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前独自坐在庆子房间的窗台旁,眺望着窗下潺潺的长堀河,想到明天法院就要开庭讯问证人,不禁思绪万千。和河野律师再三讨论后,已经完成了在医学上完美无缺的准备文件,整理好所有的书证。在申请证人方面,也安排了无懈可击的阵容,严阵以待。然而,财前心底仍然不时涌现一股百密一疏的不安情绪。
即使在与河野律师仔细推敲之际,或是在医院诊察病人、在家和岳丈又一或妻子说话时,甚至像这样在庆子的公寓,财前都无法摆脱自己将坐上被告席的那份沉重压迫感。
然而,他表面上却得装出内心没有一丝动摇的镇定态度。自从出国回来的那天晚上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必须如此勉力维持,这份紧张感已经让财前感到极度疲劳。他重重地靠在椅子上,将头往后仰,闭上双眼,耸着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门被打开了。“咦,原来你先到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庆子一身绿色套装的修长身体靠近财前,但财前并没有一如往常地搂住她的腰,反而默默地点了一根雪茄。
“怎么了?你最近好像很累的样子。”
“当然累了。这阵子几乎每天都要和律师讨论,绞尽脑汁,在医院又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看门诊、主持住院病人的会诊、动手术。我都快累垮了,好几次在手术时都觉得头昏眼花。今天下午做完一台手术后,我就马上离开了。”
“看来,即使官司闹得沸沸扬扬,照样有人排队等你动手术。”庆子十分惊讶。
“那当然。我只是被一个没有医学常识的病人家属告而已,是非黑白要等判决才知道,况且,来找我的病人大部分都认为有食道外科的问题就要找财前教授,这等于是一种信仰。正因为如此,我更要打赢这场官司,只要我赢了,谁都不敢再啰嗦什么!”
财前极力眨着因为疲劳而充血的眼睛,庆子站着俯视财前的脸。
“不要这样眨眼睛,看起来一副穷酸相。我认识的财前五郎教授是个精神像钢铁一样强韧的外科医生,有一双像机器一样精密的手,绝不会被任何事打败。你一定什么都安排好了,根本不需要这么满脸愁容。”
“安排是安排好了……”
庆子睁大眼睛听着,然后插嘴说:“虽然已经安排得天衣无缝,但仍然放不下心,觉得心里不安,对不对?”
庆子似乎可以看透财前的心思,财前默默地转过脸。庆子从洋酒柜中拿出威士忌瓶和酒杯,调了加水威士忌放在桌上。
“学校内的情况怎么样?”
“我已经好好叮咛过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了,所以,我们医局里和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门诊和其他的一切也都很顺利,但其他科的教授表面上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一副绅士的样子,但背地里却小动作不断。尤其是在教授选举时和东教授搅和在一起、输得一败涂地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那帮人,趁机煽动鹈饲反对派,带头要求我辞职,不过这被鹈饲医学部长挡了下来,说一切等判决结果下来再说。这一次,鹈饲医学部长不仅帮我找律师,其他方面也帮了很大的忙……”
财前难得如此感慨万千。
“那当然啰。他明年还想选校长,你是在鹈饲教授的支持下才当上了教授的,如果判决结果还没下来就让你辞职的话,等于是鹈饲派势力的败退。所以,鹈饲教授和你在一条船上,他是为了自己而袒护你,你大可不必对他心存感激。”庆子说得理直气壮,“明天第一次传唤证人时,你这里会有谁出庭?”
“明天是由曾经照顾那位死去的病人的护士和金井副教授出庭。”
“金井副教授吗?他以前是东教授的嫡系学生,你是为了安抚医局内东派的人,才升他当副教授的,让他出庭没关系吗?”庆子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关系。在我出国时,金井是我的代理外科主任,这次的事,他也有一半的责任,他不可能做出对我不利的证词,我也再三提醒他这一点,这点倒不必担心。至于那个护士,根本不需要我去向她晓以大义,护士长说什么,她就会照着说。”
“你做事还真不含糊,不管是主治医师柳原、金井副教授,还是护士,都已经打好了预防针。还有呢?可能会做出最关键证词的里见教授和做病理解剖的大河内教授那里也已经安排好了吗?”
“目前还在静观其变,他们比较棘手,如果行事不小心,反而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反效果。”财前的语气忽然变得特别沉重。
“这种时候,大河内教授那里可以暂时静观其变,但应该主动对里见副教授下工夫。他和别人不一样,对这次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也知道是你误诊了病人。”
“别胡说八道!”财前出其不意地吼了一声,连续喝了好几口威士忌。庆子也默不作声地喝干杯中的威士忌。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满腹不安而又无处宣泄的财前,和以旁观者的冷静态度观察一切的庆子之间,飘荡着一股未曾有过的不自在和冷漠的气息。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暗,刚才还在眼前的长堀河河面被吸进一片漆黑中,沿岸的建筑物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灯光。
庆子不知道喝完了第几杯威士忌:“你老家的母亲怎么样?她一直希望你可以当上教授,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又发生这种事,她一定觉得很痛心。”
庆子推测着说道,财前马上变得愁眉苦脸:“我已经写信给我母亲,要她不用担心了。在法院判决前,也不要来大阪,只要相信我,乖乖地留在乡下就好。她也回信说知道了,她会相信我。就算为了我母亲,我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说完,财前把威士忌酒杯放在桌上。
“那,‘海怪’大爷和杏子夫人的近况怎么样?”庆子故意改变了话题。
“那两个人虽然前一阵子紧张得要命,现在却觉得只要敢撒银子,找到一位有本事的律师,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过,河野律师不愧是大阪律师协会的大人物,虽然律师费贵得惊人,倒是真的很能干。而且,河野法律事务所的年轻律师也动了起来,几乎调动了整个事务所为我奔波。我要靠河野律师和‘海怪’的力量摆脱目前的困境,尤其是我和河野律师已经讨论到彻底得不能再彻底的程度了。”
财前用和谈论母亲时完全不同的语气说着,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这个人常常报喜不报忧,不仅是对‘海怪’大爷,就连对杏子夫人也没有说实话吧?我相信,甚至连必须据实以告的律师,你也没有告诉他关键的部分,只挑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说。就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几分真话,你这个人,真是彻头彻尾的无情……”
财前没有理会庆子的挖苦,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
挑灯夜战的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关口律师正在向佐佐木良江和信平说明明天开庭的相关事项。
“迄今为止,原告和被告律师在经过六次书面审理后,已经归纳出双方的主张,明天就要开始传唤证人。争论点在于我方当初追究的医师在术前、术后的注意义务怠慢,以及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这两点,但这需要实际经历、观察到整个事件的第三者作证。审判都要靠举证,如果证人无法举证,无论再怎么主张都是白费。所以,作为原告第一位传唤证人的佐佐木信平先生一定要好好表现。”
他叮嘱着,信平却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律师,我连法院的门都没进去过一次,更不要说当证人了。虽然我相信正义在我们这一方,但想到明天就要开庭,我总觉得很不安、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没关系,正常人都会有这种反应,但你不用担心。出庭时,在面对审判长宣誓要说实话后,就开始对第一个证人,也就是你进行讯问。首先由我作为原告的律师问你有关佐佐木庸平死前、死后的情况,当我问你的时候,你只要根据事实如实地说出来就可以了。在我讯问结束后,就轮到被告律师的反对讯问,这才是关键。因为,被告律师的反对讯问,目的是为了推翻我方的证词,将证词引导向对他们有利的方向,所以,你一定要静下心,仔细思考对方问题的意思后再回答,尤其当对方讯问有关医学的问题时,除了我们之前多次讨论的内容以外,你绝对不能回答任何问题。法官会一言不发地听原告、被告的律师对证人的讯问,判断哪一方正确。如果你中了对方律师诱导讯问的计,说了不该说的话,等于是被对方抓住了把柄,会影响法官的自由心证,导致对我方的不利,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听到这样的话,信平的表情充满不安。
“我会陪在你旁边,你不用担心,只要保持平静就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我们申请的医院方面的证人。我们可以向法院申请医院方面的证人,一旦法院同意我们的申请,传唤证人到庭,对方就不能拒绝。所以,医院方面的医生也可以作为原告的证人出庭,但他们的证词却不一定如我们所愿。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是我们原告方面申请的最重要证人,你们曾亲自拜访过他,请他来当我方的证人了,对不对?”关口律师问道。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互看了一眼。
“是,星期天时,我们去法円阪国民公寓拜访了里见医生,他虽然对我们提出起诉感到十分讶异,但我们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为了安慰我那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的丈夫在天之灵,也为了平息我们内心的痛苦,才决定要提出起诉,他表示能够理解。所以,他答应作为原告的证人出庭。但当我们要求他做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时,他说:‘当作为证人被传唤时,我当然会出庭,并基于我的立场,提供所有有关医学方面的证词,但我的证词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我只是作为一个医生说出事实真相而已。’”
“说出事实而已……虽然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关口律师似乎无法揣摩里见话中的含义。
“没错。我和我大嫂一起去找他,原本希望他可以明确表态,所以又追问了他一次,但他没有再回答。看他那样子,我想应该是受到了大学高层的压力。”
信平对里见缺乏信心,良江却摇着头。
“里见医生不是这种人。他真的是个正直的人,所以才会不轻易承诺,只能这样回答我们。里见医生说不会偏袒任何人,会说真话,就代表他会做出对我们有利的证词,我绝对相信他。”良江对里见百般信任。
关口律师玩味着良江和信平对里见完全不同的看法,思考了片刻。
“就照佐佐木太太说的办,我们要相信里见副教授。毕竟,除了里见副教授以外,我方并没有有力的证人,轮到他出庭还有一段日子,改天再去好好拜托他。另外,我们还向法院申请了另一位医院方面的证人,就是进行病理解剖的大河内教授作为我方的证人,你们有没有和里见副教授谈过?”
听到关口律师这么一问,信平一脸的歉意。
“关于这件事,我们对他说,像大河内教授那么了不起的教授,可不可以请你代替我们去拜托时,他只说:‘大河内教授是我在病理学研究室时的恩师,无论在学术和人品方面,都是我最尊敬、最信赖的人。’里见医生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根据我的调查,大河内教授曾经获颁学士院恩赐赏,学术成就超过了浪速大学的校长和医学部长,但有这种头衔的人并不代表人品一定优秀,于是,我去问了两、三位报社的记者和医事评论家等立场比较客观的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大河内教授是为数不多的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之士。因此,即使是自己大学的附属医院发生的医疗事故,他也不会做出歪曲解剖事实的证词。但这种人往往个性古怪,不懂得通融,对于解剖记录以外的事——比如,他不会从解剖记录引申出对我方有利的推论;相反地,当形势对被告财前不利时,他也会避免任何推论。也就是说,除了严格公正的解剖记录以外,他不会谈任何别的事。因此,如果我们想要勉强他说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反而会惹恼他,我会好好研究该怎么讯问他。”关口律师说。
他瞥了一眼时钟,再度叮咛信平:“今天暂时讨论到这里。由于这次的事引起了社会上很大的反应,再加上这次是民事审判中前所未有地采取了集中审理的方式的,所以,明天开庭时,一定会有许多旁听者和媒体记者来采访,你绝对不能紧张。对方律师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你一紧张,很容易在反对讯问时中了他的圈套,你回答时要格外小心。”
“我知道了。当他问我那个叫财前的医生的事时,我一定要说得他再也当不成医生,但如果问我医学上高难度的问题或是无法判断的问题时,就光瞪着他不说话。”
关口律师整理着桌上摊开的资料,说:“明天上午十点开庭,请你们九点二十分到我的事务所去。你们是第一次去法院,我和你们一起去。况且,对方是大牌律师,我想早一点去,至少要一开始就不落人后。”
这位充满正义感的年轻律师瘦削的脸上充满了斗志。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号法庭内挤满了旁听者。旁听席上,除了佐佐木商店的员工和一般旁听者之外,浪速大学医学部的相关人员和医师公会的干部班底特别引人注目。在媒体方面,除了司法记者以外,还可以看到医药记者,可见这场官司在社会上已经受到极大的关注。
面对审判长席的左侧是原告代理人席,右侧是被告代理人席,在旁听席前方的原、被告席位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五郎分坐左、右两侧,他们的两侧分别坐着原告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和被告的证人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护士石川千代子。
佐佐木良江惶恐不安地看着地上,而财前五郎则很清楚旁听者和新闻记者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故意昂首挺胸地坐着,他十分在意坐在身后第一排的岳丈又一以及后面四、五排位置上刚好和里见坐在同一排的庆子。鹈饲医学部长为了表现出自己对这场官司的信心,故意没有现身。
十点一到,旁听席上的窃窃私语立刻停止,法官席后方正面的门打开了。
“起立!”
随着法警的口令,全体起立迎接法官。穿着法官制服的审判长首先坐在正中央的座位上,接着,两位陪审法官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座位上后,所有人也都坐了下来,法庭内鸦雀无声。
花白头发、眼神锐利的审判长环顾法庭后,宣布:“现在开庭进行证人讯问,原告、被告双方的证人有没有到庭?”
佐佐木信平、金井达夫副教授、护士石川千代子三个人站起来走上前去。审判长对三人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等进行了分别讯问,三人分别报出了各自的身份。
“你们将作为证人接受讯问,在宣读宣誓书后,分别要签名、盖章。在宣誓后,如果作出虚伪的证词,就构成伪证罪,将受到处罚,所以,请你们要说实话,了解了吗?”
