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詹姆斯·邦德在克雷斯塔肮脏的房间中醒来,小心地捉一只正在他大腿上叮咬的小虫子,昨天晚上,他成了这些小虫的盘中美餐。他愤怒地抓着痒,等着下一只的出现。
昨天夜里他到达这家旅馆时,一个穿着无领衬衫,长着一副苦瓜脸的家伙上前接待了他。邦德走进了旅馆大厅,环视着四周。他看见,棕榈树的花盆上沾满了虫屎,地板和墙上的瓷砖且都褪了色。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什么样的旅馆了。这种老式旅馆很像传奇故事描述的那种客店,邦德喜欢这儿的气氛,便安心地住下来。一天的旅行,他确实已经精疲力尽了。办完手续后,那个人带着他走进老掉牙的滑轮吊车,摇摇晃晃地上到三楼。
他的房间,摆着几件上了年代的破旧家具和一张铁床,这跟他料想的差不多。他四处检了一下,看墙上、被单上是否有臭虫留下来的血迹,又特意检查了一下床上是否有臭虫。还好没发现什么,看来这房间不是想象的那么脏。
然而,他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当他走进浴室,想洗个热水澡,打开热水龙头时,只见龙头空响了一阵后,竟流出了一条蜈蚣,之后就是一股细细的黄水。他不得不就着旁边的冷水胡乱洗了个澡。他对这个地方太不熟悉了,不应该让那个人这么早就走,应该当着他的面,把房内的东西都检查一遍。现在好了,他也埋怨自己,不该只看名字就选旅馆的,不过也是他不想住大旅馆舒适、柔软的大床,因为他在家已经睡厌了。
虽然有虫子叮咬,但他还是睡得很好。现在,他应该去买些杀虫剂来,他决定忘掉那些舒适,适应这里的一切。
邦德下了床,拉开暗红色的丝绒窗帘,靠在铁栏杆上,眺望这远处旖旎的风景。右面的金角湾,静若处子,而左面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却是波涛起伏。一静一动,相得益彰。在它们之间,是一些歪歪斜斜的房顶和高耸的清真寺塔尖。看到这美丽的异国风光,他顿时感到心旷神怡。就这方面来讲,到这个旅馆来住是对的,臭虫带来的不舒服完全可以被窗外的美景弥补。
这横跨欧亚大陆的万顷碧波在晨辉的照耀下,闪烁着片片金光,邦德站在窗前,足足欣赏了十分钟。这样的景色使他久久不愿离去。当他转身时,房间里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他拨了个电话,让侍者把早餐送到他的屋里来。这儿的人都不懂英语,他只好用上法语。由于没有热水,洗澡用的是冷水,刮脸也只好用冷水。这一切都凑合过去了,只希望这里的早餐不会使自己再凑合一次。
早餐总算没有使他失望。用蓝色瓷碗装着的酸奶酪,深黄色的浓冰淇淋,刚去皮的新鲜的无花果以及一大壶黑咖啡,邦德一边品尝着丰富的早餐,一边眺望着海峡上穿梭如织的汽船和舢板,心下想着可能从克里姆那里传来的消息。
九点整,那个高个子准时开着那辆罗伊斯轿车来接邦德。汽车穿过塔克斯姆广场,就驶下了拥挤不堪的伊斯梯科拉街道,出了亚洲。一路上,邦德看到河边上等待游客的汽船喷着浓浓的黑烟;悬挂着优美十字锚徽章的商船,喷着蒸汽,正从格兰塔大桥下穿过。街面上自行车自由飞驰,有轨电车正按着轨道滚滚向前,它的老式的球茎式喇叭不停地鸣告行人。这里有塔尖直刺云天的高高低低的清真寺,也有高耸入云的像伊士坦布尔-希尔顿饭店这样的现代建筑。在这个城市中,既富有《天方夜谭》里那种迷人的东方情调,又充满了现代化城市的韵味。
穿过格兰塔大桥,汽车喘息着向右拐近了一条与河岸平行的鹅卵石马路。几分钟后汽车在一个大木门前停了下来。
