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医学院的正门前停下,鹈饲医学部长一边看表,一边匆忙下车,直奔位于二楼的医学部长室。
早上九点刚过五分,房间的每个角落已经打扫干净,桌上待批阅的公文和邮件高高堆起。鹈饲坐上皮制的旋转座椅,一面透过窗户,眺望附属医院的广阔中庭,一面喝着秘书送来的玉露,抽着香烟。等他把这根烟抽完,医学部长忙碌的一天也将就此展开。
首先,他将桌上堆的文件浏览一遍:医学院内的人事调动、各研究室的研究预算、海外出差或留学的申请……一一过目后,盖下批准与否的印章。除此之外,还有文部省寄来的国立大学医学部长会议开会通知,以及和学生运动有关的文部次官公告。一个星期好不容易才有几天休诊、没课的日子,却也是像这样被杂务追着跑,更离谱的是,说起医学部长的特权也仅是每月多出一万零六百块的职务津贴和专用车而已。不过,只要能好好展现行政方面的长才,说不定下届校长的遴选,他就是候选人之一,这对鹈饲而言,是个很大的诱惑。
敲门的声音传来,是总务主任。
“您现在有空吗?我想跟您商量新馆添购医疗器材设备的事。”说完后,他将分门别类详载着医疗器材名称和价格的账册摆在桌上,那资料厚厚一迭,连X光机、放射线诊断设备、低温麻醉装置等都包括在内。
鹈饲很快地把账册翻了一遍,说道:“你先拿去给则内院长,等他看完了,再拿来给我。有关医院的事,再怎么说都是院长的经验比较丰富。”
虽说在国立大学的医学院里,医学部长的职位比附属医院的院长高,然而,为了拉拢自从医学部长选举后就和自己交恶的则内院长,一心想要争夺下届校长宝座的鹈饲,做出了这样的决断。
“那么,我立刻就到医院那边,请则内院长先过目一遍。”
总务主任走出了房间,这次轮到秘书进来了。
“医院那边,大阪钢铁的中泽社长已经来了,等着接受您的诊疗。”
“我马上过去,你先去打点一下。”说完后,他从椅子上站起,穿过广大的中庭,往附属医院走去。他不是去门诊的诊疗室,而是到二楼的教授室。门一开,护士长好像已经等很久了,马上把中泽社长带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刚刚在大学那边处理一些事情,应该早点过来的。”
“哪里,我才不好意思,您这么忙还来麻烦您……”
社长在鹈饲面前露出如孩童般无助的表情。他移动肥胖庞大的身躯,听话地脱掉上半身的衣服。
鹈饲由护士长帮他穿上白袍,拿起听诊器说道:“在电话里,您的秘书已经大概跟我描述过状况,您自己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肥胖的身体松软地晃动着,“我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舒服,总觉得头很重、肩膀僵硬,有时还会有晕眩的情形发生……”他忧郁地说道。
“这样啊,这是常有的症状。”
鹈饲观察病患的脸色,视诊他的眼、舌、咽喉,接着做颈部触诊、轻轻敲打心脏部位,结果发现病患的左心大概比正常人大出两个指幅的宽度。他把听诊器贴紧病患心脏,仔细聆听有无杂音,果然听到第二肺动脉瓣的心音要比第二大动脉瓣的心音略高,至于肺则没有异常。
“怎么样?左边的肩膀经常觉得僵硬吧?”
“听您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做完像是高尔夫的运动后,心跳会明显加速吗?”
“说老实话,打完高尔夫球之后,特别容易发生轻微晕眩和心悸的情况。”
“好,接着请你在这上面躺平。”
他让病患仰躺在长椅上,做腹部触诊,检查肝脏和胃的情形,接着替病患的右臂缠上压脉带,测得的血压是一百八十毫米汞柱。
“怎么样?医生。”社长担心地望着鹈饲。
为了让病患安心,鹈饲没有当场说出一百八十的数据,只说:“大约是一百六十,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做一下尿液和血液检查,顺便做个心电图。”
接着他让护士长去门诊室把助手找来。助手来了之后,鹈饲交代他:“你带这位先生去门诊验血、验尿,然后把检体送到中央检查室。就说是我交代的,要他们马上验好,连同心电图一起送过来。”
下完指令后,他转向病患,“啊,您不用担心,高血压这种东西,只要精神上多休养,一下子就可以降个二、三十毫米。我也会开合适的降血压药给你吃,所以,没事,没事!”鹈饲一面说一面安慰地轻拍病患的肩膀。
病患好像得救似的说道:“这下,我终于可以安心了。说老实话,我也请我们公司医务室的医生看过,不过,除非是老人医学权威鹈饲医生亲自跟我说,要不然我这颗心总是定不下来。托您的福,这下我可以安心工作了。”瞬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社长该有的自信和魄力。
“不过,‘这方面’还得请您多加节制,因为您看起来好像很能喝的样子。”鹈似的右手比出干杯的手势。
“哎呀,你可踩到我的痛处了。我大概可以喝多少?”病患也做出干杯的手势。
“这个嘛……也罢,我给你个大优惠,一天一小杯,还可以接受吧?”
病患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道:“能让鹈饲医生亲自看诊,还安慰我说没事、不用担心。所以,除非有您的批准,要不然我绝对会遵守一天一小杯的禁令。总之,您今日的大恩大德,我改天一定好好报答……”他郑重地低下头,后面的话就没说了。明白的人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特诊的红包。利用教授没看诊的日子,透过有力的关系,拿着介绍信,到教授室接受特别诊疗,这种情况必须额外付一笔钱,称为“特诊费”,此乃公开的秘密。
“不,您别这么客气,我们也给贵公司添了不少麻烦,这就叫礼尚往来、互相帮忙。我还有一个病人要看,等看完后,我马上下楼去看你的检查报告,所以,我们楼下见了。大家都上了年纪,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养生,让自己长寿,还没活够就死了是最大的损失呢,哈哈哈!”
听到鹈饲豪爽的笑声,病患好像放下了心头重担。他满脸笑容,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由一直守候在屏风外的秘书陪着,跟在协助检查的助手后头,往楼下的门诊室走去。
虽然早就过了正午,楼下第一内科的门诊室里依旧门庭若市,走廊的椅子上坐满了上午挂号的病人。诊疗室的门口站着五位新进医局员,他们加紧进度预诊,将病患的主诉和病史填进病历表,然后隔着白色屏风,将填好的病历交到一字排开、负责门诊的五位医生手上。拿到病历的医生以机械化的表情和速度把记述的事项浏览一遍,接着就好像剥竹笋似的,要病患把衣服脱了,尽量问最少的问题,敏捷地做出诊断和处方。整个流程迅速、整齐、僵化,简直就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流水线输送带在运作。然而,最后那个套间的白色屏风里,队伍的移动却特别缓慢,有时甚至是停滞不前。和其他四个屏风相比,很明显地,它的流速慢了两倍以上。
原来那是副教授里见修二的诊间。里见不擦发油的头发自然地向后拨,白皙的脸孔透着神经质,只有一双眼睛清澈无比。
护士害怕诊察时间拖得太长,焦躁地催促病患动作加快,同样地,实习医生和医局成员也希望能赶快把病患看完,然而,这些现象里见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也不在意,他看着仰卧在诊察台上的病患,整个人几乎要趴下去,继续做他的诊察。他将刚刚才触诊过的腹部,按照心窝部、肝脏、胆囊、胰脏、脾脏、肾脏的顺序,又触诊了一遍,重新审视手上的病历。
姓名 小西菊 四十三岁 无业
目前病况 约半年前开始,出现饭后心窝部疼痛、膨胀的现象。食不振,经常打嗝、出现软便。
检查 验尿(蛋白、糖)没有异常;验便(潜血反应)呈阴性
这份病历一看就知道是胃癌,不过,里见副教授还是再次往病患的心窝部按去。
“痛的部位是在这边吗?”
“是的,就是在那边。”病患状似痛苦地回答。
里见加强力道往下压,他感到指尖好像摸到约有蚕豆大小的肿瘤:“这里感觉最痛吗?”
“没错,就是那里,昨天半夜我也是痛到醒过来,医生,难道不是胃癌吗?”她不安地问。
“不,现在还无法断定。”
“怎么会这样?那到底是什么病?这几天我连胃液检查、X光检查都做了,怎么还不知道是什么病呢?”病患以更加不安的语气问道。
然而,里见依旧是表情木讷地说道:“正确的病名,不是做一、两次诊察就可以知道的。”
“可是,我希望至少今天能告诉我大概是什么病……”这次,她几乎是在恳求了。即使如此,里见却依旧惜话如金:“唉,还有几个疑点需要厘清,今天请你去照胃镜和做一下血清检查。”
这不是胃癌,恐怕是胰脏癌吧?里见的脑海浮现了这样的疑问。因此,他请病患去照胃镜以消除疑似胃癌的疑虑,此外,一定还得加上血清淀粉酶的检查才行。
“那么,医生,这次一定可以检查得出来吧?”
里见沉默以对,他看得出来病患有点失望。不过,在他认为,即使只剩一小个疑点没有厘清,都不宜妄加断言——这一点好像令鹈饲教授非常不欣赏,他经常拿里见和第一外科的财前副教授相比,嫌他个性木讷,不懂得应酬病患。然而,里见却觉得不懂的就要说不懂,为了要懂,可以不惜做尽一切检查,这是他一贯的诊疗态度,也是他身为临床医师的信念。
病患望向沉默不语的里见,“那么,下次我什么时候过来比较好?”
“这个嘛,血清检查报告要三至四天才会出来,所以请你下星期一再来。”
里见以低沉的声音答道。正当他想叫下一名病患的时候,忽然觉得背后有人。
猛一回头,鹈饲教授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沉默地踱到里见身旁,拿起桌上的病历,看了一下填写的事项。
“里见君,今天这个病患来初诊的时候,碰巧遇到我看门诊,是我做的诊察,因为胃肠方面你是专家,所以才把她转给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为了不让排队的病患听到,鹈饲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过他的脸色已经明显露出不悦。
一瞬间,里见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随即说道:“事实上,我在她胃的后面触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看了X光片后,我觉得反白的部分有点可疑,认为也不能排除是胰脏肿瘤的可能,所以决定照胃镜和验血清淀粉酶,做进一步的检查。”
他一讲完,鹈饲马上响应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既然我诊断它可能是胃癌,它就一定是胃癌。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检查、检查的,是刚出道、只能依赖仪器的临床医生在做的事。有经验的人凭借的是长年经验,根本不需要每次都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他们会裁决做最低限度的检查,剩下的就凭自己的直觉去判断。如果做不到这点的话,就不能算是独当一面喔。”语气中颇不以为然。
“可是,尽可能多方面、正确的检查是诊断的基础,我是想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滴水不漏,这样才能避免诊断错误的情况发生。”
别看他说得畏畏缩缩,其实内心有着不可动摇的坚持。
鹈饲的脸上露出苦笑:“你还真是死脑筋啊!所谓的医生,对病患而言就好像是神一样,因此,就算你真的下不了诊断,当下也应该先大致讲一下,好安病患的心。像我在面对高血压、心脏病病患的时候,也通常会施以类似的精神疗法。身为内科医生,更应该做到这一点。”
“可是,今天的情况非常微妙,很难分清楚到底是胃癌还是胰脏癌……”里见还想继续分辩下去,然而——
“算了,我没空在这里跟你玩小孩拌嘴的游戏。你呀,学术成绩也有了,工作也很认真,剩下的就是想办法让自己成为成熟的临床医生。我原以为你会渐渐长大的,没想到年纪愈大,却愈是死脑筋、孩子气。这下可糟了,我可不想逼你跟我一样喔。”
说完后,鹈饲匆忙地走出屏风,命助手取来心电图,找寻刚刚那名特诊病患去了。
看完门诊的里见,走到设在窗边的消毒净手器,这时他才发现窗外正下着雨。
“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他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医生,您不知道吗?一个小时前突然下起倾盆大雨,现在比较小了。”年轻的医局员站在里见身后答道。
“好久没下这么安静的雨了。”
里见仰望着落下无声细雨的灰蒙天空,伫立在窗前,让眼睛暂时休息一下。环顾整间诊疗室,其他四个负责门诊的医师早就收工了,白色的屏风里不见半个人影,诊疗台和桌子都收干净了,只有和里见一组的护士静静地在做最后的整理。看一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
“不好意思,跟着我,总是让你们忙到很晚……”他慰劳般地向年轻医局员以及护士说道。
走出了门诊间,走廊的椅子上已经没有人了,扫地的清洁工正忙碌地挥动拖把。为了不打扰她工作,里见低着头,沿着走廊的边缘慢慢行走。穿着不再浆挺、下襬发皱的白袍,步履虚浮得似乎风一吹就倒的里见,一点都不像是国立大学的副教授,那背影充满着落单的孤寂。
此刻,他的内心就像他的背影一样灰暗。里见一边走,一边想起刚刚鹈饲教授讲的话——你这家伙还真是不知变通!作为一名临床医生,你若是不成熟点,我可要伤脑筋了。我原本以为你会慢慢进步的,没想到年纪愈大,你却跟小孩一样,愈来愈不懂事——鹈饲教授的这顿牢骚不光只是针对自己方才的诊断,同时也对里见从病理转到临床的整件事提出批判。其实,里见的心里也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浪大医学院毕业后就马上进入病理学研究室的里见和同期的财前五郎不同,他们那些人是因为病理方面的学位比较好拿,才进入病理学研究室的,可里见是真的喜欢病理甚于临床,才选择了病理学。因此,以财前五郎为首,同期的研究生一旦取得学位就会马上转到临床,只有里见一人始终留在病理学的领域,整天关在研究室里,摇动试管、观看显微镜,同时透过细胞和分子的角度,探索人体的奥妙。里见倾注所有热情于人类生物学,后来他之所以改变初衷,放弃病理学的研究,改攻临床医学,是因为他总是在中庭对面的附属医院病房窗边,看到病患病恹恹的身影。
他们愈来愈消瘦,出现在窗边的次数也愈来愈少,终于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见熟悉的脸孔。看到这些生命正一点一滴消失的病人,里见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愿望,与其摇动试管,观察显微镜,和夺走人类生命的东西对望,还不如直接碰触眼前正在受苦、即将死亡的病患身体,藉由诊疗帮他们保住生命。于是他决定转攻临床医学。当时里见才三十四岁,已是大家公认的病理学少壮派讲师,因此,在第一内科教授鹈饲的延揽下,里见以讲师的身份归入他的门下,并在第四年成为副教授。