审判长交代后,佐佐木信平代表三个人宣读了宣誓书。
“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
信平低声读完后,法警要求三人签名、盖章。审判长接受宣誓书,转向代理人席。
“先讯问谁?”
原告律师——即原告诉讼代理人——关口站了起来:“先讯问我方的证人佐佐木信平。”
“先讯问原告证人佐佐木信平先生,请被告证人金井达夫先生和石川千代子小姐先在过道上等候。”
金井副教授和护士石川千代子走到过道上,佐佐木信平则站在证人席上,原告律师开始对原告证人进行讯问。
“请问证人认识原告的佐佐木良江女士、佐佐木庸一、佐佐木芳子、佐佐木勉吗?”
“认识。佐佐木良江是我去世的哥哥佐佐木庸平的妻子,庸一、芳子、勉是我的侄子和侄女。”
“你认识财前被告吗?”
“认识。他是帮我哥哥佐佐木庸平动手术的医生。”
律师按规矩问了证人和原告及被告的关系,证人也如实做了回答。
“佐佐木庸平先生于昭和三十九年六月二十日,因为癌性肋膜炎死于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对不对?”
“对,没错。”
“佐佐木庸平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况下去浪速大学医院就诊的?”
“他在去大学医院前三个月左右,就觉得胃很不舒服,虽然去附近的诊所看过,但一直都不见好转。四月底的时候,才去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检查。”
“初诊时是由谁诊察的?”
“第一内科的里见医生。”
“他诊断是什么病?”
“在做了内科的精密检查后,初步诊断为慢性胃炎,但里见医生推荐我们再去给外科的财前教授检查一下。”
被告席上的财前立刻提高了警觉,关口律师瞥了一眼财前。
“财前被告的诊察结果是怎么样的?”
“根据透视和照X光的结果,他认为是极初期的贲门癌,如果不及时根治,情况会持续恶化,所以叫我大哥赶快动手术。我哥哥于是立刻住进医院,接受了手术,但在手术后第二十二天就死了。”
“手术时,你在场吗?”
“不,我在做针织品杂货的生意,那天刚好是我店里盘点的日子,手术当天我并不在场。第二天我去探病时,他身上的麻醉药效已经退了,一直吵着要喝水,但身体状况看起来很不错。”
“在手术时执刀的财前被告在手术后立刻去国外旅行了吗?”
“对,在我大哥手术后第九天就出国了。”
“放下手术后病情不稳定的病人就出国的行为,的确让人觉得不负责任,但之后交给谁来负责了?”
“一位叫柳原医生的年轻助理。”
“所以,你是不是认为出国前财前被告的看诊态度缺乏诚意?”
被告律师——被告诉讼代理人——河野立刻提出了抗议:“审判长!原告律师刚才的讯问属于诱导询问,请予以驳回。而且,在法庭上也不应该有指责被告的言论!请审判长加以提醒。”
审判长立刻警告关口律师:“原告律师刚才的发言的确属于诱导讯问,请收回。”
“好,我更正。你认为财前医生在出国前的态度怎么样?”
“他从手术前就显得很匆忙,陪在病人身旁的家属也可以感受到。手术后也不闻不问,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大哥。当我大哥呼吸困难的症状发作时,即使我们要求他来诊察,他也以抽不出时间为由,从没有来探视过。”
“你们知道佐佐木庸平在手术后会死吗?”
“不,财前教授说,这是早期发现的癌,只要动手术就没有问题,给我们吃了定心丸。而且,还说手术十分成功,我们根本没料到他会死。虽然他对我们保证,但没想到我大哥还是死了。我大哥并不是原本就无药可救才死的,而是财前教授在出国前毫无诚意、不负责任的诊疗方式夺走了他的生命。让他四十八岁的妻子,以及年龄分别是十九岁、十六岁和十四岁的三个孩子必须面对不幸的未来,也使得在佐佐木商店工作的四十三位员工心里产生了极大的不安。这个医生的行为造成了这么大的不幸和损失,我们一定要追究他的责任,并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社会上遭受医生误诊而忍气吞声的众多病人和家属伸张正义!”
信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
“我讯问完了。”
关口律师结束了讯问,审判长看着被告律师。
“被告律师,你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是的,我要进行反对讯问。”
被告律师河野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他满面红光地站了起来。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一脸担心地看着信平。河野律师玳瑁镜框下的双眼瞥了信平一眼。
“你的职业是针织品杂货商,生意会不会很忙?”
“我做的是针织杂货的批发和零售,最近因为人手不够的关系,店里很忙。”
“那很好。但你看来对佐佐木庸平先生住院后的情况很了解,你一直都在医院陪他吗?”
“不,我大嫂佐佐木良江在医院陪他,我只是去探病。”
“你去探了几次病?”
“手术前一次,手术后常常去。”
“那么,在手术后、财前教授出国之前的一星期内,你去探了几次病?多久去一次?”
“好像是两天去一次吧……”
“你去探病的时间都固定吗?”
“没有,我都挑了店里不忙的时候去,时间不一定。”
“你刚才的证词中,很详细地描述了财前教授的看诊态度,那都是你的所见所闻吗?”
“不,是我大嫂告诉我的……”信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所以说,大部分都是听说的,对吗?”河野律师立刻抓住了信平话中的小辫子。
“所谓证词,就是证人说出他亲自看到的、听到的事,你知不知道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传闻缺乏可靠性,无法作为证词?”
信平的表情渐渐僵硬,瞠目结舌。河野律师的提问达到了反对讯问的效果,便说:“我的讯问结束了。”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审判长在笔记上记录着什么,似乎在整理原告、被告律师的讯问内容。
“本庭没有问题要讯问证人佐佐木,请下一位证人出庭。”审判长命令法警道。
金井副教授一副高高瘦瘦的身材,穿着朴素的深蓝色西装站在证人席上。
“被告律师,请开始讯问。”
审判长对被告律师说完后,河野律师用完全不同于刚才对待佐佐木信平时的态度,语气温和地询问金井:“财前教授出国期间,是由你代理外科主任一职,代理主任的工作是什么?”
“就是当外科主任不在时,代替他负起授课、门诊、住院病人的会诊以及医局内的管理工作等一切责任。”
“你是什么时候代替主任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
“在财前教授去国外出差的翌周,我代替主任会诊时是第一次,之后,会诊时也诊治过。”
“你最后一次为病人诊治是什么时候?请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六月二十日下午六点左右,我接到主治医师柳原的报告,说病人的病情发生急剧变化,我立刻赶了过去。当时,柳原医生在做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处置。但如果多次排液,会使体内的总蛋白量降低,容易引起极度衰弱,加速死亡。所以,第二次穿刺只抽了五毫升,之后我又指示柳原医生注射强心针,并要求护士搭起氧气罩,用氧气瓶补充氧气。”
“请你谈一下从病情急剧变化到死亡过程的情况。”
“在搭好氧气罩时,病人一分钟的呼吸次数为七至八次,于是又增加了氧气浓度,但他的呼吸次数仍然很少。三十分钟后,呼吸变弱,病人不时因为痛苦而扭曲身体,所以,我指示柳原医生注射第二支强心针。但病人的呼吸继而变得断断续续,十五分钟后,出现了青紫症状,不久就过世了。”
“你认为柳原医生的能力怎么样?”
“柳原医生在昭和三十三年毕业于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进入第一外科医局担任助理已经有六年,他的工作表现优秀、人品诚实勤恳,遇到重症病患时,即使主任没有要求,他也会主动住在医院待命,在深夜多次探访病人,了解病情,是个很负责任的医生。”
“请你谈一下财前教授在出国前的情况。”
“通常在出国前,教授都需要张罗出国的准备工作,以及安排出国期间的诊疗、医局内的事务交接等,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大部分人会在出发前五天就向校方请假,但财前教授只在出发前请假了一天。除了针对出国期间第一外科整体的诊疗作出指示,还详细指示了教授执刀病人的术后处置工作,他忙碌的情形远远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那么,财前教授无法按家属的要求为佐佐木庸平先生看诊,也是因为实在分身乏术吗?”
“对。不仅是佐佐木庸平先生,他根本没有时间直接、充分地为任何一位病人看诊。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必须对各主治医师下达指示,由主治医师去负责。”
河野律师点了点头:“我没有问题了。”
当他回到座位时,由关口律师进行反对讯问。
“我想请教金井副教授,柳原主治医师是什么时候找你商量佐佐木庸平的病情?”
“在财前教授出国后的翌周,我作为代理主任会诊时,第一次听柳原医生报告了病情,但只是普通的报告。”
“当时,你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吗?”
“虽然对术后肺炎来说,抗生素的效果似乎太不明显了,但术后肺炎的症状千差万别,况且,财前教授已经指示了相关的处置,所以,我说要继续观察。”
“你刚才说,你是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恶化,柳原医生在做肋膜穿刺时赶到的。当时,排液的胸水情况怎么样?”
“带有红色。”
“如果是肉眼都可以分辨的红色胸水,是不是代表早就发生了癌性肋膜炎?”
金井副教授迟疑了一下。
“在病理检查报告出来以前,很难百分之百地断定。肋膜炎分为癌性和结核性两种,后者也可能会出现带有红色的胸水。”
“是吗?可不可以请教一下,您专攻的是哪一方面?”
关口律师突然改用恭敬的语气问道。
“胸腔外科。”
“胸腔外科属于您的专业科目,在诊察过病人两次,又看到排液的胸水后,却无法判断到底是癌性的胸水还是结核性的胸水,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关口律师的讯问十分尖锐,金井副教授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在病人病危之前,柳原医师是否曾经和你商量过,或是请求你的指示?”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在第二次诊察时,病人的病情还不是十分严重,而且,财前教授在出发前已经指示过柳原医生,所以,我并没有做什么新的指示。”
“你会不会认为柳原医生是按照财前被告在出发前的指示,才使佐佐木庸平先生过世的,也就是说,是财前被告的指示有某种程度的失误?”关口律师穷追猛打。
“我无法回答这种问题……”
金井的额头上渗着汗珠,被告律师河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审判长!原告律师刚才的讯问明显地充满恶意。”
审判长同意了他的抗议。
“好,那我换一个问题。你认为病人的病情为什么会突然恶化,最终导致死亡?”
“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看顾这位病人,他也不是我动的手术,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那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像佐佐木庸平先生那样,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时,是否不应该动手术?”
“这要视肺部转移灶的大小、部位而定,无法一概而论。但教授亲自在手术前做了检查,判断动手术比较好,我相信有他的理由。财前教授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我相信他的判断。我刚才也已经说过,我不是癌症专家,无法发表任何专业的意见。”
他似乎在拒绝进一步的讯问,关口律师说:“好,谢谢你,这样就可以了。”
当关口律师恭敬地结束讯问回到座位上时,审判长对金井副教授说:“本庭有几个问题要讯问金井证人。你刚才说,你的专业科目是胸腔外科,并不是癌症,所以,无法明确阐述直接造成病人死亡的原因,真的是这样吗?”
