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消毒药水搓洗完毕,并傲慢地接过护士递来的毛巾擦干双手后,财前五郎便叼着烟走出门诊室。
时间早过了中午,已经将近一点,医院长廊上却仍有上午挂号的病患。他们紧紧挨坐在老旧的椅子上,排队等着看病。每张脸都因抱病的焦躁与不安,挂着疲惫、慌乱的表情,还不时探刺地窥望彼此。每当走过这样的走廊,财前五郎总会刻意板起脸孔,然而,病患一旦认出眼前的人就是财前五郎时,他们就会约定好似的集体站起身来,充满敬畏和信赖地朝他行鞠躬礼。
“啊——”
简短应答后,财前继续往前走。与此同时,他也以自己的双眼确认了一件事——相较于主任医师东贞藏教授,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其实是靠他这位副教授的本领和名气才支撑下去的。
事实上,昨天的胃癌手术之所以会成功,恐怕也是因为执刀者是财前的关系。虽然外科主任东教授确实是研究致癌理论的知名学者,不过,他大概就是所谓的手不够灵巧吧?在手术刀的操作上,大家还是一致认为财前比较高明。像昨天那个胃癌病患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贲门,和一般发生在胃体的个案不同,必须先将贲门切除,再让食道和胃完全缝合在一起。这种食道·胃的吻合手术正是财前的独门绝技,连医学期刊都称他为“食道外科的财前副教授”。
“食道外科的财前副教授……”财前喃喃自语着,彷佛正吟味着这个称号所蕴含的特殊尊荣。他挺着五呎六吋的昂藏身躯,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走出长廊,来到中庭,往施工中的新馆工地走去。
占地九千坪的浪速大学医院建于昭和四年,目前计划在由大理石圆柱架构的庄严旧馆旁,增建一栋楼高五层、面积一千五百坪的新馆。工程于去年九月开始动工,预定在今年九月完成。再过六个月即将竣工的建筑,被五层楼高的铁架和钢筋给牢牢围住,目前正进行至灌浆的阶段。
建筑工地映着亮晃晃的春阳,一走近就看到醒目的灌浆塔和吊车,水泥搅拌机和绞盘发出刺耳的声响,远看像是棋盘方格的悬空脚手架上,头戴黄色安全帽的木工们正忙碌地干活。
“医生!上次我们的人承蒙您照顾了,真是多谢。”
嘈杂的机器声中夹杂着人的呼喊声,财前回头一看,身穿卡其夹克的工地主任加藤不顾渗入衣领的满头汗水,忙不迭地向他行个大礼。一个礼拜前,工地发生了小事故,作业中的工人伤了脚,是第一外科帮忙诊治的。
“哪里哪里。那没什么。只是轻微的撕裂伤和撞伤,应该十天就痊愈了吧?”
“托您的福,因为处置得早,连个破伤风都没有就好了。对了,医生您的第一外科以后会搬进新馆的哪里?”加藤工地主任指着已经盖好六成的U字型建筑问道。
“就在南边的那个角落。”财前说着往面对堂岛川、朝南敞着大窗的一楼角落望去。
“这么一来,医生您未来工作的地方就座向、宽敞度,还有出入方便性而言,都是上上之选呢!”
“那是一定的。我们这科最辛苦、病患最多嘛,要求最好的位置和设备也是理所当然的。”
财前重新点燃一根烟,眼神瞟向那个位置,吐出白色的烟圈。
临床十六科将瓜分新馆的各诊察室和病房,南侧一楼最宽敞、最舒适的位置,已经依第一外科、第二外科、第一内科、第二内科、妇产科的顺序给预定了,因此,有几科势必搬进一整天都照不到阳光的阴暗北边,或是西晒强烈的西边院舍,而抽中这种下下签的正是教授权力不彰、最没有势力的科别。
这就是大学教学医院里的“权位建筑化法则”。即使在各科进驻、宽两千三百坪的五层楼旧馆建筑也是如此。正门大厅所在的一楼,离电梯、药局都很近的位置,是由浪速大学医院的招牌第一外科所占,至于牙科、眼科、放射科等教授没份量的科别,全窝在远离正门的阴暗角落。当年纪老大、面色蜡黄的护士长凶巴巴地喊着病患的名字之际,整个空间便弥漫着一股阴沉、穷酸的味道。
财前再次将视线往新馆竣工后,自己即将迁入的位置望去。五层楼高的钢筋建筑,二楼以上朝南开着阳台和大窗。窗户下,堂岛川潺潺奔流,隔着河,正前方耸峙着大阪市政府和市议会的青铜色屋顶。虽说那一带是市中心,却经常可见白鸽飞落在圆形屋顶上。这是二十几年来,财前每天看、并且已经看到腻的无聊风景。
想当年,他还是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时,初次看到这幅景色,曾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清爽。不过医学院毕业后,他一边待在病理学教室撰写博士论文,一边进入第一外科的医局,从无薪的助手做起,之后历经有薪助手、讲师、副教授的阶段,至今已经过了二十个年头了。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色,不知何时,他的感觉只有“百般无趣”这四个字可以形容。不过,这百般无趣的景色却在一年前摇身一变,对财前而言,它不再是无聊至极的风景了。
——那是因为身为副教授的他总算熬出头,成为第一外科下届教授的热门人选。
外科主任东教授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然而,东教授任满退休,并不代表财前副教授就可以直接递补,升等为教授。由临床十六科及基础十五学的三十一名教授所组成的医学院教授会,将投票表决东教授的位子由谁来接任。对东教授而言,这八年来,财前副教授一直是他的忠实左右手,为医局的事尽心尽力,东教授应该不会抛弃长年在背后支持他的财前,而从其他大学另找继任人选才对。但问题是除了东教授以外,另外三十名教授,他们的票会投给谁才是关键。
以医学部长鹈饲为首,各有癖好的三十名教授的脸孔在财前的脑海一一浮现。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首先,财前本身虽然很有实力,但也因为树大招风,经常招妒;其二,虽然负责票选的是国立大学的教授会,但选票的流向总有始料未及的时候。如此一来,从现在算起到明年春天东教授退休为止的这一年,对自己而言将是无比重要的关键时期。这段期间,他必须采取最缜密的计划和最周延的行动,或许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决定了。
在外人眼里看来,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和副教授在地位上的差别,或许只有一线之隔或一步之差。不过现实的情况是,教授和副教授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不合理之至。这八年来,财前五郎一直屈从在这不合理的体制之下。
成员超过五十名的外科医局有讲师两人、有薪助手十八人,其他则全是无薪助手和研究生,而副教授扮演的角色就是这个大家庭的总管,负责处理所有大小杂务。
从调解医局成员对工作分配的不满,到替无薪的研究生找兼职机会,指导他们的博士论文,这些琐碎的事副教授全都包了。除此之外,连医局的研究经费也要他想办法筹措。如果筹不出钱来,就会被讥为无能,因此,最后他也不得不和有业务关系的药厂及医疗器材公司往来酬酢,鼓动厂商们为研究经费略尽绵薄之力。
换言之,所谓的“副教授”,尤其是那种无望在下届升等为教授的副教授,即所谓的“万年副教授”,就好像是军队里专司内务的班长一样,必须一手包办所有杂务,做教授背后的无名英雄,扮演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这八年来,财前五郎之所以对地方大学教授的招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忍辱负重地屈居苦命的副教授一职,就是为了能在东教授退休后爬上教授的位子。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把握明年春天东教授退休的机会。万一他无法顺利升格为教授,就一辈子别想成为国立浪速大学的教授,只能以“万年副教授”的身份终老,或是请调到地方上的医科大学。由于浪速大学医学院规定教授的退休年龄是六十三岁,一旦错过此次东教授退休的机会,他必须等到新任教授又退休为止。而财前已经四十三岁了,这等于宣告他永远失去了角逐教授宝座的机会。