鹈饲是一名典型的临床医生,对他而言,让专攻完全相反领域的里见当副教授,有助于临床和病理的结合,使第一内科的阵容更加坚实。事实上,自从里见来到第一内科后,研究室的成绩确实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论文发表篇数也增多了。然而,关于病患诊疗的部分,里见和鹈饲的想法打一开始就南辕北辙。“医生对病患而言,就好像神明一样——”说出这种话的鹈饲和认为“在病患的认知里,医生必须是最讲求科学的人”的里见,在面对病人的态度上有着根本的差异。
里见继续往前踱步,好像要把苦涩吞下似的叹了口气,就在经过眼科前面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听到嬉闹的笑声。七、八米之外,财前五郎带着五、六名年轻的医局员,一路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来。魁梧的强健身躯充满份量地在走廊移动,神气的眼睛、丰厚的嘴唇开心地笑着,被雨笼罩的阴暗走廊因为他的出现,好像忽然射入阳光般亮了起来。
里见不想和财前打照面,他转过身,回到副教授室,匆匆解决延误已久的午餐后,马上着手自己的研究。《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是他这十年来一直在研究的题目。当人类的体内出现癌这种异物的时候,血液里会产生与其相抗衡的抗体,因此这个方法是从血清学的立场,及早证明发现癌的存在。早在五年前,这个研究即已获得注重学术报导的《每朝新闻》社颁赠的科学奖,但里见并不以此为满足,他希望能研究出更简单的方法,让诊断率提高,最好是能在极早期就发现癌症。
研究的过程中必须不断进行实验以获取可靠的数据,此外还得分析、计算不安定的生物反应,可谓困难重重。然而,为了让这个研究能够比现在所谓的“早期发现”更早、更准确地发现癌细胞,让多数的病患能透过早期治疗,捡回一条命,里见还是想办法从吃紧的研究预算里攒下钱,购置实验必备的各式精密化学仪器和分光亮度计;另一方面,他还要照顾协助研究进行的无薪助手,他们的生计也得指望那少得可怜的研究经费。
一想到这些替研究室工作却无薪水可领的无薪助手,里见的心情就很沮丧。就连那些大学毕业、已经当过实习医生的人都一样,只要想继续留在国立大学的医学院作研究,除非等到有薪助手的空缺,否则大家都要做三年甚至四年的白工。这是假托学问之名,行劳力剥削之实,虽然他也知道很不合理,但现实是,国立大学医学院的研究以及附属医院的诊疗都是建立在这些无薪助手的牺牲之上。里见自己也曾做过四年的无薪助手,过着苦哈哈的研究生活。除此之外,国立大学的医学院还是个充满矛盾的团体,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规矩,根本不让人有置喙的余地,今天的里见特别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矛盾和苦恼。
有人敲门的声音,这声音他听惯了,正是里见正在烦恼的无薪助手的其中一人。
“没关系,进来吧。”
这助手好像一直在楼下的实验室进行动物实验的样子,身上还穿着脏污的白袍,拿着发红反应的实验记录就来了。
“前几天,我做了癌反应的实验,不过,一直没有出现老师讲的那种结果。”说完后,他拿出用兔子做实验的记录。
里见眼光锐利地检视这些记录,发现抽取过程中的某个环节没有做对,此时,不知不觉中窗外天已经黑了。
“抽取的方法好像有一点小问题,这个你明天带来研究室,我想顺便跟大家解释一下。今天你可以回去了,最近都弄得很晚,我也要回家了……”
里见开始收拾一整桌散落的数据。
离开医院,里见坐上从淀屋桥开往阿倍野的市内电车。提着塞满研究资料和书籍的大包,任由风钻进窗户,吹弄着没抹油的头发,里见的身躯随着客满的电车摇晃,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忘记研究的事,放松地让眼睛看向窗外。
他在上本町一丁目站下车,往西走约二百米,就看到了法円阪国民住宅。里见往最东边的那一栋公寓走去,走上狭窄的阶梯,来到四楼,按下右侧那一户的门铃。
“你回来了——”
妻子三知代打开了门。一瞬间,她彷佛在检查什么似的,盯着里见的脸看。这是她十年来一直不变的习惯。三知代和里见一样,是个话不多的人,从丈夫此时的神色,她可以知道今天的研究顺不顺利、看诊是不是很累。
“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累,怎么样?先吃饭好不好?”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管里见的表情再怎么阴暗,她都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这种聪慧三知代是有的。表面看来,是因为她生长在书香世家,自然知书达礼;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三知代深知像里见这样刚毅木讷、除了学问之外什么事都不想管的个性,这样的应对方式应该是最恰当的。对于三知代的这种应对,里见从来没有表示过“好”或“不好”。不过,看到里见能够专心一致地继续走研究的路,三知代就知道自己的方式没有错。今天也是一样,里见看来比平时都累,发现这种情形后她马上做出判断,知道他应该不会想要立刻钻进书房,所以劝他吃了晚饭再说。
“这个嘛,先吃饭好了。”里见答道。平常当研究和诊疗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就算他在吃饭的时间回来了,也是一回来就钻进六迭大的朝南房间,继续用他的功。
可今天里见却将公文包往书房一丢,脱下外套,直接坐到餐桌边。
“好彦怎么了?已经吃过饭了吗?”他问起八岁大的儿子。
“明天好彦学校要举行野营活动,不过,他好像有点感冒了,所以我让他早点吃完饭,先上床休息。”
“要是跟我一样体质虚弱就不好了,吃完饭后我帮他看看。”他往好彦睡着的六迭大房间看去。
没有好彦的餐桌,是没有对话的安静餐桌。三知代忙着舀汤、盛饭,而里见则默默地接过、吃下。即使如此,餐桌的气氛并不显得僵硬、冰冷,那是因为对这两人而言,这样的吃饭方式没什么好奇怪的。吃完饭后,三知代帮里见泡了杯热茶,说道:“名古屋的爸爸寄了封信给你,你要现在看吗?”
“喔,是爸爸寄来的?真稀奇,我想马上拜读。”
里见的父亲很早就亡故了,母亲也在他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去世,因此他对三知代的父亲、现任名古屋大学医学部长羽田融,抱着有别于一般翁婿的感情,非常敬重。
信是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的,拆开后,每行约十几个大字,写着:
前几天,我无意中巧遇贵校的鹈饲医学部长,听他说你正努力钻研“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让我甚感欣喜。学术上无法建立功业的医者与驽马无异,生活上的杂事你尽管交给三知代去办,请放心专注于自己的学问吧!对于我那不成才的儿子,我也严厉训斥他要多跟你学习,努力从事研究,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承望你多教导他。
虽然是封简短的书信,但从字里行间却彷佛看到身为解剖学权威的老医学家一生精益求精的身影——他连自己唯一的儿子、三知代的弟弟也是拚命督促,以期子承父业,让他往医学之路迈进。
“爸爸还是老样子,这还真像是他写的信。”
说完后,他想到说出“对病患而言,医生就好像神一样”的鹈饲,和终身服膺“研究不辍才称得上是医学家”的岳父羽田,这两个人碰到了,会有什么话题好讲?真是诡异。接着他又想起鹈饲曾跟他说“拜托你也学学财前,赶快长大”,想起财前五郎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彷佛要忘掉这些不快似的,里见站了起来,替已经睡着的儿子把脉。
脉搏八十,他伸手触摸他的额头——不用拿体温计量也知道,没有发烧。里见安心地离开孩子的床边。
“我去大哥那里一下。”套了一件毛衣,他走出了家门。
从里见住的法円阪国民住宅区到大哥的家,约是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受过战火蹂躏的内安堂寺町,尽是乱七八糟搭建的房子,其中某个角落挂着“内科 小儿科 里见诊所”的小招牌,正是里见唯一的哥哥里见清一开的诊所。里见推开门,进到里面,玄关处有一双胡乱摆放的拖鞋,看来有病患来看诊了。里见安静地坐到候诊室的角落,不过,由于诊所狭小,诊疗室和外面只隔着一片玻璃门,所以,里面在做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你是感冒了,我开阿司匹林给你回去吃。”这是哥哥的声音。
“阿司匹林?只有阿司匹林吗?医生,是否打个针、多吃点药会快一点好?”
这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不,虽然感冒的症状很多,但你只是单纯的感冒,只要吃阿司匹林就好了。”
“可是,医生,反正我有医保,又不用担心诊疗费的问题,你打个针或是多开点药给我吃,我会比较放心。”病患不太满意地要求道。
“我不管你有没有医保,反正不需要吃的药,我就会跟你说不需要。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可以到其他诊所去看,只要你有保险,他们就会帮你做不必要的诊疗,就算你得的是感冒,也会开肠胃药给你,以求增加点数。像你们这样的病患和医生,对那些真正需要医保的病人而言,是很不公平的!”带着怒意的声音敲打着里见的耳朵,真的很像安于清贫、固守节操的兄长会讲的话。对哥哥而言,这种个性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病患好像正慌张地穿着衣服,不久,哭丧着脸的男子走了出来。
“修二,你可以进来了。”
大概是护士帮他通报了,哥哥从诊疗室里唤他进去。八迭大的房间铺着木板,哥哥面对边角已经磨平的诊疗台和破旧的书桌坐着。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正好现在没有病人,我们就在这里谈吧。”说完后,他把护士支开,请她去调剂室。
清一与里见相差十三岁,虽然才刚过五十五,却已华发丛生。看到哥哥历尽风霜、刚中带柔的坚毅脸孔,里见不由得心情一振,有没有说出今天在门诊时发生的令人不快的事,已经不再重要了。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不是这样吧?肯定有什么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清一的语气含着父亲般的宠溺。
当下,里见不再逞强:“嗯,有件令人讨厌的事……”他把今天自己和鹈饲教授之间的不愉快说给哥哥听。
哥哥清一不动声色,轻轻点着白发斑斑的头用心听着,听完后,他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得要领哪!当时你应该不要讲得那么直接,可以婉转一点,想办法引导他认同你的看法。如果真是你诊断错了,那要怎么办?事态不就严重了?”
“可是,如果真像我想的是胰脏癌,那可是一刻都拖不得的事。如果今天换成是哥哥你的话,你一定也会跟我一样,不,恐怕你会说得更直接吧?毕竟你自己……”
你自己还不是已经做到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的讲师,就因为和主任教授意见不合,让人故意找碴儿给撵出了大学——他硬是把到嘴的话给吞了下去。
“我们两兄弟犯不着一起吃医学界的冷饭吧?要吃冷饭,我一个人就够了。”哥哥笑着把话带过。然而,在里见的心里,“医学界冷饭”这个名词所蕴含的封建恶势力,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周一的门诊特别混乱。诊疗时间明明订在九点,但八点一到,走廊就已经挤满了病患,还没到九点呢,已经有人没有位子可坐,于是便蹲到了地板上。
里见提着永远鼓胀的大包,进入二楼的副教授室。他马上打了个电话到门诊部。
“我是里见,有一个叫做小西菊的病患,她的血清淀粉酶检查和胃镜检查报告应该出来了,你帮我查一下有没有。”
年轻的护士应了声“好”,电话那头传来快速翻阅病历的声音。
“胃镜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可是血清的报告还没有送来我们这边。要我马上去检验室问问看吗?”
“没关系,我到门诊之前,先去检验室一下好了。”
里见穿好看诊的白袍,快速往楼下走去。小西菊今天会来,不知她的血清检查和胃镜检查有什么结果?他走下通往地下中央检验室的阴暗楼梯,一股潮湿的霉味弥漫在走道,天花板和墙壁上还有几根钢管从水泥缝中裸露出来。外面春阳普照,光明灿烂,中央检验室所在的地底却不见天日,宛如地窖般的阴森,只有日光灯射出刺眼的青白光芒。
“嘎吱”一声,里见打开检验室的门。开放式的水泥平台上,采集血液的采血管排成一列,在它们的正中央摆着圆筒形的离心沉淀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蹿入鼻腔。检验员拿着盛装血液的玻璃管,站在离心沉淀器前,将血液连同试管放入离心器里,盖上沉重的盖子,按下电源开关。瞬间,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以一分钟三千次的转速旋转着。不一会儿,从离心器中央伸出的试管里,有像水一样澄净的东西浮了上来,那就是分解后的血清。要等到血液中的固体成分往下沉淀,上面的部分完全透明为止,整个作业才算完成。里见等着司空见惯的操作结束,才出声问道:“四天前接受检查的第一内科病患小西菊的血清报告,好像还没有送去门诊那边,可以帮我查一下吗?”
检验员露出不太耐烦的脸色,不过,一抬头看到来人是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他马上说道:“这就怪了,应该早就送去了……”
他开始翻阅从各科收集过来的检验报告。于此同时,其他四、五名检验员依旧摇着采血管,一刻也不停地工作着。
“啊,在这里!真对不起,星期天的时候不小心放错了,检验已经做好了,却忘了把报告送回去。”他抽出小西菊的检验报告,交给里见。
血清淀粉酶值,二百五十六。
正常的数值在六十四至一百二十八之间,这个数据偏高了,很有可能是慢性胰脏炎,不过,在触诊的时候,又发现确实有硬硬的东西……里见在心里琢磨着,他拿了检验报告,急急离开检验室,往门诊部走去。
一进到诊疗室,其他负责门诊的医师已经开始看诊了。里见令手边没事的年轻医局员将小西菊的病历、胃镜片子以及检验报告拿到他的桌上来。
附有照片的检验报告上写着“胃黏膜正常”的检验结果,但是,里见还是把分十二个角度摄得的胃内部片子放到桌面的放大透视器上,重新审查了一遍。胃的前壁、后壁、小弯、胃角……按照顺序,他将十二张片子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由于片子是彩色的,根据形状和颜色的变化就可以诊断胃壁是否异常,不过,他看不出有肿疡、笋状突起或溃疡的现象。
“医生,这份病历的病患小西菊已经来很久了,我请她先进来好吗?”护士善解人意地说道。
“好,先请她进来。”
病患小西菊进入了诊疗室,她的脸色暗沉、皮肤干燥。
“医生,检验的结果怎么样了?”
