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翌日,财前立刻吩咐河野与国平,以律师身份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申请,然后他才出发前往医院。
进入教授室,金井副教授早已等候多时。昨天宣读判决之后,财前因贫血而昏倒,必须进行健康检查,首先将进行胃部X光摄影。依照惯例,教授的诊察通常由同一医学部门的教授执行。所以照理来说,应由放射科的教授来执行。但是,官司败诉主因正是手术后一周未拍摄X光片,因此财前十分不愿与放射科教授打照面,正巧他上午不在,于是请金井副教授看诊。
打发完不相关的人,并点亮X光室外“禁止进入”的红灯后,偌大的房里只有金井、护士长与技师三人。护士长帮财前更衣,技师升起X光机,关掉室内灯,荧光板映出财前稍呈横长型的胃部。
“金井君,依照我平日执行的要领,好好追踪显影剂流过的路径,一发现有异样,立刻拍摄。绝对不可错过拍摄时机,知道了吗?”
他仔细叮嘱着,喝下一口护士长端来的显影剂。显影剂缓缓流过咽喉、食道,通过贲门。如果贲门有异常状况,最初喝下的显影剂会卡在贲门处,无法通过。不过,显影剂通过了贲门。
财前喝下第二口显影剂。显影剂通过食道,进入胃部,到达胃角时,金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胃角出现清晰的阴影。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什么。麻烦您再喝一口。”
“眼睛放亮点,这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分开喝下,怎么能正确地透视啊。”
财前申斥着,再喝下一口显影剂。显影剂又慢慢流入胃部,流到胃角时,金井清楚地确认那阴影绝对是癌症。金井呆愣着,咽了口口水。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财前似乎意识到气氛不对,逼问着金井。
“没什么,请别乱动!”金井故意加强语气,按下拍摄钮。
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透视,甚至是拍摄照片了,但是为了避免财前教授起疑,他知道最少还得拍个五、六张。
“教授,麻烦请仰卧。”
X光机缓缓倾斜,恢复水平,财前转换成仰卧姿势,堆积在胃部下方的显影剂扩散至整个胃部。
“接下来,请向左侧卧。”财前闻言转个身。
“然后,请向右侧卧。”财前每换一次卧姿,荧光板上的财前胃部,或变成横向,或变成纵向,然后又变成左右倾斜的长条型。胃角的癌细胞彷佛千足蜈蚣般地紧攀着胃壁不放。金井不断按下拍摄钮,拍摄病灶的各个角度。其实,第一张照片就已经完全捕捉到胃角的阴影了。金井纯粹是为了避免财前起疑,才更换各种角度拍摄。黑暗中,金井害怕自己的演技被识破,胆颤心惊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六张照片终于拍摄完毕。
“教授,拍摄完了。”
室内灯光点亮,财前瞇着眼睛:“看你拍得很仔细,结果如何?”
金井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哦,等会儿我会把影片交给您。不过,据我目前所见,胃体到胃角的地方,胃皱襞相当硬,应该是龛影,我判断是胃溃疡。”
财前在护士长协助下穿上白衬衫:“原来如此,果然是胃溃疡。那么,昨天会发生贫血,应该是溃疡出血的缘故吧。”他语气沉重。
“教授,依我的浅见,既然是胃溃疡,不如趁机将其切除吧……”
“切除?需不需要切除轮不到你来决定。先看看X光片后,我自己再作决定。片子尽快冲洗出来,然后送到我的办公室。”他语带不悦,便转身返回教授室。
金井送走财前之后,立刻奔往第一内科教授兼医学部长鹈饲良一的办公室。鹈饲不解,仅是副教授的金井,竟敢越过教授,直接跑来找医学部长。但他看到金井焦急的模样,察觉似乎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金井,有什么事呢?”他推开桌前的文件问道。
“刚才,我替财前教授做胃部X光检查,发现胃角有恶性肿瘤。”
“什么,财前君得了胃癌……你有没有看错啊……”鹈饲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没有看错。我已经交代紧急冲洗显影,显影片应该马上就好了。”
“他应该还不知道吧?”