一个矮胖脸,长相凶恶的守门人马上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他为邦德拉开车门,挥手示意邦德跟他进去。他们穿过大门,进入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个整齐的砂砾花圃,正中央长着一棵高大多瘤的桉树,几只斑尾鸽正在树下啄食。这里远离纷扰和嘈杂,显得异常地宁静、平和。
他们沿着一条砾石小路穿进了另外一扇小门。邦德发现他们走进一间有拱顶的仓库。拱顶上有一面圆形的窗户。一束阳光正从高高的圆形窗户里射进来。他闻到了一股凉凉的香料味儿,里面还夹杂着咖啡香味。接着邦德又随看门人沿着仓库中间的通道向仓库的一头走去,突然一阵浓烈的薄荷味扑面而来。
在这长长的仓库尽头,有个围着栏杆的平台,在那上面,六七个青年男女正坐在高凳上,忙着在账簿上记账。每本账簿边都有一个墨水瓶和算盘。邦德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也没抬头看一眼。而坐在他们远处的一个高个子男人看见他们来却站起了身,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皮肤黝黑,面容消瘦,长着一双深蓝的眼睛。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向邦德笑了笑,然后领着邦德走到台子后面。台子后面有一扇斜挂着锁的精致红木门。他敲了一下门,没等里面有反应,就推开门,带着邦德走了进去。邦德走进门去后,他便退了出来,顺手带上了门。
“啊,亲爱的朋友,快进来,快进来!我等你好久了!”一个身材高大、衣着整齐的男子看见邦德进来,忙从桌子边站起身,大步迎上来跟邦德握手。
这人洪亮、友好的声音背后隐隐透着一股威严,邦德估计,他可能就是t站的站长。此时邦德处在他的地盘上,自然一切都得听从他的安排。他告戒自己,必须牢记这一点,这不单单是礼貌问题。
达科·克里姆热情友好地握着邦德的手。这个握手纯粹是西方情报人员强劲的手指握出来的,而不是东方那种像香蕉皮似的握手,这种握手使得你马上想在衣服上擦手指。邦德觉得,这粗大有力的手简直能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手指捏得粉碎。
邦德身高六英尺,但克里姆看来至少比他还高两英寸。他虎背熊腰,看上去顶得过两个邦德。他的脸盘很大,呈褐色,鼻子有骨折过的痕迹,蓝眼睛分开很远,透着一丝笑意。眼珠有些湿润,还布满了血丝,看得出他嗜酒如命。
克里姆长着一副吉普赛人的脸,脸上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情。他头发乌黑浓密,鹰钩鼻,右耳垂上还带着小小的金耳环。这张脸充满戏剧性,富有生机,凶狠残忍而又放荡不羁。不要认为这是戏剧中的脸谱,这确实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面孔。邦德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他这样充满热情和朝气的面容。邦德松开他那双强健有力的大手,向他友好地笑了笑。
“谢谢你昨天晚上派车去接我。”
“哈!”克里姆高兴得大笑起来,“不要光谢我,也要谢谢我们的苏联朋友,有两班人马去接你呢,当我们离开机场的时候,他们还一直尾随着我们的车呢!”
“是辆尼斯帕牌的,还是兰伯瑞特牌的?”
