精神意志把这个手想成一个点时,我就开始沿着我的手指所指的方向飞行。我朝小火车引擎飞去,坐在它上面或者漂在它上面,我也分不清楚。我伸出我那只漂浮在空中的手,猛拉了一下火车上的一个拉杆。火车就开始绕圈运行了,我可以看到粉红色的风景从我身边掠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一个倒置的大礼帽边上跳下了火车。我站在那里看小火车吱吱嘎嘎地在环形轨道上自己开着。我弯下腰去抓那个大礼帽,而我的手一碰到它,它就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兔子。

        我听见有人在世界的外面笑出了声,仿如来自天堂的窃笑。这是神开的一个小玩笑。

        这个大礼帽的消失是真实的,以一种超真实的方式。那个长得跟火车一样的东西真实地开动了,最终又真实地停了下来。它真实地在绕着圈子开着。当我在飞行的时候,我也实实在在地穿越过了某种意义上的距离。对于某个在这个世界之外看着我的人来说,我就是一个在一间铺着地毯的办公室里四肢僵硬地来回转圈的人,跟杰伦一样行动怪异。但是在这个世界之内,这些超真实的事件是实实在在地发生过的。换了谁进去,都能证明这一点,对此有双方都认可的证据。在拟像的平行世界里,它们就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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