“是的。我拍摄了几张没有必要拍的照片,想暂时瞒过他,只先告知是胃溃疡。”
“做得很好,当时还有哪些人在场呢?”鹈饲的语调愈来愈急促。
“幸好财前教授事先打发走了不相关的人员,除了我之外,还有护士长与一位X光摄影技师。”
“很好。这是攸关本校人事规划安排的重大问题,必须立刻召集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秘密商讨对策。不知道田沼教授回来了没有?”
他话才说完,也不吩咐秘书便自己拿起话筒,拨至放射科。田沼教授恰巧刚返回放射科教授室,于是,鹈饲请他与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前来医学部长室,并催促金井立刻前往放射科取来财前教授的显影片。
放射科田沼教授以及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现身后,鹈饲双颊痉挛似的说:“我废话不多说。今天请二位过来,是因为本校出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刚才,财前教授进行胃部透视,发现是胃癌……”
今津教授与田沼教授都吓得跳了起来。
“哪一个医生进行透视的?已经确认无误了吗?”田沼教授语带不悦地问道。
“刚才,是由财前教授研究室的金井君检查的。我了解田沼教授你的不悦,不过,刚好你不在,而财前君自认顶多是胃溃疡,所以先请金井君进行透视,再打算麻烦田沼教授诊断X光片。”
话才说完,金井刚好从放射科取来X光片,摆在田沼教授面前。田沼教授长年执行X光检查,手上因照射放射线而呈现出斑斑点点的样子。他拿起显影片,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诊视第一张显影片。
“的确是胃角的胃癌,而且直径约有五厘米,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财前教授是位癌症名医,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田沼似乎难以理解其中缘由。
今津从旁凝视着X光片:“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应该会出现呕吐或晕眩的症状啊。”他惊讶地喃喃自语。
“可能是因为他从早到晚地忙着学术会议选举和官司的事吧。所以,可能错认为呕吐或晕眩只是宿醉所导致的吧。”
鹈饲在为财前找借口。官司是财前的私事,然而学术会议选举毕竟是鹈饲自己无理地要求财前参选。
“不过,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目前最重要的是,由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以及我个人,组成三人医师团,负责财前教授的治疗,手术则麻烦今津教授执刀。”
话才说完,今津教授的脸上即布满困惑:“但是,依照目前的状况,癌细胞可能已经转移至其他部位,手术难度相当高。我并非癌症的专科医生,或许恳请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东教授会比较适当。”
“东教授吗?可是,校内教授的诊疗,一向都是由校内的现任教授负责啊。”
“可是,这样高难度且高危险的手术,无须再区分所谓的校内校外了。而且,东医生曾是第一外科前任教授,更是财前君的恩师,我想,应该是行得通的。”
鹈饲沉思片刻后说:“我知道了。执刀医生之事,我们再考虑。当务之急是得尽快把替换的影片交给财前君,以免让他起疑。立刻从放射科中,找出胃角溃疡病患的显影片,挑选与财前的健壮体格相近、牛角形胃的显影片,由金井君拿去给财前教授。”
“可是,这样难道……”金井一副怕事的模样。
“难道你要拿这份显影片给财前教授吗?他现在一定忐忑不安地等着显影片的到来。别拖拖拉拉的,快随田沼教授到放射科借调胃溃疡显影片,交给财前教授。这才是真正的体恤之心。”鹈饲斥责道。
“还有,不需我多交代,各位应该都明了,财前教授罹患癌症的事,绝对不能让校内人士知道。田沼教授,请你告诫给财前教授做X光透视的护士长与X光摄影技师,千万不许透漏半点口风。此外,在场的各位也绝对不准透露任何讯息。”
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口气告知田沼、今津两位教授。
从放射科田沼教授处借出胃溃疡X光片,金井来到财前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金井吗?怎么拖这么久!”财前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模样。
“紧急显影只需要三十分钟,怎么拖了一个小时!”
