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前,我写了一封长信给约翰·豪厄尔斯,热情洋溢地、发自内心地夸奖他作为这所房子的建筑师所做的一切了不起的工作。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童年时期的约翰,记得他成长过程中的那些情景和故事,而后我们便成了朋友,成了忘年之交。
有件事情令我觉得似乎非常奇怪、也非常不可思议甚至非常不可能,那便是我一直都是这样活着,活着,活着,并且一直是这样枯燥地、顽固地、毫无止境地活着,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到了这样的一天,我能够让这个一直追随在我身后的孩子为我造一座房子,让我头上有片瓦。我至今还搞不明白这个孩子做的这件事。
我非常了解这个孩子。并且我认为这种了解开始的非常早,当这个孩子七岁时,我就自信对他非常了解。那个时候他同他的父亲曾经来过哈特福德,并在我们这儿住了一两天,就是在那一两天里我认识了他。
这应该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那个时候我们家那位目前早已逝世了的黑人厨师,我们的老朋友乔治到我们家还不久。豪厄尔斯同约翰来了之后被安顿到底楼我们称为桃花心木室的那个房间内。一天,约翰清早便起来了,在家里四处寻找,轻手轻脚而又小心翼翼地踮起了脚尖走路,似乎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大概他还不习惯同黑种人相处,但既然已经七岁了,他对于《天方夜谭》肯定非常熟悉。他在找东西的路上,无意中朝饭厅瞥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场景,于是快速地逃到了他的父亲那里,将他摇醒,吓得什么似的。他着急地说:“爸爸,快点起来,你看,那奴隶正在摆桌子哪!”
我对这个故事的本意进行了回忆,是想要自己将有关那位建筑师的话尽可能地说得生动、有力、周到一些,因为就在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他父亲的信。信上是这样说的:
“谢谢你给约翰写信,告诉他你在那座房子里面居住的时候的愉快心情。在我看来,收到这样一封美好的信,是比拥有一座最豪华的别墅还要令我高兴的。”
我还能够自豪厄尔斯的信中再次引用一段话:
“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那天,如果奥尔德里奇还活着的话,他应该会感觉多么得意,他肯定会自我们这些老态龙钟的人的身上开些什么玩笑。对了,究竟希金森上校有多大?有他在,你便会显得年轻了。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提起有关年轻的话题,我便想起了那个时候人们经常同我说的一句话——如果你按照自己的年龄与别人同样秃了头的话,你就不会显得如此年轻,你用的是什么办法,将你那头蓬乱的头发保养得如此之好?你是怎样让它不往下掉的?
对于这样复杂的问题,我如果想给人满意的答复的话,就非要设法提出来一套理论才行,但我又偏偏缺少有关这方面的知识。所以我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他们,按照我的看法,我的头发之所以至今还没掉多少,是因为我长期都注意保持它们的干净。
我的习惯便是,每天早上,使用肥皂水将头发彻彻底底地揉搓一遍,之后用水冲洗干净,接下来用肥皂沫将头顶涂得厚厚的,再拿一块粗毛巾将这些肥皂沫擦掉。这样一套程序下来,每根头发上都涂上了很薄的一层油——那便是肥皂上的油。接着,再将头发冲洗一遍,再上油,如此之后就令头发柔和、细软而又滑溜溜的,整天感觉潇潇洒洒、舒舒服服的,发型便也不会变样。
虽然不管是在乡下还是城里,空气中老是飘着无数各种各样的微尘,在经过十个小时之后头发免不了又变脏了,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它却基本上是干净的,不至于摸起来感到粗糙或是不舒适。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头发真的经过了二十四个小时的污染,也便绝对会脏得厉害了,以至于洗时水上会漂着明显一层污垢。
我这里又有了一桩奇怪的事情:听了以上我有关头发保养的解释说明,人们一直都觉得难以置信,并都会对那句不变的傻话进行引用来作为回答,那便是我们的俗话——“清水伤头发,因为它会令发根变得腐败”。说到这句话时,那些人的口气都是十分肯定的——这个口气俨然是将说这话的人认真研究过这件事这一事实给显示出来了,对于它的各个方面都特别懂行,最后将这样的真知灼见得出来了。我便经常问他们:“你是怎样知道的呢?”