“是。现代医学分得很细,同样是胸腔外科,癌症专业的医生和结核专业的医生,虽然在诊断方法上没有太大的差异,但在治疗过程中,经常会出现意见分歧的状况。因此,我认为在像本案这种会告上法庭的特殊病例中,非专业的医师不能轻易发表有关诊疗是否妥当的意见,所以,我不想说一些自己没有把握的事。”
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小声地商量后说:“了解。关于造成病人死亡的直接死因,原告已经申请浪速大学医学部负责解剖遗体的大河内教授作为证人,下一次将根据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报告,调查直接的死因。”
旁听席上顿时出现了一阵骚动。因为,传唤大河内教授讯问将触及案件的核心,这也是这场官司的关键。
接着,负责病房的护士石川千代子站在证人席上,接受了有关佐佐木庸平在手术前后的状态,以及死亡时情况的讯问。但被告一方似乎事先已经充分讨论过,她的证词和金井副教授的证词如出一辙,虽然原告律师关口的反对讯问很犀利,但仍然无法获得任何有利于原告的证词。
针对护士石川千代子的询问结束后,审判长向原告律师关口和书记员确认已经完成了下一次传唤证人的手续后,便宣布休庭。
“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下一次将在十月二十二日下午一点开庭。”
浪速大学附属医院门诊处的气氛显得慌乱不安。因为财前教授的医疗疏忽官司将于这一天下午一点在大阪地方法院开庭,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将担任原告证人,报告解剖佐佐木庸平遗体的情况。除了没有轮到门诊的教授,连轮到门诊的教授和副教授都在正午以前结束门诊,准备前往旁听大河内教授的证词。
正在第一外科门诊的财前一早到医院时,就已经敏感地嗅到这种气氛,也为此感到很不痛快。但他表面上却坦然如平常,接二连三地为病人诊察,并不时地瞥着腕表上的时间。当财前为一位胃溃疡病人做完诊察后,佃讲师善解人意地提醒他:“教授,时间差不多了……”
“啊,已经这么晚了。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然后,他对身后的年轻医生说:“佃讲师会接我的班,要好好学。”
说完,财前便站起身来。
财前踏着稳重的步伐走进二楼的教授室,终于松了一口气,脱下白袍,按下桌上的对讲机要了份简餐。当三明治和红茶端来时,财前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思考着一个半小时后,大河内教授在法庭上的证词内容。
病理解剖学报告是将解剖时肉眼观察的情况、显微镜检查、生物化学检查和组织学检查的各项结果做成记录。虽然记录本身是死的,但只要从记录推断临床过程的方法不同,便会产生微妙的差异,进而对判断财前的诊断和治疗是否正确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财前很清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大河内教授都会遵守身为医学人员的公正、严谨,即使以原告证人身份出庭,也不会因同情原告而讲出任何带有私心的证词;同样,也不可能因为财前是自己任教的大学医学部最年轻的教授以及曾有在他的病理学教室内学习过的经历,就会对财前特别通融。
财前剩下一大半的三明治,看了一下时钟,还没有到正午。沿着河边走到法院只要十分钟,但财前分分秒秒都感受到时间的逼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和不安。电话铃突然响了,他拿起了电话。
“喂,是我啦。”
“原来是爸,你好……”
“一点都不好。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担心大河内教授的证词。我那么再三拜托鹈饲教授,要他去向大河内教授那里下点工夫,他却什么都没有做!今天就要开庭了,我怎么静得下来!”又一恨恨地说。
“我也一样。上次和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一起吃饭时,鹈饲医学部长认为最好不要惊扰到大河内教授,既然他这么决定了,也没办法了。”
“没办法……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不仅会影响你,也可能会影响到我的财前妇产科!趁现在时间还早,我想要打个电话给鹈饲医学部长,请他去拜托一下大河内教授。”
财前似乎可以看到又一晃着像海怪般的滑溜光头,一脸焦急的样子。
“不行。经过上次的教授选举,你应该很了解大河内教授的为人了。你还记不记得在决选投票的前一晚,岩田先生和锅岛先生在你的唆使下去大河内教授家请托时,不仅碰了一鼻子灰,大河内教授还差一点在第二天的决选投票时抖出岩田和锅岛的事?这一次,如果我们再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会彻底激怒大河内教授,那就真的一切都完了。”
财前压低了嗓门说着,又一也无话可说了。
“爸爸,就照鹈饲教授的意思办。否则,反而会弄巧成拙。”他再三叮嘱。
“虽然我不太同意,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就听你的吧。”又一无可奈何地挂上电话。
鹈饲拿起桌上的数据,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医学部长办公室,走向病理学研究室。在昏暗的走廊向左转,来到病理教授室的门口,虽然上面挂着“谢绝会客”的牌子,但鹈饲不予理会地敲了门,还没等里面的回应,就推门而入。
大河内一脸不悦地转过脸来,一看到鹈饲,露出讶异的神情。
“抱歉,打扰你研究,我刚好路过这里。之前你申请的病理学教室的设备预算已经编列好了,所以拿来给你。”鹈饲说完,把数据放在大河内的桌上。
“谢谢你那么客气。虽然你是顺路,但也不需要亲自送来。”大河内毫不客气地说道。
鹈饲拿起大河内桌上的病理学杂志:“你在这个月的病理学杂志上发表的《对最近的致癌学说——细胞呼吸障碍说的考察》是一篇很有独到见解的论文,我已经拜读过了。”鹈饲露出了感佩之意。
“你是专攻老年病学的走红专家,没想到竟会对这种论文感兴趣。”大河内语带讽刺。
鹈饲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对了,今天你要去大阪地方法院当证人吧。”
“对,下午一点开始,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大河内拿起了病理解剖的记录,鹈饲瞥了记录一眼。
“临床组所有的人都在关心大河内教授会发表怎样的解剖报告,今天应该会有很多教授和副教授会去旁听。因为,你的证词内容或多或少地会对我们临床医生今后的诊疗行为产生影响。”他不露痕迹地刺探着大河内的想法。
“是吗?”大河内兴味索然地敷衍了一句,白顾自地准备出门。鹈饲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谈了。
“这场官司受到社会上很大的关注,也引起广泛的讨论,这已经不是财前教授个人的问题,而是攸关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名誉和权威了。所以,无论如何,财前教授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河内转过脸来,尖挺的鹰钩鼻对着鹈饲。
“为什么财前一定要赢?”
“如果财前教授不幸败诉,被判有明显的医疗疏忽,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四十年的信誉会如何?而且,这将给实际诊察病人的临床各科教授带来很大的困扰……”
他的话音未落,大河内教授就说:“教授会选出这种人当教授,就必须负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所认为的名誉和权威,是如何正确追究、明确一个病人的死因。为了包庇财前而做出有违医学、不负责任的证词,才是对本校名誉和权威的更大伤害。”
大河内不等鹈饲回答,就立刻说:“我要走了。”
说完,他提着大皮包,推开了教授室的门。
满头白发、瘦削干练的大河内教授站在证人席上时,比上一次有更多医学人员参与的旁听席上顿时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息。财前坐在被告席上,神情严肃地望着大河内。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毅然地站在证人席上的大河内教授。
审判长把书证放在桌上,按规定讯问了大河内教授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等。宣誓结束后,宣布:“由原告律师开始主讯问。”
原告律师关口面对着大河内:“为什么会解剖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遗体?”
“因为家属通过临床的主治医师提出了要求。”
“是因为死因值得怀疑吗?”
“对。但并非只有在对死因产生怀疑的情况下才会进行病理解剖。所谓病理解剖,其实是对不幸死亡的病人做最后一次体检,可以详细地观察、检讨疾病产生的原因、经过以及结果,有助于从科学的角度确立完善有关疾病的理论。以外科领域为例,最近由于手术前后的处置技术以及药剂效用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使术后死亡率大幅度降低。但如果仍然在手术时或手术后不幸死亡,就需要藉由病理解剖来确认死因,确认到底是手术的过度侵袭造成的,还是因为偶然事故引发了综合症。”
大河内的口气就像在课堂上讲课一样。
“这次的解剖重点是探究哪一部分?”
“是针对临床上产生疑问的事项。第一,是胃贲门部的手术是否成功;第二,癌细胞是否转移到其他的器官;第三,导致佐佐木死亡的肋膜炎到底是癌性还是结核性。”
“请告诉我们您的解剖结果。”
“第一,关于手术是否成功的问题,手术中医生已经将胃完全切除,并采取了将空肠和食道缝合的食道·空肠吻合手术,缝合十分完美,周围完全没有缝合不全或炎症,可以说,手术本身非常成功;第二,关于癌细胞是否转移到其他器官的问题,虽然癌细胞没有转移到腹部的器官,但在左肺下叶部有像小指头一样大的癌组织,并且周围有三个米粒大的癌转移灶;第三,关于导致病人死亡的肋膜炎,在肋膜表面有凹凸不平的肿瘤,血性胸水中也有癌细胞,所以,我推断为癌性肋膜炎。”
“直接死因是什么?”
“是因为并发了癌性肋膜炎,使血性胸水累积在肋膜腔内,胸水的压迫造成心脏衰竭,进而导致死亡。”
“左肺的病灶和贲门部的癌哪一个是原发病灶?”
“胃贲门部应该是原发病灶。因为胃部的癌在病理组织学的分类中,大部分属于腺癌。经调查保存的病人胃贲门部的手术切除标本,发现是很明显的腺癌,肺中发现的癌组织也是和贲门癌十分相似的腺癌。因此,胃贲门部为原发病灶,肺部的癌是转移灶的机率相当高。”病理学家措辞严谨地说明道。
“您认为癌性肋膜炎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从肋膜的肿瘤大小、形态以及胸水量四百九十毫升的蓄积状态来看,应该并不是死亡前不久发生的,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更早之前’大概是指多久的时间?”关口律师继续追问道。
“我无法精准地推算出时间,但我可以断定应该不是死亡前两、三天或四、五天发生的,应该在更早之前。”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虽然您无法精确推算时间,但可以断定不是死亡前几天,而是更早以前就发生了。”关口律师为了增强审判长的印象而重复着。
“引起癌性肋膜炎的原因是什么?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会不会是对胃贲门部的手术侵袭导致肺部的转移灶急速转移?”
“在临床上,针对主病灶的手术侵袭的确可能会使肺部的转移灶急速转移,但从而也可能是对主病灶的手术侵袭时间刚好和因为某种契机使转移灶增殖的时间一致,引起转移灶急速扩大。关于这个问题,目前有各种不同的学说,我无法给你明确的回答。”
“如果目前还无法确定针对有转移灶的主病灶进行手术是否正确,那么,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是否代表手术本身就是一项错误的决定?”关口律师立刻点到了问题点上。
“这必须视转移灶的大小、数量、部位和病人在手术前的身体状况而定,无法一概而论。外科学者对此也有不同的意见,有些人认为有转移病灶时不应该动手术,但也有人认为即使有转移,也可以视实际情况接受手术,至于采取哪一种方式,必须请教执刀的临床医生的意见。”
“我明白了,没有问题了。”
关口律师回座后,审判长问:“被告律师是否需要讯问证人?”
河野律师福态的身躯缓缓站起,他以恭敬的态度开始讯问大河内。
“刚才很荣幸有机会聆听您对病理解剖的见解,但我认为解剖尸体必须以家属自觉的要求为前提。据我所知,这次是因为某位医师对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因有着高度兴趣,才会怂恿家属进行解剖的。这未免太兴趣本位了,您不认为这是对死者的一种冒犯吗?”
大河内斜眼瞪了河野一眼:“关于这个问题,刚才经谈过了,我不认为有必要再重复。但我可以重申一次,病理解剖是用一个无法复生的生命的死为另一人的生作出贡献,这是一种崇高的手段。有良心的临床医生只要对死因有些许的怀疑,就会劝家属进行解剖。而且,在欧美国家,这已经是医生和病人的常识,医院的解剖率高低决定了病人对医院的评价。你刚才说,进行病理解剖只是基于医生对死因的兴趣,我想要告诉你,只有对医学一无所知的十九世纪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轻率无知的话来。”
大河内的义正辞严让河野律师霎时愣了一下。
“请问解剖是在死后几小时进行的?”
“四小时后。”
“我听说解剖愈及时,愈能够获得正确的知识……”
“没错。虽然是愈早愈好,但死后四小时不会对解剖的正确性产生太大的影响。”
“您可以确定左肺的病灶不是结核,而是癌组织吗?”
“无论是在解剖时以肉眼观察,还是解剖后针对该病灶标本做组织学检验,都可以确定左肺下叶的病灶是癌组织。”
“您所说的肋膜炎的症状大概会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刚才我已经回答过了,我只能说,就病理观察来看,并不是死亡之前短时间内发生的,而是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您所说的‘相当一段时间’,可以解释为财前教授去欧洲的期间吗?”
河野律师紧追不放,大河内则瞪视着河野。
“我只说不是死前短时间内,并没有说是财前教授去欧洲前或是去欧洲之后。”
他语气强硬地顶了回去。
“我明白了。最后想再请教您一个问题,根据您的病理解剖记录,上面写着肺叶上有炎症现象。肺叶上出现炎症现象,是不是可以认为是肺炎的症状?”河野律师问得十分巧妙。
“的确,在肉眼观察时和组织学检查中,都发现肺叶出现红色的炎症现象,所以,应该有肺炎症状。”
“那也可以认为是财前教授在一开始就诊断出的术后肺炎吗?”河野乘胜追击。
“不,从那个炎症的情况无法判断是术后肺炎,还是与癌性肋膜炎并发的肺炎。”大河内的证词毫无偏袒,骁勇善战的河野律师似乎也对他无计可施了。
“好,我没有问题了。”
当河野回到座位时,审判长说:“本庭要讯问证人。你刚才说,当有转移灶时,有些意见认为该动手术,但也有些意见认为即便存在某些转移的情况,仍然可以动手术。请你谈一下你的意见。”
“我认为,由于目前还缺乏绝对有效的对策可以对抗癌细胞转移,因此,除非有必要,否则不应该对主病灶造成外科的侵袭,但这只是我一介病理学者的意见,我刚才也说过,必须询问实际执刀的临床医生的意见。”
“对于是否应该动手术的问题,就等临床医生来决定。从病理观察的角度,你对财前被告的处置方法有什么看法?”
“虽然肺部已经有了明显的转移病灶,但他仍然对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动了手术应该有他的道理,问题只在于他的道理有没有超出必要的范围。但如果是因为手术前疏于检查,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病灶而动了手术,就是缺乏临床医师的注意义务。”
坐在被告席上的财前顿时脸色大变。审判长翻开书证,和左右的陪审法官讨论着。原告律师关口站了起来:“审判长,为了厘清刚才大河内证人认为该由临床医生鉴定的问题,原告方面要申请鉴定人。”
代表被告的河野律师也立刻站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请鉴定人!”