“哦,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凑巧,今天有一堆显影片要冲洗,各科教授都要求紧急显影……”
“可是,只要说是我的显影片,应该就可以更快完成的啊。算了,快拿过来。”
他从金井手中抢过显影片,挂在桌上的读图机上,目光锐利地观察着。胃体到胃角,清楚可见胃溃疡的龛影,其余六张也看不出任何胃溃疡的病变。不过,虽然财前自认拥有足以自豪的解读显影片能力,面对自己的胃部时,反倒没有十足的把握了。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金井。本来,金井唯恐财前教授发觉显影片遭到掉换,一听到财前询问,才放下心来:“与透视结果完全一致,肯定是溃疡。”
“看起来,溃疡程度蛮严重的。学术会议选举加上官司,蜡烛两头烧,每天没日没夜地开会讨论,才会造成睡眠不足、压力过大。”财前确定是溃疡时,似乎安心不少。
“教授,请原谅我啰嗦,劝您还是早点进行手术切除,那样比较妥当。如果教授的日程安排许可,明天就办理住院手续,我立刻安排特别病房。”
“什么?明天就住院……胃溃疡手术不需要那么紧急吧。而且,今天早上才完成上诉手续,我得亲自撰写上诉状。律师是不可能写出什么具有医学性真知灼见的反驳理论的。”
“还是先交给律师处理,早一天住院吧。也可让您顺便休息一下。”
金井强调“休息”二字,执意劝说财前住院。
“好,好,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我就顺着你的意思,这两、三天内办理住院吧。”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X光片:“这就是我的胃啊……”他一个人喃喃自语道。
翌日,财前在家休息了一天,未进食午餐。黄昏时,他才外出。
他在国铁千里丘站下车,未搭乘在车站前的排班出租车,便径自朝着近畿癌症中心所在的千里新城高地走去。他刻意回避公寓林立的中央大道,绕了远路,选择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竖起大衣领子,慢慢往高地前进。
冬日的黄昏,天空映着夕阳余晖,虽无刺骨寒风,却冷冽透心。财前独自走在寥无人影的路上,前日判决的愤怒与屈辱,再度深深刺痛他的心。医生的医疗行为与病患的死亡之间,只要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以往的医疗官司都不追究法律责任。但是,这次竟然打破惯例,认定病患虽然难逃一死,但是由于医生玩忽职守,造成病患被迫提前离开人世,更认为国立大学教授必须接受更严格的法律责任追究。财前仍旧无法口服心服。虽然已经完成上诉至最高法院的程序,但是,加诸身上的败诉屈辱,他始终难以释怀。平常在校内或家中,他尽力表现得平静祥和,但是夜深人静独自醒来。或一人行走时,他只想放声吶喊,发泄这股怨怼情绪。而且,昨天的透视结果发现胃溃疡,必须进行手术切除。想到这儿,原本充满幸福与光荣的人生,突然降临了严酷与不祥的命运考验,他顿时觉得十分不安。再加上前日在法院晕倒,意识恢复时听到里见说“财前君一定得拍摄胃部X光片”——他的言犹在耳,更让财前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
虽然经过透视或X光拍摄诊断为胃溃疡,但是再经胃镜或细胞诊检查,还是有可能发现是胃癌,想到这儿,财前更是七上八下的。今天一整天,他脑中都盘旋着这样的想法,因此才决定请里见给自己进行胃镜与细胞诊检查。金泽学会中,里见强调胃镜、细胞诊、活体切片检查等综合诊断的重要性。财前想到,当时自己坚持只要提高拍摄X光片的技术,或是加强判读能力,根本不需要创新检查方式,这让他不禁又犹豫了。而且,堂堂浪速大学的教授,不在自己校内附属医院照胃镜或进行细胞诊,竟然来到近畿癌症中心,财前实在无法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大方地表示自己要进行胃镜检查。他反复犹疑良久,才终于决定不吃午餐,等到暮色低垂时造访近畿癌症中心。
可是,距离近畿癌症中心愈来愈近,他的脚步却愈来愈沉重。官司的第一审、第二审时,里见就一直协助病患一方,指使医学门外汉关口律师邀请各领域的顶尖专家出庭当鉴定人,这些都是导致前天败诉的主因。想到这儿,他心中涌现一股对里见难以谅解的憎恨,打算折返。但是,他又害怕自己并非是罹患胃溃疡,而是胃癌,于是再度向前迈出步伐。他一定要在最高法院中赢得最后胜利,洗刷屈辱,登上医界的最高峰,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被癌症击倒!抵达近畿癌症中心时,已经过了傍晚六时,走廊上稀稀落落的没什么人。财前知道里见绝对不会在六、七点就下班回家。近畿癌症中心举行开幕典礼时,财前曾经来过这儿。后来,他又前后来了两次,因此大概了解院内各科系分布情况。财前前往里见所属的第一诊断部研究室走去。敲了敲门,从门缝中瞧见并无他人,只有里见一人正在观察着显微镜。
财前放下心了:“里见。”他出声打招呼。
里见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还好吧?”