“你注意到了?是一辆兰伯瑞特牌的。他们身边有一群喽罗专门干这种勾当。我称那些人为‘甲乙丙丁’,因为他们都长得差不多,而且都傻里傻气的,我们没时间去理睬他们。这些人都是土匪,大部分是讨厌的保加利亚人,苏联人专门派这些人做些傻事、脏活。不过,这次他们没有太放肆。上一次,我好好地教训了他们一下。当他们紧咬着我的车不放时,我让司机来了个急刹车,再猛地一倒车,结果不仅撞掉他们车上一块油漆,还在他们车子里留上一滩血迹。从那以后,他们就不敢再那么放肆了。”克里姆走向椅子,示意邦德也坐下。并随手递给邦德一白色盒子香烟。邦德抽出一支点上。这是邦德抽得最美味的香烟。香烟很长,呈扁圆形,上面印着金黄色的新月图案。这种烟的味道很淡,略带点甜味。
克里姆取出一杆熏黄了的象牙烟嘴,把一支烟塞进烟嘴里。邦德抽空环顾了一下房间。房间好像刚刚重新装修过,里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油漆味。
房间呈正方形,很宽敞,周围是十分光亮的红木墙。克里姆的椅子后面挂着一块东方织锦,一直垂到地板上。织锦后面好像有扇开着的窗户,它不停地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邦德看了看四周,发现屋子的光线是从墙上高高的圆形窗口射进来的,估计织锦后面不可能有窗户。也许织锦摆动着是因为这里与金角湾很近的缘故。邦德不时可以听见浪花拍打墙脚的声音。右边那面墙上挂着一幅镶有金框的安妮戈尼女王画像,对面墙上挂着一只式样极其考究的镜框,里面镶着塞西尔·比顿在战时给丘吉尔拍的一幅照片。墙边摆着一个大书架。对面放着一张皮面的长沙发。房子中央的办公桌,其抽屉的铜制把手闪着金光。屋角上还有一张放杂物的桌子,上面摆着三个银质镜框,里面分别是两张奖状和一张被授予英帝国勋章的证书。
克里姆抽了一口烟,头靠在椅子上,说道:“我们的朋友昨天来拜访了我,在墙角安了一枚水下炸弹,当时我正和一个罗马尼亚姑娘在桌子边取乐呢。她想靠自己的美色来搞点情报。我俩正玩得高兴,炸弹响了。当时我是没什么大的反应,却把她吓个半死。我放开她时,她都有点魂不附体了。嘿,想炸死我,没那么容易!”他磕了磕烟嘴,抱歉地说:“因为你要来,我就抓紧时间重修了一下,窗户和镜框上的玻璃都是刚装好的,墙上的油漆也是才刷上去的,油漆味还没散尽呢。”克里姆皱着眉头,头往后仰了仰。“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突然破坏这和平气氛。在伊斯坦布尔,我们向来是和平共处,井水不犯河水,还从来没有像昨天那样的正面冲突。这令人相当担忧,这只能给苏联朋友带来麻烦,我要好好弄清楚这件事,查查是谁干的,查出来了一定好好收拾他。”克里姆又摇摇头说,“可是这事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我只希望别冲了我们的好事。”
“但是,因为我的到来,他们有必要在公共领域这样明目张胆吗?”邦德温和地问,“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不愿意你被卷进来,为什么派车来接我?这样的话你就跟我绑在一起了!”
克里姆爽朗地大笑道:“朋友,我得把这里的情况和你介绍一下。我们、苏联和美国人在所有的旅馆里都雇有自己的人,而且都在当地秘密警察总部埋了内线。我们各方每天都可收到一份出入境的外国人名单,不管他是乘车、坐船或乘飞机来。当然,只要给我几天时间,我还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弄到希腊去。但干吗这样做呢?你来这里,他们每家都会知道,所以,我们的朋友不如干脆去接你。而且,那个姑娘讲过,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必须由她来选择。也许她可能不信任我们的保密措施,谁知道呢?但她非常有把握地说,只要你一到这里,他们的情报中心马上会得到消息的。”克里姆耸耸他那宽厚的肩膀,说:“为什么给她制造麻烦呢?我只想把这事做得容易些,同时也让你觉得舒服。不管有没有收获,至少你应该过得舒适快活,不能白来一趟嘛。”
邦德笑了:“就当我刚才没说过那些话,我的确忘了巴尔干的规矩。在这里,你只管下命令,我只管执行就行了。”
克里姆笑笑,换了话题:“对了,说起舒适,我想问问你,你住的那家旅馆怎样啊?真没想到你会选中那个破烂的克雷斯塔。那儿比妓院好不了多少,而且都是苏联人常去的地方,不过也没什么。”
“还不算差,我并不想住伊士坦布尔-希尔顿饭店。”
“是不是钱不够用?”克里姆说着,伸手从抽屉里抽出一大卷绿色钞票,“这是一千镑土耳其现金。目前,黑市上是二十二镑兑换一英镑,官价只有七镑。花完了尽管说,以后再一起算。自从克罗伊斯发明了金币,钞票就越来越不值钱了。真讨厌,不过,票子的面值倒是和印在上面的头像挺符合。最早印的是神像,再就是国王,再往后是总统。现在倒更干脆,什么像也不印了!”克里姆把钱甩给邦德,“现在的钱只不过是一张纸罢了,只是一张印着一些建筑图样、由银行行长签过字的纸。可它仍能买来东西,真不可思议,妈的!你还缺少什么?尽管说。香烟吗?我会给你搞几百支派人送到你旅馆去的。我们现在抽的烟相当不错,但很难弄到,基本上让政府各部和大使馆弄走了。至于吃住方面,你大可不必担心,准保让你满意。如果你不介意,以后这段时间,我希望能经常和你在一起。告诉我,你还需要什么?”