旁听席上的医学相关人员情不自禁地面面相觑,法庭上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一旦原告和被告在申请临床医师作为鉴定人后,鉴定人将表达财前五郎到底有没有医疗疏忽的重要意见。
席间的气氛异常尴尬,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财前五郎和又一四个人围坐在一起,面前的热酒都快凉了。
“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可真不妙……”鹈饲苦着脸说道。
又一说:“没想到我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在第一次证人讯问中,虽然被原告律师在反对讯问时死缠烂打,但金井副教授和护士仍然按照我们原先讨论的说词顺利过关了,我为这个好兆头高兴没多久,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简直让我吓破了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又一的厚唇上积满了口水,话中带刺。财前五郎慌忙地打圆场:“爸爸,谁都无法预料今天会有这种情况发生。虽然知道大河内教授的证词一定很严格,但最后当审判长问他对我的处置的看法时,他竟然回答是缺乏医师的注意义务时,我觉得好像被人打了一拳!想到他那样的回答对审判长的自由心证所产生的影响,就让我不安起来。河野律师,你的看法如何?”他一脸严肃地问河野律师。
“是啊。如果大河内教授一开始的证词就偏袒原告,那他这么回答时,审判长或许会认为他是带有某些私人的情感,试图导向对原告有利的方向。但他从头到尾的回答都刚正不阿,连原告律师都苦于无法让他说出对他们有利的证词,所以,他的说词应该会对审判长的自由心证产生不小的影响。”河野担心地说道。
鹈饲闻言立刻发话重振士气:“怎么连河野先生都说这种丧气话?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下一次的鉴定人讯问中挽回劣势。”
“你说得对,得在下一次的鉴定人讯问中扳回一城。下次鉴定事项的焦点,在于是否该针对有转移灶的癌症动手术,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将直接关系到财前教授采取的处置方法是否正确。财前教授,请你冷静思考一下,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如何?”
河野一说完,财前显出一副早有准备的表情说道:“这就像站在医生的立场上所说的误诊,和病人所说的误诊有很大的差异一样。即使同为医生,也会因为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见解而对我的处置有不同的主张;认为即使有少许转移情况,仍然应该切除主病灶的医生会同意我的处置方法,但相反的,认为不应该动手术的就会认为我的处置完全错误。一般来说,少壮派新锐的外科医生比较支持前者,而比我长一辈的老教授则比较支持后者的说法。所以,只要挑选和我立场相同的临床外科医生作为鉴定人,兼之近年来这种想法已经逐渐成为主流,我想,在下次的鉴定人讯问中,应该会对我比较有利。”
“原来如此。那就必须挑选和你的立场相同,并具有足以推翻大河内教授结论的实力,而且能言善辩的外科医生作为鉴定人,你有没有具体的人选?”
河野律师问财前,又一立刻插嘴:“我认为,鹈饲教授在医学界人脉广,由他推荐的人选应该更理想。”
为了避免五郎在这种时候出风头,又一立刻适时地抬举鹈饲。
鹈饲一边吃着料理,一边说:“当然,以资历来说,我的人脉当然比较广。但这次的官司不是与我的专业相关,而是外科领域,所以,还是先听听财前君的意见吧。”
他征求财前的意见,财前考虑了一下。
“既然要做鉴定人,最好同样是消化道外科研究癌症的顶级人物。我看,担任日本外科学会理事的冈山大学田渊教授,或担任日本癌症学会会长的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以及担任日本消化道疾病学会会长的九州岛大学星岛教授,这三位都很理想,他们都对我的研究有很高的评价。”
河野律师说:“我听过千叶大学小山义信教授的大名,他和你一样,也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其他两位的专业是什么?”
“冈山大学的田渊教授是消化性溃疡方面的专家,九州岛大学的星岛教授则专攻胰脏肿瘤外科,两人都有十分优秀的成绩。”
财前说明道,又一跪着向前挪了一步。
“这三个人里面,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最理想。一方面,他和五郎一样,都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最主要的是他有名气,大家几乎都知道这个人,而且也最有威信。鹈饲教授,你看呢?”
“嗯,虽然外界对这个人有些批评,不过,他的外科医术很高明,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实力派,而且名气也够大。法官毕竟也是人,同样是鉴定人,一定会更相信小山教授的鉴定。”
鹈饲表示赞成,河野律师说:“那就决定委托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一旦我方委托他做鉴定人,国内就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在知名度上和他势均力敌的人了,这也是给原告心理上的一个打击。”
听到河野说此举可以打击对方的士气,又一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真是高招啊!既然这么决定了,就非要小山教授接受我们的委托不可。河野律师,请你尽快带一些礼物,去东京跑一趟,或者叫五郎陪你一起去……”他性急地说着。
河野律师却说:“不,鉴定人必须注重客观性,所以委托对方这种事时,如果不按正常规矩来,对方会有所警戒,反而容易拒绝。虽然麻烦了些,但还是得先由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鹈饲教授写一份公文到千叶大学的医学部,说是因为这样的来龙去脉,需要仰赖小山教授的鉴定,请小山教授接受我们的委托。同时,我会从律师的角度和财前教授一起恳切拜托他,一等对方答应,就立刻向法院申请由小山教授担任被告一方鉴定人的手续。”
他介绍了事务性的流程,鹈饲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明天就写封公文给千叶大学的医学部长。我只要说是国立大学的教授被病人提出误诊的控告,为了保护大学的权威和名誉,要委托对方鉴定,基于同是国立大学医学部长的心理,他应该不会拒绝,大家的立场相同嘛。”
又一立刻笑逐颜开。
“虽然不知道原告方面会找谁做鉴定人,但绝对找不到像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那么有实力、有名气的鉴定人。看来,除非有十足的证据,否则,打官司还是要靠实力,什么都要靠实力,哈哈哈哈……”
自从打官司以来,这是又一首次放声大笑,鹈饲和河野律师也跟着笑了起来,财前五郎则附和地微笑着。
东身穿和服,抱着胳膊,面有难色地听着关口律师说话。关口详细叙述着从接受佐佐木庸平的家属委托为原告辩护后至今为止的审理经过,并不时抬头看着东,似乎想理解他的心情,东叼着烟斗,仍然一脸为难。
关口继续说着:“无论是身为律师的我,还是家属都对医学一窍不通,根本不了解该找怎样的鉴定人比较适当。所以,我就去拜访将以原告证人身份出庭的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请教他的意见。他说他是内科医生,无法推荐讨论有关癌症手术适用性的专家。他向我推荐了您,说您刚从浪速大学退休,目前是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建议我找您商量,所以,我才会在深夜上门叨扰。”
当他说明了深夜突然造访的原因后,东终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是吗?原来是里见介绍你来的。你刚才说为了财前的医疗疏忽想要和我见面时,我还觉得很困扰,原来是这样……”
他拿起女儿佐枝子端来的红茶润了润喉。关口环顾着东家豪华的客厅,里见家简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事实上,我原本是希望能够在和您见面后,委托您帮我们做鉴定,但听说您在决定继任教授的教授选举时,曾经和财前教授有过复杂的过节。按照规定,和原告、被告有利害关系的人,或是曾经有过利害关系的人无法作为鉴定人,对此,我感到很遗憾。”
听他这么一说,东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东不解地问道。
关口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律师,为了寻找对我方有利的证人和鉴定人,一定得详细调查相关的人际关系。其实,我知道在第一次证人调查中,作为被告证人出庭的金井副教授原本是东教授的嫡系弟子,原以为即使他不会作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至少应该不会有不利的证词,但就像我刚才向您报告的那样,他专攻胸腔外科,却说无法光凭肉眼观察百分之百地判断癌性肋膜炎的红色胸水到底有没有癌性,必须等病理检查报告出来才能断定,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关口愤愤不平地说道。
东看着洒满树梢阴影的庭院:“刚才听你谈到这件事时,我也感到惊讶不已。从报纸上看到这件事时,我对财前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意外。以他的个性来说,他一定会利用擅长的权谋术数,想尽办法摆平这件事。但我实在难以想象,连在我眼中算是一个典型的学者、也很懂得师生之礼的金井竟然会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泯灭医生良心的证词……”他失望地说道。
“所以,我们原告方面无论找证人或找鉴定人时,都像瞎子摸象一样毫无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该找谁做证人、做鉴定人,为此伤透了脑筋。尤其在这次大河内证人做出如此重大的证词后,如果临床医学家的鉴定意见,可以从客观的角度进一步左证大河内证人的证词,将会在案件审理上起到极其重大的作用。所以,我才特地拜托您为我们推荐合适的人选。”
关口向东求助,东左右为难地陷入了沉默。
“东教授,拜托了。只有您才能够向我们推荐足以与财前被告的鉴定人相抗衡的人选。”
关口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东的表情则彷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听你刚才的说明,原告方面需要的鉴定人必须认为有转移灶时不应该动手术,正因为动了手术,才会导致病人死亡,对不对?”
东问了之后,再度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说:“我想,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应该是理想的人选。他是腹部外科的专家,一向坚持主张病患有转移灶时不能动手术。而且,虽然他有一定的年纪,但他的手术技巧仍很高明,至今仍然被称为——‘手术刀之神’,对自己信奉的学说和临床经验持有牢固的信念。我认为,委托一丸教授作为原告鉴定人最理想。”
“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人选。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烦您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否则,我们和他素昧平生,突然委托他鉴定,恐怕他也不会接受。拜托您了!”关口探出身子说。
“好,晚一点我就写一封慎重的委托信给一丸教授。一丸教授是我在东都大学时的学长,我们刚好认识,所以,他应该会答应。”
“谢谢您,您不仅向我们推荐一丸教授,还亲自写委托信,实在不敢当。里见医生虽然只答应我们会秉持医生的良心说实话,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我可以感受到他对佐佐木庸平的家属的极度同情。如今又得到东教授您的大力帮助,家属们一定会感到万分欣慰……再次感谢您!”
关口深深地鞠躬道谢。
“我并不是基于对财前的私人恩怨才这么做,听你谈到证人在法庭上作证的情况,不仅是你,连我都感到义愤填膺。而且,我个人对于在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动手术这一点也持保留的态度,这也就让我无法袖手旁观。财前这个人一定会不择手段,请到很有实力的鉴定人,所以,你不能因为我向你推荐了一丸教授就放松戒备。身为原告律师,如果没有相当的毅力,很难打赢这场官司的。”东以专业医师特有的郑重、谨慎态度说道。
关口律师恭敬地道谢离去后,佐枝子走了进来,轻轻地靠近正坐在沙发上沉思的东。
“父亲,刚才那个人说是为了财前医生官司的事来找您,到底是什么事?”佐枝子刚才在玄关接待关口,所以略知一二,她关心地问道。
“他是要我帮他推荐原告的鉴定人。他先去找了里见,里见说自己是内科医生,建议他来找我,所以他才过来。我向他推荐了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里见真了不起,竟爽快地答应担任原告的证人出庭作证。他身处充满威权主义和封建气息的浪速大学中,却勇敢支持控告鹈饲主流派核心人物财前的原告,并答应出庭作证,这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也是赌上了自己的将来。里见在学术上刻苦钻研,个性也冷静,我想,他绝不是因为一时的感伤或同情,而是有相当的心理准备才会做出这个决定。他真伟大,让人望尘莫及。”
东钦佩地说道,佐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父亲的脸。
“父亲,正因为事不关己,您才会钦佩他伟大。先不说里见医生如果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使财前医生打输官司时会如何,即使财前医生赢了,里见医生也会因为对本校教授做出不利证词而被赶出大学……”
佐枝子一脸忧虑,东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上,正如佐枝子所说的,里见一旦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很可能影响他自己的将来。
“父亲,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怎么做?您在教授选举时,也没有挺身而出阻止财前副教授升为教授,而是把金泽大学的菊川医生推到第一线作战,自己却袖手旁观。虽然您说在充满威权主义和封建性的浪速大学中,里见医生的行为很了不起,但父亲您在那所大学工作时,是否曾经尝试改变这种气氛?相反的,您反而曾经推波助澜……”
佐枝子的嘴里不断吐出指责父亲的话。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那么生气?我只是对里见的态度很感动,正因为受到了感动,才会向通过里见引介登门造访的原告律师推荐合适的鉴定人选,我还准备连夜写一封委托信给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东有些困惑。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想到里见医生的将来……虽然希望他即使成为原告的证人,也不要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但同样的……不,我更希望里见医生可以活得像自己,即使承受校内再大的压力,也应该说实话。我只是觉得在现今的大学中,竟然没有里见医生的容身之地,实在让人感到悲哀。”
佐枝子回忆起在加茂的桃树林中两个人独处交谈时,里见流露出的那股医学家的真诚,当时内心对里见所产生的那份思慕,顿时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
“佐枝子,难道你……”
东说到一半却被佐枝子身上冷冽而强大的气势震住,把下半句话吞了回去。
鉴定人一出庭,旁听席上所有的视线都停驻在千叶大学小山教授和东北大学一丸名誉教授身上。
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五郎,也以万分紧张的视线迎接各自的鉴定人出庭。被告一方的鉴定人小山教授修长的身材穿着一套潇洒的深灰色西装,年龄刚满五十,浑身散发出足以胜任日本癌症学会会长身份及干练外科医生特有的自信和活力;原告鉴定人一丸名誉教授看起来矍铄硬朗,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他已经六十七岁了,他以行医四十年的丰富经验和稳重的态度与小山教授并排站在证人席上。
审判长将两位鉴定人预先提交的鉴定书放在桌前,进行人别讯问后,请他们宣誓。
“我发誓将凭自己的良心诚实鉴定。鉴定人一丸直文。”
接着由小山教授宣誓后,审判长宣布:“现在开始讯问鉴定人。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恭敬地面对一丸名誉教授。
“原告的鉴定事项是,当发现肺部已经有癌症的转移灶时,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是否会引起转移病灶增殖,结果导致癌性肋膜炎。也就是是否该针对主病灶动手术的问题,希望您向我们谈一下您对这个问题的见解。”
一丸名誉教授缓缓地说道:“当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时,如果针对主病灶动手术,引起转移灶恶化的可能性相当高。根据我担任外科医生行医四十年的临床经验,在手术前的X光检查等各项检查时,以及在手术时肉眼完全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器官,甚至对链接主病灶的组织和淋巴腺等做能力所及的处理后,肉眼无法看到的癌细胞仍然会隐藏在某个部位。这种情况下,一旦切除了主病灶,癌细胞很可能以此为契机增殖。”
“所以,您认为当发现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器官时,是否应该切除主病灶?”