不会有这么蠢的事吧,外科的副教授中,实力勉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也全是些软脚虾,根本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他。财前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一扫,抬起汗毛浓密的手,将嘴边叼着的香烟“啵”的一声丢到泥浆里,踩着与来时同样自信的步伐,往副教授室走去。
东教授嘴里抽着英国制的顶级雪茄,透过教授室的窗子眺望正在施工的新馆工地。
沐浴在透过窗户射入的明亮阳光下,东教授那半白的头发闪着银色光辉,眉毛下鲜少眨动的眼睛炯炯有神,那姿态满是从容和威严,一点都不像一年后即将退休的人。
从容和威严——这是东教授最喜欢的词汇,他的生活信条就是——无论在怎样的场合,都不可以失去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从容和威严。
从东京国立东都大学的医学院毕业后,到三十六岁时他成为同一所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四十六岁时他成为大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至今为止的这些岁月,他都一直秉持着这个信念,它造就了东今日的仪表和地位。
内心里,东比任何人都加倍小心。他是那种明知石桥很安全也不敢通过的胆小鬼,然而,他从来不会显露自己的这一面,只管装腔作势地摆出从容、威严的表情和姿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成了东贞藏的招牌风格,甚至助他成为医学院的强势教授。就连推动新馆增建的提案,也是靠他和医学部长鹈饲这五年来辛苦奔走于文部省,才终于在去年也就是昭和三十七年通过了预算。
预算两亿五千万日币的新馆,是楼高五层的钢筋建筑。竣工后,它将成为拥有最新病房设施和一流诊疗器材的医院,而第一外科已经确定将进驻新馆正门左侧的南诊疗室,只可惜明春就要退休的东享用不了几天了。不过,新馆兴建的功劳簿肯定会记上他一笔,他将与历代的名誉教授齐名,医学院的某处应该会竖起自己的半身铜像吧?不说别的,眼前退休后的出路也已经得到充分的保障。
说到退休,从浪速大学现任教授的位子退下来,应该是比在其他地方退休要来得幸福吧?想当年,他从东都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转任为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心中一直以无法成为母校东都大学的教授为毕生憾事,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想不开。不过,经历了三年,他便了解到,就长远的人生来看,调来商业重镇大阪绝对不是一种损失。
留在东都大学,他同样得过着穷经皓首的学者生活,相反地,如果希望经济的宽裕程度能和学术成就同步成长,那么待在病患一字排开并且全是财经大老的浪速大学医学院当教授,肯定要有利多了。
不论是研究经费的赞助,还是答谢特诊的红包,大阪商人的出手阔绰无人能敌。本来他就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教授抱怨收入太少,更别提那些被推崇景仰的红人教授了,他们的研究室和生活所呈现的水平,根本不是其他普通国立大学的微薄预算和教授级的薪水所能支付得起的。
就说昨天的胃癌手术好了,也是同样的情形。病患是三光纺织的社长,以前他就经常捐献大笔金钱给第一外科的研究室,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包了个红包给身为教授的自己和副教授的财前五郎,作为特别诊疗的费用。
不过,一想到财前代替自己操刀的事,东的心里就突然萌生一阵不快。根据最初的诊断,只需切除位于胃体部位的病灶,然而经过精密的检查后,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贲门,于是病患的家属提出希望由财前副教授操刀的要求。面对这样的情况,财前不知为何竟没有极力推辞(诸如“怎么能跳过教授,找我这个副教授……”这样的话),这让东不太高兴。话说回来,财前毫不考虑地就答应操刀,代表他对自己的本事充满自信吧。一想到这里,东感到忌妒伴随着怒意,凝成一股郁结之气,慢慢地从喉咙涌升上来。
“咚、咚”,教授室的门响了,他应了声。负责杂务的女职员进来说道:“有您的邮件,要放在哪里呢?”
“就放在那里吧。”他以雕像般充满威仪的声音回答道。
女职员战战兢兢地把整迭邮件放在大办公桌的角落,毕恭毕敬地行礼退下。
《医学新报》、临床外科以及外科学会的会刊,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商品目录,熟人寄来的、附有病患介绍信的委托函……东花了点时间,例行公事般地浏览了一遍。就在他想要按熄变短的雪茄把手伸向烟灰缸的时候,他注意到烟灰缸旁摆着一本已经拆封的周刊。
拆开的封条上写着“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公启”,似乎是刚刚那名女职员放在这里的。他二话不说地翻开书页,首相带着美丽女儿及妻子出游的彩色近照,摆在卷首最醒目的位置。东继续往后翻去,突然,他的视线僵住了。
上面出现某人的大特写——一脸精悍的财前五郎身着手术衣,正在手术室里执行食道癌手术,而旁边打着斗大的标题“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
东突然觉得眼睛好像揉进灰尘似的,有说不出的刺眼。“施展魔法的手术刀”这种让人联想起工匠技艺的形容词,他觉得还可以接受,只是接下来的“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就让他不舒服了。这傲慢无礼的句子,根本就是不把身为第一外科教授的自己放在眼里,他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在做什么?这又不是登在专业的医学杂志上,只不过是外行记者写的周刊报导,我何必害怕这么无聊的事会损及自己的形象?东将视线从杂志的照片移开,但他心里清楚,花白的眉毛和细长的双眼已经浮现阴鸷之色。因为退休而被迫让出教授宝座的人,难免会害怕被冷落吧。他试着露出自我解嘲的笑容,不过,一颗心还是静不下来。他一时兴起,将旋转座椅整个转过去,看向窗外,不料财前高大的身躯恰恰出现在眼前。对方身上还穿着白袍,两手插在口袋里,一边叼着烟,一边和自己一样眺望着正在兴建的新馆。
阴影般的东西在东的胸口慢慢扩大。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辛苦树立起的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的声誉,如今只因这个家伙在自己手下当了八年的副教授,就必须毫无条件地把一切让给他……是的,财前五郎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副教授。为了自己,他揽下医局的大小杂务,也为提升研究室的绩效竭尽心力。不过这些事并不是只有财前会做,别科的副教授同样做得要死要活。为了取得教授宝座,这些都是必须通过的试炼。一想到此,东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拿起桌上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鹈饲部长洪亮的声音。
“啊,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点事想跟您商量。”
“有事跟我商量?好端端地,到底是什么事?”鹈饲好像以为东要找他商量退休后的事。
“事实上,我想跟您谈谈我的研究室的事。不,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我们就约在老地方,边喝边讲……”他轻松地提议道。
“啊,这样的话就约下午五点半好了。我们正好可以喝上一杯……”
对方也爽快地答应了。东将听筒放好,拨通接往医局的内线。
“请问有什么吩咐吗?”