那天,法庭宣判后,当里见奔向贫血晕倒的财前身旁时,发现他正愤恨地注视着自己。因此,财前当下的来访让他颇感意外。
“我想请你帮我照胃镜。”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在校内应该已经照过胃部X光了吧。”里见彷佛视诊般地注视着财前。
“金井副教授帮我进行透视,判断是胃体到胃角的溃疡,建议手术切除。但是,为了预防万一,我想请你帮我照胃镜。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打扰你,因为我不想引人注目,希望你能了解。”
财前的来访方式让里见觉得有点不妥,不过他还是表示:“那咱们去楼下的内视镜室吧。现在所有的人应该都下班了,没有任何人。”
里见领着财前来到楼下的诊察室。他吩咐财前脱去上衣,躺在诊疗床上,然后进行咽喉部的局部麻醉。
财前自动地向左侧躺,然后,非常专心地看向里见的手边,他正在检查光纤摄影机。
检查完毕后,里见轻轻抬起财前下巴,在口腔中慢慢插入十二毫米口径的摄影管。一般病患照胃镜时,胃镜通常会卡在食道入口处,不易吞下,但是财前却一举大力咽下。当摄影机前端抵达贲门时,里见点亮前端的灯,开始谨慎观察胃内,在从胃体伸进胃角时,里见不禁愕然。正常的胃角是红润且柔软的黏膜,但是财前的胃角已经呈现暗褐色,一个清楚可见的肿瘤彷佛火山喷口般呈现出中央凹陷的形状,周围似乎曾经出血,附着凝固的血液。看来,肿瘤恶化得十分严重了。里见不自觉地设法掩饰惊慌的神色,然后按下拍摄钮。接着,他又进行了其他部位的观察之后,才慢慢地拔出胃镜。
“里见,状况如何?”财前抬起上半身,等着里见回答。
里见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看起来是胃角的溃疡,溃疡状况颇为严重,最好立刻住院,进行手术切除。”
里见平和的声调反而招致财前的不安:“里见,再麻烦你帮我进行细胞诊。”
里见一时答不上话来。现在进行细胞诊的话,看到染色取出的细胞,财前会立刻得知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
“没这个必要。刚才透过胃镜观察,清楚判断是溃疡,拍摄完成的彩色照片,明天冲洗出来后再寄给你。”
听到里见的回答,财前更加起疑:“可是,帮我做个细胞诊,获得更进一步的确认,我也比较放心。”
“没有这个必要,我不做没必要的诊察。”
面对里见的拒绝,财前颇有微词:“你的说法真是令人不解。诊疗佐佐木庸平的时候,你不断要求我要检查再检查,你在法庭上也作证说什么断层摄影、病理检验的。对于病患诊疗一向慎重的你,为什么拒绝帮我做细胞诊检查呢?”他追问着。
里见一时辞穷,答不上话来:“我再说一遍为何不进行细胞诊的理由。那就是,你的病肯定是溃疡。溃疡部分有严重的出血,如果现在进行细胞诊,会导致更大量的出血。我的建议就是,请早日进行手术。”
他说得斩钉截铁。怀疑自己可能罹患癌症的财前,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如此。你说得这么肯定,我就放心了。并非我不相信我们研究室的副教授,而是最近老觉得自己有些胃癌的症状,不免疑神疑鬼的。”
财前首次在里见面前像个无助的病患似的吐露心声,他放心地穿上衣服:“我会遵照你的建议,明天立刻住院,早点切除溃疡。”
“很好。应该是请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执刀吧?”