——那个非常自信的人便立刻现了原形。他的那些所谓结论并没有任何的实践基础,也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当然并不怎么清楚该说些什么。如果我问他,他有没有由于将头发搞湿了而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弄糟了呢,他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平常深恐发根腐烂,并不怎么将头发搞湿,所以他讲的话,并不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所得出来的。如果我问他,他说的头发湿了会令发根腐烂的话,他有没有亲眼见到或是亲耳听到过,结果他连一件实例都举不出来。接下来当我一点都不客气地进一步追问时,他最后便不得不承认:“我只不过是听说过,并且人家都这样说,说水会令头发根腐烂。”
啊,这件事是多么的奇怪啊——对于水伤头发这个说法,人们的盲目信仰就如同他们对于宗教以及政治的态度一样。人们在宗教以及政治方面的信仰、理念和观点,几乎每项都是二手的,并没有谁亲身考察过,他们的消息都得之于那些所谓的权威人士。而这些权威人士说时也未必对自己所说的东西真正考察过,而是自其他的没有进行考察的人那里得来的,所以说,其实他们的意见连一个铜板都不值。
看,人类便是这样一群稀奇古怪而又滑稽有趣的笨驴。人们总是没有顾忌地、不断地洗刷着自己的身体,他们洗自己的脸、眼、耳、鼻、牙、嘴、手、身、脚、腿,等等。在这些过程当中,他们坚决认为清洁身体的重要性仅仅次于信奉神明,而水在保护健康方面则是最为干净、最为崇高、最为可靠的物质,完全没有危险,除了对头发不适用这个例外。
每个人都在想尽方法来保护他们的头发免于遭受洁净的祸害,他们真心诚意而又谨小慎微地令自己的头发保持肮脏,否则便会掉发。每个人都相信这句话,但就是找不到一个真正这么试过的人,找不到一个通过了亲身思考、经历、试验以及证明才得出这一结论的人。我们永远都找不出一个基督徒,能够拥有如此有价值、有帮助而又有意义的知识,并不是依靠那些永恒不变、不言自明的“大家都这样说”。在我漫长的七十二年半的人生岁月当中,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像人类一样的驴子哩。
实际上,我们越是对这件事进行研究,就越会发现这个结论实在是有些古怪、诡异而又没有什么道理。我们每人在吃饭之前都用水洗手,擦肥皂,洗干净,吃晚饭之前也洗,吃早饭之前也洗,吃中饭之前也洗。这个习惯,是通过老经验,而不是通过猜测养成的,我们知道在全部这些场合,当我们的手脏了的时候,需要洗一洗来保持身体健康。
头发也同样是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像我们的双手一样,成天暴露在外面、无法得到其他遮盖物的保护,它们难道就不会整天沾到脏东西吗?大家难道都认为,虽然周围空气很脏,身体其他那些暴露在外面的部分也是脏的,只有头发却能够自己一直保持清洁吗?