“财前进来的时候,要他来我这里一下。”说完,东叼起另一根雪茄,慢条斯理地把腿放正,摆出从容、威严的架势。
教授室的门打开了,财前走了进来。
“我刚从外面回来,请问有什么急事吗?”
“不,称不上是急事,先坐吧!”他让财前坐到椅子上。
“怎么样?今天的门诊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人数过多,真不知道这些病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接着一个,络绎不绝。初诊的诊察日,光一个上午就得看四十几个,到中午都还看不完,一不小心就拖到两点。”
“你那边介绍来的病患也很多吧?”他指的是持有介绍信的特诊病患。
“嗯,我原本以为只看特诊的病人应该没有问题,没想到加加减减就……”
“因为你是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嘛,特诊病患多是理所当然的。”东讲话酸不溜丢的。
“哪里,像我这种不成气候的副教授,根本称不上是什么权威……”
财前在新馆建筑工地展现的极端自信和不可一世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一脸谦虚应对着。
“不,尽管你如此谦虚,在这里你是新权威的事已经传开了。”
东拿起刚才那本周刊,在财前的面前摊开。
“这是你的照片哟,旁边还有‘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斗大标题,看来你也很厉害嘛!”他边说边吞吐着雪茄的烟雾。
“那是杂志社自己乱写的,我没想到他们的报导会这么夸张。因为它不是医学的专门杂志,再加上当时教授您正好出差,我一时疏忽,才会答应了他们的采访。”
“不管它是不是专门杂志,总之,身为第一外科副教授,在做任何事前,都必须征求教授我本人的同意,即使你只是摆出施行手术的姿势,拍一张穿着手术衣的照片。这是大学医院流传下来的教学伦理,如果你不懂规矩的话,就伤脑筋了。”
东教授最后的一句话就像一柄手术刀,又尖又冷。
“非常抱歉,都是因为我的疏忽……”财前露出惶恐至极的样子,深垂着头。
东的两颊泛起浅笑:“让你这样诚心诚意地一道歉,我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总之,不管多么小的事,只要是和第一外科的诊疗有关,在和外界接触之前,都希望你能来找我商量。毕竟,我私下还是希望把教授的位子传给你,在这点上,如果你不懂得洁身自爱的话,就不妙了……”
“是,我真是感到非常抱歉。”财前的身体离开了椅子,再度深深地垂下头。
为了判断财前的反应是不是真心的,东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
五呎六吋的昂藏身躯包裹在白袍之下,炯炯有神的眼睛迸出精光,在东面前正襟危坐的财前,散发出与其言行不符的极度自信,是个让人唬不倒的外科医生。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为了闪躲东的灼灼目光,财前开口问道。
“没事了,等我发现了再告诉你。现在我还要赶去另外一个地方。”东拿起边桌上的黑色公文包,从旋转座椅上站起。
一等东走出教授室,财前马上咽下快要出口的大哈欠,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顺手拿起那本摆在桌上的周刊。
外科医生财前五郎穿着手术衣、戴着橡皮手套、手握手术刀的大特写,加上“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斗大标题,让财前的眼睛泛起一阵温热的快感。突然,他的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大学医院流传下来的教学伦理……”财前喃喃自语,好像要把刚刚东讲的话吐掉似的。他把那本周刊塞进口袋,一脚勾开教授室的门。
东走出医院正门,拦下正好停在门口的出租车,指示司机穿过御堂筋,往新斋桥的方向开去。
从清水町的街角向东拐弯,车子又走了两百多米才停下。东走下车,推开西洛酒吧的大门。时间大概才五点,一向人声鼎沸的酒吧显得空荡荡的,没什么客人。
“哎呀,医生,您好久没来了,今天一个人吗?”老板娘兴高采烈地招呼着他。
“不,我约了鹈饲教授,他应该等一下就到了。”
老板娘领他到后面的桌子入坐,他点了一杯苏格兰产的纯威士忌。东一边喝着送上来的酒,一边回想起自己和鹈饲两人为了让浪大附属医院的新馆增建计划能够成功实施,辛苦奔走于文部省、大藏省之间的情形。
当时他和鹈饲几乎每个晚上都会约在这里,两人挖空心思回想文部省、大藏省的次长和局长中,有哪些是看来很有办法的,而又要通过怎样的关系才能拜托到他们。他俩商讨着如何在背后运作才能使计划成功。国会召开预算审议会的那天,一直到深夜十一点半为止,在会期即将结束的倒数几个小时,他俩提心吊胆地等候着预算通过的消息传来。
鹈饲和东并不是同窗,不过,东的父亲一藏曾是鹈饲之父的学长,因此,东都大学毕业的东虽然是“旁系诸侯”的身份,却得到鹈饲的多方关照。自从去年医学部长选举,鹈饲一举取得部长的宝座后,他对东就更加提携了。鹈饲拥有内科医生少见的豪爽性格,一喝起酒来毫不节制,变得很爱讲话,一片毒舌可以把人批评得体无完肤。不过,他倒真的很有本事,在浪速大学医学院内部,他的势力不容小觑。尤其是最近,老年病突然变成热门的显学,而鹈饲对高血压、心脏病等循环器官的毛病又特别有研究,因而大阪的财经大老中有很多是他的至交,在这一方面,鹈饲也有看不到的影响力。胆小谨慎的东能够保持威严和从容的姿态,成为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名教授,或许有大部分得感谢这个鹈饲吧!所以,也难怪自从鹈饲升上部长后,东会对小他三岁的鹈饲百般奉承、巴结了。
“等很久了吗?”
