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从比森车站的小卖部里买来热咖啡当早餐。(餐车上不提供早餐,而餐车也要到中午才开始营业。)希腊人例行公事地检查完护照和车票后,列车匆匆地向着爱琴海北端的艾尼兹海峡驶去。窗外,阳光明媚,空气干燥新鲜。田野里和小站上的人们看起来温文尔雅,端庄有礼。向日葵、玉米、葡萄和烟草等植物都在灿烂的阳光下茁壮成长。正如达科所说,又是新的一天。
邦德在塔吉妮娜愉快的目光下开始洗脸、梳头和刮脸。邦德没搽发油,对此塔吉妮娜十分赞赏,“还好你没有这个坏习惯,”她说,“我曾听说,很多欧洲人都有这个习惯,在苏联我们不搽发油,搽发油会弄脏枕头的。不过奇怪的是你在西方居然不用香水,我们全苏联的男人可是离不开那玩意儿的。”
“因为我们天天洗澡。”邦德淡然说道。
她正欲辩解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克里姆,邦德拉开门让他进来。克里姆走进来后弯腰向塔吉妮娜问了声好。
“噢,多么美妙的家庭气氛!”他打趣道,在靠门边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像你们这样一对神仙眷侣式的间谍,真是少见。”
塔吉妮娜却对他怒目而视,冷冷地说道:“我可不习惯这种西方式的玩笑。”
克里姆收效笑容道:“你会习惯的,亲爱的,在英国,许多人都爱开玩笑。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拿来开玩笑,没人会认为不合理的。我也在学习,不过我还只是个新手呢。这个上午我已经讲了不少了。好了,不谈这些。邦德,那个警察给德国大使馆挂电话的时候,我真希望我也在场,真想听听伊斯坦布尔的德国领事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那一定很有意思。那张护照伪造得太不像了。这对他们来说,原本是不难办好的。但同时不能忘了他们的出生证明,而出生证明的文件需要所在国提供。萨默赛特夫人,我恐怕你那两位同志的职业恐怕不会有太好的结局啊。”
“这事你怎么办成的?”邦德一边打着领带一边问。
“金钱和名气,给了乘务员五百美元,对警察吹吹牛就行了。更幸运的是我们的这位朋友又居然打算行贿,正好逮个正着。只可惜,让隔壁那老猾头溜了。”他气得在墙上挥了挥拳头。“不能让这家伙逃了,不能再玩护照那个把戏了,得另想法儿来收拾这家伙。这个长满疖子的家伙应该容易对付。他不会德语,又丢了车票,这对他来说情况可不妙。噢,我们还不错,今天已经胜了第一个回合了,有个顺利的开始。不过,这样一来,隔壁那位朋友就会更小心了,他知道自己要算计什么,不过,我觉得你们两个为了这个讨厌的东西整天坐在这里不是个事儿。现在我们能出去活动活动了,——一起去吃午餐吧。但得带上贵重物品。我们得留着点儿神,看他会不会在希腊的某个车站打电话。我怀疑他会在希腊打电话做交易,可能是要到南斯拉夫再下手,但我在那儿照样也有一班人马。假如我们需要帮忙的话,他们会立即来增援的。这次东方快车上的旅行真有意思,真刺激。又有惊险场面,又有爱情故事。”他笑眯眯地站起身往外走,回头对他们说道:“吃午饭我来叫你们。希腊的东西比土耳其的还糟糕,但总得吃饭阿!我的肚子也在为女王服务呢。”
邦德起身关上了门。塔吉妮娜有些气愤:“你这位朋友太不懂礼貌了!他那话明明是亵渎你们的女王。”
邦德在她身旁坐下,耐心地说,“塔尼亚,他可是个大好人,也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很会办事。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的。他那是妒忌我,谁不希望身边有你这么一位美人呀。他奚落你,不过是借着机会表达对美人的一片倾慕之情罢了,你应该欣然接受他这种赞美的。”
“你真这样认为吗?”塔吉妮娜的蓝眼睛瞪得大大的,“但他刚才说什么他的肚子也是为女王服务的。这样对你们的女王也太没礼貌了。在苏联,说这种活简直是太放肆了,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