“呀,这个等一下再说,我先再做一次诊察……”
“啊?再做一次……”小话菊明显露出不满的神色。
里见让她把衣服脱了,仰卧在诊疗台上。他用手指触摸病患的上腹部,慎重地施以触诊。在心窝部和肚脐之间果然有一块隆起的东西,不过,没有移动的迹象。
根据血清检验的数据,可以确定她的胰脏并没有坏死,可照了胃镜,也没有发现鹈饲教授所说的胃癌,到底这个肿块是什么东西呢?目前想到的可能性在胰脏肿瘤、后腹膜肿瘤、大网、小网肿瘤、结肠癌、肠间膜肿瘤。不过,结肠癌、肠间膜肿瘤通常都会移动,经由触诊,又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此外,如果是结肠癌的话,还会伴随便秘或下痢的症状,这些病患也都没有。X光线的检查也找不到结肠癌、肠间膜肿瘤、或是大网、小网肿瘤的特征。照这种情形看来,根据他的判断,很有可能是胰脏肿瘤或是初期的胰脏癌。
“医生,知道是什么病了吗?”病患仰卧在诊疗台上,由下往上看向里见的脸。
里见默不作声,拿起笔在病历表上写下:
这意味着,病患应尽早入院,接受开刀检查,以尽早确诊。
“医生,到底是什么病?”病患挺起身体,看着病历表上写的德语。
“可以确定胰脏有问题,不过,还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所以你必须马上办理入院手续,接受外科的开刀检查,这样就可以得到准确无误的结果。”
“什么!入院?开刀……”病患的脸一阵惨白。
“医生,我这一阵子做了好多检查。把那个叫做胃内视镜的东西吞到肚子里。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了,如今要我住院开刀,却连是什么病都不知道,这未免太过份了……”
她的情绪激动,声音都发抖了,但里见还是静静地看着她说道:“根据你的症状,不这么做就弄不明白,这种情形也是有的。我这边也会尽快帮你安排病房,等一下你就到正门旁边的病房组,办理入院申请的手续。”
里见径自从座位上站起,打了个电话到病房组。
“什么?全部满了!这我知道,可是,这名病患需要优先处理,况且我也亲自打电话来拜托了。详细的情况我等一下会解释清楚,无论如何,请你们务必挪出病房。”
里见挂上听筒后,已经穿好衣服、听到方才那段对话的小西菊说道:“医生,我的病严重到就算没有床位也要想办法挤进去住的程度吗?如果真是那么严重的话,趁早诊断、趁早治疗是比较好——可是,万一是癌症的话……”说着说着,她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了。
“哪里,只是因为无法确诊,所以才要把肚子剖开来检查。”
“非要剖开肚子才能确诊的话,那我也不用大老远地……”
那我也不用大老远地跑来大学医院,直接在住家附近的诊所看就好了——她望向里见的视线正如此诉说着。
“不管怎么说,在这里做开刀检查,对你而言是绝对必要的,等上午的门诊一结束,我就去想办法帮你挪出病房,你现在就到病房组去,把家里的电话、住址登记清楚,让我们随时都可以联络到你。”说完后,他请下一位病患进来。
上午的诊察一结束,里见马上往三楼的外科办公室走去。
正好是换班吃午餐的时间吧?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三名护士。有了!他看到护士长厚实的背影了。
里见安静地把玻璃门推开,进到里面。
“护士长,我们有一个病患要转到外科来动手术,想请你帮我安排一个床位……”
护士长瞇起眼睛,瞥了里见一眼:“不好意思,床位全满了,没有病床,刚刚楼下的病房组已经来问过了。”她爱理不理地答道。
表面上看来,病房是由医务课的住院组根据病房分配表,按照病患病情的轻重和申请顺序的先后来排定的——这是正规的运作情形,可是,实际上,各科年满四十的资深护士长握有调度实权,因此她们说的话比一般医局员、没势力的讲师、副教授等要有份量多了。所以,精通人情世故的医局员平日就会跟各科的护士长打点好关系,万一有什么需要,就很快能得到通融。不过,里见一向缺乏这方面的天分,他总是事到临头了才来拜托人家,也难怪会被拒绝了。
“可是,这是需要尽快处理的胰脏开刀检查,不管怎么样,希望你能尽量配合,我知道外科都会额外保留紧急床位,就请你把它挪出来。”
“紧急床位?啊,那个嘛,那个是外科为了处理由救护车送来的车祸伤员或盲肠炎病患而设的应急床位,从内科转来外科的病患是不能使用的。”护士长细小的眼睛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这我知道,可是,如果有空床的话,可不可以先借给我?我相信这样的安排应该难不倒你。”他干脆单刀直入地明说了。
“哎哟,哪有这回事?我们和医生不同,再怎么资深,也只不过是管理护士的监工!呵呵!”
一阵令人不悦的阴险笑声钻进里见的耳朵。那笑声摆明了,对于和自己科无关的人,特别是没前途、没势力的副教授,她打心底地瞧不起。
“是吗?那好,我不拜托你了,我自己想办法。”里见快快地离开了办公室。
下了阶梯,他来到位于一楼的第一外科门诊室,朝里面窥探。上午的门诊好像已经结束了,他在四、五名门诊医生和年轻医局员里,找到财前五郎卷起白袍袖管的高大身影。
“财前……”他从背后叫住他。
“这不是里见吗?怎么了?”
“嗯,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里见郑重地说道。
“喔?拜托我?到底是什么事?”
“这……我们到餐厅再讲,请你跟我聊一下。”
里见和财前一同来到员工餐厅。餐厅的空间逼仄,采亮度不佳,不过,幸好窗边有位子。
财前一坐下来就说:“好久没有跟你一起吃饭了,本来我们在病理学研究室的时候,就很少有机会聊天。对了,你说有事要拜托我,是什么事?”
“老实说,是有关外科病房的事……”里见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及病患疑似胰脏癌的事说了,拜托财前代为安排病房。
“什么嘛,原来是为了病房,这根本就不成问题。我和你不一样,平常就把各科病房的护士长打点得好好的,就算我们科真的挪不出床位了,去耳鼻喉科、眼科等这种床位流动率高的科借,肯定也借得到。”
里见束手无策的事,财前竟然一句话就搞定了。
“不过,重点是那个开刀检查,你打算让我来做吧?”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里见只想到无论如何要把病床弄到手,至于刀由谁来开,他还没有想那么远。
不过,话说回来,财前五郎虽然在个性上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可他确实是最佳人选。切开检查后,一旦确认是胰脏癌的话,恐怕除了财前以外,也找不到其他人能胜任难度这么高的手术。
“唔,那个嘛,恐怕也只能由你来做了。”
“什么嘛,刚刚还来拜托我安排病房,现在却回答得这么不情不愿。算了,不跟你计较。话说回来,如果开刀检查后,发现那个肿块真的是你所说的胰脏癌,那病患可是赚到了,而我也赚到了,毕竟胰脏癌的手术很难碰到。”财前的语气好像发现了难得一见的宝物。
“对了,一开始是谁诊断说是胃癌的?”
一时间,里见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事实上,是我们的鹈饲教授。”他不避讳地直说了。
“什么?是鹈饲教授……”财前面露为难之色,“真是不妙,我不知道有这么一段典故,这下可不好收尾了。”
“怎么会呢?我们的鹈饲教授和你又不同科,根本就没有影响不是吗?更何况,你刚刚自己才说了,万一是胰脏癌的话,这将是难得一见的手术,希望无论如何都能由你来操刀。身为外科医生的你不是还跃跃欲试、充满干劲的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财前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
“财前,莫非你顾忌我们教授是医学部长,挂念着自己的前途,所以才犹豫要不要做这检查手术吗?”里见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义愤,语气十分严峻。
“我才没有那么胆小怕事呢!只是,事后如果引发争议,不光是你们教授,连我们教授都会说话的。待在大学医院这种地方,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啊。”
“瞧你说的,就算真有什么麻烦,也因为是在我们科发生的,全由我一人承担。不说别的,在诊断的正确性上,即使是教授也难免会有失误的时候。身为医生,不管怎么样,都要竭尽心力守护病患的生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他向财前逼问道。
“好,我知道了,让病患马上住院,我来开刀。不过,在手术结束、结果尚未出来之前,你可不要跟鹈饲教授报告说是我开的刀。”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请你这么做,这样我开起刀来比较没有压力……”
“是吗?就这么办吧!反正,我也想借这次的开刀检查验证自己的内科诊断是否正确。”
说完后,两人开始吃起早就送来、已经冷掉的咖喱饭,而方才财前五郎在意鹈饲教授的暧昧态度,让里见的心里泛起一阵疙瘩。
室温保持在二十度至二十三度的空旷手术室里,只有身穿手术衣的五名医生和三名护士彷佛白色魅影般无声地移动着。让无影灯照得澈亮的手术台上,身覆盖布、正在接受手术的病患仰卧着。她的腹膜已经被打开了,在人工呼吸器的辅助下,肝脏和胃正安静地上下起伏。在胃的后面,横陈着有问题的胰脏。第一助手看准时机用筋钩将胃拨开,财前仔细触摸着后腹膜,眼睛发出搜索猎物的锐利光芒。他将右手指往黄色的胰脏按去,忽然在体部摸到蚕豆大小的肿瘤。
“迅速进行切片!”话刚讲完,他马上将手术刀往肿瘤的部分插去,切下五厘米见方的组织,交给第二助手,在手术中施行癌的冷冻切片检查。助手马上进入隔壁的检验室,不到五分钟——“果然是癌!”助手以兴奋的语气向财前报告。
“好,立刻进行胰脏尾部的切除手术!”财前的声音直达天花板。他面向二楼观摩室的玻璃窗,用左手比了个手势。里见正守在那里,等着知道自己的诊断结果正不正确。
瞬间,异常的紧张感弥漫整间手术室,单纯的开刀检查一下子变成了胰脏癌手术。因为事先料到可能是胰脏癌,所以连胰脏钳子都准备好了,能够马上变更手术,如果事先没准备的话,这时肯定是手忙脚乱。
“这是罕见的胰脏癌手术!周围有大动脉和大静脉的干扰,非常困难,大家要特别慎重!”
财前无比谨慎地拿起手术刀,穿过无数血管组成的“丛林”,将血管周围的组织剥离,迅速将血管两头夹住,移至胰脏的首部,交由第二助手用粗丝线绑在一起。
“要正式切除了!”吆喝一声后,财前以纱布裹住左手的两根手指,用指头按住胰体部,操着无比锋利的手术刀,一口气将肿瘤切下。财前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切除结束后,他用细头尖刀把淋巴腺也感染到的部分,一刀一刀地仔细刮除,将扩散的癌细胞完全清除干净,接着把胃摆回原来的位置,让腹腔的其他内脏也归回原位,剩下的就只是把切开的腹部缝合了。财前娴熟快速地进行着手上的作业,同时,在他的心里不由得对里见兴起佩服之情。初期的胰脏癌,给十个内科医生看,就会有十个看不出来。这种不靠外科开刀检查就几乎察觉不到的病,竟然让里见藉由内科诊察给揪了出来——只有长年钻研病理、有深厚基础的医者才能做出如此卓越的诊断。
腹壁的表膜缝合后,财前利落地将缝线剪断,此时他的额头已经浮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其他四名助手更是汗如雨下。单纯的开刀检查临时变成手术,而且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的胰脏癌手术,事出突然的紧张加上手术的高困难度,让身为助手的他们感到精疲力竭。
“怎样?你们今天累坏了吧?不过,身为一名外科医生,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可不行,知道了吗?”
说完后,财前让护士帮忙脱下手术衣和橡胶手套。用消毒药水洗好手后,他马上走出手术室,来到里见等候的二楼观摩室。
“如你所见,你的诊断是正确的,能做到如此精准还真是了不起。”财前无比佩服地说道。
“哪里,诊断的基础就是检查,我只是重视它,一旦对数据产生怀疑,就反复查验,直到找出原因为止。只要能这样做,相信谁都能做出正确的诊断。”
“不,这种事知易行难,没几个人做得到。全凭你长年钻研病理、做学问的功夫扎实才有办法,你是位了不起的内科医生。”财前面有倦容地叼着香烟。
“哪里,你才真是了不起,果然名不虚传。能把胰脏癌手术做得这么快、这么完美的,恐怕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人了吧?话说回来,这么难得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更多的医局员来见习呢?”里见遗憾地说道。
“呀,我是想说开刀检查后,也有可能不是胰脏癌,所以就没跟不相关的人提起。”
嘴巴上这么讲,但财前真正的想法却是,为了避免惊动到鹈饲教授,他打算从头到尾都打着开刀检查的幌子。
“是吗?好可惜,胰脏癌在医界素有癌症的‘西藏珠峰’之称,一直是未被开发的领域,真的好可惜喔。”里见显得十分扼腕。
财前将叼着的香烟丢进烟灰缸里:“怎么样?我们很久没去喝一杯了,要不要举杯共祝彼此的本事高强啊?”