入口处传来洪亮的声音,脸色红润的鹈饲出现了。稀疏的头发,粉嫩光泽的皮肤,看那模样还真适合研究老年病学。
“你这么忙,真是不好意思……”
东连忙站起,说道:“哪里哪里,大家都很忙,又要看门诊又要巡查留观的病患,还要指导医学院的学生、给他们上课,自己的进修和研究论文发表也不能轻忽。我们这些国立大学医学院的临床教授,必须同时做好诊疗、教学、研究的工作,每一个都是大忙人。更何况,如果身兼部长,还得加上医学院的行政管理,这些全都是重度劳动呢!”
听到东这么说,鹈饲貌似愉快地露出招牌的无邪笑容,将送上来的威士忌苏打倒满杯子,一饮而尽。
“你说有事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像东教授这样的人突然打电话过来,郑重其事地说要找我商量,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呢!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很胆小的,哈哈哈!”鹈饲再度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过眼中却没有笑意。
“其实,我个人有点小小的困扰,希望只说给您一个人听。”东刻意装出很迷惘的表情。
“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担心……”鹈饲似乎让对方的表情给吸引住了。
“最近我的研究室里怨声四起,让我很伤脑筋。其他人跑来跟我抱怨,说副教授财前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你也知道,我有意培养他成为教授的接班人,对他特别照顾,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真是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是您的话,碰到这种情况,您会怎么办?”东颇有技巧地出言试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可真伤脑筋了。不过,财前君不是一向得你器重,是位优秀的副教授吗?他本领高,又用功,就连那不可一世的骄傲模样都很受众人欢迎,不是吗?”
“就因为他经常哗众取宠、好出风头,才会把研究室搞得乌烟瘴气。”说完后,东举周刊专访的那件事当例子,同时装作无意间提起的样子。
“哦,原来你们的财前副教授是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呀。”鹈饲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对医学一知半解的草包记者,动不动就用‘世界的大发现’、‘时代的新权威’这类唬人的玩意儿不负责任地乱打标题,真伤脑筋!我是不太了解外科的专业啦,不过,让人拍摄手术中的照片,显示自己的本领有多高强,简直就是在作秀嘛!他这么做,征求过你的同意吗?”
“就是这样啊,那照片好像是在我出差去东京开会时拍的,根据他本人的说法,说是没料到对方会报导得那么夸张,才会一时疏忽答应了人家。由小见大,不管他再怎么解释,这种爱出风头的个性不改,研究室的冲突就会一再发生。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平息这些纷争,真可惜了这么优秀的人材……”东显得十分为难,装出陷入沉思的样子。
“你光在那边烦恼也没有用啊,重点是该怎么整治财前。”鹈饲像个无事人似的在一旁煽风点火。
“我就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才来找您商量。想问如果是您的话,会怎么做……”
听他这么一说,鹈饲说道:“东君,那不是你的研究室吗?如果你不喜欢财前,就直接说你不喜欢嘛,等明年春天退休的时候,再另外找人来接手不就得了?像你这样的外科权威,想要做你弟子的人多得是。”
“可是,不管是外界还是财前本人,都已经认定教授的宝座非他莫属,临时把他换下来,恐怕会谣言四起,招来各种责难呢!”他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鹈饲一口气喝光杯里的威士忌,“不管怎样,教授的位子由谁接任,不是东你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必须由教授会来决定。你就想办法让教授会的选票照自己的心意跑不就好了?万一失败了,顶多是把教授的宝座让给你不喜欢的财前,反正你横竖都得退休,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只不过,一旦让财前当上教授,依那小子的个性,恐怕再也不会听你的话了。”
隐藏在优柔寡断后面的心机好像教鹈饲给看穿了,霎时,东的脸色一变:“啊,真是谢谢您的建议,我会参考您的意见,好好考虑教授人选的事。话说回来,鹈饲教授您还真有福气,你们科的里见副教授就跟我们的财前不同,是稳重实在的学者……”他无比欣羡地说道。
“相对地,不管是科内的协调,还是对外的交涉,都得我这个做教授的亲自出马。也罢,每个副教授都各有优缺点嘛,所以你在决定副教授的时候,就要先想清楚,你是要他来继承衣钵呢?还是要他像内务班长一样,帮你打点杂务?像你们财前那样两者兼备的人材实在少有,拥有这样的副教授,就好像娶了个能干的老婆,好用得不得了。”
鹈饲调侃地说道,忽然,他脸色一正:“话说回来,东,你退休后打算要去哪里?关西财经大老的手术几乎都是你一手包办的,想必你的关系很好,准备上哪儿高就了吧?”酒酣耳热的鹈饲改变了话题。
“哪里,确实的地点我还不是很清楚。虽然各界的邀约不断,但都仅止于提议的阶段,一切要等到详谈过后,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回答的同时,东不禁回想起这半年来上门的几个邀约。
财前走出医院的正门,往御堂筋的方向走去,来到大阪车站前的中央邮局。
高峰时段的御堂筋,从淀屋桥往大阪车站的人潮,就像一条往前延伸的黑色丝带。财前也置身在这熙攘的人群中,彷佛被推挤似的,走在将阳光挡住的两排大楼之间。
推开中央邮局的玻璃门进到里面,财前向邮局职员买了只现金袋,站到窗边没什么人的公用桌子前面,从上衣的内口袋拿出钱包。
他把两张一万元的纸钞放进现金袋里,写下收件人的名字——
财前的眼底藏着温柔的光芒。
每个月一次,他都会像现在这样,写着母亲的名字,从月入五万七千元的副教授薪水里抽出两万,给独自住在冈山乡下的寡母寄去,这时,财前的心里总会想起从前那段贫穷的岁月。
小学毕业那年,身为小学教员的父亲因为意外事故身亡,从国中、高中,一直到大学,他都是靠父亲的抚恤金、母亲做家庭手工的工钱、自己的奖学金升的学。
进入浪速大学医学院就读后,财前开始接受邻居开业医生村井清惠的捐助,然后才能顺利把书念完。村井清惠是村里的大善人,和岳父财前又一是大阪医专的同学。
就在财前从医学院毕业,担任助手的第五年,看好他前途的财前家招了他做女婿。
把一生指望全放在独子身上的母亲,在听到财前家提出招赘的要求时,不知作何感想?然而,她比犹豫不决的儿子五郎更早做出了决定:与其跟我这个穷寡妇过活,还不如入赘财前家,努力钻研医学,这样孩子的将来才会有前途。于是,她答应儿子入赘财前家。
自从黑川五郎“变”成财前五郎后,除了接受儿子每月送来的两万块生活费外,母亲从来没有麻烦过财前家,非必要也不会上财前家拜访。财前深深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以及独居寡妇的骨气,有好几次他都想搬回去跟母亲团聚。从助手时期到现在为止,他都没为金钱苦恼过,将所有心力投注在研究上——三十五岁,他升等为副教授,自那之后的八年,他一直待在大都市的教学医院,成为众望所归的下届教授人选。这些全是终生守寡的母亲忍受着乡下的孤寂生活,一心期盼儿子五郎能成为杰出医学家换来的!一思及此,财前的内心涌上十分平凡却强烈的愿望:母亲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我一定要趁她还健在的时候成为教授,让她高兴。
走出邮局,他来到樱桥附近的哈迪盖酒吧,一路上财前的心里满怀着对母亲的孺慕之情,神色显得怔忡。不过,一走下通往哈迪盖的阶梯,他马上又变回那个充满自信、一脸精悍的财前五郎。
哈迪盖店里的生意正好,客人开始多了起来。进门右手边的吧台前,有几个男人手肘相抵地并排而坐。这家店的老板娘喜好文学,浅褐色的墙壁和窗帘营造出沉静的气氛,熟客也大多是大学教授、新闻记者,或是广播电视节目的制作人。
“老师,大家正在等您呢!”认出他的老板娘出声召唤。财前往后面的沙发看去,十二、三名由他指导的研究生正坐在那里。
“呀,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顺便绕去别的地方所以来迟了。”
他说着往沙发走去。众人把调往和歌山市民医院的织田围在中间,织田一看到财前,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老师,您果然来了。我还在想您会不会忙得没有时间过来呢!”