他们还在争辩,这时,火车在亚历山大鲁波利斯车站停了下来。车站上被太阳烘烤得热气蒸腾,苍蝇到处乱飞。邦德打开门,走到过道里,凭窗远眺。烈日下,烟波浩渺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不远处一面希腊的国旗在阳光下迎风招展。
他们的午饭是在餐车吃的。吃饭时,邦德把那只沉重的小提箱放在餐桌下面,夹在两脚中间。很快地,克里姆和塔尼亚成了朋友。而苏联国家安全部派来的那个叫本兹的人故意躲开他们,没来餐车吃饭。他们看到他只到站台上的售货车前买了一块三明治和一瓶啤酒。克里姆开玩笑地提议叫他一起来打桥牌。邦德突然觉得十分疲倦,他的这种疲倦使得他不愿把这次充满危机的旅行变成郊游。塔吉妮娜见邦德没说话,便站起身来说想回去休息了。当他们两人走出餐车时,克里姆还在那儿大声喊着要白兰地和雪茄。
回到包厢后,塔吉妮娜坚定地说;“现在该轮到你睡觉了。”她拉下窗帘,把下午的阳光,以及在烈日下晒蔫了的玉米、烟草和向日葵统统关在了窗外。车厢里一下子幽暗下来。邦德把通向隔壁的和过道的门都栓牢,又把手枪递给了她。之后就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长长的列车在希腊北部的诺皮山脉中蜿蜒穿行。经过克桑西城、兹拉马州和塞雷城后,到达马其顿高原,然后朝南向萨洛尼卡驶去。
邦德醒来的时候,已快黄昏了。塔吉妮娜好像一直在等着他醒来,见到他睁开眼睛,马上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急切的神情问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亲爱的?”
“还长着呢。”邦德还想一直睡下去。
“你说到底还有多长时间?”
邦德盯着那双美丽、忧郁的眼睛,睡意马上消失了。他不敢肯定在这以后的三天里火车上就不会出事了,到达伦敦后,情况又很难说,真难以预料。有一个事实必须面对,那就是塔尼亚是敌国的间谍,上面肯定会咬住这点不放的。至于他们的感情,他们才不会管呢。他的情报处以及行政处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其它情报部门也会闻讯赶来逼她讲出机器的秘密。也许一到多佛港她就会被抓起来,关在吉尔福特附近一所戒备森严的秘密住宅里。她可以在里面舒适地生活,但绝不能外出。那些讨厌的家伙会一个接一个轮番和她交谈。房间下面的录音机也会像纺车一样转个不停。而那些磁带会被转录,进一步详审。他们会设下圈套,让她的回答漏洞百出,前后矛盾。也许,他们还可能放出诱饵,让一位苏联姑娘来劝说她。她会对塔吉妮娜的处境表示深深同情,会帮她出谋划策,帮她逃跑,等到获得塔吉妮娜的信任后,便劝她充当双重间谍。这种软禁可能持续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同时,他们会把他巧妙地调往别的工作岗位。只有当他们企图利用他俩的感情,想进一步套取情报时,他和塔尼亚才能相见。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塔吉妮娜会更名换姓,每年领着千把镑薪水,在加拿大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当她放出来时,他又会在什么地方?也许已在地球的另一端了。即使他还在伦敦,塔吉妮娜经过审讯机构这番开导后,还会对他存有感情吗?经过这番磨难,她还会对英国人有什么好印象呢?而自己的情丝那时大概也已经灰飞烟灭了吧。
“亲爱的,”塔吉妮娜不耐烦地重新问道,“到底还有多久?”
“要多久都有可能,这要看我们自己了。肯定会有不少人来干涉破坏我们。我们可能会被分开,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总是一起呆在这样的小房间里。未来的日子里,我们要面对现实,现实不那么轻松。我要告诉你说将来一定会怎么样,那是非常愚蠢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夕旦福,谁能预料得到将来呢?”