“什么也用不着,”邦德说道,“除非你有一天到伦敦去。”
“绝对不去,”克里姆坚定地说,“伦敦的天气和女人都太冰冷。你能到这儿来,真让我高兴。总算又有事可干了。这让我想起了战争年代。”他说着,按了一下桌上的电铃。“你喜欢加糖的咖啡还是不加糖的?在土耳其,谈正事不能没有咖啡或葡萄酒。不过这会儿喝葡萄酒又太早了。”
“不加糖的!”
邦德背后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克里姆吩咐他拿些咖啡来。那人答应一声就关上门出去了。克里姆拉开一只抽屉,取出一本卷宗,放在面前,手按在上面。
“伙计,”他严肃地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说这件事,”他往身后的椅子一靠,双手托在后脑勺,“你是否觉得干我们这行的有点像拍电影?经常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可以开拍了,但是总会有意外发生,要么演员生病了,要不就是天公不作美。而且这些意外也经常发生在电影里,比如为了吸引观众,加一些桃色新闻,说某两个‘明星’之间怎样怎样了。对我来说,现在这个案子中的这一面太扑朔迷离了,也是最难以了解的。这个姑娘真的爱你吗?当她看到你时还会对你有爱意吗?你有没有魅力把她搞过来?”
邦德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的秘书长端了两只镶有金边的瓷杯进来,放在他们面前然后就出去了。邦德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就放下了。咖啡的味道很好,只是太浓了,似乎没有磨得更细。克里姆一口气喝干了咖啡,然后点着了一根烟。
“在这场爱情戏当中,我们只能坐观形式的发展,”克里姆继续道,好像一半也是对自己说,“我们只能等着瞧了。不过,这期间不可能风平浪静的。”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睛看着邦德,目光突然变得严肃而机敏。
“敌人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行动,伙计,这不仅仅是企图干掉我,还有一些事正在秘密发展,我已经有一些证据了。”他举起食指放在鼻子一边,“我有消息,”他的食指敲打着鼻子就好像他在轻轻拍着一条狗一样。“这是我一个好朋友告诉我的,我绝对相信他。”他慢慢把手放在桌子上,语调温和地补充道:“假如风险太大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但是他说‘回去吧,朋友,回去,这里的事不是那么简单’。”
克里姆靠回椅子,他的声音变得紧张。接着爆发出一阵狂笑,“但我们不是老女人,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继续做我们的事,别管她嗅到了什么。好了,我告诉你的事情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自我发完报后,那个姑娘就没影了。你可能要问我关于这次会面的问题了。”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邦德说,“你对这姑娘有什么看法?你相信她说的故事吗?她关于我的故事可信吗?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如果她没有为我着迷,没有迷到发狂的话,这件事绝对是个圈套,是苏联国家安全部精心策划的陷阱。你相信这个姑娘吗?”邦德的声音急切,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的脸。
“噢,我的朋友,”克里姆摇摇头,摊开两手说,“这个问题也是我要问自己的,自从那以后,我整天都在考虑这件事。可是谁能知道这个女人在这件事上有没有撒谎呢!她的眼睛非常明亮——那是天真无邪的眼睛,她的嘴唇丰润,是天使的嘴巴。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紧张急切,恐惧不安。当时她拼命地抓住渡轮的铁栏杆,指关节都抓白了。”克里姆扬起他的手,继续道:“上帝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说着又把手平放在桌子上,看着邦德道:“要想知道一个女人爱不爱你,只有一个方法。而且,这个方法也只有‘专家’才知道。”
“是,没错,”邦德暧昧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就看她在床上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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