像财前一样是由寡母抚养长大的织田,是研究室里经济状况最差的学生。医学院毕业后,他连当了三年助手,都是无薪的,这给他的家庭经济造成莫大的负担。
这时,和歌山的市民医院恰好放出消息,说是需要一名能执行内脏手术的外科医生。离开国立大学的医学研究室前往地方医院,这意味着必须放弃大学医院的优良设备和研究主题,偏离在大学晋升的顺畅通道,这种缺任谁都不想去。然而,织田的情况已经不容许他继续留在大学,当一名没薪水的助手了。
财前挑了织田前面的位置坐下。
“织田君,你们医院的正木主任和我是同学,他经常写信告诉我你的事。还有,你的学籍依然留在我们研究室,一有机会,我就让你回来,你同样可以继续从事研究。”
“是,谢谢您。听您这么一说,让我觉得好像从被流放的孤寂中给解放了出来。”
织田穿着手肘磨损的西装外套,深低着头,露出泛黄的衬衫领子,活脱是自己穷学生时代的翻版——无时无刻不为金钱烦恼,生活毫无从容、优雅可言,有的只是与幸福绝缘的疲态。如果我没有入赘财前家,恐怕就会像眼前的青年一样,空有大好才能,却要去和歌山那种地方,丧失有朝一日成为医学家的光明前程……一想到此,财前彷佛要忘却讨厌的过去似的,一口气干掉杯子里的威士忌苏打,改变了话题。
“对了,织田君,听说你有一位超纯情的崇拜者喔。”
“啊,您指的是……”织田吞吞吐吐地,瘦削的脸上泛着红晕。
“唉,就是那个很会包扎,去年刚进来的机灵小护士啊!”财前虽然不知道名字,但确定她是负责门诊的年轻护士。
“织田,是真的喔!她听说你母亲从乡下上来,你亲自把她从大阪车站背回宿舍的时候,可是大为感动呢!从那之后,她就好迷你,还自告奋勇地说要当你老婆!”其中一名研究生打趣地说道。
织田拙于回应地闷头喝着威士忌,财前也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微薄的助手薪水缴完房租后,就只能够在车站前的小餐馆、大学的教职员餐厅解决三餐。他抱着始终无法满足的空腹感和性饥渴,前往道顿堀的脱衣酒吧,如果这样还是无法满足的话,他就只好跟医院里的护士上床。不过,自从看到某位学长因为和护士的恋情曝光而被人抓住把柄给外放到地方医院,自此丧失了从研究室平步青云的大好前程后,他就尽早和那名护士断绝了来往。为了忘却对性的饥渴,财前拚了命地用功读书,让地方的大善人村井清惠大为惊叹,因此才有后来这一段举荐他成为财前家女婿兼养子的故事。
这场宴会原本是为了欢送织田而举办的,但不知怎么搞的,大家的话题尽绕着酒和女人打转。不光今天,以往研究生聚会,大家聊的也都是无关痛痒的事,这是生存的常识。今日的朋友可能是明日的敌人,这个世界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互相纠葛,想要从中全身而退,不得罪任何人是唯一的方法。
告别研究生后,财前独自走到樱桥的十字路口,他心里犹豫着,是要走到阪急直接回家呢,还是……
他等着信号灯转变。当绿灯再次亮起的时候,巨大的霓虹广告牌浮现眼前。财前妇产科诊所——岳丈财前又一的诊所,华丽的招牌高擎在夜空中,简直和夜总会没有两样。财前旋即转身,拦下出租车,往南奔驰而去。
他在市电阿弥陀池站下车,往西走上一百多米,就看到一座小公园。穿越公园,从南口出来,楼高三层的木造混凝土建筑就在眼前。这栋新式公寓虽然小,却因面对公园而建,显得明亮而干净。
左右张望一下后,财前快步进入公寓。每层楼都设有露台,他沿着连接露台的阶梯拾级而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为了压低声音,他已经尽量踮着脚走路了,然而,或许是因为五呎六吋的身材太高大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很响。好不容易爬到三楼的露台,财前立即拱起背,遮住脸,往最里面那间的门敲去。
“谁呀?”是庆子的声音。
“是我。”他左顾右盼地回答。
“请进。”
门一推就开了,没有上锁。房子隔成三间,分别是六迭、四迭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然后是厨房。室内一片凌乱,医学杂志就这么摊开地摆在走道中央,对面的沙发床上,庆子正横躺着。
“五郎,你怎么那么久没来?也不通知人家一声……”庆子披着大红睡袍,嘴里叼着烟,不愠不火地说道。
“别叫五郎好不好?看是要叫医生,还是喊亲爱的,换个正经一点的称呼嘛。”
“‘亲爱的’是你太太叫的,‘医生’则是病患喊的,我既不是五郎的太太,也不是病患,只不过是你在酒吧认识的公关小姐。就算五郎碰巧是医生,而我碰巧是女子医大的中辍生好了,我们的关系也只不过比普通再特别一点。”庆子一边说,一边很不耐烦似的拨开短发的刘海。
“五郎,要喝什么?你好像已经喝过了,啤酒怎么样?”