财前比出干杯的手势,刚刚他才将侵害人体的东西打垮,救回病患的一条命,现在他的眼里正燃烧着身为医者的单纯喜悦。
看见这样的财前,里见露出温和的神情:“可是,我研究室里还有动物实验在做,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必须全程盯着。不好意思,今天就失敬了,改天我一定奉陪。”
“是吗?这种实验一旦做了,就不能中途停下来。那好,我就不勉强了。”说着说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似的,“你们鹈饲教授人呢?”财前不露痕迹地问道。
“教授说上午看完诊,趁着今天没课,他要去办点杂事,顺便逛逛画展,他留下心斋桥画廊的联络电话就出门了。”
“哎?看不出来鹈饲教授竟然对画有兴趣?”
“啊,这方面的事我不是很清楚,那,我先失陪了。”说完后,里见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匆忙地加快脚步往研究室的方向走去。
出租车停在心斋桥画廊的前面,财前下了车却没有马上进去,反倒透过正面的玻璃大门,窥探里面的情形。入口竖着“染井青儿旅欧作品展”的立式广告牌。染井青儿乃鼎鼎有名的西洋画大师,连财前都晓得这号人物。
财前轻轻推开玻璃门,进入里面。以黑色天鹅绒为底衬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画作,不过,财前并没有看画,反倒环顾起站在画前的人影。两室打通、约三十坪大小的空间内,有十五、六个人影,每个人影都各自伫立在一幅画前,悠闲地细细欣赏。财前一一盯着每个人影看,寻找自己熟识的脸孔,就在他把目光投向第二间房的后面时,他的视线停住了。
找到了,鹈饲医学部长的粉红侧脸和花白头发。财前没有马上靠过去,暂时停留在原地,观察着鹈饲的样子。鹈饲没有发现财前的存在,他兴奋地面露红晕,巡览着墙上的画作。走走停停,最后他在第二间房最左边的那幅画前驻足,仔细端详了起来。
财前刻意不发出脚步声地绕到他的身后。
“鹈饲教授,您在欣赏画吗?”他很有礼貌地问道。
鹈饲吓了一跳,回过头说:“哎呀,我还想说是谁呢?这不是财前吗?你这个大忙人竟然会在画廊出现,真是难得啊。”
“教授您才难得呢!我听说您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哪里,哪里,真正忙的人是你,不但要马不停蹄地工作,还要在媒体面前好好表现,真是好不辛苦呢!对了,今天没有手术吗?”
财前惊得一时语塞,不过,看鹈饲的样子好像什么都还不知道,那好,他就装傻到底,绝口不提手术的事。
“连教授您都这么说,好像我多爱出风头似的,我真是困扰极了,大家都误会我了。”
“误会?”鹈饲一边看画,一边反问。
“嗯,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哎呀,我干吗讲这么无聊的事。”他故意暧昧不清地不把话讲完,诚惶诚恐地赶紧切换话题,“话说回来,鹈饲教授喜欢染井大师的画吗?”
“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家画廊的老板是我的病患,因为有这层关系,他经常寄邀请函给我,还跟我说买画是一种投资,趁便宜的时候买下来,以后就会有赚头,刚刚他还拉着我极力鼓吹,也不想想光凭国立大学教授的死薪水,怎买得起一流画家的画作?所以,我只是纯欣赏。你别看它小小一幅,一号就要八万块呢!我是不懂为什么这么贵啦,哈哈哈!”鹈饲以洪亮的声音豪气地笑道。
“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我还有其他地方要去,你就好好地欣赏吧!”话才讲完,鹈饲已经往大门走去。
被撇下的财前,走到刚刚令鹈饲伫足的那幅画前。画的是巴黎圣母院,画风有点抽象,褐色的油彩厚实地涂满画布。财前站在画前良久,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下一刻,他竟向站在房间角落的店员说道:“喂,我想买这幅画……”
店员呆若木鸡地望着这位面孔很陌生的客人:“是,我马上请我们老板过来,请您稍等一下。”他往办公室的方向溜去。
不一会儿,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出现了,他一面搓着手,一面走向财前。
“我就是老板,承蒙您的惠顾。哎?就是这幅吗?您真是慧眼独具啊!这幅画是这里所有展示的作品中最优秀的……”他以画商特有的谦卑恭谨应对着。
“多少钱呢?”
“啊,染井大师的画每跳一号就是八万块,这是市场公定的价格,不过,看我们谈得怎样,我再想办法给您打个折。来,请到里面坐。”他领着财前走进摆着沙发的接待室。
“您看这样好不好?跳一号八万,三号就是二十四万,我给您打个九五折,所以是二十二万八千元……”
财前不假辞色地回道:“只能打九五折吗?二十万怎么样?”
“二十万,这可难倒我了,减一成都还要二十一万六千,二十万未免……”画商用力地摇着头。
“如果二十万可以的话,我马上付现,就送到刚刚来看画展的鹈饲教授家里。”
“咦?鹈饲教授的家里……这样,我就不能说不行了。希望下次您再来光顾小店的生意,二十万成交了。”他拍了下手,表示达成协议。
财前从右手提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信封袋,二话不说地抽出十张面额一万的纸钞,“今天,我身上只有带这么多,就当做是订金,剩下的一半,我明天会付清。请你在这张画的旁边贴上‘已售出’的条子。”说完后,他不留自己的名字和位于夙川的住家地址,反倒报上堂岛财前妇产科诊所的名号和住址。
“这不是,这不是堂岛的财前妇产科吗?我早就久仰大名,今后还望您能多加关照……鹈饲教授那边,一等明天的展览结束,我就马上帮您送去。”画商突然猛拍起马屁。
“那,有劳了!”财前傲慢地说道,慢慢从座位站起。
走出画廊,他找到卖香烟的杂货店,到那里打了个公共电话。
“请帮我接三十一号房。”等了好一阵子,终于——“哪一位?”庆子的声音传来。
“是我,怎么回事?这么久才来接电话?”他不太高兴地质问。
“五郎,你真任性,总是临时临了地找人家。再晚一点,我就不在公寓,到店里上班去了,这还是管理公寓的老太太追上前来,说有我的电话,我才来接的。”
“好啦,对不起。你还要去店里吗?”
“我无所谓,全听五郎的。”
“那今天休假一天,在家里等我。”说完后,财前“锵”一声挂断电话。
爬上公寓的楼梯,来到庆子的房前,财前一如平常地压低声音:“是我!”
门从里面打开了,庆子身上还穿着上班的服装:“怎么了?你这么莽莽撞撞地跑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睡上一觉。”说完后,他将公文包往门口一丢,越过重重障碍,钻进庆子的卧室,直接就往床上大大咧咧地躺去。
“只是想睡觉的话,你回家好好睡不就行了?”庆子刻薄地说道。
“我想来这里睡嘛。”财前维持仰躺的姿势,扯下领带,解开衬衫的钮扣。
“你一定有事,到底是什么事?”
财前精悍的双眼看来好像有沉淀物似的,浊浊的却绽出异样的光彩,紧绷的两颊肌肉好像长面疱似的浮出一层油脂。庆子很清楚,通常这种现象出现时,表示他虽累到了极点,心情却无比亢奋。
“今天有困难的手术,你顺利把它完成了?”
“答对了,正是如此。原本只是剖开肚子做切片检查,没想到竟然是胰脏癌,今天的手术真是完美极了!”他直接跳过里见那段,一脸陶醉地说道。
“是吗?如果是胰脏癌的手术,会兴奋也是理所当然的。胰脏癌和肝癌,两者并称为癌中之癌,是所有癌症中最棘手的。更何况,本来的开刀检查临时改成了手术,我光听都捏了把冷汗呢!”
庆子很清楚,医生很少有机会能做到胰脏癌手术,而且这种手术的难度非常高。
“你是想这种兴奋说给你太太听,她也不懂,所以才来找我当听众是吧?”
“不光只是这样,今天我打出了实弹射击的第一颗子弹。”财前吊人胃口地说道。
“实弹射击……”庆子露出讶异的表情,坐到了床上,财前从后头环住她的腰。
“竞选活动终于要开始了,就是下届教授的选举,我用前阵子跟岳父募来的‘军备采购费’,射出了第一颗子弹。”
“那第一颗子弹打向了谁?”
“鹈饲教授。”
“哎,你竟然打向鹈饲教授,那个医学部长……”庆子怔怔地俯视财前的脸,“笨蛋,竟然先对最难应付的人出手,他应该留在最后面才对——你啊,工作能力很强,就是太单纯、沉不住气。”话中已有责备的意思。
“这次的输赢靠的全是运气,依照惯例,他应该是最后才来对付,不过,如果有适当的时机,先把他搞定不是也很有意思吗?总而言之,就算你打算留到最后才全心对付,但没有适当的时机,还是搞不定他。说到时机这种东西,今天的时机可妙了。”
“咦?有这么妙的时机?到底是什么?”庆子的眼中露出明显的兴味。
“这方面的事,我就不便透露了,就算对庆子也不能讲。怎么说呢?能不能成功都还不晓得呢,只是试射的阶段。”
他露出厚脸皮的笑容,大大翻了个身:“怎么样?好久没做了,可以吧?”
他把手伸到庆子背后,“唧”地把拉链拉开。连身洋装的后面开了个洞,露出里头丰腴的肌肤,财前一把搂住庆子的娇躯。
庆子让财前多毛的手臂抱着,说道:“每次只要大手术做完,你就会想做爱,就会跑来找我。我和五郎之间,好像只有性……”
“或许是这样,这样不好吗?”沙哑的声音问道。
“这样很好,我也喜欢和完成手术后变身为野兽的五郎做爱。”
说完后,庆子让自己沉溺于财前的肉体诱惑里。
在阶梯教室进行的临床课程,浪速大学医学院三年级学生正穿着白袍,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下午三点才开始的课,却因为授课者是财前副教授的关系,几乎所有学生十分钟前就坐定了。他们抽着烟,等着上课。
“喂,今天的课真是赚到了!”坐在前排的某位学生对邻座的同学说道。
“就是说啊,原本东教授要上的癌症临床讲座,由财前副教授代讲,比起东教授那快发霉、老掉牙的教学方法,财前副教授的授课方式要生动、有趣多了,怎么说人家都是这方面的高手嘛!请东桑尽管去出差,干脆把课停掉算了。”他嘲讽地说道。
“喂,你说这种话,小心被列入黑名单!毕业分配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看你哭不哭?大学医院的职务分配可全捏在教授的手里喔。”
“说到职务分配我就晦气,教授老大连旗下地方大学的人事都遥控得到,不过,我无所谓,我有个有钱老爸,回家自己开业就是了。去他的遥控,根本是个屁!”
话一讲完,周围涌起一阵哄堂的笑声。
“是啊,是啊,去他的遥控!分配的事等到大四再来伤脑筋,现在的我们只要关心麻将和酒就行了。”
“也只有现在还能聊这种生龙活虎的事了。”
吃吃窃笑的声音此起彼落,到后来又变成一片哄笑。
上课的时间一到,两名助手立刻走入教室。课堂中的杂务,譬如开关幻灯机、调整屏幕的位置、擦黑板等,全由他们负责。学生们继续聊天,抽着烟。不一会儿,走廊传来脚步声,财前走了进来,谈话声戛然而止,大伙儿忙不迭地在桌下捻熄香烟,一齐起立迎接。
财前什么教科书也没带,两手一径插在白袍口袋里,轻轻点了个头,跨上讲台,环顾着所有学生。
“今天的临床课程讲的是食道癌。”
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笔简单地将食道癌病患的病历:既往病史、主诉、目前病况、检查记录等逐条写下,接着他向助手下达指令:“X光片!”
X光片已经摆好,贴着放大透视器。财前指着颈部食道和胸部食道之间钡剂无法显影的部分说道:“像这样,在胸部食道的上段发现反白的阴影,就可以确定是胸部食道癌。在食道癌里,又以这种上段和中段的手术最为困难,直到最近都还是公认死亡率最高的手术,目前的死亡率也还有三成左右。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将食道的癌组织切除后,必须在胸腔内进行食道与胃,或食道与空肠的吻合手术,再加上食道癌的病患多为六十岁以上的高龄者,由于长期的食道窄化,他们的食物摄取本就不足,身体的状况通常很差。我自己也是累积多年的研究和经验,才精熟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术,降低了病患的死亡率。”
财前首先指出上、中段食道癌的死亡率有多高,接着开始讲述个人的研究心得。
“请病患进来。”
年过六十的男病患坐着轮椅、由护士推着进入教室。在护士的搀扶下,他移坐到讲台前的椅子上。
财前面向病患,恭谨地致意:“谢谢您还特地为了我的课请假出来。”
“这位先生就是刚才我所说的食道癌病患,刚动过手术。”
说完开场白后,财前开始向病患提出问题。
“请问您在手术前有什么症状?觉得哪里最不舒服?”
“大概是半年前开始,出现吞咽困难的情形,总觉得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
“身体愈来愈瘦吗?”
“是啊,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啊!我想起来了,那阵子我总是全身无力、提不起劲。”
“尤其是当食物通过食道的时候,会冒出很多唾液,很不舒服吗?”
“是的,就是这样。到后来我一吃就吐,连水都喝不太下。”
“可以请你把上衣脱掉吗?”
护士绕到病患身后,利落地帮他把上衣脱掉。从病患的脖子直通到胃,垂挂着一条橡胶管子。看到这幅异象的学生们全都面面相觑。
“我在颈部造个食道瘘(洞),又在胃部造个胃瘘,这条就是连接两者的橡胶管,目前病患就由这条管子摄取食物。”说明后,财前再度转向病患,“现在能顺利进食了吗?”
“是的,一开始还会有点呛到,不过,两、三天就习惯了,现在连稀饭都能吃了,这全是医生您的功劳……”病患向财前低下了头。
“那么,就请你用杯子试着喝牛奶。”
护士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牛奶倒在杯子里。病患接过杯子,彷佛喝酒似的仰起脖子,津津有味地把牛奶喝干了。那一瞬间,连接脖子和腹部的橡胶管里好像有牛奶通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怎么样?能顺利喝下吗?”