“基于我刚才所述的理由,一旦发现有转移现象,无论转移的形态多么微小,都可能因为切除主病灶引起转移灶的恶化。原则上我认为不应该动手术,必须采用对症疗法,施以镇痛剂改善疼痛现象,并用氧气改善呼吸困难等症状,设法减轻病人的痛苦,尽可能延长病人的寿命。”
“关于委托您鉴定的本案,您也认为不应该接受手术吗?”关口律师继续问道。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我认为不应该动手术,因为当转移发生在远隔的肺部时,代表已经是全身的疾病,即使将局部的胃切除也没有意义。在全身极度衰弱,或是有高度腹水时,外科侵袭是绝对的禁忌,本案中的病例也应该用这种保守方法来处置。”
他的语气平和,却明确道出佐佐木庸平不应该接受手术的立场。财前神色一变,旁听席上的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和医师公会的干部也骚动起来。关口律师感受到了这一骚动,说:“我的询问到此结束。”
当关口回到座位时,审判长问道:“被告律师有没有问题?”
河野律师立刻起身,开始反对讯问。
“你刚才谈到,当发现转移灶时,不能动手术,要运用对症疗法努力延长病人的寿命。但目前手术的方法有了显著的改良和进步,手术时间也大为缩短,手术对病人的外科侵袭相较于以前是大为减少。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不好意思,你的方法是否太消极、太保守了?”
河野的态度恭敬,但话里明显颇不以为然。一丸名誉教授一脸愤慨。
“现今的手术方式、麻醉和术后处置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这并不代表完全不顾病人的情况,轻易增加外科侵袭的做法就是积极、有效的疗法。我认为这是最近少壮派学者在癌症问题方面的一种错误倾向。‘积极’这样的字眼,的确容易令人产生进步的印象,但你必须了解到,尤其在外科手术上,这种贸然的积极往往会因此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相反,采用那些看似消极却有助于延长病人生命的治疗方法,才是医生的真正使命。”
“但这样似乎对医学的进步缺乏贡献。即使出现了一、两位不幸的牺牲者,如果能够因此拯救成千上万病患的生命,就应该勇于尝试,这种积极性才是医生的使命,才能促进医学的进步。据我所知,你这种对癌症的态度是二十世纪初期的旧式思想。”
一丸名誉教授勃然大怒:“什么叫即使出现一、两位不幸的牺牲者,也要勇于尝试才是医生的使命,才能促进医学的进步?人不是实验室的白老鼠!照你这么说,被认为是一种杀人罪的安乐死也应该被大家接受吗?请你收回刚才这句话!”
严厉的喝斥响彻整个法庭,河野律师吓了一跳。
“我的表达方式不够恰当,似乎引起误解了。我收回刚才的发言。”
河野就此结束了讯问,审判长宣布:“接下来由被告方面的鉴定人进行鉴定,请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小山教授用登上学会报告讲台的姿势站上证人席,河野律师起身迎了上去。
“被告鉴定事项有两项。第一,当发现肺部有转移灶时,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对病人的预后是否属于必要的处置;第二,主病灶的手术和转移灶的增殖之间是否有必然的因果关系。首先针对第一个问题,您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除非是特殊的病例,一般来说,即使有少许的转移灶,也应该积极地切除主病灶,同时,我个人也一直采取这种方法治疗病人。理由是,目前放射疗法和化学疗法有了很大的进步,在切除主病灶后,可以利用这些辅助疗法抑制转移灶的癌细胞增殖。在我经历的九百八十九例病例中,也很少发生转移灶的癌细胞增殖的情况。转移癌的确很危险,但我也经历了十几个病例,在切除主病灶后,转移灶不仅没有增殖,反而停止增殖或缩小,甚至可以完全治愈。国内外的文献报告中指出,在切除主病灶后,还可以避免主病灶的癌性恶性液体对人体产生致命的影响。因此,我确信当同时有原发病灶和转移灶时,切除原发病灶后,即使无法切除转移灶,也可以明显改善病人的预后状况。”小山教授以充满自信的强烈语气断言。
河野律师迫不及待地追问:“您的意思是,本案的情况也应该动手术吗?”
“没错。胃贲门癌会引起食物通过困难,使病人产生痛苦,也会引起营养障碍,加速死亡。为了消除这些不利因素,即使肺部的转移灶已经相当明显,切除主病灶也是十分正确的处置。”
“其次是,对于鉴定事项中第二项,主病灶的手术和转移灶的增殖之间的因果关系,您的看法如何?”
“在切除主病灶后,即使导致转移灶的增殖,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某种契机引起增殖的时期刚好与切除的时期一致。事实上,在某些病例中,切除主病灶反而使转移灶缩小了,所以,我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这是我从自己经手的九百八十九例病例数据中得到的结论,也是最近医学界的主流思想。”
财前被告露出振奋的神情,坐在旁听席上的财前又一和医师公会的人也露出放心的神色。
“我没有问题了。”
河野律师回到座位后,原告律师关口起身进行反对讯问。
“你刚才多次强调自己有九百八十九例的丰富手术经验,我也对此表示敬意。在这些病例中,有几例和本案一样,是同时有转移到肺部的病灶存在的贲门癌手术?”
“七例。这七例的手术都很成功,其中有四例已经存活超过五年。”
小山似乎在夸示自己的高超技术。
“很好。迄今为止,日本学会报告中,同时有肺部转移现象的贲门癌手术的成功例有多少?”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日本学会中,我的成功例最多,至于其他大学有几例,我就不清楚了。”
“是吗?这就代表有肺部转移现象的贲门癌十分罕见。当发现这种罕见的病例时,只要是外科医生就一定会跃跃欲试吧?”
关口律师丢下一个诱饵。
“那当然。贲门癌本身就很难发现,通常都到末期才会被发现,一旦发现后,外科医生当然希望赶快开刀,亲眼确认。”
“原来如此。很好。会不会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贲门部的主病灶上,反而忽略了转移灶?”
小山教授差一点中了他的圈套:“不,这只是肤浅的外行的想法,每位医生都十分清楚,癌症之所以可怕,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于转移,更何况能够发现早期贲门癌的优秀外科医生,怎么可能有这种不谨慎的心理盲点。”
小山教授有惊无险地击败了关口的诱导讯问。
“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刚才说,除非是特殊的病例,否则,即使有转移灶,原则上也应该动手术。你是否认为本案就属于这种特殊的病例?”
“这必须视转移灶的大小、部位和数量决定,我看了本案的病理报告和其他记录,并不认为本案属于特例,相反,切除主病灶是正常的处置。但由于每位病人的身体状况不同,这样的因素会影响手术的结果,因此很难一概而论。”
他完全否定了关口的假设。
“我了解,你是说无法一概而论。我没有问题了。”
关口律师回座后,审判长说:“本庭想讯问小山鉴定人。根据你的说法,当有转移灶时,必须视病人的症状和身体状况决定是否该切除主病灶,无法一概而论。但又说原则上必须动手术,请问你的根据是什么?”
审判官讯问的语气很微妙,小山教授沉思片刻才回答:“在无法百分之百获得确定效果的情况下,切除主病灶或许是一种赌博,但这也正是目前癌症治疗的困境。在进入二十世纪后半期的现在,即使在肺部发现原发病灶,并转移到大脑时,仍然会积极地采取切除主病灶的治疗方法。只要有一个病例在预后有改善的情况或是获致成功,医生就不该坐视病人病情的恶化,而应该作最完善的努力,期待可以使用相同的方法治疗自己的病人,这是现代医生的职责。近年来,外科学界也逐渐普遍倾向于采取这种积极的做法。”
审判长转而看着一丸名誉教授:“关于这一点,请一丸鉴定人发表一下意见。”
“刚才提到赌博的字眼,我认为不能拿人命当赌注,因此,虽然有人会认为我的想法太消极,但只要切除正处于恶化期的癌症主病灶后引起转移灶增殖的可能性没有消除,我就绝对坚持不应该动手术。”
他毅然决然地说完后,审判长便宣布休庭。
“一丸、小山两位鉴定人的意见中,都有许多值得参考的部分,法院将把两位鉴定人的意见作为今后审理的重要资料,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
车子一停在医师公会会馆前,财前便快步跨入正面的自动门。眼尖的柜台女职员看到财前,立刻带他去二楼内侧的接待室,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岩田和锅岛坐在皮制沙发上喝着威士忌,一看到财前,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对不起,我来晚了。在鉴定人讯问结束后,我隆重招待了小山教授,他说一定要搭四点的班机赶回东京,所以我又送他到伊丹机场,没想到这么晚才过来,真对不起!”
财前和身为浪速大学校友会干部同时也是老前辈的岩田和锅岛约好了见面,此时正在为自己比约定时间晚到了一小时连声致歉。岩田递了一杯酒给他。
“今天辛苦你了。我听说上次大河内的证词对你很不利,所以今天和锅岛两个人抢了前排的座位去旁听,小山教授不愧是在国外也很受好评的食道外科权威,他的鉴定真精彩!托他的福,今天总算可以挽回上次大河内证词所造成的不利局面,终于打成平手了!我们也松了一口气,来,先干一杯吧!”
财前掩饰着满脸的倦容,拿起威士忌杯一饮而尽。锅岛已经有醉意了。
“财前,看来你也累坏了吧。我从报上看到这件事时,就对提出控告的病人家属和大肆报导的《每朝新闻》恨得牙痒痒的。最近的病人拿着健保,像去澡堂一样到处找医生看病,也难免会导致医生偶尔因为无法充分诊察或做检查而误诊。但媒体却撇开这些不谈,只要病人有意见,就大肆炒作什么误诊、误诊!这些报社还自以为是法官,专门写那些偏袒病人的报导!不久前,我看到《每朝新闻》的市议会记者,还臭骂了他一顿,叫他们别写这种莫名其妙的文章。对了,鹈饲医学部长到底有什么打算?”他捻着上唇的胡子问财前。
“鹈饲医学部长担心这件事会闹大,已经要求各家报社的干部,在结案之前不要写一些刻意炒作的报导。这次的事情只有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和我们财前父子这几个人在商量善后的处置,鹈饲医学部长希望尽可能不要引人注目,在小范围内加以解决,所以,才没有惊动两位前辈。”
岩田一边吃着开胃菜,一边说道:“我可以理解鹈饲教授的想法,但现在已经不仅关系到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权威和名誉,也攸关我们开业医生生活权利的问题。如果是把止血纱布留在病人的肚子里,或是犯了搞错血型、输了不同血型的血这种明显的医疗疏忽也就罢了,像这次这样,如果连解剖死者尸体的病理教授以及大名鼎鼎的临床名医鉴定也无法简单地分出黑白对错的微妙病例也被随意判是误诊,将会对我们开业医生的诊疗工作产生极大的影响。”
岩田慷慨激昂地说道,锅岛也附和着他。
“我们私人医院不像你们大学医院有国家预算编列,既没有充分的设备,也没有无薪助理这种可免费使唤的人力资源,更无法像大学医院那么一应俱全,病人想要在我们的设备上或医师的阵容上挑剔的话,可以挑出太多毛病了。如果你的这次官司打输了,病人会觉得连大学医院都会误诊,更何况私人诊所。所以,你绝对是非赢不可。”他对财前施加压力说。
“当然,我也希望这样。但如果这么容易就被人告误诊,还要求损害赔偿,真该像美国一样,建立医师赔偿保险制度了:每次只要被病人告,就用保险金来支付赔偿,否则我们做医生的怎么吃得消。”财前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岩田立刻露出金牙说,“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们医师公会在前年就成立了‘医事纷争处理特别委员会’,以期在医生和病人之间发生医疗纠纷时可以出面解决,这次判决的结果对我们今后的医疗纠纷处理方式会造成重大的影响。因此,一旦出现你可能被追究不当责任的情势,医师公会将发表一份支持财前教授的声明书,甚至不惜举行大规模的抗争。”
锅岛也摆出在市议会演说的架势说:“财前教授,这已经不仅仅是事关你和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权威的问题,即使是为了我们医师公会,也要团结所有医师的强大力量赢得这场官司。”
财前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仍然表示:“谢谢你们的关心,一旦有不测的情况发生,或许还要麻烦你们,到时就万事拜托了……”
财前虽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心里却在盘算,万一情况不妙,即使不惜利用医师公会中最右翼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也一定要打赢官司。
在堂岛川畔的K会馆餐厅里,财前和柳原正在靠里面的桌子吃着晚餐。财前轻松自如地挥动着刀叉,柳原却几乎一口都没碰,浑身不自在地僵坐着。当侍者端上油炸黄金比目鱼时,财前说:“柳原,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你不必紧张。”他试图让柳原的心情放松下来。
“是……”柳原反而更加手足无措。
财前喝了一口啤酒:“后天,你和里见就要作为证人出庭了……”
柳原呆呆地看着地上。
“关于后天的证人讯问,你从第一次开庭起就参与了旁听,应该了解法庭的流程,而且,前天我也和你谈过了,你应该都清楚了吧。”
“是,我想应该清楚了……”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我想’?不要说第一次证人讯问时出庭的金井副教授了,连那位年轻的护士都比你机灵多了。”他深恐邻座听见,压低了嗓子说道,柳原立刻紧张起来。
“算了。在上次鉴定人讯问中,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主张即使有转移灶,原则上也应该施以手术切除主病灶,但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则主张一旦发生转移,就不应该动手术,两人呈现甲论乙驳、互不相让的态势。看来,后天证人讯问的重点应该不会是再讨论是否该动手术这一点,而是会把焦点放在手术前是否出现转移灶的状态。也就是说,对你和里见的讯问和反对讯问也会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你一定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只要按照我们之前多次讨论过的内容来回答就好了。不过,你得特别小心原告律师的反对讯问,那个律师虽然年轻,但很聪明。有些看似完全无关的问题,其实正是他的陷阱,一定要仔细考虑后再回答,听懂了吗?”