她脸上已经不再迷惑了,微笑地看着他说:“你说得对,我不再问这些傻问题了。我们至少还有整整三天的宝贵时光啊。”她把邦德的头从自己腿上搬开,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一个小时后,当邦德站在包厢外面的过道里时,达科·克里姆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克里姆打量着邦德的脸,眨了眨眼说:“老弟,你不应该睡这么久的,错过了希腊北部的名胜古迹。现在该吃晚饭了。”
“你总是想着吃饭,”邦德说着朝6号包厢指了指,问道:“我们的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暂时还没什么动静,乘务员替我盯着他呢。车到终点,这个乘务员就是铁路公司里最富有的人了。为了戈德法布的证件,我给了他五百美元,这以后每天又加一百美元,直到旅途结束,到时候一起结帐。”克里姆笑了起来,“我还告诉他,这次他为土耳其出了不少力,将来还可以得到一枚奖章呢。他还以为我们在追查一帮走私犯。那些毒品贩子总是利用这趟车把土耳其的大烟运往巴黎。所以他一点都不奇怪,只是一下子得到这么多报酬,乐得合不拢嘴了。喂,从你那位俄国公主身上发现什么新情况?不过,说真的,我一直放心不下,总觉得现在太风平浪静了。也许塔吉妮娜说的是对的,那两个被我们弄下了车的家伙的确是到柏林去的。那个叫本兹的笨蛋一天到晚蹲在屋里不出来,大概是给我们弄怕了。现在真是一切顺利,可是……”克里姆摇摇头,“这些苏联人都是象棋高手,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他们想实施一项阴谋前,肯定会精心策划,详细研究敌方情况,然后伺机反扑。我有一种预感,”克里姆的脸上愁云惨淡,“觉得我们三个人像是一个巨大棋盘上的小卒子。我们之所以现在还能够自由行动,是因为我们现在还没有威胁到他们的计划。”
“但如果是阴谋,阴谋的最终目标是什么?”邦德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说着自己的看法,“他们究竟想得到什么?我们总是在这个话题上打转。当然,我们都嗅到了某种阴谋的气味,连塔吉妮娜也不知道自己已被卷了过去。我知道,她对我们肯定隐瞒了不少关键的事情,只是自己还没有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她保证,到了伦敦后就把一切全都告诉我。一切?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再三叫我相信她,说没什么可担心的。达科,我们得承认,”邦德抬起头来看着克里姆那冷峻、精明的眼睛,“她是守约的。”
克里姆眼里没有感情,他也没说什么。
邦德耸了耸肩,继续说:“我承认,我是爱上了她。但我不是个傻瓜,达科。我一直在留心观察,想发现点什么证据来证实我们的怀疑。你要知道,彼此之间的戒备一旦消除,往往可以看出许多问题来。现在我和她之间的栅栏正慢慢消除,我知道她讲的都是实话。至少,百分之九十是实话。我知道,至于没有讲出来的,她一定是觉得无关紧要。如果她在撒谎,那也是因为她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了。按照你的棋路分析,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是那样的话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他们的目的’上面来了。”邦德的语气越来越坚定,“现在如果要弄它个水落石出,唯一的办法那就只有跟他们下完这盘棋。”
看着邦德脸上那副认真倔强的神情,克里姆不禁大笑。“老弟,换作是我,我就带上机器,在萨洛尼卡下车。当然还可以带着这位佳人。实际上带不带她并不怎么重要。下了车,再乘出租车到雅典,乘飞机回伦敦。只可惜我不是‘棋手’。”克里姆自嘲地说,“在我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棋赛,而是一项严肃的任务。当然对你们来讲就不同了。你是个赌徒,M局长也是一样。他更是一个大赌徒,否则就不会这样放手让你来冒险了。他也想知道谜底是什么。就这样造成了目前这种局面。但是,我宁愿求安稳,尽量不轻举妄动。顺其自然,也许你觉得现在不是一切正常吗?形势不是一片大好吗?事情绝不可能那么简单。”克里姆转过身来,面对着邦德,他的语气变得坚定,“听着,老弟,”他拍了拍邦德的肩膀继续说道,“有些事情难以预料。就拿打台球作个比方吧!你明明看见自己的白球已直直地朝红球滚去,以为这下红球该滚入网中,一切按规律在进行。谁知道,这时一架失事的飞机朝着台球房冲下来;或者煤气管发生了意外爆炸;或者雷电突然击中了房子。总之,整个台球府垮了下来。白球肯定能击中红球,但红球就一定能滚进网中吗?白球能击中红球是按照台球桌上的规律来运动的。这仅仅只是诸多规律的一个规律!还要考虑其它的规律。在这个列车上也一样,主宰它运行的并不只有一个。而还有一些你没考虑进去。你看着,我们这次旅行也许会碰上同样的情况。”
克里姆停下了,他终于结束了他的宏篇大论。他耸耸肩膀,抱歉地说,“你都知道这些事情的,我这些都是老生常谈。说了这么多,我也渴了。你去把塔吉妮娜叫来,咱们一起去吃饭吧。你可千万留着点神儿。”他在他衣服中间划了个十字,“我不能在我心脏这里划十字,因为这里太重要了,但是我可以在我的肚子上划个十字,因为它是属于我的一个重要的誓言。我们这两种祈祷的方式看起来有点奇怪。那个吉卜赛头人曾让我们千万要当心,现在我又要重复这话了。我们尽可以打台球下象棋,但我们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指指自己的鼻子说:“它时时都在提醒着我。”
克里姆的肚子这时发出一声愤慨的叫声,就像一个在打电话的人在咒骂那个忘了接电话的人,“你们看,”他开玩笑地说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们必须要吃饭!”