病患大大地点了个头。
“那么,可以请病患回去了。劳驾您特地跑一趟,请多保重。”
财前向病患点了个头,目送坐着轮椅的病患离开了教室,“接着,放幻灯片。”
他向两名助手下达指令。
屏幕从黑板上方滑下,窗户拉起遮光的帘幕,播放的是财前本人正在执行食道癌手术的幻灯片。
财前一面指着一张张幻灯片,一面说道:“正如我刚才说明的,上段食道癌手术的死亡率极高,为了让手术尽可能在安全的情况下进行,我特地将手术的施行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切开腹部,制作胃瘘,强制性地补充食物,让病患恢复体力;第二阶段,进行胸部切开手术,将癌细胞全部取出,在颈部造一食道瘘,如同刚刚那名病患,用橡胶管连接食道和胃,尝试由口来摄取食物。这样过了半年乃至一年,等待病患的身体状况转好,确定癌症没有复发的迹象后,再施以食道和胃的吻合手术。然而,在进行这项吻合手术的时候,很容易发生缝合不全的情形,一旦有这种情形发生,可能会并发脓胸等危急的症状,致使病患回天乏力,一命呜呼。如果操刀的人会让缝合不全的情形发生,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动刀,这样病患还比较长寿,所以,要施行这个吻合手术,必须要有相当的功力才行。”
财前的话语洋溢着自信和霸气,透过幻灯片观看这场完美手术的学生,不禁发出钦佩的叹息。幻灯片放映结束,帘幕拉开的同时,学生们充满敬意的视线全集中在财前身上。在那里,他们看到自己梦想中的未来,整间教室弥漫着奋发图强的激昂。
“诸君,今天我所说的,绝对不是纸上谈兵,只要勤加练习外科的功夫,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们也可以做到。外科就是这么个需要本领和创意的领域,希望你们也能以外科医生为志愿,抱持着这样的理念。”说完后,财前将白色粉笔“咚”的随手一扔,“今天就上到这里。”白袍的下襬轻轻一翻,他昂首阔步地走下讲台。
学生们还沉醉在财前副教授的精彩课程里,心荡神驰地坐在椅子上。然而,财前一走下讲台,就好像已经把刚刚讲课的内容给忘了,他淡漠地走出教室,朝副教授室走去。
进入副教授室后,财前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从早上就开始看诊,下午则是查病房,病房查完后又马上去上课,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头昏眼花。他将白袍从身上扯下,坐到破旧的椅子上,忽然助手从斜对面的医局走来。
“医生,刚刚医学部长室打电话过来,说要你上完课后,马上去部长室一趟。”
“什么?要我去医学部长室……”
第一时间,财前想到自己之所以会被叫到医学部长室,是因为从里见那儿转来的胰脏癌病人曝光了,鹈饲兴师问罪来了。
“好,我现在马上过去。”他对助手这样说道,随即拨了个电话到里见的办公室。
“咦,不在房里?那他去了哪里?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
财前放下听筒,踌躇不安地看着窗外。不过,下一秒,他已穿上丢在椅背的白袍,将领子翻好,快步走下阶梯,横越广阔的中庭,往医学部长室奔去。
医学部长室里,鹈饲医学部长正背对高及天花板的书柜,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
“我是财前,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课堂上的自信和不可一世翻然改变,他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唔,我有点事找你。来,先到那里坐下。”鹈饲绷着脸,回动旋转座椅,面向会客用的桌子。
“财前君,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画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他一开始就问这个。财前一时语塞,“啊,那幅画是我岳父财前又一要送给鹈饲医学部长的。我无意中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画廊遇见您的事,说您好像很着迷地看着那幅画。他听到后,就要我赶快把画给您送去。”
“喔,你的岳父财前又一不就是在堂岛开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那位吗?他的大名我是听过,不过,我们并不相识,为什么他要送那么贵的画给我呢?”
“事实上,岳父早就久仰鹈饲教授的大名,因为他本身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希望在公会的研讨会上,能够请到教授您来演讲,亲炙您的教导。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想说先跟您打声招呼,以后开口会比较方便,如果冒犯到您……”财前诚惶诚恐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岳父送画给我是因为他身为医师公会的干部,想提升公会的学术水平,是以先跟我打声招呼,没有其他意思啰?”
“啊,就是这样,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岳父又一和鹈饲的同班同学岩田会长是合得来的好兄弟,一个月前的酒宴上,岩田还讲了很多鹈饲的秘闻,这些财前都暂且不表明。
“是吗?原来如此……”鹈饲摘下老花眼镜,在手里把玩,若有所思般想了片刻,“对了,我们科转到你那边接受开刀检查的病患,后来怎么样了?”他突然问道。
财前的表情出现停格的僵硬,不过,他马上恢复了平静:“啊,那名病患果如鹈饲教授所料,开刀检查后发现是初期胰脏癌,已经切除了胰脏尾部。托您的福,让我学到不少东西。”
财前打一开始就这么讲,他说话认真的模样,让人不禁会认为发现胰脏癌的不是里见,而是鹈饲教授本人。
“喔,既然连你自己本身都觉得受益匪浅,为什么不让其他医局成员知道,让他们也见习一下呢?”鹈饲半信半疑地看着财前五郎。
“说老实话,胰脏癌的手术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我满脑子都在想,要是切开检查后发现不是胰脏癌的话,该怎么办?或是正好相反,确定是胰脏癌的话,又该如何把手术完成——我尽想着这些事。再加上忙着查阅诸位前辈留下的胰脏癌文献和案例,根本就没思考到该不该请医局成员来观摩,我很抱歉,这是我的疏忽。”
“喔,像你这样的外科医生也会有这么兴奋的时候啊。”鹈饲讥讽地说道。
“我也知道不该这么兴奋,可是,这跟一般的手术不同,是难得一见的胰脏癌手术。遇到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一不小心就兴奋过头了。不过,多亏有教授您,我才有机会学习。”
他重重地低下头,鹈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财前的脸。
“可怎么那么刚好就由你来操刀?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他的话看似轻描淡写,却一语中的。
“那是因为那天正好轮到我看门诊,那名病患的病历刚从内科转到外科的收件处,我一看到上面写着‘疑似胰脏癌,开刀检查’,就自告奋勇地接了下来。”财前讲了半天,完全不提里见,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自身着想。他想制造这样的假象:当初自己之所以接下这台手术,纯粹是出于对医学的求知欲,而他真的满心以为做出疑似胰脏癌之卓越诊断的不是里见,而是帮病患初诊的鹈饲教授。他想藉由这个假象讨好鹈饲,说不定还能逮到机会,跟鹈饲建立起微妙的默契。
“这么说,你是正好在看门诊,正好碰到挑起你旺盛求知欲的案例,而正好这病患又是我诊断出来的啰?”鹈饲的嘴角浮现诡异的笑容。表面看来鹈饲好像让自己的花言巧语给骗倒了,可实际上,说不定他早就看穿自己的计谋,一想到此,财前的心里升起极度的不安,不过到此地步,他也只能继续骗下去。对付鹈饲,他只管彻头彻尾地装傻,因为对鹈饲本人而言,这也算不上是光彩的事,很有可能他会就此作罢,不再追究。财前双膝并拢,畏缩地垂下头。
“那么,主任教授东君也知道你执刀的事了?”鹈饲问道。
“不,那天东教授正好要去东京出差,有很多事要忙——我想最后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开刀检查,所以就没有特别通知他。”财前立刻分辩说。
“你这样做就不对了,之前我就听说,你经常跳过主任教授自己擅作主张,这可不行。不说别的,说不定东教授也很想挑战那难得一见的胰脏癌手术呢!”
鹈饲不悦地直接斥责,财前好像忽然被绊倒似的乱了手脚。
“哎,算了,反正你也没有什么恶意,碰巧今天东教授出差不在,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这段结语透着玄机,这下双方都各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上。就算财前真的知道一开始误判胃癌的是鹈饲而诊断出胰脏癌的是里见无妨,反正财前自己还不是瞒着东教授,偷偷做了胰脏癌手术?他还得求鹈饲帮他在东面前保密呢!鹈饲的狡猾把财前吃得死死的,让他动弹不得,不过,没关系,只要他肯把那幅画收下来,今天就算是大成功了。
“您为我操那么多心,真是太感谢了。我是个容易让人误会的人,今后也请您多加指教。”
“嗯,这一点我很清楚,你的工作能力本来就很强,剩下的就只是品德,品德的问题。哈哈哈!”他的笑声直达天花板,传回来就好像一阵哄笑。
“那么,我先告辞了。”财前从椅子上站起,正打算将门推开——“财前君,那幅画我可能会收下,也有可能会退回去,总之,今天就先由我暂时保管啦。”笑容在鹈饲的脸上敛住。
走出医学部长室,财前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反而走向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室。
门上虽然贴着外出的牌子,但里面好像有人在。财前门也不敲地就走进去,一名助手正在整理里见桌上的资料。
“里见还没有回来吗?”
助手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啊,您是财前医生吧?我现在知道里见医生在哪里了,他在医学院的图书馆,需要帮您联络他吗?”
“不,如果在图书馆的话,正好我也有事要办,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说完后他急忙下楼,往图书馆奔去。
六点已过的图书馆里,有十五、六个人影静静地坐在灯光下、书桌前,不过,其中并没有里见。
他向坐在阅览室一角的管理员打探,对方说里见正在书库里。一进到书库,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来,昏暗的灯光下,丰富的藏书堆到了天花板。财前往前走过五排书架,终于看到闷低着头、正读得入神的里见。他放轻脚步,从后面搭上里见的肩膀。
“在查资料啊,这种事交给助手做不就好了?”
“不,这个我要自己查才会知道。”
“是吗?不好意思打断你查重要的数据,我有话想跟你说。”先确认书库里没有其他人后,财前压低声量,好像在讲什么了不得的突发事件,“事实上,今天你们鹈饲教授把我叫到医学部长室,问起上次手术的事。”
“啊,是吗?那好,你应该都跟他报告清楚了吧?这样一来,我就省事多了。”
里见的态度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重新把目光移向书本。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我一进入医学部长室,他就问我这次的胰脏癌手术为什么是你来开刀?是不是我们科的里见转给你的?只要我稍有不慎,我们两个都会尸骨无存,你就不知道有多危险!”他滔滔不绝地说道。
“何以见得我们会尸骨无存呢?那件事明明就是鹈饲教授自己的初诊有误,他有什么资格好生气的?我身为接手的医生,只是做应该的检查、下适当的诊断,将必须开刀检查的病患转给你,又没有把事情闹大,四处张扬。至于你,只是替转诊过来的病患开刀,他为什么把你叫到医学部长室去?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有其他事非得找你进办公室商量?”
这瞬间,财前吓了一跳:“哪里,没有其他事,他找我就为了那件事,由此可见鹈饲医学部长有多可怕。”送画的事,还有两人私相授受的事,他只字不提。
“是吗?那么就是对方无的放矢、无理取闹。既然你不好报告,那就由我来说出实情。”
“喂,你可别干蠢事!”财前不由得提高音量,他赶紧把声音压下来,挡在里见面前。
“你要什么时候才会长大?为了你,我好不容易才圆了谎,说是我自己碰巧在门诊值班的时候,看到从内科转来的病历,上面写着‘疑似胰脏癌,开刀检查’,我心想这是很宝贵的案例,于是就自告奋勇地接下来做。而且,我还假装不知道是你发现胰脏癌的,把功劳全归给鹈饲教授,从头到尾没有提起你的名字,这才把事情搞定,你现在是怎么着,想来个彻底大翻供吗?”他的声音透着怒意。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你这个副教授都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问这种大一新生在问的问题?在大学的医学院里,即使教授的诊断有误,我们也不可加以批判、提出修正,难道你不知道这种禁忌吗?就连有时副教授在公开场合表现得优于教授都不可以。你看着好了,要是我和你正面挑战鹈饲教授,修正他的诊断,不被外放到地方医院才怪!比起正确的诊断,教授的威权更有份量,这就是大学医学院的现实,如果我们不能对这种现实做出某种程度的妥协,就一辈子别想当教授。”他语带威胁地对里见说道。
“‘教授’这种东西,不是让你成天摆在心里想的。我们应该专注于自己的研究,等到别人认同你的成就,自然就会选你当教授。如果这样还当不成,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无可奈何……你自己无可奈何就好了,犯不着把我也牵扯进去。总之,你不要再刺激鹈饲教授了,如果不想被撵去吃冷饭,就照我刚刚说的话做,这也是为了你好……”
他话还没说完,里见就插嘴道:“可惜你空有这么好的本领,却对学问以外的东西热心过度。”他的语气严峻,一副断然拒绝的样子。
财前让里见的严厉给吓着了,不过——“那是因为我跟你的人生观不一样,关于我的人生观,我有空再跟你慢慢解释,现在重点是连你最重视的学问、研究,归根究底,都是靠教授的极大权力才得以支撑下去。光靠文部省的那点预算,每门课给的经费才一百五十万,能做出什么研究?顶多是多买几只实验的兔子罢了。不够的部分,就靠各科教授的面子和本事,去跟药厂争取委外研究费、跟医疗器材公司募款,利用各种名目,凑齐五、六百万,研究经费才有了着落,这就是目前的现况。换作是地方大学的医学院,每门课的年度经费才区区四、五十万,如果又找不到药厂贡献委外研究费的话,就根本不必做研究了。把研究当做生命的你,何必为了一点小事跟鹈饲教授作对?万一被流放到地方医院,看你要怎么办?”
里见的眼里忽然蒙上一层阴影。财前趁势说道:“总之,你只要不出声就行了,这样你就不会被卷入麻烦,可以安心做你的学问,而我,也不会跟我们东教授说什么,就当做病人是从鹈饲教授那边转来的,我是不得已才接的手术。就算我拜托你好了,请你这么做。”
里见沉默了半晌后,说:“那好,就照你说的做吧!不过,下不为例,没道理这样畏畏缩缩的……”里见不悦地将视线从财前五郎身上转开。
和里见之间的事总算是搞定了,这让财前安心地叹了口气,不过同时他又想起鹈饲说画先交由他保管的事,他的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财前又一一边伸出看病看到一半、充满消毒药水味的手,把茶杯送到嘴边,一边听着女婿财前五郎讲话。对方正以兴奋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被鹈饲医学部长叫去的经过。又一瞪大眼睛看着五郎一反常态的焦急毛躁,终于等到他把话讲完了:“喔,你说有事要商量,就是这件事啊?”