“教授,那需要把你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灶说成你注意到了吗?”柳原的语音微微发颤。
“你这么问我,教我怎么回答?总之,一定要自圆其说。”
“但那也太……”
“柳原,我不希望你乱说话。你也不想想,这件事会这样被媒体炒作成误诊,还被告上法庭,到底是谁惹的祸?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对病人家属的说服不够,才会使他们对死因产生怀疑,还让第一内科的里见来插手,甚至还去做病理解剖!”财前盛气凌人地说。
“对不起……”柳原无力地垂下了头。
“你知道就好。只要这场官司顺利结束,我会安排你的出路。我记得你好像最近才刚升为有薪助理,如果没有父母的援助,生活应该很清苦吧?我以前也苦过,但只要你会想,以后有的是机会。后天的出庭也关系到你的将来,你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他的话中有话,似乎在试探柳原的心思,柳原低垂着一张苍白的脸,半晌,才推了推沾满油垢的塑料框镜架。
“教授,无论我再怎么按您的要求作证,但里见医生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了解,如果他说实话,不是会真相大白吗?”
柳原害怕地说道,财前的眼神尽是冷漠。
“对,你说的没错。但这还不是因为你身为第一外科医局的人,却去找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商量病人的病情?正是拜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行为所赐,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财前残忍地一步步将他逼进死角。
“反正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总之,在后天出庭接受证人讯问时,你要搞清楚一件事:这次会闹上法庭,有一半的责任在于你。至于里见,现在鹈饲医学部长正在找他聊,不需要你操心。”
“什么?医学部长在找里见副教授……”柳原的眼中忽然露出极大的恐慌。
鹈饲医学部长将肥胖的身躯靠在主管椅上。今天,他难得地请里见喝红茶,面带笑容地主动找他聊天,但里见却毫不领情,一言不发地坐着。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刚才就说了,这次的事件是在财前教授出国时发生的。对他来说,在这种不可抗力的情况下被人告上法庭也很冤枉,我们身为医生,应该对他表示极大的同情。另一方面,从颇具传统的浪速大学名誉及权威的大局来看,也一定要让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获胜,这也是教授会的意见,希望你后天出庭作证时,可以充分了解这一点。”
鹈饲冠冕堂皇地推说是教授会的意见,其实根本是他执意让教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即使不需要了解教授会的意见,我看到财前突然被人这样告上法庭,也觉得于心不忍,真希望他可以早一天从这种漩涡中获得解脱,专心投入研究工作。况且,我也很清楚这次的事件关系到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权威,但您要我在作证时充分了解这一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里见正视着鹈饲。
“你问我什么意思,身为本校的副教授,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里见,我想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他抽着烟,嘴角浮现着微妙的笑容,里见目不转睛地盯着鹈饲看。
“从刚才您和我谈的那些话中,我想您的意思是,不管事实如何,都不应该做出对财前教授不利的证词。但身为医生,对那位病人的事,我会一切实话实说。”
“里见,你刚才还说对身陷这个漩涡的财前教授感到于心不忍,也说会为大学的名誉着想,难道你要说出对财前教授不利,不,是会影响本校名誉的证词吗?”
鹈饲目光锐利地瞪着里见。
“不,我后天会在法庭上实话实说,其实和大河内教授作证时的态度一样,并不会在意对谁有利、对谁不利,只是陈述医学上公正、严谨的事实。医学的进步并非只是发表新的研究或改善手术方法而已,在发生以不幸的结果收场的临床病例时,医生本身必须谦虚地检讨,找出其中的原因,才不会让病人白白送命,这是医生对病人的义务。”
“将以不幸的结果收场的病人情况公之于世,对医学的进步固然重要,我对你这种理想也很了解。但在现实社会中,如果稍有闪失,可能会断送一位前途无量的教授的学术生命。而且,这个人以前曾经和你一起在病理学研究室从事研究,是你十几年来的好朋友,即使这样,你也要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吗?我不是以医学部长的身份在和你谈这件事,而是身为一个医生,拜托你向陷入困境的另一位医生伸出援手。”
鹈饲改走诉诸情感游说路径,里见闭口无语。他向鹈饲投以责备的眼神,鹈饲却视若无睹地抽着烟,双方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终于,里见抬起了头。
“不管我的证词会不会对财前不利、使他被判误诊,我也不能原谅财前身为一个医生,却对那位病人采取那样的态度。”
“既然我以同样是医生的立场和你说了那么久,也无法让你回心转意,那我就改用医学部长的身份来和你谈。如果这场官司打输了,不仅会影响财前个人的前途,更会破坏浪速大学创立四十年来辛苦建立的声誉,社会上也会对国立大学教授的权威产生怀疑,更会让我这个医学部长颜面尽失!而且,不仅是浪速大学,这还将对所有国立大学的医学部造成极大的困扰。上次我委托千叶大学的医学部长,请小山教授担任被告方的鉴定人时,对方也说,只要能够维护国立大学的名誉和权威,愿意提供一切协助。小山教授本身也从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从东京赶来。你虽然涉世未深,但听我说了那么多,身为本校的副教授,应该还有考虑的余地吧?”
他以这番话向里见施压。然后,在烟灰缸里捻熄手中的烟后,站了起来,走到里见身旁:“我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后,你可能有机会代替我掌管第一内科,我想,你不可能不顾我的立场和浪速大学的名誉,做出独断专行的证词吧?”
他凑近里见,里见的眼中显现出承受了莫大屈辱的愤怒。
“恕我直言,我认为这种名誉和权威本身就有问题。正因为是光荣的国立大学的教授,万一发生误诊时,更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法庭,不妨认为法庭不是追究医生过失的地方,而是促进医学进步的场所。”
“事不关己,你当然会说漂亮话。”
“不,身为医生,只要尊重生命,就可以做到!”里见的语气毅然决然,充满坚定。
“好,我明白了,我相当了解你的意思。你可以为所欲为,但容我提醒你一句,万一你的证词有损于浪速大学的名誉,即使你想要留在大学,恐怕也待不下去了。”鹈饲的语气十分冷酷。
“那,我告辞了……”里见紧闭双唇,鞠了一躬后,站了起来。
走出医学部长办公室,里见经过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推门进入房内,倚靠在窗边的椅子上。
窗外,秋天午后的阳光,把隔着中庭的新馆西楼病房的墙壁照得一片雪白。里见看着窗外的阳光,回想着鹈饲教授的话,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更觉得自己身陷在一堵不可理喻的厚墙之内。原以为纵然医学部内再封建,也不可能会存在鹈饲教授口中吐出的那种不合理的想法和要求,如今,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朝他袭来。一旦做出对财前不利的证词,或许真的会断送掉自己的前途……里见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他环视房间——十年来持续研究的课题“生物学反应癌症的诊断法”的研究资料堆满了墙边的数据柜,化学实验用架上,排满了试剂瓶,下方的桌子上摆着里见熟悉的显微镜,每一样东西都和自己的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对于像里见这样的人来说,失去研究的场所,等于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沉。里见察觉到房里陷入了一片昏暗,便整好摊在桌上的资料,脱下白袍,准备下班了。
在上本町一丁目的市电车站下车后,里见并没有直接回家,反而往反方向走,前往哥哥的诊所。在距离车站十五分钟路程的内安堂寺町的角落,那家老旧的诊所就是里见哥哥的家。推开玻璃门,候诊室磨旧的布椅子上不见半个人影,走进门诊室,也没有哥哥的身影,但桌子上摊着内科学会杂志和研究书籍。这个景象让里见感受到哥哥在被赶出京都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沦为清贫的市井医生后,仍然继续保持从医之士努力研究的节操。
“啊,原来是里见医生。我们家医生在一小时前去法円阪国民公寓出诊,不过晚上的门诊时间就快开始了,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护士从里面探出头来说道。
里见立刻推门走了出去,沿着来路折返。哥哥去里见他们住的公寓出诊时,几乎都会去家里坐坐。
当他快步回到家时,妻子三知代接过他手上的皮包,说:“你回来了,哥哥在等你呢。”
走进六迭大的房间,哥哥清一似乎已经坐了好一阵子,桌上茶杯里的红茶已经喝完了,他的膝上摊着里见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好彦的社会课本。
“看来我等对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还好吧?”
里见的父亲早逝,哥哥的这句话让他感受到父爱般的温暖。
“刚才我去你的诊所,听到你来这里出诊,就马上赶回来了。”
“有什么急事吗?”
“不,也不是什么急事……”
五十过半的哥哥,头发已经花白了,里见不想让哥哥为自己操心。
“怎么了?如果说出来对你有帮助的话,就告诉我吧。”哥哥温和地催促他。
“你也知道,我们医院的财前误诊官司中,我担任原告的证人,后天就要出庭了,本来想为这件事找你聊一下……”
他把鹈饲教授以医学部长身份和自己谈的话都告诉了哥哥。
“太不可思议了。我当初也是因为类似的事件被赶出了大学,至今已经有二十年了,没想到大学的封建性却没有丝毫改善,而你也和我一样,处于可能被赶出大学的边缘。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却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对不对?”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哥哥清一的眼里,有着犹豫,又有一份动摇。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修二,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给你任何意见。从亲情的角度,我不想让你重蹈我的覆辙,承受医学界的冷酷与无情;但从医生的立场,我希望你对病人的生命持有严肃的良知和慎重的态度,绝不能原谅有任何龌龊的失误!然而,在现实社会中,这样的失误却变得理所当然,坦率承认的人反而会受到伤害。到底是向封建的医学界威权屈服,明哲保身,还是宁肯受到伤害,也要坚守医生的良知?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了。”
他平静而沉稳地说着,里见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
“哥,说句心里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被人扫地出门,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希望能够继续留在大学里从事我想做的研究。但这一次,我绝对不能原谅!因为一个医生的傲慢,就断送了一个原本可以免于死亡的病人的生命!我更不能原谅美其名曰是保护大学的名誉和权威,实质上却是想要掩盖事情发生的真相……即使可能要我承受任何严重的后果,我也要鼓起勇气,说出真相。”
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但三知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里见的身后。
“你为什么不惜赌上自己的未来,也要为刚好是你初诊的病人的家属作证?虽然你有你的想法,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持续目前的研究,做出优秀的成果,为此,你就不能离开大学。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我之前就拜托过你好几次了,别说是为了我,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当上教授!”说完,三知代又语带哽咽地说,“哥哥,也请你好好劝劝他吧……”三知代双手伏地,跪在榻榻米上,清一一语不发地转过了脸。
里见难过地望着妻子的身影:“我也希望能够继续目前的研究,希望研究的成果受到肯定,当上教授,成为一个伟大的医学家。但是,只有我能帮助那位病人找出真正的死因,只有我可以让他不至于白白牺牲。”
里见的这番话,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旁听席中所有的视线都投注在证人席的柳原身上。至今不曾在法庭上露过面的鹈饲医学部长,也夹杂在浪速大学和医师公会相关人员之中,出现在旁听席。坐在前方的财前被告脸上难得地显现出紧张的神色,原告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似乎被眼前的紧张气氛吓着了,弯腰缩颈地坐着。
审判长将作为书证提交的病历和各种检查报告放在桌前。
“证人必须如宣誓中所提到的,不隐瞒、如实说出真相。现在由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为了使柳原平静下来,河野律师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认识佐佐木庸平先生吗?”
“是,他是我负责的住院病人。”
“手术时,你好像担任第一助手,请你谈一下手术当时的情况。”
“手术是由财前教授执刀的,正中切开腹部,检查了腹部的器官,在胃贲门部的后壁上发现了拇指头大小的癌症,但完全没有发现转移到周围腹部器官的现象,手术采取的是将胃部完全切除,再将食道和肠管缝合的胃全摘除术。财前教授以漂亮的技巧成功地完成了胃全摘除术中最困难的食道和空肠的缝合,手术时间仅花了两小时十分钟,将手术侵袭加给病人身体的负担控制在最小范围。”
“术后的情况怎么样?”