说完后,她也不管财前有没有回答,径自打开冰箱,拿出啤酒,开了牛肉芦笋口味的罐头,放到杯盘狼藉的桌上。财前费力地挪动酒精发作的身体,脱下西装外套,扯开衬衫领带,重重地坐到庆子身旁。
“真不知你在想什么,要来也不说一声,要是我去店里上班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庆子偏着头,注视着财前酒醉发红的刚毅面孔。
“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天六点,我们在樱桥附近给调到和歌山医院的小子举办欢送会,我是顺道过来的。”
“是吗?那还真是凑巧,我今天也跟店里请了假,太好了。”
庆子也学财前把啤酒送入口中:“怎么样?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她好像很无聊的样子。
“新鲜事吗?这个嘛……”财前停顿了一下,“有了,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件有趣的事。”
他把周刊上刊登了自己的照片,主任教授东看了有何反应,而身为副教授的自己又是如何应对的经过说了出来。庆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频频点头。
“所以我最讨厌大学医院了,简直就像是江户时代的深宫内院,又是规矩,又是惯例的。总之,教授是诸侯大人,副教授是武士长,一般助手是下级武士,护士长是娘娘,护士则是奴婢。特别是教授和副教授的身份,一差就是殿下和武士长的差别。五郎你要是不尽早把那个‘副’字拿掉,恐怕一辈子都没出息,这样也无所谓吗?”庆子细长的凤眼射出锐利的光芒。
“在实力上,我有绝对的自信,不过这个世界凭借的不光只是实力,谁能当上教授得由教授会投票决定。选票这种东西,不管到哪里都是瞬息万变的,就连医学界也不例外。”
“既然这样,你可有想到什么对策?”
“关于这方面,我尚未展开具体的行动,一切要看东教授的态度如何再决定怎么做,不过,今天东教授也说了,要拱我坐上宝座,好像给了我多大的恩惠似的。”
“啊?光一张照片就啰唆半天的人,会亲口说要拱五郎坐上教授的宝座?这种口头的承诺是最不可信了,在酒吧里满口应承的客人根本不值得信任。五郎,你很有本事,也很有男子气概,是个极度自信的人,不过,有时有一点傻气,不小心点就糟了。”
“我傻气?说什么傻话!”财前一笑置之。
“是真的啦!你年轻的时候是个穷学生,因为从黑川五郎变成财前五郎,也就是入赘堂岛的财前妇产科诊所,娶了人家的独生女后才变得尊贵起来,也因此,你的心机已不复穷学生时代的深沉,全身散发着自信满满的活力,这是很危险的。”
这很像是因为家庭经济原因而从女子医大辍学的庆子会讲的话。不过,财前一听到“入赘”两字,就马上面露不悦。
“你别动不动就入赘、入赘的。同样是入赘,大爷我可是财前家的宝贝勋章,财前家虽然有钱,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介开业医生,他们还指望我成为国立大学的医学教授,替他们光宗耀祖呢!”
“所以,五郎无论如何你都要当成教授,万一不成功的话,你在财前家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你每个月五万七千元的副教授薪水,财前家全留给你当零用钱,不仅如此,你在酒吧的花费也都可以挂财前妇产科的帐,这全是因为他们把你当成准教授的绩优股。就连我也是一样,你按月给我两万,剩下的我自己去赚,我之所以愿意当你自食其力的情妇,也是因为看准了你是未来的教授。”
“你的意思是,一旦我成了教授,你就要捞回成本啰?”
“开什么玩笑?光凭那点国立大学教授的死薪水,哪养得起一流酒店的红公关?还是五郎你打算成为教授后,就要靠特诊海捞一笔?”
“别说那种污辱人的话!”财前露出生气的脸色。
“哪,你看,马上就生气了!我读女子医大的时候,已经领教过医界的保守封建和充满矛盾的人际关系,我可是满心期待,等着看浪大医学院的封闭和财前副教授的将来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庆子说完后,把眼瞟向一个月前财前忘在她这里的医学杂志。
“连那本医学新刊都报导了五郎的食道外科,那个食道·胃吻合手术,真的有那么困难吗?”
只有在这个时候,庆子细长的凤眼才会散发出女子医大生特有的慧黠光芒。
“应该是吧?一般发生在胃体的癌症,只要把患部切除就好了,可一旦转移到贲门,就得先将这个部分切除,再把胃和食道缝合在一起。这个缝合的过程可说是分秒必争,除了要有高超的技术外,还要有绝对的准确性,因此十分困难。现阶段能做这种手术的,恐怕就只有我和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吧?像下周二,就有人特地从九州岛过来,找我动大手术呢。”
一想起周二的食道癌手术,财前旺盛的性欲就来了。
“喂,我们上床吧?”财前露骨地提议道。
“嗯,死相!你不是还有手术吗?”庆子一边说,一边忙着闪躲财前的壮硕身躯。她脱下自己的内衣,姿态放荡地倒卧在床上。
车子沿着芦屋川往山边奔驰而去,穿过深夜的住宅区,停在白瓦红墙的英式建筑前。抵达家门的东连忙整理仪容,换上严肃正经的表情,按下门铃。女佣小跑步地从后门出来,帮他开门。
“您回来了……”她恭敬地迎接,接过他的公文包。
东沿着铺石步道往玄关走去。他注意到妻子政子的房间是暗的,屋里显得冷冷清清。他直接从玄关登上通往二楼书房的楼梯,这时,佐枝子迎了出来:“父亲,您回来了。”
“我刚到家,你母亲呢?”
“母亲去听音乐会了,所以换我给父亲等门。我帮您泡杯茶好吗?”女儿的声音透着三十岁的成人该有的成熟稳重。
“嗯,就有劳你了。”
东打开玄关右边的西式房间。二十迭大的房间中央有一座大壁炉,壁炉上方的架子陈列着贵重的装饰品,墙上挂着的是号称十多万一幅的名家画作。尽管这些物品件件所费不赀,凑在一起却缺乏整体感,彷佛在诉说它们全是别人的馈赠。东坐到壁炉前的摇椅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幽暗的庭院里,树木长得枝繁叶茂,温暖潮湿的夜风穿过微敞的窗户吹拂而来,一股安详平静的感觉涌上心头。一小时前,他在大阪的酒店和鹈饲交杯把盏,谈论财前五郎的事,如今看来就好像做梦一般。
然而,鹈饲所说的话——你就想办法影响教授会的选票,把财前排挤掉嘛。如果失败了,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得把教授的宝座让给财前。只是,一旦让财前当上教授,他就再也不会听命于你了——这想法让东晕醉的身体打起阵阵冷颤。
不必鹈饲说,他也知道只有这两种结果。如今想来,他特地找鹈饲上酒吧,就为了商量财前的事,未免太过轻率、滑稽了——会不会因为这样,鹈饲就看不起自己了?不,鹈饲亲口说了:像东教授这样的人,要找怎样的接班人没有?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看轻我……东的老毛病又犯了,说好听点是小心谨慎,说难听点是优柔寡断。
“父亲,茶我泡好了。”
身着蓝灰亮缎和服的佐枝子将附有柠檬片的红茶摆到桌上,端庄地坐在父亲面前。她明明已经二十九岁了,却因为体型纤细娇小,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
“佐枝子,你觉得财前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嘛,那位先生……”佐枝子端起红茶杯,开始回想起每年都会登门拜访两、三次的财前五郎。
“是父亲得力的左右手,这不是大家公认的吗?而且,最近他在食道外科方面也非常有名。大家都在传说,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非他莫属。”
“大家都在传说?这种事怎么会传到你们的耳朵里?”