“不。我不想请他执刀。我不仅无法相信他的执刀技术,再加上近来教授选举、学术会议选举的事,与他之间有些疙瘩。”他立刻坚决否定。
“那么,请东教授执刀吧。”
“可是,他已经从本校附属医院退休,现在是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除非不得已,否则不会请校外的医师执刀……何况,我与东教授之间和今津教授一样,不,甚至有更多过节,他应该不会答应吧。”
“可是,除了东教授之外,没有你可信赖的人了。既然如此,还是拜托东教授吧。”
财前噤口不语。他虽然嘴上逞强,但心里也认为请东教授执刀是最理想的。
里见了解财前的心情:“如果你不方便出面,就由我来拜托东教授吧。”
“嗯,麻烦你了。”财前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彷佛十分忌惮被人撞见一般,行色匆匆地快步穿过走廊,离开医院。
里见目送着财前,脑海里放电影般想着,尽管财前有许多人性上的缺点,却是一位拥有优秀技能的癌症专科医生。讽刺的是,他竟错失早期发现癌症的时机。想着想着,他不禁悲愤满怀,为什么财前没能早期检查,早期发现并治疗?里见突然有股冲动,想追上财前捶打他厚实的胸膛,好好地盘问他。
夜色已深,里见来到东教授的宅邸。由于他并未事先以电话通知,所以,他先向东教授表明冒昧来访的歉意之后,在东面前坐下。
“你来找我,应该是为了财前吧。”东先开口问道。
里见抬起头来,一脸诧异。
“不瞒你说,浪速大学的今津教授与金井君,已经前来拜托我为财前君执刀。刚才,鹈饲医学部长也来电恳求。”
“所以您已经答应了。”里见松了一口气。
“不,我的回答是尚需考虑。”东的语气十分沉重。
“教授,为什么?”里见追问着。
此时,客厅大门开启,佐枝子端出热茶与水果。东与里见都闭口不语。
佐枝子也察觉到了这股不自在的气氛:“欢迎来访。请慢用。”简单地打过招呼后,就立刻退开了。
里见喝着端出的热茶,他难以相信像东教授这样德高望重的学者,竟然会因为以往的过节,面对曾是门下弟子的手术请托,以“暂且考虑”为借口推脱。
东凝视着暗夜中的庭院许久:“里见,虽然鹈饲医学部长与今津教授请我替财前执刀,但是我并不认为财前本人愿意让我执刀。我也是位医生,也有自尊心的,病患若不相信我,不愿将生命托付给我,我无法执行那么危险的手术。”东的回答十分含蓄有礼。
“教授的心情我非常了解,可是,财前本人也表示非常希望东教授负责手术。刚才,财前到近畿癌症中心找我。”
“咦?财前去拜访你……”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的。他来请我进行胃镜与细胞诊检查。进行胃镜检查时,我确定是鲍尔曼Ⅲ型癌症。我认为,甚至有可能已经转移至其他器官了。这是一项危险性非常高的手术,因此我才希望东教授您执刀。财前方面,我仅告知是胃溃疡。他非常不愿意由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执刀,他表示不知道东教授是否愿意,但如果东教授愿意,他非常希望请您执刀。可是,他不便亲自出面,所以由我前来请托。”里见向东深深鞠了一躬。
“真没想到,我竟然要为财前君执刀呀……”东似乎觉得不易化解与财前之间的芥蒂。
“教授,财前是癌症病患,一个不容许有任何疏失的癌症病患呀。请教授高抬贵手,救救财前。”里见热切地恳求着东。
东彷佛受到感动了:“里见君,我知道了,我会尽全力救治的。虽然过去发生了种种情事,但毕竟人命关天,没有理由能够拒绝,我愿意负责手术。不过,到时也请你到场。”
“那当然,我乐意到场。”
里见再度深深鞠躬。他担心自己深夜造访,不该叨扰太久,所以立刻起身。此时,大门打开,东政子的身影出现。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哪!判决时,多亏里见医生的大力相助,病患那方才得以胜诉,真是太好了!”她对里见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与上回里见前来商讨佐佐木方面鉴定人一事时大不相同。
“听说财前教授生病啦?刚才,今津教授与金井医生也来访了呢。看起来挺严重的嘛。好不容易才当选学术会议会员,难道是因为官司败诉,大受刺激才生病的吗?真是令人同情啊。”政子口是心非,眼底流露出残忍的笑意。
里见鞠躬道别后,来到玄关。佐枝子正在帮里见排好鞋子:“我送送里见医生,去去就回来。”她无视母亲政子制止的眼神,出门送行。
芦屋川旁,冬夜冷冽,佐枝子穿上和服羽织外套,围上围巾,跟着里见走着。
里见一直沉默不语。
“里见医生,财前教授是不是得了癌症?”