“手术后,一切都很顺利,但在一周后的傍晚,突然出现了呼吸困难。”
“请你谈一下当时的症状和处置。”
“病人的咽喉被痰卡住了,似乎十分痛苦,于是我就采取了急救处置法,注射了维他康复和止咳剂,然后向财前教授请示。教授说,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术后肺炎,所以指示我先使用一千毫升的氯霉素,之后每隔六小时使用五百毫升。我按教授的指示进行处置,在十二小时后的第二天早晨八点左右,病人一度恢复至低热状态,但正午时,再度出现高烧和呼吸困难。于是,我再度去请教财前教授。”
“当时,财前教授做了什么指示?”
“那天是教授出发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前一天,刚好是他最忙的时候,但在详细听我报告病人的症状后,便指示我继续每隔四小时就大量使用氯霉素。第二天,教授就出国了。”
“财前教授出发后,病人严重发作是在什么时候?”
“是教授出发后第十二天的六月十九日,当时不同于以往的发作情况,病人的脸色苍白,喉咙发出沉闷的声音,模样异常痛苦。我在连续使用氯霉素的同时,也在病人背后放了垫子,让他以坐姿呼吸,虽然获得暂时改善,但第二天傍晚开始,病情却急剧恶化,当天晚上就死亡了……”柳原低下了头。
“请你谈一下死亡当天的情况。”
“病患于当天下午三点左右病情发作,当时,在注射镇静剂后曾进入昏睡的状态。快六点的时候,护士通知我病人的情况恶化,我立刻赶去病房,发现病人的脉搏超过一百,呼吸急促,用听诊器放在胸口听诊时,左胸听到沉重的浊音。于是,我就做了用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处置方法。”
“抽取的胸水情况如何?”
“一开始的穿刺液带有黄色,但马上变成了带着红色的胸水,我以为是我穿刺的针插进去的方法有问题,才会混有血液,所以又重新穿刺了一次。这次完全变成了血性胸水,我想到可能是癌性肋膜炎,只抽了五毫升就停止穿刺,立刻将胸水送去做病理检查。”
“你为什么会想到是癌性肋膜炎?”
“因为在使用大量氯霉素后,症状并没有明显改变,另一方面,虽然是局部性的胃贲门癌,但我想也可能是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了……”
“然后,你采取了什么处置办法?”
“我联络了金井副教授,在副教授的指导下搭起氧气罩,又打了强心针,采取了一切想得到的急救处置法,但仍然……”
“仍然以不幸的结果收场,是不是?但我们十分了解,你已经尽了全力。我问完了。”
一切都如事先充分讨论的那样,河野律师和柳原流畅无误地合力完成了讯问和回答。审判长看了一下病历。
“原告律师有没有问题要问证人?”
瘦削脸庞、颧骨高耸的关口律师看着柳原:“你抽出的胸水病理检查结果怎么样?”
“是癌性肋膜炎引起的。”
“这么说,证人是在病人临死之前才第一次发现癌性肋膜炎,对不对?”
“……”
柳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关口上下打量着柳原。
“既然你不回答,我就要问下一个问题了。请你描述一下手术前X光片上的阴影。”
“在左肺下叶附近,有一个像小指头般大的阴影。”
“财前被告有没有针对这个阴影做特别的指示?”
“特别的指示……但是……教授比平时花了更多的时间,仔细观察了阴影,还告诉我,在做癌症手术时,要做好万全的处置,以防可能会有肉眼看不到的转移和并发症。”柳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转移了焦点。
“那么,在手术时,是否有和平时不一样的指示?”
“这个嘛……并没有。但教授的技巧利落自如,简直如行云流水一般,在手术时间上,也比平时更短。手术很快就结束了。”
“这就奇怪了。如果在手术前注意到了肺部的转移灶,在手术前应该会特别提醒你注意,财前被告本身的执刀也会更加慎重,照理说,手术时间应该比平时更长才对,不是吗?”
“但这取决于每位执刀者的技术和手术方法的不同,无法一概而论。”
“为什么病历上没有病灶转移到其他器官上的记录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原答不上来,坐在被告席的财前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那,那是开刀时的观察记录……”
“但在整份病历中,只记录了对术后肺炎的处置,完全找不到任何有关肺部转移病灶处置的记录,这难道不是左证了财前被告并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病灶,从而怠慢了注意义务吗?”关口的反对讯问十分尖锐。
“不,那是因为……术后肺炎的症状千差万别,抗生素通常需要使用一星期或两星期才能见效,甚至还有要连续使用一个月后才能见效的特殊病例,所以,我本来以为佐佐木先生也属于这种情况。”
“这不是更奇怪了吗?财前被告既然预想到可能癌症已经转移到了肺部,要求你做好万全的处置,但病人在术后发生呼吸困难时,你却只把它当做术后肺炎来处置,为什么会这样?你的话里有太多自相矛盾之处了,是不是因为要包庇财前被告而隐瞒了什么?”他一针见血地断定道。
柳原脸色苍白,显得十分局促不安:“不,我,根本没有隐瞒……我不可能隐瞒什么!”
“是吗?根据我的调查发现,财前教授根本没有注意到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而你虽然对教授的指示存疑,却害怕惹财前教授不高兴,所以只能盲目地听从教授的命令。”
“这根本是胡说八道,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柳原语带颤抖。
“你既然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但只要问下一位出庭的里见证人,就可以明白真相。你可能因此构成伪证罪,这样也无所谓吗?”
他一语刺中柳原的痛处。被告律师河野立刻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抗议!原告律师刚才的话是在逼迫我方证人!”
关口律师对河野的话充耳不闻,泰然处之地说:“我没有问题了。”
说完,关口便回了座。柳原一脸疲惫地走下证人席,轮到里见上场了。
里见穿着一套朴素的深蓝色西装,随意拨弄了一下清爽的头发,站上证人席。
“先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审判长说完,关口以眼神向里见致意后,缓缓站了起来:“请你谈一下佐佐木庸平先生从初诊到转到外科前的情况。”
“佐佐木先生胃部不舒服、打嗝、呕吐和食欲不振的症状持续了近三个月,来找我帮他做检查,我帮他做了粪便检查、胃液检查和胃部X光检查后,都发现是慢性胃炎。在第二次诊察时,病人提到当食物通过胃的上方时,会有通过障碍的情况,为了安全起见,我就又帮他做了胃镜检查,但检查结果也只发现胃黏膜的皱襞略显粗大,呈现胃炎的症状。由于胃镜并不是万能的,胃部上方刚好在胃镜的死角和盲点位置,我怀疑胃部上方可能发生了胃镜捕捉不到的癌症,而病人的胃炎是癌症引起的。所以,我用我所研究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做了最后的检查,结果却很微妙,既无法证明有癌症发生,也无法明确加以否定。我就想,如果请食道、贲门癌权威财前教授特别针对胃部上方做检查,应该可以得到明确的答案,所以,就带病人去找财前教授。”
“原来如此。你的认真态度发现了这种容易被当做普通胃炎的癌症。但在病人住进外科病房后,听说你也经常去病房探望,请问是什么时候?”
“手术前和手术后各有两次吧。”
“你去病房探视病人后,有没有和财前被告讨论过病人的情况?”
“有。我第一次去病房时,教授会诊刚好结束,病人告诉我,主治医师为X光片的事建议做断层摄影,被教授骂了一顿。我就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肺部X光片看了一下,发现左肺下叶部有小指头大的阴影,认为应该再做断层摄影仔细检查,所以,就去财前教授的办公室找他。”
“你为什么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
“因为病人左肺曾经罹患过肺结核,虽然可以将它视为肺结核旧病灶的阴影,但由于阴影呈圆形,和周围肺野的界限也十分清楚,从形状上来看,很像肺部的转移灶,我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加以鉴别,所以就去请教财前教授的意见。”
“财前被告怎么说?”
“他主张虽然阴影的形状以及和周围肺野的界限跟肺的转移灶很像,但局部性贲门部的初期癌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应该只是结核病的旧病灶。但因为我强烈要求做断层摄影,所以他就接受了我的意见。”
“财前被告做了断层摄影吗?”
“不,我以为他做了。但在手术的前一天,我刚好去病房,病人回答我还没有做,我吓了一跳,又去找财前教授,他说忙着出国准备,还没有做。我告诉他,肺部的阴影是很重大的问题,如果是转移灶的话,第二天的手术也必须重新检讨。所以,我再度强烈要求他务必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他说手术是第二天下午进行,答应我在上午先做断层摄影,将于手术前做鉴别诊断。我就相信了他的话。”
“但最后他还是在并没有做断层摄影的情况下就动了手术,也就是说,财前被告根本不认为癌症转移到了肺部,是不是这样?”
关口引申里见的话,被告律师河野立刻提出抗议:“审判长,方才的讯问属于恶性的诱导讯问。”
审判长同意河野的抗议。关口一脸惋惜地收回了刚才的发言:“你知道手术后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的情况吗?”
“知道。当时我刚好在病房,病人咳得说不出话来,喉咙被痰卡住了,模样十分痛苦,我吓了一跳,恰巧去请教财前教授指示的柳原刚好回来了,经询问他后,他说财前教授诊断为术后肺炎,要求他使用抗生素。我想起手术前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的事,立刻去找财前,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要求他拍肺部X光片。”
“当时,财前被告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在开刀时,他亲眼看到病人的胃贲门癌属于局部性,不可能转移到肺部,所以没必要照X光,还说不想继续和我会诊,拒绝了我的要求,之后就出国了。”
“病人临终时的状态怎么样?”
“我赶过去时,他已经断了气,但放在床头柜上肋膜穿刺的注射器中的胸水,肉眼一看就知道是癌性肋膜炎的血性胸水,我所担心的肺部阴影其实就是胃贲门癌转移到肺部的病灶。但因为事先没有发现,手术的侵袭造成了转移灶急速增殖,引起了癌性肋膜炎,导致病人死亡。”
他以平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坐在被告席上的财前瞪视着里见,眼神里充满憎恨。
“谢谢你,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回到座位后,审判长接着问道:“被告律师有没有问题?”
河野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你一直强调曾多次要求财前教授为病人做肺部断层摄影,这本来不是应该由内科做的吗?”
河野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里见则一脸沉着。
“当病人因为胃部症状来就诊时,首先会集中检查胃,做了胃液检查、胃X光检查和胃镜等精密检查后,才会开始检查其他的器官,佐佐木先生也做了相同的检查,但在怀疑他得的可能是胃癌时,就转给了财前教授,所以,还没来得及检查其他的器官。”
“既然病人以前罹患过肺结核,内科就应该帮他做肺部的断层摄影,你自己没有做,却一味指责财前教授,这不是在推卸责任吗?”
“我并没有推卸责任。病人是因为胃不舒服前来就诊,当然要先做腹部的各项检查,等诊断出来后,再检查其他部位。但即使病人转到外科后,我仍然担心他肺部的状况,所以,我两次要求财前教授做断层摄影,根本不曾想过推卸责任。”
“那我想请教你,你刚才说,是因为财前教授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才会导致病人死亡。但是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并不代表财前教授没有发现癌症转移到肺部,也不代表因此导致了什么样的错误处置,并成为病人的直接死因。既然缺乏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就不能说是误诊,你对这一点的看法如何?”河野律师的态度格外恭敬。
“我不是鉴定人,只是证人,无法表达医学上的见解,但我对于如果没有物证可以证明因果关系,就不能视为误诊的想法持很大的质疑。”里见义愤填膺地说。
“谢谢你的意见。你在财前教授出国前,经常去探望病人,但财前教授出国后,你就一直没去,请问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不,刚好那段时间有学术讨论会,我正忙着准备要在学会上发表的报告。”
“每个人在忙的时候都会这样,更何况财前教授正准备出国参加国际学会,你会不会认为他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已才没有做断层摄影?”
“这个问题太愚蠢了。”里见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听说你很热心地劝家属解剖尸体,为什么要插手干预其他科的病人解剖呢?”
“我劝家属解剖和哪一科的病人没有关系,只要对和自己有关的病人的死因感到可疑,就应该通过解剖查明真相,这是身为医生的人应有的态度。”
“但也有另一种说法,像你这么优秀的内科医生没有为病人做肺部断层摄影,却紧咬着财前教授不放,指责他玩忽职守,而且,病人一死,你又极力劝家属解剖!你这一连串的行为也可以解释为是特别冲着财前教授而来的,你认为呢?”
“我拒绝回答这一类的问题。”里见正气凛然地顶了回去。
“我没有问题了。”
河野回到座位后,关口突然站了起来。
“审判长,身为原告律师,我想申请由里见、柳原两位证人当庭对质。”
全法庭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在关口身上。
“本案重要的争议点在于确定财前被告有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灶,以及是否采取了适当的措施。里见和柳原两位证人的证词有很大的出入,谁的证词正确,谁的证词有违事实将是本案胜败的关键。虽然当庭对质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为了让法院早日厘清这些重要的争议点,我希望接下来可以由柳原、里见两位证人当庭对质。”
关口说完,被告律师河野立刻怒吼着表示强烈反对:“审判长,我反对原告律师刚才提出的申请。柳原、里见两位证人都在宣誓后作证,当庭阐述了各自认为的真相,必须由法院的心证来判断哪一方正确。两位证人对质并非发现真相的唯一途径,如果原告律师认为柳原的证词不正确,就应该提出其他的证据加以反驳,这是举证的惯例,我坚决反对原告律师提出由两位证人对质的申请!”