“我是听母亲说的。前不久母亲出席了教授夫人的联谊会,会场有位夫人偷偷告诉母亲,说最近有人在传,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招牌已经不是东医生,而是财前医生,要母亲多加小心。”
浪大医学院每两个月都会举办一次号称“红会”的联谊会,让教授夫人齐聚一堂,联络感情。
“佐枝子,你相信这种谣言吗?”
“不,谈不上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反正,大学这种环境,一向都是谣言满天飞的。”
从佐枝子有记忆以来,家人聊天的话题始终绕着父亲的学术成绩,以及医学院内部的人事异动打转,充分表现出对权位的欲望和自私自利。成年后的佐枝子有一天突然表明自己不想嫁给国立大学医学院的医生,这时父亲贞藏和母亲政子都未曾深入了解女儿的复杂心思,只是一味地反对,举凡浪速大学或京都国立洛北大学出现合适的人选,他们就安排她去相亲,然而身为主角的佐枝子却一再敷衍了事。几番蹉跎之下,曾几何时,她已经二十九岁了。
“话说回来,佐枝子,你也该关注一下自己的婚事了。如果要结婚的话,最好是趁我还在当教授的时候结,这样办起来会省事、方便多了。”东语气和缓地说道。
佐枝子瞪大清秀的单眼皮眼睛说:“父亲不是订在明年春天退休吗?离现在只剩一年的时间,我的亲事哪有这么顺利就谈成……”她回答得好像事不关己。
“就因为你总是这么说,才会拖到现在都还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原以为还很遥远的退休期限已经迫在眉睫了,你的亲事也由不得你慢慢考虑。我先前帮你物色的对象,都是和你母亲仔细商量过的,你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人?”
一时,佐枝子垂下了眼,不过,她马上抬起发亮的眼睛说道:“就像我先前所说的,我想和职业不同于祖父、父亲的人结婚。如果无论如何都要我嫁给医生的话,那我宁愿找个自己开业的人。”
“什么?开业医生!国立大学教授的千金竟然说要嫁给一介开业医生?”
“难道不可以吗?”佐枝子平静的目光中暗藏着对父亲的不满。
“我绝对不同意!撇开代代相传的私人医院和著名诊所不谈,一般会做开业医生的,大部分都是医学院毕业后想留在研究室也留不下来的平庸之辈。既不可能在大学里步步高升,也没本事到地方的大学医院当驻诊医生,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自己出来开业。怎么你偏偏说要嫁给没用的开业医生……”
东家从祖父那一代起就是国立大学的教授,这个头衔对一生以此为目标的东贞藏而言,乃是不可变更的圣职。在他的脑袋里,所谓的“医生”指的是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要嘛至少是副教授、讲师,对于开业医生,他始终抱着牢不可破的偏见。
“正是父亲这种可怕的偏见阻碍了我的姻缘,也让过世的哥哥生前那么痛苦。”
佐枝子的眼底泛起悲愤之色。东的长子东哲夫对当医生没兴趣,希望能专攻自己喜欢的中国文学,然而,却在身为医学家的祖父和父亲的强力反对下,不眠不休地准备理科的考试。就在他从高中毕业,进入新泻医大就读的第一年,胸腔出现了毛病,再加上战时的粮食不足,年纪轻轻的,二十二岁就早逝了。对于长子的死,东只讲了一句话:“那小子没有成为医学家的天分,是个笨蛋!”就连现在,他似乎也没察觉到佐枝子的一脸阴霾,径自略过死去的长子,甚感讶异地问道:“哦,我的想法阻碍了你的姻缘,这又该从何说起?”
佐枝子坚定地直视着父亲:“像父亲这样的人,恐怕是无法理解吧?父亲和母亲总是安排我和大学里的人相亲,我之所以对他们兴味索然,就是因为我讨厌那种让医学院内部充满矛盾的人际关系,以及不是光凭实力就能出头的封建制度驯养出来的扭曲人格。就连在帮我挑选对象的时候,除了考虑对方的人品和能力外,连他师承哪派、是何所大学毕业、亲戚有没有后台等,都得详细调查,我不要这种人工养殖似的婚姻。”
“人工养殖似的婚姻?”
佐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点头说:“祖父和祖母,或是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就是这样。祖父接受了恩师的千金,父亲您娶了祖母娘家的亲戚、著名法医学者的女儿,靠着这层裙带关系和师徒关系,祖父做到国立洛北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受封正四位勋二等的官阶,就连父亲您虽然无法在母校东都大学当教授,却也打破惯例,成为浪速大学的教授。东家是刻意在婚姻的经营之下制造出来的医生世家。我讨厌这种类似人工养殖,只为了繁衍学者种族的婚姻。”
佐枝子抬头看向墙上挂的祖父肖像——身着黑色礼服的胸前别着二等勋章,对日本外科学术界贡献卓越的东一藏神态庄严。
“佐枝子,稍微留意你的发言,这种事到处……”
佐枝子打断东要讲的话:“这种事又不是只发生在东家,只要是书香门第,都会藉由类似的人工培育,打造优秀的学者家庭,您是想这么说吧?所以,我才会不想和大学里的人谈恋爱。不过,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如果无论如何我的夫婿都必须是学医的,那我宁可选个开业医生——只要他是个好医生。为什么开业医生就不可以呢?”