里见并未答复。无论何时,医生都需要遵守保密义务,不得对外人公开病患的病情。
“虽然父亲与里见医生隐瞒不说,但是,看到客人们慌张地进出我们家,我多少也能探知一二。里见医生是前来拜托父亲,请父亲替财前教授执刀,是吧?”
里见依旧沉默不语。
“您因为财前教授而遭学校逐出校门,如今却还为了他四处奔走,费心尽力。虽然我并不知道父亲如何答复您,但如果父亲愿意为他执刀,那必定是基于身为医生的良知职责,也更是受您的诚心所感动。”
朦胧的街灯下,佐枝子抬起白皙的脸庞看着里见,里见却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河面。
“财前是个可怜的家伙。不单是遭到病魔侵袭的事,从各种角度来说,他都是个可怜的家伙。”他低沉的声音,语带哽咽。他与财前虽然分别属于内科与外科,工作上却亦敌亦友。里见担忧自己即将失去一位好友,感到悲戚与愤懑。
“里见医生,您真是个……”
佐枝子说不出“好人”两字,眼眶泛泪。里见是个才德兼具的好男人,她心想:再不可能碰到这么理想的男人了。但是,里见与自己之间,巍然矗立着好友三知代所建立的家庭,她无法亲手破坏它。
眼前就是芦屋川车站。
“里见医生,祝您一切顺利,再见……”
她的道别有别于往常,佐枝子随即立刻转身返家。佐枝子反复告诉自己,今后再也不要与里见见面,如此,就再也不需要承受思慕里见的煎熬了。
中央手术室的大门开启,躺着财前的担架床推了进来,大门又随即关起。中央手术室内只限知晓财前罹患癌症的人在场,对内对外则严格执行封口令。
执刀者是东与三位助手以及麻醉医师。在场观摩的则是鹈饲医学部长、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财前又一,还有应财前及东的要求而到场的里见。护士则只限护士长与副护士长二人在场。
财前从担架床被移到手术台上。麻醉科的教授与副教授测量血压、脉搏、呼吸次数,开始准备麻醉。这时,穿着手术衣的东来到手术台旁。财前微睁开眼,望向执刀者东教授,眨眼示意。东也默默地以眼神回应。麻醉科教授将主麻醉气管放进财前口中。瞬间,财前再度睁开眼,看了眼手术室的时钟,时钟指向上午十点。
“财前君应该没有察觉这是癌症手术吧?”东低声地向鹈饲确认。
“我们用尽各种方法,严格执行封口令,所以请别担心,没问题的。”
鹈饲回答之后,东面向第一助手金井:“那么,手术开始。”
他的语气与三年前尚为现任教授时一模一样,依旧稳重有力。东也以眼神向第二助手佃、第三助手安西示意,便站定位置。
无影灯的白光射向财前腹部后,又再度提高亮度。财前虽然消瘦不少,但是体魄依旧强健。手术台上的财前,放下了一切世俗杂念,现在仅是一名等待手术治疗的病患。他体魄壮健,操刀技术曾经凌驾恩师东之上,也曾用尽各种权谋计策夺得教授宝座。东凝视着财前的腹部,深深地吸了口气,划下第一刀。手术刀从上腹部划到下腹部,划开正中央,鲜红色的血咕噜噜地冒了出来,描成一条鲜红的线,向两旁扩散开来。切开浅红色的皮肤组织后,三位弟子迅速放上开腹钩。腹部脏器渐渐显现,可看见肝脏了。顿时,东倒吸了一大口气,一旁的鹈饲与里见等人的脸色也瞬间大变。
暗褐色滑溜光亮的肝脏上,点点散落着一元硬币或十元硬币大小的灰白色癌细胞——癌细胞已经从胃转移到了肝脏。癌细胞一点一点地、像白癣般地紧紧附着在肝脏上,令人不寒而栗。第一助手金井脸色苍白,佃与安西手上的钳子差点滑落。东按捺着惊愕,进行胃部触诊,胃微微抖动着。碰触到胃体与胃角时,清楚可碰触到坚硬的肿瘤。翻过小弯部后,便发现一个直径五厘米大的肿瘤。金井将钩子朝着胃部下方伸进,拉起肝脏。东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进碰触,感觉到肝门有粘连的现象,再以指尖仔细触诊,又发现两个拇指大的肿瘤。看来已经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此时如果进行全胃摘除手术,反而容易使病情恶化。
东立刻停下手边的动作,脑中盘算着,至少可以摘除肝门部分的转移癌细胞。
所以他用钩子再度钩起肝脏,触诊肝门,却发现已经产生严重的浸润现象,这时如果贸然动刀,只会增加出血。东的脸上出现苦涩的神情,手术室中弥漫着深沉的寂然与落寞的气息。财前曾经在同样的手术房内、同样的手术台上,替上百人进行过癌症手术,并且成功治愈了无数病患,此刻,他却横躺在手术台上,已经无可挽救了。
财前又一无法承受这一残酷事实,高声哀求道:“东教授!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吧!”