审判长沉思了片刻:“将由合议庭讨论是否同意证人对质。”
说完,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站了起来。财前显得极度不安,旁听席内则一片哗然。
法警再度宣布开庭后,原告、被告及其律师,以及旁听者都屏气凝神地等待合议的结果。审判长坐定后,环视法庭。
“柳原、里见两位证人的证词内容事关本案重要的争议点,而且,两位证人的证词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有所出入,让人无法厘清本案的核心。为了使法院更加正确、慎重地了解本案的事实,本庭认为有必要让里见、柳原两位证人对质,虽然这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同意采取以对质的方式讯问。”
审判长宣布完毕,法庭内的气氛急剧紧张起来。
“请里见、柳原两位证人出庭。”
审判长说完,里见和柳原在法警的带领下,站在证人席上。里见神情自若,柳原干裂的嘴唇则开始泛青。
审判长对着两人说:“在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报告中已说明了病人直接的死因,而针对在有转移灶的情况下,是否可以针对主病灶进行手术的问题,小山、一丸鉴定人也表达了各自的意见。但对于财前被告怎样看待癌症转移到肺部的问题,以及采取了哪些处置,两位证人的意见呈现很大的分歧,为了让法院厘清这一点,本庭决定让你们当庭对质。希望你们像刚才宣誓中所说的,都要遵从自己的良心说实话,如果说假话,可能被控伪证罪,所以,请务必慎重作证。现在,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凝视着柳原。
“柳原证人,你在刚才的证词中说,财前被告在手术前曾经提醒你,在癌症手术时,可能有肉眼看不到的转移和并发症,要你做好万全的处置,也就是说,财前被告在手术前已经发现了癌细胞的转移。你现在仍然坚持这样的证词吗?”
“是,我坚持。”
“那你自己呢?你进医局已经有六年的经验,完全没有注意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吗?”
“我注意到过。”
“所以,你才会在教授会诊时提出断层摄影,对不对?”
关口试图乘虚而入,柳原惊讶地愣了一下。
“不……我没有提出过。”
“为什么?只要对病人的症状有些许质疑,主治医师不是就应该向教授提出来,请教教授的指示吗?”。
“但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疑问,原本是想等疑问的内容更明确后再提出来。”
“根据里见证人的证词,你对病人肺部的阴影有相当的疑问,虽然曾向财前被告提议做断层摄影,但却被否决了。”
“我说了,我真的没有向教授提出过任何提议。”
“里见证人,你认为呢?”
里见从容地看着柳原:“我不知道柳原为什么要否定,但病人住院的第四天,我第一次去病房时,教授总会诊刚好结束,我听说主治医师被教授骂了一顿,所以就拿起床头柜上的肺部X光片看了一下,发现左肺有微妙的阴影。我又询问病人,病人说,主治医师建议做断层摄影,就被教授骂了。”
“柳原证人,你听到里见证人的证词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可能是病人搞错了,我不曾在总会诊时被教授骂过。”
“那么,你在手术前一天,曾经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和里见证人聊过天,当时的谈话内容是什么?”
“已经很久了,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第二天要动手术了,在谈病人的身体状况吧。”
“是吗?这一点也和里见证人的证词有所出入。里见证人,你记得当时的谈话吗?”
“是,我记得。手术的前一天,我去病房时,问病人有没有做断层摄影,病人说还没有,我立刻打电话到第一外科医局,请主治医师柳原至病房确认,柳原也告诉没有拍。当时我质问他,他回答说教授决定没有必要拍,主治医师只能听命行事,他还为难地回答说不能违抗教授的命令。所以,我就直接去找财前教授,向他提出要求。”
“柳原证人,你同意里见证人的证词吗?”
“我不记得了,没办法同意。”
“那我就问一些能够帮助你恢复记忆的事。首先,教授总会诊时,通常有几位医局员随行?”
“多的时候四十人,少的时候也有二十人,平均近三十名医局员随行。”
“在会诊佐佐木庸平先生时,有几位医局员随行吧?”
“我不记得确切的人数,但那天有一个紧急手术,所以人不多,应该是二十多个吧。”
“你的记忆很正确,根据我的调查,那天的随行人员有二十二名,根据医局员中可靠的消息来源,证明你前面的证词并不正确。”
柳原闻言一脸惊慌失惜。
“审判长,这是在胁迫证人,这和刑警在逼供犯罪嫌疑人的态度没什么两样,这里是讲究公平的法庭,我要求原告律师撤回刚才的讯问!”河野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
“没必要撤回!”关口也拍着桌子,毫不示弱。
“肃静!同意被告律师的抗议。原告律师请注意自己的发言,继续讯问。”
审判长接受了抗议。
“好。那么,我随机挑选了十位参加过总会诊的医局员询问后,十个人都一致说柳原医生在向财前教授提议做断层摄影后,遭到过教授的训斥。”关口换了一种方式乘胜追击。
河野立刻要求:“请你在这里公布这些医局员的姓名。”
“我向这些医局员保证我不会公布他们的姓名,他们才愿意回答,所以我无法在此公布。”
“怎么可以在法庭上提出这种无法公布姓名的调查,请收回刚才的发言!”
河野大声怒吼着,关口则针锋相对地说:“虽然我无法公布姓名,但我的调查是以事实为根据,没必要收回!”
法庭里又是一阵骚动。审判长制止了两位律师间的争执。
“请双方律师保持冷静。重点是,虽然无法公布这十位医局员的姓名,但根据这十位的证词,柳原证人曾经因为断层摄影的事遭到财前被告严厉斥责,柳原证人,这是不是事实?”
柳原顿了一下,说:“我完全不记得有这种事。”
关口直视着柳原:“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你向财前被告建议要拍摄肺部X光片检查而又被财前被告否决的事,距离现在不会很远,你应该记得吧?”
“是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这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话,是你自己告诉里见证人的。里见证人,是不是这样?”
“没错。在手术后一星期左右,我去病房时,看见病人十分痛苦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就问柳原是怎么回事。他说从前一天晚上起佐佐木就病发了,也已经向财前教授报告,但财前教授说这是术后肺炎,要使用抗生素。我反问他是不是拍过X光才有这样的指示,柳原回答说他曾经建议过,但教授认为没有必要,便否决了他的意见。柳原,对不对?”里见问柳原。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恕我失礼,里见医生,是你记错了。”
柳原眼睛充满血丝,摇着头回答。
“什么?我记错了?柳原,你怎么可以说这么卑鄙的话!”
里见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关口接着问道:“柳原证人,你刚才断言是里见证人记错了,你根据什么如此断言?”
“……”
“你不说话,就代表里见证人所言属实,对不对?”
“……”
柳原满头大汗,但仍然一言不发。一阵漫长的沉默,让人愈发紧张了。
“柳原证人,请你转过身去。”
关口律师突然说道。柳原讶异地转过身去,看到佐佐木良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弯腰缩颈地坐在那里。
“柳原证人,你的一句话可以让失去丈夫、深受悲痛折磨的佐佐木良江女士获得救助,也可以让佐佐木庸平不会白白丧命。如果你是个有良心的医生,就应该为了家属说出真相!”
柳原十分动容,似乎被打动了。
“请你拿出勇气,你同意里见证人的证词吗?”
关口咄咄逼人。柳原露出痛苦的神色,肩膀不住地颤抖,似乎在害怕什么。
“你同意,对不对?”
“不,我不同意……”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
“是吗?那我没有问题了。”关口虽然无法得到足以证明财前过失的证词,但柳原异常不安的神态已经足以让审判长对柳原的证词产生负面的心证。
审判长注视着柳原说:“接下来,由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审判长话音未落,河野马上站起:“柳原证人,你第一次上法庭,好像被法庭的气氛吓着了,在我讯问时,请你放轻松,仔细思考后再回答我。你在手术前后,都曾经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里见过里见医生,当时,除了你们两个人以外,还有谁在场?”
河野袒护着惶恐不安的柳原,柳原彷佛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终于恢复了平静。
“除了病人佐佐木先生以外,还有他太太。”
“原来如此。你和里见医生在病房里谈了些什么?”
“有关病人的身体情况,手术前谈的是手术前的各项检查结果,手术后聊病人的体温、脉搏、血压等术后情况。”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提到刚才一直在讨论的要不要做断层摄影之类的事,对不对?”
“对。”
“那我请教里见证人,柳原证人不记得曾经和你谈到过断层摄影的问题,你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吗?”
“当然。”
“当时,病房里还有谁?”
“病人的太太佐佐木良江女士。”
“佐佐木良江女士是原告,不具有客观性,因此无法证明你的证词。”
“那我凭医生的良心证明。”
“这算什么答案?好,我来问下一个问题,我要请教柳原证人,财前教授在出国期间,针对病人做了什么指示?”
“从开刀时的情况来看,病人的呼吸困难应该是术后肺炎引起的。但考虑到可能有肉眼无法看到的癌症转移,教授要求我密切加以注意。”
“教授向你做了那么周到的指示,但病人还是在你手上死了,虽然你是个年轻医生,对你说这种话很残酷,但你的处置是否有不当的地方?”
柳原整个人都呆住了。原来,被迫接受对质的财前阵营准备将财前教授的过失推到柳原身上。柳原看了财前一眼,财前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有没有呢?”河野紧追不放。
“是……我虽然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都怪我医术不精,才会导致这么不幸的结果……”
柳原的话音未落,里见突然大叫起来:“根本不是这样!柳原,你注意到了,你不是还提醒过财前教授吗?你……”
里见正要说下去,河野打断了他。
“里见证人,我并没有问你话!你不能擅自发言破坏法庭的秩序,审判长,请提醒证人!”
“里见证人的发言并没有恶意,被告律师请继续发问。”
审判长并没有接受河野的抗议。河野说:“我原本就反对对质,我没有问题了。”
“最后,由本庭讯问柳原证人,你身为主治医师,是否认为如果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或是在手术后拍了X光片,就可以在手术前或手术后及时确认转移灶?”
审判长讯问柳原。柳原想了一下。
“是这样没错。但我并不认为是因为手术前后没做检查,没有及时确认转移灶,从而导致了不正确的处置方法,这也不成为病人直接的死因。”
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讨论了一下。
“这个问题是十分困难的医学问题。上次开庭时,原告、被告分别申请的一丸、小山两位鉴定人的意见相左,今天,里见、柳原两位证人的证词也完全对立,法院有必要了解财前被告手术前后的处置是否正确。因此,下一次将传讯法院选定的鉴定人进行讯问,鉴定人决定后,将会通知原告、被告双方律师。”
说完,便宣布休庭。
以财前为中心的医师公会、大学相关人员等聚集在走廊上,里见一走出法庭,所有的人都恶狠狠地瞪着他,鹈饲医学部长更是怒气冲冲地斜眼看着他。
里见仍礼貌地向他们点头示意后,才踏着坚定的步伐走过人群,走下法院正面玄关的楼梯,来到法院外。眼前流淌而过的堂岛川洒满晚秋午后的阳光,泛着阵阵涟漪。
里见沿着河边的路往大学走,回忆着刚才法庭上发生的一切——简直丑恶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完全想不通那些人的想法和行为。像柳原那么老实又有能力的年轻医生为什么会陈述那些违反事实的证词?从柳原在作证时惴惴不安的神态,可以很清楚地察觉到他受到了来自财前极大的压力,就如同自己打算以原告证人的身份出庭时,鹈饲医学部长曾经向自己施加的卑劣压力一样。但即使如此,柳原今天的证词竟全然丧失了身为医生的良心,里见的眼底升起一抹无法挥去的黑暗,双脚也变得愈来愈沉重。
“里见医生……”
后面有人唤他,他转过身去,是身穿蓝大岛和服的东佐枝子。
“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在……”
里见惊讶地问,佐枝子侧着白皙的额头。
“我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从开庭时就一直在旁听。”
“你怎么知道今天开庭?”
“前几天,关口律师为了原告鉴定人的事来我家,我父亲向他推荐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所以知道今天要开庭的消息。”
佐枝子一边回答,一边和里见并肩走在沿河的路上,从河面吹来的风在佐枝子和里见的脚下飞舞。
“你真伟大……”佐枝子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感动,小声说道。
里见并没有回答,默默地走着。河风吹动他的头发,他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方行走。他的神情十分严肃,内心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佐枝子看着里见继续说道:“误诊向来是医界的禁忌,你能够在法庭上,而且以病人一方的证人身份作证,需要极大的勇气。刚才,坐在旁听席时,我的周围几乎都是浪速大学和医师公会的人,即使你是如实说出真相,但只要证词对财前医生不利,那些人便毫不掩饰地责怪你。一开始,我还希望能够客观地看待这些人,但随着他们责怪的字眼和态度愈来愈激烈,我不禁开始担心这会对你的将来造成不利的影响……”
佐枝子抬头注视着里见。
里见的脸抽动了一下,随即低声地说:“我今天说这些证词,不要说财前输了,即使他赢了,我也会因为提出对本校教授不利的证词而无法继续留在大学。昨天,鹈饲教授已经暗示过我了。”
“原来你事先就知道会这样……”
佐枝子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眼神中溢满愤慨和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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