突然间,东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大可把佐枝子的话当做是未婚女性的精神洁癖,或是因为受到刺激而引起的离经叛道。不过,外表看来柔顺的佐枝子,内心却是非常好强,说到做到。或许她是真的这么想,真的打算这么做。一想到这里,东好像忽然遭受打击似的乱了手脚。为了屏退这份慌乱,他强装镇定,整个背部缓慢地往摇椅倒去。如果能从教授候选人当中找到足以匹配爱女的人……这份不可动摇的强烈欲望突如其来地胀满东的胸口。
财前杏子抬头看了眼时钟,已经超过十点了,丈夫连个电话都没打回来。正在就读小学的两个孩子早就睡了,女佣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宽阔的屋里,只有杏子独自醒着,坐在梳妆台前——傍晚刚在美容院吹整的发型看来不太顺眼。
她拿起梳子,将盖住前额的刘海整个梳上去,让发际清楚露出,凸显五官的美丽立体。直到镜中出现的模样终于让自己满意了,杏子才离开梳妆台,移坐到走廊的藤椅上。
灯光照明下的庭院约有二百五十坪,虽然只有简单的草坪和花坛,整理得不够完善,但对国立大学的副教授而言,这已经算是奢华的住所了。财前杏子的父亲财前又一在十四年前招了黑川五郎做女婿,这幢位于夙川山边的房子,是父亲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在大阪堂岛开妇产科诊所的财前又一,凭着看诊攒下大笔财富,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在开业医生里,拥有不可小觑的势力。然而,对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他始终怀着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和羡慕。就因为这样,他才想通过养子兼女婿财前,帮他完成始终无法实现的梦想。对于财前五郎是否能从副教授升等为教授,又一怀着近乎痴狂的执着。
一开始杏子对父亲这份孩子气的执着只是一笑置之,根本没放在心上,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她自己也变得跟父亲一样,希望丈夫五郎能早日成为教授。
大概从一个月前开始吧?财前五郎突然一反常态地很晚回家,除了星期二以外,晚餐也都在外面解决。当她跟他讲,希望他能为了孩子早点回家时,财前竟也理直气壮地反驳:如今是争取下届教授宝座的关键时刻,自己哪有那个闲工夫回家吃晚饭?被他这么一讲,脾气一向很大的杏子也只好摸摸鼻子作罢。
今天大概也会很晚才回来吧?杏子一边想,一边百无聊赖地将手伸向杂志架,抽出那本刊登财前相片的周刊,将它打开。
丈夫坚毅的脸孔占满整个版面,握着手术刀的巧手还特地拍了特写。那双手虽然被橡皮手套给遮住了,但只有杏子知道上面的汗毛浓密,有着粗大的指节,是一双男人味十足的手。让这么一双性感的手给抱住,承受激烈的爱抚,是杏子夜晚最期待的事。一想到这里,三十六岁的杏子忽然觉得体内一阵燥热,难耐地在藤椅上闭起眼睛。
耳边传来车子的剎车声,门铃响了。她赶紧跑去开门,一身酒臭的丈夫环抱住杏子的肩膀。
杏子试图挣脱他的手,说道:“这么晚才回来,你上哪里去了?”一双大眼责备似的盯着丈夫的脸。
“今天我们研究室给调到和歌山医院的助手举办欢送会,之后,我们又换了好几个地方喝,所以才回来晚了。”
“嗯?只是助手的欢送会,犯不着接二连三地吃喝下去吧?”
“如果只有助手和实习医生的话,当然无所谓。难得的是今天东教授也露脸了,我为了陪他只好……”
在杏子的面前,财前一向能保有丈夫的尊严,不仅如此,他已经练就一身本事,知道该怎么解释杏子才不会不高兴。
“咦?连东医生也出席了吗?就为了助手的欢送会?”
“眼看就要退休了嘛,连东教授那样的人也变得和蔼可亲了。”
因为周刊的报导,他让东教授冷嘲热讽地给教训了一顿,像这样的事他打死都不会说。报喜不报忧,这是财前五郎面对家人的一贯态度。
杏子还真信了丈夫的话,“说到东医生的退休,今天我打电话给爸爸的时候,他好像正在看周刊。他无比兴奋地叫嚷:‘五郎这小子,还真是不简单,照这样下去,照这样下去……’声音大得连电话都快被他吼坏了。”
财前在脑海中想起杏子之父财前又一海怪般的光滑大脸。老人家总是红光满面,一口大阪腔滔滔不绝,“哇哈哈”的豪爽笑声不绝于耳。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又要看诊,又要管医师公会的事,精神奕奕地两头忙吧?”
财前又一和五郎分住在大阪和大阪郊外的夙川,平日两人都忙于公事,无法经常联系。倒是孩子们一个月里会有两、三次,由女佣带着到大阪的外祖父家,让外祖父看一下。
“嗯,他精神很好,就是好得有点过头了,还耀武扬威地跟我说:‘怎么样?我相中的绩优股还有错的吗?’”杏子原原本本地转述父亲的话。
“哦,我是他相中的绩优股……”
一边反问的同时,财前一边在心里想着:没错,或许我就是财前又一凭借先见之明买下的投资商品。开业医生财前又一想要找一个人代替自己,让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于是他奉上大笔聘金买下黑川五郎。黑川五郎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公猩猩,无条件地接受人家替他挑好的母猩猩。贩卖身为男人的性,换取丰厚的生活费和能专心研究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这样也不赖!财前忍住厚颜无耻的笑容,进入起居室。
杏子绕到他的身后,帮他脱掉上衣,换上和服。条纹式样、结城出产的典雅夹衣配上博德金刚杵花纹窄腰带,这套做工精细的和服是从财前又一那儿接收来的。不只是身上穿的,就连屋子里的桧木和室桌,客厅的挂轴、香炉,也全都是从大阪的财前家搬来的,要不就是财前又一买来送他们的。
面对忽然闷不吭声的丈夫,杏子以撒娇的语气说道:“我准备了宵夜,我们一起吃吧?”
他先是和织田一伙人在酒吧喝过,到了庆子公寓,又喝了啤酒,一番缠绵后还配了三明治当小菜,肚子实在是很饱了。不过,“嗯,我再吃一点好了,虽然我刚刚在欢送会还有后续聚会的时候已经吃饱了。难得和杏子相对而坐,我就再吃一口……”
财前的脸上出现白天看不到的温柔表情,足以挑逗任何女人的心。
“哎哟,讨厌,你最会跟人家灌迷汤了——不过,老公,你可千万别搞外遇喔,如果你敢做这种事,我是不会忍气吞声的。只要我跑去跟爸爸讲,你绝对吃不完兜着走。”
杏子主动将脸贴上丈夫的胸膛,她垂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撅起花瓣般的红唇。财前吸住那厚厚的唇瓣,一把将杏子抱起,突然间,他的心里涌起想要更多钱的念头。
四肢缠绕的两具身体终于分开,这时财前五郎好像临时想到似的,对离开自己胸膛的杏子说道:“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爸爸。”
“是什么事?关于哪一方面?”
“啊,是工作上的事,所以还是等我见到爸爸后再亲口跟他说。杏子你要是有空,先帮我打个电话。”
这么说的同时,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忙完下周二的手术,他就亲自跑一趟堂岛的财前妇产科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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