吃完晚饭时,列车已驶进了毫无特征的萨洛尼卡枢纽站。邦德还带着那个沉重的箱子。在他们分手时,克里姆提醒他们。“过一会儿,又会有人来找麻烦。一点钟左右过国境线。希腊人倒成不了麻烦,倒是那些南斯拉夫人老爱把熟睡的人吵醒。要是他们真要找你们麻烦,就赶紧来叫我。在这个国家我还认得几个管事儿的人。我在下一节车厢的第二个包厢,我一个人住。我想明天搬到我们的朋友戈德法布的12号包厢来。那时候,头等车厢就很稳定了。今天晚上就只好在那里凑合了。”
明月高照。列车费力地爬行在瓦尔达尔山谷里,向南斯拉夫驶去。邦德不失警觉地打着瞌睡,塔吉妮娜又枕着他的腿睡着了。他一直在琢磨着克里姆刚才讲的那番话,心想,等顺利到达贝尔格莱德后,是不是该让克里姆回伊斯坦布尔了?为了这次任务把他拖进来横跨欧洲冒风险实在不公平。这已出了他的领地范围了。再者,他已经怀疑他被塔吉妮娜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看不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了。克里姆认为“当局者迷,局外者清”也不无道理。能离开列车通过其它途径回国的确要安全多了,但这果真是个阴谋,他承认自己是不能忍受临阵逃脱的耻辱,不能忍受好奇心的驱使。但退一步来说,如果并没什么阴谋的话,岂不是要白白浪费与塔吉妮娜呆在一起的三天时间吗?M局长也授权让他全权处理,克里姆说得很对,M局长也很好奇这场阴谋,他也想知道这整个阴谋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这样呆在车上不是可以解决这一问题吗?邦德不愿再想了。至今为止,旅途上一帆风顺,干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呢?
列车到达了希腊国境线上的伊多门尼车站后停了下来。十分钟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塔吉妮娜被惊醒了。邦德挪开她躺在自己腿上的头,站起身来,把耳朵贴在门边,问了声,“是谁?”
“先生,我是乘务员,不好了,你的朋友克里姆先生出事了!”
“等一等。”邦德大声喊道。他拿上了枪,套上了外衣,打开了门。
“怎么回事?”
乘务员的脸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枯黄。“你随我来。”说着,他沿着过道跑向头等车厢。邦德嘱咐了塔吉妮娜一句,急忙跟了上去。
第二间包厢的门打开着。门口站了一大堆官员,呆滞地站在那儿看着包厢里面。
乘务员在为邦德拨开人群,分出一条路。邦德走上前去,挤到门边,朝门里望去。
他惊呆了!面前的惨相令人目不忍睹。右边的铺位上躺着两具尸体。尸体已经僵硬了。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看来这里发生了一场只有电影里才有的生死搏斗。
克里姆被压在下面。他双膝弯曲,可能想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把匕首插在他脖子上,靠近颈动脉。他头向后仰着,眼珠无神地直盯着窗外的夜空,嘴巴扭曲着,脖子下淌着一滩血。
那个叫本兹的人半个身体压在克里姆身上。克里姆的左手卡在他的脖子上,邦德能看到他那斯大林式的胡子和一边黑色的脸。克里姆的右手挂在他的背上,手里握着刀柄,手下方的衣服上有大片的已经快凝固了的血迹。
邦德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就像在看电影,克里姆已熟睡了。那个家伙悄悄地打开了门,钻进包厢,向前跨了两大步,举起手中的刀,向克里姆的颈动脉刺去,而这个濒临死亡的人毫不迟疑地伸出手臂,用尽最后力气挣扎着拔出刀,一手卡住刺客的脖子,一手将匕首刺向他的第五肋。
这高大威武的克里姆向来吉星高照。但这次他却无声无息地走了。邦德再也听不到他的欢声笑语了,再也见不着他那幽默和玩皮的面孔了。
邦德难过地转过身来,黯然离开了这个为他而死的英雄。
现在他必须独自地认真考虑克里姆斯提出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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