夜间门诊正要开始的时候,女婿突然跑来,说是有要紧的事要商量,没想到是这样的事,让又一有点失望。
“可是,爸爸,我明明已经装作自己满心相信做出疑似胰脏癌诊断的是鹈饲教授,还千恩万谢地感谢他让我有机会做到这么稀罕的手术,可人家却笑也不笑,还说送给他的画他先暂时保管,这该怎么办才好?我可真没辙了。”他夸张地大吐苦水。与其硬撑、死要面子,还不如跟岳父讨教、寻求协助。
又一将老佣人送上的煎茶“咕噜”一口吞到肚子里,说:“他说暂时保管,应该就是会收下的意思吧?不过,不愧是做到医学部长的人,‘总之,我先暂时保管。’这话还真是意味深长啊!”又一不在乎地嘿嘿奸笑。
“爸爸,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一不小心,说不定连我的命都没了。鹈饲医学部长愿意保管、留下那幅画是最好,要是他不肯的话,我就惨了。”财前五郎觉得很不安,好像自己脚下的地面就要崩落了。
“哦,看不出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既然你这么胆小,干吗瞒着鹈饲教授,硬要接那场手术呢?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又一的双眼炯炯发光。
“关于这点,我也是考虑、犹豫再三,不管怎么说,胰脏癌是难得一见的手术,说老实话,我在外科待了这么久,却还没有碰过这样的手术。就是这样,我才争取这次手术,心想往后若有适当的时机,可以拿到临床外科学会上发表。也就是说,我一方面顾忌鹈饲教授,一方面又舍不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诸般考虑下,我决定两者兼顾,却让自己惹上麻烦——尽管如此,那个胰脏癌手术对外科医生而言,是错过了会很可惜的宝贝,我也不能只靠‘食道外科’的招牌混一辈子啊。”
“真有你的,就算走险着,也要把独一无二的手术抢到手,那真的可以在学会发表吗?原来如此,要是连这点毅力都没有的话,也别想成为伟大的教授了。好,剩下的就交给我,我会帮你把后面的招数想好的。”
“您说的招数是?”财前五郎讶异地反问道。
“哎,岩田啊,我请上次在扇屋介绍给你认识的那位岩田会长出面,正好下个月要召开的医师公会例会是以老人医学研究为主题,就让岩田去请鹈饲来做讲师,这不就更符合你向他解释的原因?我们是真的拜托他来演讲。演讲完后,我和岩田再邀他到别的地方坐坐,大家痛痛快快地热闹一番,相信他就不会只是‘保管’,肯定愿意把那幅画收下的。”
“可是,事情真的会如我们想的那么顺利吗?”
“那就要看岩田和鹈饲这对老同学的交情有多好了。鹈饲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都亏岩田在私底下牵线,他才能得到医师公会的内援,这层关系可妙了,我暗中策划的大学强人和医师会强人的会面,绝对精彩可期,真希望能早日见到,哈哈哈!”
又一简直是隔山观虎斗,他状甚愉快地摇晃着和服下的膝盖。
“话说回来,五郎,那个喜欢摆臭架子的老学究东怎么样了?他是要拱你做下届的教授,还是要阻拦你?难道他还是摇摆不定吗?关于他真正的心意,你也该试着去了解一下。”
“这个嘛,东教授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始终摸不透他是打算让我做,还是另有其他安排。”
这么回答的同时,财前一边想起,最近东跟自己说话的次数大幅减少,原本该跟副教授讲的事,他也都交代金井讲师去办。他实在猜不透东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样可不行,最重要的事不去做,成天这呀那呀地烦恼有什么用?不要等到教授选举到了,才临时杀出个程咬金,打翻了全盘计划。你要把这个也计算进去,现在就想好对付东的招数。”说完后,他“咕噜”一声把茶喝光。
“你应该说完了吧?我还有病人要看,今天光是住院的病患就有三个预定要分娩,真是忙翻了。”
接着他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手册:“你刚刚说那幅画要多少钱?”
“一号是八万,三号是二十四万,本来只打九五折要二十二万八千,我跟他杀到二十万成交。”
听完这番话的又一若有所思,在手册上写下“画三号、二十万、送鹈饲氏”,随后站起身来。
东出席的“致癌研究小组会议”,正在东京东都大学医学院的第三会议室召开。
这和大规模的学术会议不同,三十名小组成员齐聚一堂,大家围着会议室的桌子展开圆桌会议。坐在后面,将本子摊在膝上,热心抄着笔记的是跟随组员教授前来的大学或研究所助手。
东从刚才就一直在听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针对“小儿恶性肿瘤的发生”所提出的研究报告。对于从事“致癌相关理论研究”已二十年的东而言,船尾报告的内容其实没有什么,不过,其他的组员还真的在洗耳恭听呢。
这里面多半是为了表达对该组的组长、东都大学第二外科主任教授船尾的敬意吧?借着文部省拨下的经费,研究小组将大学临床、基础、研究等领域的教授串联在一起,让他们针对同一主题进行研究,而组长通常是由有能力和文部省交涉的强势教授来担任,他一手掌控一年三百万的研究经费,负责将钱分给其他教授,也难怪小组成员对身为组长的船尾又吹又捧,看到他就好像看到老虎一样,一个个由害怕而表现得毕恭毕敬。
不过,就东的立场来看,船尾的存在是很微妙的。小自己十一岁的船尾是东以前的师兄东都大学濑川教授的弟子,只不过人家现在已经是东都大学的教授,又是研究小组的组长,照理说,就算东也该敬他三分。然而,至今为止,东一直不肯承认这层微妙的关系,只是,一想到财前五郎的存在会威胁到退休后的自己,现在他对船尾的态度也不得不慢慢改变了。
他看向讲话中的船尾。五十一岁的脸孔透着老成、稳重,灵活的眼睛闪着领导者素有的光芒,上半身微微后仰的说话姿势,充分展现出国立东都大学教授的自信和气势。
“正如各位所知,和成人相比,小儿腹部恶性肿瘤的病例要少很多,且大部分的小儿肿瘤都和血液、脑、骨有关,真正发生在腹部的可说是少之又少;再加上治愈的情况很差,所以从来就很少有人重视它,将它当做研究的主题。不过,即使是这样,小儿腹部恶性肿瘤的研究对医学或社会而言,依旧是不可轻忽的问题。因此,专攻消化器官癌的我,带领了十名研究生,从小儿外科的角度出发,持续从事这项研究。今后我们也将紧密结合病理,针对小儿时期发生的恶性肿瘤,提出更完美详尽的报告。”
说完后,会场立即响起整齐的拍手声,然而东一眼就看穿了船尾心中的如意算盘。船尾之所以选中“小儿恶性肿瘤的发生”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题目作研究,除了意在影响文部省官员的判断,促使他们加码研究经费外,同时也是看准了媒体喜新厌旧的心态,意欲沽名钓誉。
不过,其他教授只顾着对船尾蕴含社会使命的积极研究态度表达敬意,三重大学的教授还站了起来:“刚刚船尾医生的一番报告,真是非常具有启发性。每天为研究、诊疗忙碌不堪的船尾教授,竟然能坚持这么冷门的研究,让我深感佩服。我身为小儿科医生,站在小儿科的立场,希望今后您也能针对小儿真性腹部肿瘤,幼儿时期经常发生的肝、脾肿大问题,研究出及早鉴定的方法。”
这番话与其说是质问,倒像是在请托。之后,由当天最后的报告者金泽大学的病理学教授以“非常稀有的小儿胃癌解剖病例”为题,提出以五岁女童为对象的研究报告。报告完后,台下发出一、两个零星的提问,由于参加会议的原本即是同一主题的研究伙伴,并不会发生如学术会议上的激烈辩论,或是为反对而反对的攻击行为,最后,在祥和的气氛中,问答结束。
担任主席的横滨大学教授站了起来:“今天的致癌小组会议到此全部结束,这次多亏各位的协助,致使会议圆满成功,我在此深表感谢。接下来,我们将于五点半在筑地的雪亭酒家举办联谊会,请大家务必光临,希望小组成员的交流能够更加热烈。”
主席说完闭幕词,为期两天的会议终告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地离开座位,有的教授独自一人走出会议室;有的则是后头跟着助手,一路上唧喳讲个不停。夹在喧嚷的人潮中,东不动声色地接近船尾:“那么,联谊会结束后,我在滨町的芝之家等您。”
今天早上他打电话到船尾家,跟他约好见面的事。提醒完对方后,东走出了会议室。
办完事到联谊会地点,东正好迟到三十分钟,一进入雪亭的和式房间,发现组员都已经到齐了,十五迭大和十迭大的两个房间打开来连通一起,形成一个大宴会厅。
组长船尾教授坐在壁龛前的主位,旁边则留着东的位子。
“东医生,这边请……”方才担任会议主席的横滨大学教授眼捷手快地招呼他。
“不,我坐这边就可以了。平常麻烦的事都丢给您们做,自己却优哉游哉地什么忙也没帮上,比起我,今日担任主席的您更有资格坐那个位置,请别客气。”
说着说着,东走向中间的位子准备坐下,这时坐在主位的船尾说话了:“啊,快别这么说,请到这边来坐。今天的座位本来就没有特别安排,只不过东医生是这里辈分最高的,不管怎么样,都请您到这边来……”他往旁边挪了挪,空出更大的位子。
“那么,我先为我的迟到说声抱歉,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坐上为自己保留的空位,这才发现说是没有特别安排的席次,其实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排在组长船尾和东之后的是原国立帝国大学的教授们,接着是原国立医科大学的教授们,后来才是新设大学的教授们,位子按照这样的顺序排定,碰到同一所大学有两人出席的时候,则毕业年份较早的人坐在上席。
酒和料理陆续送了上来,这时名古屋大学的生理学教授向船尾问道:“在这么豪华的酒店举办如此奢侈的联谊会,真的没关系吗?我听说有些研究小组因为组长个性的关系,每年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研究费都挪做了会费,特别重要的研讨会倒办得七零八落的……”这人看来似乎安贫乐道,长年过着刻苦的研究生活,有着淳朴的学者气质。事实上,确实有经济状况不好的研究小组在研讨会结束后,只到大学医院的教职员餐厅,点上两瓶小酒,配上木制饭盒,就此打发了聚餐。
名古屋教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讲到这个,面对这过于严肃而天真的问题,船尾露出有点尴尬的笑容:“多谢您的关心,让我非常感动。难得我们致癌小组的成员每年才聚会两次,各位不远千里地来到东京,身为组长的我,理应尽地主之谊,多亏有各界的赞助,还算过得去。您就安心坐着,尽情地享用吧。”
船尾的表情暗示这顿饭是某大药厂请的。餐桌上摆满了关西风的奢华料理,清酒、啤酒不断地送上来。东不着痕迹地将同桌的客人巡视了一遍。虽说在座的全是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不过,很明显的,从事基础医学或是在研究所任教的教授们,穿着比较朴素,他们谨慎地频频运筷,如饮甘露般地喝着美酒;至于在临床领域颇有声望的教授,则像东和船尾一样,对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几乎不怎么动筷子,只是偶尔喝几口酒。
在这样的酒席上,只要几杯黄汤下肚,肯定有人会挑起医界人事的话题。
“总而言之,就像我刚刚一直在讲的,这次癌症中心的人事异动真是奇怪极了。那么个毛头副教授,还是个乡下土包子,凭什么被征召到中央担任癌症中心附属研究所的部长?这项人事命令真是滑稽至极,所长大冈八成是脑袋有问题了。”不知是谁好像已经喝醉了,愤愤不平地说道。
“人家还在当学生的时候就是大冈的宝贝徒弟嘛,也难怪大冈一坐上研究所长的宝座就马上钦点他!没想到男人靠色相也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只要你巴结好肚量大的靠山,哈哈哈!”
熟悉内幕的某人用嘲讽的语气说明事情的始末,会场顿时涌起一片猥亵的笑声。
笑声结束后,群马大学的教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讲个题外话,每次只要学术研讨会的委员选举逼近,就会有很多教授级的人物神色紧张地四处奔走,这是什么缘故?当上学术研讨会的委员又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为什么那么想做?真让人猜不透。”
“那是因为一旦成为学术研讨会的委员,身为学者,层次就不同了。不但能理直气壮地面对文部省的官员,还能争取到更优渥的研究经费,在医界说话也更有份量了。”一个横滨大学的教授一针见血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忽然,他好像临时想到似的,向隔得有点远的船尾问道:“船尾医生是不是也打算参选这次学术研讨会的委员?”
“哪里,我光是自己的研究和医院的诊疗就忙不过来了,哪管得到那边去?更何况,我们大学里辈分比我高、名气比我响的医生还有很多,根本就轮不到我上场!”
船尾明确地否认了,不过,东心想,最近船尾之所以把小组会议办得这么盛大,还不惜成本地在联谊会砸银子,有可能就是在为了竞选学术研讨会的委员做热身。自己想当却当不成的东都大学教授,他轻松就到手了,搞不好他还能成为学术研讨会的委员,一想到船尾的野心,东的反感和妒忌之火不由得熊熊燃起。但转念思及联谊会后自己和船尾还约好要单独会谈,东赶紧压抑住激动的情绪,装得和其他教授一样,对船尾靠影响力摆出的阔绰宴席,表达欢天喜地的感谢之意。
联谊会一结束,东马上离席,先行前往滨町的芝之家。他跟老板娘说已经用过餐了,只点了饮料和小菜,并交代在晤谈结束前,别让女侍进来打扰。
他看了看表,才刚过八点。不过,从早上九点就一直开会开到下午四点,结束后又马上赶往联谊会,接着又约船尾晤谈,这对已经六十二岁的东而言,实在颇为吃力,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您的客人来了。”
船尾在女侍带领下进到和室里,一看到东在壁龛前帮自己留了主位,他马上说道:“唉呀,我坐这个主位实在不妥,刚刚因为是小组联谊,我身为组长不得已才坐的……”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哪里,是我把您这个大忙人找来,理该由您坐这个位子……”
东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让船尾坐上主位,拿起送来的酒杯就是一敬。船尾惶恐地接下杯子:“老前辈东医生特别招待我,还说有事要跟我这个晚辈商量,不知是什么事?”