鹈饲也努力思索着抢救财前的方法:“如果进行胆囊与小肠的吻合手术,应该可以减缓往后的黄疸症状吧?”他提出建议。
东摇摇头:“如果连结胆囊与小肠,肝门仍旧会立刻阻塞,毫无意义。现在,惟有停止这场无意义的手术,尽量减少出血,预防体力衰减了。”
“那么,使用抗癌剂试试看吧?”里见口气平稳地请求东,但东再度摇摇头。
“以目前癌症的恶化状况,贫血状况十分严重,进行化学疗法太危险了,行不通的。”
围着手术台的教授们,终于明白无计可施了。
“缝合。”东做出最后的决断,命令道。金井副教授与三位弟子眼眶泛泪,颤抖着双手,替财前缝合腹部。
缝合完成后,东瞧了一眼时钟,从开腹到缝合仅花了三十分钟。手术室虽然灯光彻亮,眩目照人,但这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暗夜层层笼罩的晦暗。一个声名远播的癌症专科医生,竟然不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胃癌症状,他身患的癌症甚至还恶化到肝脏了。财前的死对一般病患所造成的震撼,将会多么巨大而沉重!在剩余的几个月或几日中,该如何好好活下去,这是身为癌症专科医生的财前面临的最后一道课题了。麻醉管从财前口中拔出。
“东教授,感谢您特地从校外前来主刀。”鹈饲以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身份,郑重地向东表达谢意。
“不,财前君也是我的弟子,但是,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东的语调十分沉痛。护士长帮他脱下手术衣,他突然想起,财前在手术前瞄了眼时钟。
“金井君,时钟!”
他命令金井道,金井一时无法会意,但突然领悟,警觉地走到墙壁上的时钟旁,将时针调快一个小时,时钟显示十一点半。如果这是胃溃疡手术,手术时间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
没过多久,财前睁开了眼,朦胧意识中,他首先望向时钟。
“一个半小时啊……”
财前看到时钟,喃喃自语着,彷佛放下了心,再度合上眼。
将财前推出手术室后,医师团在隔壁的医生休息室集合。接受手术完毕的财前教授,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肝脏,已是病入膏肓、药石枉效。执刀者东教授、鹈饲医学部长、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甚至是里见与主治医师金井,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还残留着方才惨不忍睹的画面,无人愿意开口。
这项手术仅仅是开腹,没有施行任何治疗便直接缝合,前后花费二十分钟,但是东却感到疲惫至极,彷佛动了三小时的大手术一般。鹈饲则是一筹莫展,现出一副陷入绝望深渊后垂头丧气的样子。医师团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该有人开口发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室内气氛一片凝重。
房门打开,刚才的手术中,负责交递手术器具的手术室护士长端了咖啡进来,但是大家都无心端起杯子。
里见按捺不住地开口说道:“财前教授的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恕我冒昧,我的想法是,不如在手术后第一周开始使用抗癌剂。当然,我无法保证抗癌剂的疗效,不过应该能够延长性命。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我想这是医师团目前应尽的义务。与其光是坐着等死,不如设法治疗,即使只有一分一毫治疗效,我们也都应该试试。”
从里见的发言中,可以看出他希望尽全力救治财前,即使不可能,也希望他能多活一天。
东抬起头,“里见君的心情,我很了解。可是,癌细胞恶化情形十分严重,财前君的体力正逐渐衰退中。如果再使用抗癌剂追剿癌细胞,反而加重贫血症状。到时不但无法延长寿命,反而可能缩短寿命。使用抗癌剂,必须审慎考虑。”他重复手术进行时的意见。
放射科田沼教授也开口:“从放射线科的角度来看,财前教授罹患的腺癌,放射线治疗是无法奏效的。尤其是针对肝脏,很容易破坏正常细胞,反而更为棘手。”
