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第一次从护士手里接过我时,就说“这一看就是我的孩子”,好像我俩早就相识了。她爱不释手地把羸弱的、哼哼唧唧的我抱在怀里,慢慢地给我喂着奶,我很快就吃饱了,睡着了。
后来妈妈和爸爸讲这件事,爸爸赶忙说:“我也早就和你相识了,我不是早就隔着肚子和小家伙对话了吗?”爸爸喜欢我,喜欢得心痒痒的。他一见到我就高兴,总是坐在妈妈的床前逗我,冲我撅嘴,发出各种声响,引诱我瞪起小豆眼看他。
出生两天后,奶奶打了一辆首汽出租轿车接我们出院回家。那时坐出租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奶奶是当年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毕业的老战士,七十来岁,步履矫健,一头漆黑的头发用穿着小小珠子的发网盘得整整齐齐。她在车里仔细端详我,满意地得出了结论:“单眼皮,黑皮肤!”然后扬扬得意地抱着我从出租车里出来,骄傲的样子好像抱了一块大奖牌。
托奶奶的福,我年仅两天就坐过出租车了!不过后来更让妈妈高兴的则是奶奶这次的判断比较失误,我很快就在妈妈奶水的哺育下,长成了一个雪白得发亮的双眼皮小胖子。
妈妈的奶水好得出奇,就像一股从不干涸的清泉,我根本就吃不完,每次都是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姥爷从国外一回来,就来看我们了,乐得合不拢嘴,说这孩子出世就“自带口粮”,有福呀。
姥爷,堂堂一家之长,刚正善良的老干部,是计委大院众干部中数得着的帅哥之一。他作为外交官,常年驻外。而我刚一出生就赶上他回国,得以从婴儿时期就在他膝下承欢,我确实有福!姥爷爱我,我也喜欢姥爷,刚一长牙就把他的大脚趾当作馒头啃,啃得老爷子嗷嗷叫。
妈妈带着我在姥姥家坐月子。姥姥家和爸爸家的房子只有一条小路之隔,门对门、窗对窗,走动起来十分方便。姥姥当年是计委大院几乎人人都认识的小儿科大夫,热心、善良是出了名儿的。那时计委大院的孩子们生病,有很多都是姥姥给看的病开的药。直到姥姥退休后,寻医问药的人还络绎不绝。这也是姥姥一生最自豪的事儿。
姥姥身体不好,50多岁就退休了。妈妈带我回来后,姥姥就安排我们睡在他们的大床上。这间屋子东南两面开窗,房间里从早到晚都洒满阳光。我每天都被妈妈、姥姥、朱姥姥包围着、呵护着。
朱姥姥是安徽无为县人,已经50开外了,丰腴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中式上衣窄窄的袖笼,恰到好处的腰身,看起来精明强干。她一生共生育了八个儿女,为了生存,她跑过上海,又到了北京,最后到了姥姥家。她的育儿经验堪称一流,我所有的小衣服、小毛巾、小手绢,还有被褥、尿布都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每次洗澡时,她都用厚厚的手掌托着我,把温温的水淋在我的头上、胸脯上,然后用手拍着我说:“厚胸脯,大个子。”妈妈忙在心里偷偷祈祷:“薄胸脯,苗条个儿。”朱姥姥几十年的育儿经验不是白来的,我长大之后都叫她说准了,妈妈期待的纤细灵巧的小闺女是出现不了啦!
妈妈后来说,很多养我的经验都是从姥姥和朱姥姥那里学到的。姥姥是个名副其实的营养师,妈妈的一日三餐,都由姥姥制订,干稀荤素搭配,定时定量,保证了蛋白质、钙质、维生素、葡萄糖的全面吸收。难怪妈妈的奶水那么充盈。我呢,每天吃了就睡,像发豆芽一样,天天都在长,不到一个月就笑得很灿烂了。
襁褓中的我特别喜欢妈妈,只要醒着,我的眼睛就不离开妈妈,专心地注视着她。妈妈就会和我说话,给我唱歌,妈妈相信我能听懂。“小萌萌,我问你,你的妈妈在哪里?我妈妈在山西,回来给我买橘橘。”妈妈喜欢信口编唱,柔柔地,诉说她的故事。“妈妈回来还走吗?不走了。常在吗?常在家。干什么?和我小米萌玩呀!”妈妈轻轻地拍着我,自问自答,仿佛我知道她多么舍不得离开我。
几个月后,我已经耐不住襁褓的束缚,穿上妈妈和姥姥给我做的小棉衣、小棉裤,开始蹬呀翻呀,还想自己爬。爸爸一回家,就跟我玩耍起来!我会坐在他的胸脯上咯咯笑,站在他的手掌上咯咯笑,抱着他的头咯咯笑,笑声好像永远荡漾在我们这里,直到我饿了才向妈妈扑过去。
美好的聚会就要结束了。
传统的产假是56天,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后,独生子女家长可以休6个月并享受每月10元总共10年的独生子女补贴。6个月的产假对妈妈和我来说依然太短太短,满6个月后,妈妈要离开我去上班了。
妈妈要离开我了,没有妈妈在身边,我吃什么?这个问题很严重。我和妈妈没有北京市户口,我不能享受国家配给的牛奶,但我却浑然不知。
妈妈在街道办了临时户口,因为有临时户口的婴儿可以申请每月30瓶牛奶的定量。申请牛奶要到北郊奶牛场去办理批准手续,一次批一个月的。从那一刻起,爸爸妈妈每月轮番往北郊跑,15路公交车转19路,然后沿着乡间土路步行,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水,他们的脸上从没露出过难色。为孩子吃点儿苦对他们那一辈人似乎是一种享受,只要我一天没有长大,他们就不会停止申请牛奶的脚步。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我们国家的牛奶会丰富到堆满了大小商店的货架,商家要不断地做广告,经过激烈的竞争才能如愿地推销出去。真是——回首看,两重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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