他的姿态低得与方才在公开场合所见时完全不同。东和船尾曾经师事的濑川前教授是师兄弟的关系,船尾对此似乎也怀着复杂的感想。
东也知道船尾的顾忌,他特地放慢速度说道:“事实上,我是因为接班人的事,想要询问您的意见。”
“喔?接班人……”
“嗯,明年三月我就要退休了,我想找个可以继承我衣钵的人,统领我们第一外科。”东一口气讲完。
船尾诧异地看着东,“您们那儿不是有一个叫财前的?听说在食道外科很有名,还是手腕高明的副教授,我们研究室里有很多人都死守‘东大绝对主义’,认为除了东都大学以外,其他的都不叫大学,但是现在连这些人都对您们的财前忌惮三分了。更何况最近周刊的专题报导,我也仔细读了,他那人看上去真是既能干又能说,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肯定够资格领导整个研究室,为什么您不把教授的位子传给他呢?”
“唉,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确实是很能干,不过就是太能干了!所有风头都让他一个人抢光了,把研究室搞得乌烟瘴气的,让我困扰极了。怎么样?您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我心中的合适人选?这可伤脑筋了,您突然这样问我……”
“您可是掌管东都大学第二外科的船尾医生,手上少说也有三、四名顶尖人材吧?”这是东第一次称船尾为“医生”,殷切的心境中带着急迫。
“嗯,这个嘛,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若是东都大学旗下的其他大学也就罢了,把东都大学出身的人送到全是浪速人的浪速大学,简直就像是把可爱的弟子送到满是恶婆婆、恶小姑的家里入赘,未免太可怜了……”船尾一边讲,一边心里在想:哪管得到弟子什么的,眼下想办法让自己说出得体、漂亮的话才是重点。
“原来如此,您是舍不得可爱的弟子受苦啊。不过,这点您不用担心,让研究室里的恶婆婆、恶小姑欺负,这十六年来我自己已经受够了,以后来接我位子的人不会那么辛苦,因为我已经帮他开疆辟土,占好地盘了。再说,这件事对船尾先生而言,其实也不是坏事,在您掌权的年代能够让自己的门生进到浪速大学,将权力扩展出去,这下船尾先生的教授势力不就更加壮大了?”
“船尾医生”改成了“船尾先生”,东似乎已看穿船尾心中的盘算。
船尾一脸平静地说道:“就这方面来说,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过,东医生虽是东都大学出身,却也在浪速大学当了十六年的教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关于这点,我想请教一下……”
船尾的态度十分谨慎。他担心东卖他人情,说要帮他扩展势力,相对地却又会索取不小的回礼。
“啊,关于这一点,是因为我不甘心退休后,还不能找个和自己心意相通、值得信赖的接班人,财前如果值得信赖也就算了,不过,最近因为种种复杂的因素,我已经无法信任他,偏偏浪速大学出身的人里面,又找不到其他人可以胜任教授的位子,因此我才想如果能在自己的母校找到适当的人选就好了。”
东拜托船尾找的,与其说是足以成为继承者的优秀人材,还不如说是要找一个就算退休后也能完全受他控制的傀儡。
“不过,这种要求真是太苛刻了。论本事,要高过财前的人,本来就不容易找到,更何况对方是浪速大学,一旦推出的人选没办法让每个人都心服口服,那么不管是东医生还是我,都会被指责为是为了扩展东都大学的势力而暗中勾结,到时事情就麻烦了……”船尾抱头沉思着说。
“所以,这么多认识的人里,我特别找您商量。如果今天濑川医生还活着的话,我当然会请濑川医生出面来拜托您。”
东连自己的师兄,船尾曾经师事的濑川前教授都搬出来了,不让对方有拒绝的余地。
船尾沉默了半晌:“那么,由我负责寻找适当的人选,结果如何我会尽早通知您。不过,真到了决胜的关口,再怎么说都是浪速大学出身的人比较有利,到时您可不要撒手不管、弃我不顾,毕竟这场竞争最难搞定的就是人和……”
船尾沉重地说出结论。
东政子拿起麻纱手帕轻压微微发汗的额头,一边巡视房间里人声鼎沸的景象。
本町S会馆的花厅里,聚集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夫人们,为了又名“红会”的教授夫人聚会,会场装点得美轮美奂。临床组、基础组总共三十名教授的夫人们,共同出席了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她们个个盛装打扮,正七嘴八舌地闲话家常。这其中有四、五个穿着老土套装,别着寒酸胸针的,正是老公研究细菌、解剖、法医等冷门科别,归属基础医学一派的教授夫人们。和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场散布欢乐笑声的夫人相比,这些端坐在座位上看上去就像是淳朴家庭主妇的夫人们好像恨不得能赶快从这场聚会解脱似的。
东政子一边观察会场的情形,一边在心中轻松地盘算着,今天的总会,一旦鹈饲医学部长夫人又被选为总干事,那么自己肯定也会被点名为副总干事吧?记得自己那怎么看都像是学究派、缺乏影响力的老公东贞藏还曾取笑自己说:“就算你选上教授夫人会的副总干事又怎样?”不过,在东政子的想法里,教授夫人会里所呈现的势力分布正代表着医学院里教授的势力分布,借此可窥知各方角力的情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东政子愿意屈居在门第、教养、容貌都差自己一大截的鹈饲医学部长夫人之下,做她的副手,帮她打点红会的大小事务。
入口处传来宛若男声的洪亮嗓音,一看,原来是鹈饲医学部长夫人到了。
“不好意思,时间接得这么紧,我们这就开始吧?”
发福矮胖的身躯穿着好像登台作秀的花哨和服,鹈饲夫人来到正面的位子坐下。
东政子姿态优雅地从她身旁站起:“抱歉让各位久等了,红会的春季总会正式开始,首先我们请本会总干事、鹈饲医学部长夫人为我们讲几句话,并对今天的议题提出说明。”
鹈饲医学部长夫人仰起像鱼鳃一样外扩的下巴,郑重地一鞠躬后说道:“今天在各位的热情协助下,红会的春季总会得以盛大召开,在此我先致以十二万分的谢意。诚如各位所知,本会的宗旨是希望我们这些丈夫日夜辛劳、为照顾病患不眠不休的医师太太们,能站在妻子的立场,多少替丈夫分忧解劳,同时,也希望能透过我们,让医学院内部更加团结、和睦。去年春天,外子侥幸被选为医学部长,红会也在同时展开运作,在各位的尽心协助下,不管是隔月举办的语言研习会,或是歌舞伎、音乐、绘画等鉴赏会都非常成功,能对各位会员的人文素养和情感交流有所帮助,身为总干事的我感到非常高兴。接下来,我们将改选下届的干部,去年因为我是本会发起人的关系,承蒙各位不弃,忝任总干事一职。从本年度开始,为了反映各位的意见,总干事将以投票的方式选出,至于副总干事则由总干事指任,不知各位有何意见?”
她形式化地询问出席者的意见,不过,语调却是命令似的趾高气扬。当然,没有人有异议,会场只有洗耳恭听下的一片肃静。
“那么,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的话,我们马上进行总干事的改选。”
鹈饲夫人话一讲完,东政子马上站起来发送事先准备好的投票用纸。飘动着华丽衣裳的下襬,穿梭在众夫人之间分送投票用纸的东政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五十几岁的人,端庄秀丽的脸庞散发著名门贵族的才女气质。
分完投票用纸后,面向桌子的夫人们脸上挂着与女学生一般的认真表情,手里握着铅笔。参加投票的就只有三十个人,所以当场收妥就可以马上开票。正前方的桌子上摊开大张的宣纸,东政子负责开票、唱名,邻座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夫人则以“正”字登记票数。
正如大家所预料的,开票的结果,除了鹈饲夫人本身那一票外,所有的票都投给了鹈饲夫人。东政子率先拍手致意:“根据刚才的投票结果,红会今年度的总干事还是由鹈饲医学部长夫人来担任。”
鹈饲夫人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说:“承蒙各位的信赖,让我再度出任总干事一职,为了替两年后在大阪举办的国际医学总会预作准备,我希望大家在知识和情感的交流上能更加密切。接下来我将指名负责辅佐我的副总干事……”她有点迟疑地停顿了一下,“我想拜托则内院长夫人。”
她一讲完,东政子几乎要“啊”地惊叫出来。她一直以为鹈饲夫人再度获选为总干事,理所当然地,自己一定会被指名为副总干事,没想到竟杀出个怎么想都想不到的则内院长夫人。东政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抬头看向鹈饲夫人,对方却好像在回避她的视线似的,直视着前方。
“前副总干事东夫人跟我的搭配可说是天衣无缝,默契十足,不过总干事和副总干事都留任的话,未免有点缺乏新意,我希望尽可能让大家都有机会当当副总干事,所以这次委由则内夫人来做。对于东夫人这一年来的努力,我在此代表大家致以最诚挚的感谢。”她很有技巧地说完,向东政子行了个大礼。
此时,东政子的心里忽然感到非常不安。这份不安不是为了自己的落选,而是为了丈夫东贞藏。去年,当鹈饲夫人指名东政子当副总干事的时候,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你看吧!鹈饲医学部长和东教授本来感情就特别好,现在连他们的夫人都联袂成了红会的总干事和副总干事——可如今形势整个逆转,让她心慌意乱。面对明年退休在即的东贞藏,鹈饲部长的冷漠无情,似乎透过他的夫人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更让人意外的是,被点名为副总干事的竟然是传闻中素与鹈饲医学部长不和的附属医院院长则内的夫人!在国立大学的医学院里,医学部长的地位肯定高于附属医院院长,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浪大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医学部长鹈饲的权力过于扩张,搞得则内院长就像个隐形人似的,也因此则内对鹈饲一直抱着相当大的反感——这些都是听老公东贞藏讲的,也难怪政子现在会如此震惊了。
刚刚的满腹自信、美好期待被彻底粉碎,突然间,彷佛被推落万丈深渊的打击重重地敲在东政子的心坎里。她强忍住惊慌失措的情绪,听着取代自己被点名为副总干事的则内院长夫人致词,紧接着鹈饲夫人长篇大论地讲述本年度的议题,她脑袋一片空白地盯着她讲话的样子,就好像看着急速涌退的河流……
会议终于结束,一点早过了,大家才吃午餐,周遭开始涌现七嘴八舌的谈话声。
“一想到两年后的国际医学总会,我就头痛。老公开会期间,我们这些人得带着外国的夫人去京都参观,欣赏歌舞伎表演,我现在就开始准备英语会话和衣服的事了。”某位临床教授夫人哀怨地说道。
“您太客气了,您只要担心英语会话的事就可以了吧?而我们还得为了衣服四处张罗呢!我已经跟我老公讲好了,到时请他让我穿蓝色套装配康乃馨就行了。”
听到基础组教授夫人这么说,最近老公刚从副教授升为教授的夫人也跟着大吐苦水:“您说的真是没错,自从我家那口子当上教授后,就有了这样的教授夫人聚会,与其一天到晚烦恼衣服的事,还不如他当副教授的时候,我比较轻松。”
周围涌起一片讪笑声。刚刚提起衣服话题的临床教授夫人又说:“对了,说起副教授,第一外科的财前副教授真是有名气!前几天,我参加某个妇女团体的聚会,在座的人都说,食道癌的权威非浪速大学的财前副教授莫属,我还听说他长得又高又帅,充满男子气概,第一外科简直就像他一个人在扛似的,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啊!”
说完后,她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转头看向东政子:“东医生真是好福气!在东医生的卓越教导下,培育出这么优秀的接班人,想必您一定很安心吧?”