“但是,难道要见死不救吗?有种美国新开发的抗癌剂叫做5FU,它可以针对消化器官,比排多癌注射剂更为有效,我认为可以使用看看。使用5FU的话,可以避免以往抗癌剂所产生的贫血或减少白血球等副作用,顶多只是引起下痢;如果出现下痢症状,可即刻停止使用。而且,刚好我手边就有样品,我可以提供。”里见不同于往常,态度积极而坚决。
鹈饲凝视着里见,“可是,日本尚未有5FU疗效的完整数据,贸然使用在本校教授财前君身上,未免过于冒险。而且,诚如东教授所说,万一招致反效果,导致他提前死亡,反而更对不起财前。”他的语气沉痛,停了片刻后,再度开口道:“与其冒险,不如采取消极手段,以输血或点滴方式,设法维持体能状况。我们可以招募第一外科研究室的有志之士,每天输血一百毫升,分四次进行;点滴则约一天九百卡路里,再并用干燥血浆。这才是目前对财前君最安全的治疗方法。”
他的意见详细慎重,不亏是内科医师。
此时,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开口,“对于抗癌剂的使用,我也与里见君同样抱持非常高的兴趣。但是,根据东京癌症中心林博士的说法,使用抗癌剂,必须具备三项条件。那就是病灶局限于脏器、癌症类型必须符合抗癌剂疗效,以及病患身体状况能够负荷。财前教授目前的状况,并不符合任何一项条件,如果贸然使用,后果堪忧。”
麻醉科吉阪教授也接着发言:“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门,迟早会出现黄疸症状。我们无法避免这种现象,所以抗癌剂似乎缺乏实质意义……”
医师团的多数都反对使用抗癌剂。
“如果出现黄疸症状,使用抗癌剂当然是毫无意义。但是,目前尚未出现黄疸,我们至少可以把握这段时间,使用抗癌剂,减少癌症的病痛。幸好,手术在开腹之后就立刻缝合,出血状况控制在最小限度。虽然不能说目前是最佳状态,但体力应该不至于耗损过多。所以,请考虑在手术一周后使用。”里见继续发表意见。
“可是,里见君,刚才也提到5FU的疗效尚未有完整的数据证明,贸然使用过于冒险。你平常行事都谨慎小心,为什么这次反而大胆行事呢?”
鹈饲面有怒色,里见却毫不退缩:“并非没有5FU的数据。已经有数据显示它对于直肠癌转移至肝脏的病例,有不错的疗效。虽然数据的报告与财前君的病例并不相同,而且,就病情的恶化状况来看,也已经错失抗癌剂奏效的良机,所以无法期待获得确实的疗效。但是,难道我们就这样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他结束生命吗?这也未免太过消极了吧。我们应该结合医师团的力量,引进最新疗法,帮财前与癌症病魔奋战到最后一刻……”
里见不希望轻易放弃抢救财前,他心有不甘的情绪溢于言表。
“万万没想到,抗癌剂竟是最后手段,而且还是使用在财前教授自己身上。当然,如果要使用抗癌剂,那也得隐瞒财前。万一让他知道了,他又作何感想呢?”
鹈饲认为财前十分在意那场官司,而那场官司的败因就在于他未对佐佐木庸平进行化疗。
里见的眼神十分激动:“鹈饲教授!请您现在只专心考虑如何才能为财前多争取一天的生命。我们必须竭尽全力考虑各种医疗方法,直到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为止。或许到了那时,我们也才能了解,对于癌症而言,现代医学是多么微渺且无助……”
里见说完后,东彷佛大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里见君,你说得没错。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任由财前等死,不仅对我个人,甚至对整个医师团,都会是一件憾事。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应该设法引进最新疗法,竭尽全力尝试才是!鹈饲教授,我们试试看吧。”东劝说着。
鹈饲犹疑片刻,终于松口了:“既然连执刀的东教授都决心尝试,我也不再反对了。那么,就尝试使用5FU治疗吧。”
他做出最后结论,并命令位居末座的金井,在手术一周后开始使用5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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