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最早的接触始于1981年夏天。
那是一个大力宣传独生子女政策的年代。大喇叭不断广播“坚决拥护每家一个子女的政策!”“只生一个好!”“独生子女就是好!”……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宣传声中,我出生了,成了一名80年代独生子女的排头兵。
哦,不急,从我出生前半个月开始讲起。
那年妈妈在怀柔一个中学代课,教英语。学生们非常喜欢她讲课,说她的课讲得清晰自然,态度又亲切和蔼。她也非常喜欢那些学生。但有一天她没法再讲了,不是嗓子哑了,也不是她的教学水平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她怀孕九个月,再也挺不下去了,所以只好告别了讲台。
临走的那一天真叫她感动得“泪奔”。当她在两个老师的陪同下到了火车站时,发现全班同学早早就等在站台上了。他们排成一排欢送妈妈,一张张稚嫩的脸上都是恋恋不舍。妈妈顿时视线模糊,耳朵嗡嗡的,好像有交响乐奏着送别曲。火车汽笛一响,随着列车慢慢加速,“怀柔北”的站牌渐渐远去……
我对妈妈的小小惆怅毫不知情,安逸地躲在她的大肚子里,舒舒服服回到了位于北京市西城区老计委大院的家中,来到爸爸身边。
那时,天空碧蓝澄明,盛夏的阳光透过一簇簇打蔫儿的白杨树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交织出斑驳的图案,知了鸣声悠长。爸爸和妈妈一样是老师,只是工作的地点在通县(现通州区)。每天放学后,爸爸——课堂上学识渊博、温文儒雅的赵老师,都会化身为热血赛车手,跃上他的爱车“28寸大凤凰”,如踏上风火轮一般风驰电掣地赶回家,三十多公里的路,不到一小时就搞定了。然后他会兴冲冲地奔进家门,跟爱妻和未来的宝宝相守。
胎儿时期我很乖,从不乱踢乱蹬,只是偶尔翻个身拱一拱。这时妈妈就对爸爸说:“瞧,小家伙又在‘拱大包’了。”爸爸每回都要趴在妈妈肚子上听一听,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容,笑容里是满满的喜悦。“哎……乖……宝……”他轻声叫着,那是我跟爸爸最早的交流。
老实娃调皮起来最难防。我那么安静,好像不着急出来,还打算在妈妈的港湾里多停留一段时间,所以家里人,包括姥姥、爸爸都有些放松警惕。结果妈妈提前“破水”了。爸爸带着舅舅,在姥姥的指挥下,快速弄来一辆“豪华大车”——工地运渣土的两轮手推车,稳步小跑着将妈妈推到附近的复兴医院。
妈妈被送进产房,五六个钟头过去了,还没有动静。舅舅已经回去了。复兴医院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坐着等待妻子分娩的丈夫们。因为怕影响医护人员和病人行走,他们一个挨一个自上而下地贴着墙坐成一溜斜坡。“咱们这是属黄花鱼的,溜边儿。”其中一位调侃道。护士小姐的白大褂偶尔从这群精疲力竭的准爸爸头顶擦过。体力差点儿的准爸爸已经在打瞌睡了,性子毛躁点儿的则像猴子的屁股——坐不住,隔十几分钟就窜过去向护士打听情况。而我的爸爸,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望着远处产房那边。
产房里,我和护士阿姨正一起折磨着妈妈。在剧烈的阵痛中,戴着大口罩的护士很严肃地问:“姓名?家庭住址?户口所在地?……说呀,到底在哪儿?”“承德。”“啊,外地的,外地的就说外地的。”审讯似的登记让原本已经疼痛难忍的妈妈流下了眼泪,汗水与泪水混成一片。
一切委屈和不愉快都在我出生的一瞬间消失了。伴随着我尖细的哭声,妈妈打量着护士手里那个红色肉团,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此刻,产房外,护士的大嗓门在爸爸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
“12床——家属过来,女孩儿。”
在楼梯上坐了大半夜的爸爸立刻冲出男人的斜坡,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护士面前,问明详情之后便飞也似的骑上自行车回家报信儿。在家坐立不安的姥姥大松一口气,连声说:“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太好了。”
爸爸的心依然飞在云端,全然没有平息下来——是个女孩儿啊,我的闺女!爸爸心情激动得都麻木了,这是他久久期盼的。从此他的二人小世界添了新成员,变成了三人小世界,多有趣啊!这时爸爸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我的降临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变化,在此后的岁月里,他和妈妈会为这个小闺女操多少心、白多少发。
几天后,爸爸终于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小公主,眼前这团皱巴巴、光秃秃、软乎乎的小东西,让他暗自吃惊。那时候传媒影视不普及,即便是成年人,脑海里也缺乏初生婴儿的形象。我是爸爸记事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新生儿。虽然他以前隐约听说过刚出生的娃娃丑,但也没想到会丑成这样。爸爸心疼地望着我,心里暗自下决心:“闺女这么难看,我一定要加倍地疼爱她,不让她受委屈。”
而我,则眨巴着小小的米豆眼,好奇地望着眼前这个和蔼英俊的巨人。
——妈妈,这个家伙是谁呀?
——宝宝,他是你的爸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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