对方似乎是有意引她加入话题,然而东政子却板着张脸:“是,托您的福,大家对财前副教授赞誉有加,这下东也可以安心退休了。”
客套的回答,表明她不愿再谈下去,可偏偏这时鹈饲夫人插话进来:“是啊,您真的可以放心了。关于这一点,连我们家的鹈饲都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可以培育出像财前副教授那样的人材呢。此外,我听说财前副教授的太太和东夫人一样,英语和法语都讲得很好,是个了不起的社交名媛,相信以后她要是加入我们的团体,一定会很有帮助的。”
“听您这么说,让我更加惶恐了。”东政子冷淡地响应。此刻,她已经完全恢复镇定,以优雅的手法握着刀叉,专心对付盘里的烤鸡。其他的夫人则继续东家长西家短。
“你听我说,第三内科的石山教授不是在今年二月退休了吗?那位先生可真是可怜,之前他还这里那里地四处拜托,别说是他自己,连他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当铁路医院的院长当定了,最后竟让运输大臣佐藤万治的一声反对给判了出局。这时他才急了,连大阪市民医院、研究所这些地方都去问了,可完全落空,到最后不得已只好去某家不怎么有名的公司当顾问医师,领取少得可怜的薪俸。没退休前人家好歹也是个教授,竟落到这般田地!看到这种情形,我就想到我家那口子虽然还有四年才退休,但也不能说是高枕无忧啊。”某位临床教授夫人说道。
这时另一名临床教授夫人也说了:“您说的真是没错,不管是退休前还是退休后,有很多问题不是光靠实力就可以解决的,有影响力、关系好的教授就算没有实力,也可以做到国立医院的院长,或是武丸、平和制药等大药厂的顾问,每月领取十多万元的顾问费,眉头都不皱一下;可一旦运气不好,又没有靠山,就会像那石山教授一样,面临难以想象的灾难,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哪!”虽然她始终缩着脖子,用很小的音量讲话,但这些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到正使着叉子、听觉敏锐的东政子耳里。运输大臣的一声反对、铁路医院、影响力、默默无闻的公司、微薄的薪俸……每句话都像针一样地刺进政子的心窝里。前所未有的慌张与不安再度袭上心头,丈夫东贞藏连致癌研究的小组会议都规矩地去参加,忽然间,她觉得他的将来一点保障都没有。
东佐枝子在上本町一丁目的巴士站下车,往法円阪国民住宅区走去。
人烟稀少的下午街道,身穿和服的她一面缓步徐行,一面想起今天早上母亲说的一番话——“你还这么年轻,别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偶尔也学学别人家的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这样死气沉沉的,可不行喔!”东政子皱着眉头说道,还不忘提醒女儿,教授夫人的聚会结束后,有未生流的插花讲座,希望到时佐枝子也能去露个面。一开始,她是因为这个打算才出门的,可是一想到那些围着大师七嘴八舌附庸风雅,以豪华社交场合为乐的夫人们,她就不想上那里去了。结果,她没有去参加花艺研习,反倒决定来拜访就读于圣和女子学院时的同班同学里见三知代。
里见三知代和东佐枝子都有一个医学家父亲。三知代的生父、现任名古屋大学医学部长羽田融,曾在浪速大学医学院当过副教授,因此两人从学生时代起,就算是还谈得来的朋友。她们两人的个性都不擅交际,喜欢独来独往,不过,三知代也好,佐枝子也罢,偶尔也会想找个人聊聊天,说说心里的话。
两个月前,三知代寄了封短笺给佐枝子,报告自己的近况,信中还提到最近读的书里,有一本西蒙·波伏娃的,让她体验到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感动。
那封信佐枝子一直没回,不过,透过简短的字句,她彷佛见到喜爱阅读的三知代正过着充实的生活。
顺着柏油路往西走约二百米,就看到一整群公寓建筑,每栋的形状相同,窗户和阳台的规格也一样。它们各自漆上丑陋的标识号码,旁边围着枯瘦的树木和干燥的红土,眼前的景观实在很煞风景。
爬上幽暗的阶梯,好不容易才找到三知代家的门牌号码,佐枝子随即按下门铃。
“哪一位啊?”三知代出声问道,并掀开窥视孔的盖子。
“哎呀,我还想说是哪一位呢?原来是佐枝子,真是稀客!”她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把门打开。
佐枝子在玄关处脱了鞋,踏上地板,一进去就是四迭半大小的厨房兼餐厅,然后是六迭大的客厅。三知代好像正在烫衣服的样子,屋里摆满了刚洗好的衣物。
“如你所见,地方很小,临时有客人来,都不知道要怎么整理才好,何况我们家光线最好的房间就是里见的书房。”她微笑着将视线望向隔壁的房间。
南向的六迭大房间里,狭小的墙壁上钉着一整排书架,一层层的医学书籍迭到了天花板。不仅如此,没有地方摆的书全收到装苹果的纸箱里,就这么堆在房间角落,老旧笨重的书桌挨着窗户摆放。不同于父亲东贞藏的书房,在这里看不到刻意营造的气派,也没有豪华的书柜、书桌,只有甘于清贫、孜孜不倦的医学家风范。
“好平静的生活!”佐枝子深有所感地说道。
“不过,经济上可辛苦了。副教授的薪水共五万六千元,扣掉房租七千,里见每个月必要的购书费两万,剩下的钱才拿来做家用,所以我每天都盯着家计簿,想尽办法节省开销。幸好我从小就是在不怎么富裕的学者家庭长大的,所以勉强还过得去。”
穿着素色毛衣,一边快手整理凌乱的客厅,一边帮客人泡茶的三知代,展现出学者妻子的坚毅韧性,在她的心里,一切以丈夫的学问为重,为此要她做出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你就是这样,念书的时候,就和别人不一样,总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现在这份坚持似乎更强烈了,这一定是因为你有了专注研究的老公和充实宁静的生活。”
佐枝子充满祝福地说道。
“谢谢,就这点来看,我算是幸福的,不过,里见一整年都在研究,就算回到家里也是马上躲进书房,就连星期天也是待在书房居多。我们虽然结婚那么多年,却很少一起出去玩,次数真是寥寥无几!我倒是无所谓啦,不过,有时候小孩就可怜了。一到星期天,看到别人全家一起出游,就会吵着‘我也要和爸爸一起出去玩’,为了不吵到里见,我只好自己带着他出门,那种时候真觉得有点心酸哪!”
“不过,这才显出里见的难得啊,我父亲虽然也不太出门,访客却特别多,每天光要招呼客人,就浪费了好多时间。前阵子,不知大家是怎么聊到的,父亲还说,‘真羡慕鹈饲教授有像里见君那样的接班人’,你先生迟早会成为了不起的教授的。”
“听你这么说,我好高兴。自从嫁给里见后,我就梦想着,终有一天他能完成伟大的研究,成为受人敬重的学者教授。我嫁过来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跟我说的,所以,只要是我能吃的苦,我都愿意承担下来。不过,一旦他成为教授,我就必须去参加那个什么红会的,当教授夫人还真是辛苦,为什么没事成立那种会呢?我啊,光是每年要去鹈饲医生家拜年就受够了,我跟里见两人总是坐立难安,趁早就告辞了……”那固执的表情果然很像里见。
“是啊,如果是你和你老公的话,会有这种感觉是很正常的,就连我也受不了那种气氛呢!”
佐枝子点着头,一边回想起每年过年都会来东家拜年的第一外科成员:十迭大和八迭大的两间和室连在一起,父亲东贞藏背对壁龛而坐,以财前副教授为首,讲师、助手和副手按照研究室的辈分大小坐定,每个人轮流来到父亲面前,装出近乎卑屈的恭敬模样向父亲敬酒。跟随丈夫前来的太太们也是一样,在另一间房间里,以母亲政子为中心,太太们按照丈夫的排序,从财前杏子开始依序坐好,助手夫人在讲师夫人之后,讲师夫人又在副教授夫人之后,她们就好像套好招似的,摆出和丈夫相同的卑微笑脸,轮流向母亲政子说着虚伪的台面话。跟这些人相比,里见夫妇的生活是多么的朴实、多么的单纯啊……
“幸好我今天来找你了,看你过得这么充实,我很久没这么高兴了。”说完后,她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觉已经五点多了。
“哎呀,别急着走,今天碰巧是好彦的生日,里见也会提早回来,你就再坐一下嘛。”
“可是,我和里见先生是初次见面,况且今天又是你家宝贝的生日,实在不方便打扰。”
正当她要站起来的时候,门铃响了。
“啊,刚好,是里见回来了。”
三知代赶紧把门打开,迎接丈夫。
“你回来了,今天比较早呢。我们有稀客上门喔,是东医生的千金东佐枝子小姐。”说完后,她看向佐枝子那边,“这是我老公里见。”三知代帮两人互相引介。
佐枝子在坐垫上将膝盖转了向,“初次见面,您好,今天登门打扰了。”同时郑重地低下头。正当她把脸抬起、打算挺直身体的时候,视线却忽然僵住了——白皙的脸庞垂着蓬松的头发,乱发下的清澈眼睛透着深邃的光芒——佐枝子似乎让那深幽的透澈给镇住了,只能盯着里见的脸看。
“我是里见,初次见面,您好。”里见重重点个头,接着就直接越过佐枝子,往书房走去。
“对不起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三知代忙着替丈夫的怠慢打圆场。
“今天是好彦生日,正好佐枝子也在,我想留她一起庆祝,可以吗?”她出声问道。
“啊,我没意见,只要人家愿意……”里见依旧背对着妻子。
“不,我还是不打扰了。”佐枝子说完就打算起身告辞。
“连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吃饭的里见都这么说了,就请你务必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庆祝,好彦也会很高兴的,他去隔壁邻居家玩,很快就会回来的。饭菜我已经煮好了,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三知代匆匆往厨房走去。佐枝子瞟向一看就知道是书房的隔壁房间,不知是忘了关门,还是因为想到地方就这么小还把门关上,似乎对客人不敬,和室就这么敞开着,而里见连衣服都没换,就面向窗边的书桌,如同在大学研究室般地读起书来。妻子正在厨房准备饭菜,妻子的朋友正坐在隔壁的房间,这些里见好像全忘了,只管埋头苦读,动也不动一下。里见和佐枝子身边为了教授、副教授头衔而做学问的人不一样,他读书纯粹是因为兴趣,他的朴实、沉静让佐枝子深有所感。这些特质在父亲东贞藏身上,甚至是已故外科名医的祖父身上都找不到。
大门猛地被打开,清脆的童音传来——“爸爸已经回来了吗?”回来的是上小学二年级的好彦。
“嗯,爸爸真的提早回来了,今天妈妈的朋友也在,可以过个热闹的生日哟!跟客人打招呼啊。”
听到三知代的交代,好彦偷偷望向陌生的佐枝子,他用力地鞠完躬,向书房的里见喊去:“爸爸,你回来了!”
那声音听来高兴极了,不过,他并没有进到父亲的书房、爬到父亲的背上,做出撒娇的样子。里见点着头,朝孩子瞥了一眼,又马上把视线移回书桌。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客厅的餐桌摆上三知代的拿手好菜。虽然只有烤嫩鸡、浓汤、色拉这样的菜色,却因为有康乃馨和蛋糕的装饰,显得美轮美奂。
来到餐桌的里见首度对孩子展露笑颜:“好彦,生日快乐!这下子你又长大一岁了。”说完后,他把一本书放到孩子面前。
《看图了解有趣的理科世界》是一本专为儿童所写的理科图画书,好彦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翻着书页,想到什么就说,看不懂的就问,这时里见的回答总是很简短,三知代则从旁做出浅显易懂的解说。偶尔三知代被好彦问倒了,就会向佐枝子求救:“哎呀,我这样说不知道合不合适?”
“哇,妈妈赖皮,还问人家……”好彦抗议着。一旁的三知代和佐枝子呵呵大笑,里见却默默扒着饭。吃完饭后,佐枝子觉得自己该回去了,正准备起身告退——“你念书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喜欢理科?”里见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佐枝子惊讶地看着里见。刚开始见面,还有吃饭的时候,两人几乎都没有交谈,真没想到里见竟然这么用心在听自己讲话,这份愕然让佐枝子的内心深受冲击。
“虽然我不是很擅长,却很喜欢理科,因为可以在最客观的情况下,得知正确的知识……”佐枝子谨慎地回答完,站起身来。
走在晚间九点的芦屋川河畔,脚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道路两旁花朵凋谢、开始抽出嫩芽的樱花树在黯淡街灯的映照下,洒下斑驳的影子。
佐枝子独自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边在心里反思着方才在里见家初见里见修二的那份感动。为什么心中会有这么突兀的强烈震撼呢?连佐枝子自己都说不明白,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这瞬间的感动对佐枝子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影响,好像她一直茫然在摸索的东西终于找着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到家门口。在门灯的照明下,英式风格的红瓦白墙高高耸立着。佐枝子没按门铃便从正门旁边的小门进去。沿着铺石道路走到玄关,她发现餐厅的灯是暗的。
教授夫人会后,母亲还要参加插花讲座,应该会在外面用餐才对,而父亲去了东京后又得赶往名古屋,恐怕会很晚才回来吧。到父亲的书房看看好了,佐枝子心里这么想,便登上从玄关通往二楼书房的楼梯,这时书房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你说鹈饲夫人没有点我,却点了则内院长夫人当副总干事,不代表任何意义?那我问你,之前你跟我说鹈饲教授和则内院长两个水火不容,又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人家的夫人做了鹈饲夫人的副手,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该不会是你最近和鹈饲部长发生了什么事吧?”母亲激动的声音让佐枝子停下脚步。
“哎呀,什么事都没有,还是一样啊。话说回来,每次教授夫人会一发生什么事,你就要把它跟医学院内部的人事联想在一起,这样未免太神经质了吧?根本就没什么嘛!”
佐枝子此时可以想象父亲不想答理母亲的样子。
“不对,事情没那么简单,或许是因为你明年就要退休了,鹈饲医学部长才会见风驶舵,转而巴结则内院长。”
“或许是这样吧。做完医学部长后,他想当校长,为了稳住阵脚,连和自己水火不容的则内都去巴结,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真识时务啊!”东这么说等于是承认妻子的说法了。
“请你别光是佩服,你要是不识时务点、想办法拉关系,等明年退休后,就会像那个第三内科的石山教授一样,到默默无闻的小公司上班,领取微薄的薪俸了!你别以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佐枝子彷佛看到强势、美丽的母亲露出阴冷的笑容。
“你们教授夫人会连这种事都拿出来讨论吗?真是太无聊了。在男人的世界里,有很多事不是光靠实力就可以解决的,而你们竟然用女人的肤浅尺度去衡量,这就是女人的残忍吧?”
“你若不想女人这样残忍对你,就想办法把你的影响力发挥出来。今天,我又听到有人在讲:第一外科简直就是财前副教授一个人在扛!我是不知道你对财前五郎持怎样的想法,可是,对于那种凡事都要抢在主任教授前头的副教授,我不会把我们的地位让给他的。”
“我们的地位”——这句话击痛了佐枝子的耳膜。在这里,她看到一张把丈夫的地位视为个人所有物的妻子贪婪争权的丑恶嘴脸。这让佐枝子突然很厌恶母亲。
书房里陷入一片沉默,忽然间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老公,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到你的将来,觉得非常不安……请你务必在明年退休前帮佐枝子找个好归宿,这是我唯一拜托你的事。”她声泪俱下地说道。
“我知道,佐枝子的婚事我比你还担心。研究室的接班人也好,退休后的出路也罢,我都一并把佐枝子的婚事考虑进去,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只会做学问的滥好人!从东京回来后,我还去了名古屋,就是靠着我的影响力去做很多准备工作,你就别担心了。”
她听到父亲安抚母亲的声音。站在楼梯间的佐枝子愀然变色,肩膀不住地颤抖。忽然,她转过身,不出声地快步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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