这些年来,不管是春夏秋冬、阴晴雪雨,一年四季我都穿着白颜色的衣服,于是人家便说我脾气古怪。按照他们这样的理解以及说法,我这样做是源自我在坚持在衣服方面保持干净——坚持在肮脏的世界里面保持干净,从而令自己成为赤道以北全部基督教国家里面唯一的一个衣服干净的人,这是因为我总的说来,就是个怪人。是的,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天之中,衣服总是会被弄脏的——就像我们的双手那样。假如我每天只洗一次,经历这么长时间,自然会被弄脏,而这样马虎,肯定会遭受到每个夫人以及绅士的嘲笑。
在全部基督教的国家内,人们一直都是喜欢穿着黑色的衣服出席宴会或是其他重大的场合,这表明,这些人的衣服自第一天穿起来时便是脏的,以后则是日积月累,经年累月,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越来越脏,直到衣服被穿破为止。在宴会上,人们穿着黑色的衣服,似乎能够令自己显得庄重些、神气些。但是,这种参加宴会时穿的礼服,与其说是私人动产,还不如说成是公家的不动产,这是因为在它上面沾了这么多土,简直都肥沃到了能够在上面播下种子,日后收割庄稼的程度了。
一旦人类盲目地陷入了一项迷信,除非到他死去,否则永远都无法排除。多少年来,每年克莱门斯夫人都会得一种致命的疾病——赤痢。而她那救命的良药也总是一片熟透而又新鲜的西瓜,并且药到病除,经济实惠而又轻松愉快,用来代替医生通常所开的——并且往往是没有疗效的——那些等同于慢性自杀的烈性有毒的药品。
以克莱门斯夫人的实际情况来说,在她漫长而又频繁的病史当中,每次仅要吃一片西瓜便立即能够瓜到病除,痛苦全无,而且能够保证在一年之内不再犯。但我却从来都没能说服哪个医生或者其他的什么病人也进行一下这样的尝试,哪怕他们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在内战当中,南方部队的士兵们有很多都死于赤痢,只见他们一班班地倒了下来,场面非常惨烈,但是如果当时有人将一个西瓜带进兵营,是肯定会受到严厉惩罚的,因为没有谁会相信他的偏方的。毕竟,人们对于西瓜的偏见是建立在理论之上,而不是实际经验之上的,即使是我们最为英明的医务界,或许也需要经过几个世纪才得以发现这个真理:理论只是理论,它们是不具有实际经验来作为根据的。
一九○九年的圣诞节前夕,上午十一点,写于斯托姆菲尔德。吉恩去世了。
现在,我做的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所绝无仅有的事,哪个有血肉的人能够忍心这样做呢——将一位自己最为亲密、最为亲爱的人全部的那些小事情——在她忽然死去之前的二十四小时以内所发生的各种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地都回忆出来,用笔都一点一滴地写下来。仅有一本书能够写完吗?两本书又能够写完吗?我看写不完,那种思念之情是永远都不会被写完的。
这些小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难以磨灭。这都是些天天都会发生的小事,原本我们以为它们并不重要,我们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一直都很容易将它们忘掉——但是如今啊,如今是多么不一样啊!现在,这些事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多么可爱难忘、多么悲怆凄凉,又多么神圣庄严啊!
昨天晚上的时候,吉恩的身体还好好的,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我同她一样,自百慕大度假回来后,身体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可以看出这次度假对身体有很大的益处。我们手拉着手,自饭桌逛到了书斋,之后又坐下来闲聊着种种事情,一起进行计划和讨论,兴致勃勃,兴高采烈。(那时我们两个丝毫都没有疑心到会有什么意外的事。)
我们一直谈到九点钟,谈得特别开心——对于我们来说,这时已经非常不早了——之后我们便上了楼,吉恩的那条德国种狗还跟在她的后面。到了我的房间门口,吉恩同我说:“爸爸,今天晚上同你说晚安的时候我不能够再亲你了,因为我伤风了,害怕会传染给你。”于是我弯下了身子,亲了亲她的手。当时她非常感动——这我自她的眼睛里面看出来了——也非常激动,她回吻了我的手。之后我们两个人像平常一样,又都说了“亲爱的,好好睡”,才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今天早上,我在七点半钟的时候突然间醒来,听见了房门外的声音,当时我还在想,一定是吉恩照例骑马去车站寄信了。接下来凯蒂进来了,站到了我的床边,浑身都在颤抖,喘不上气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之后,她才说:“先生,吉恩小姐去世了。”
我在那一刻几乎领会到了,一颗子弹将战士的心脏打穿的时候,他是怎样的一个感觉。
如今,我那美丽而又年轻的姑娘躺在她的浴室里面那湿漉漉的地板上,身上盖着一床白被单,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抑郁的气息。看起来,她是那么的平静、自然,似乎只不过是睡着了一般。但事实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清楚。她患有癫痫症,在洗澡的时候突然病发,心力衰竭而亡。医生自几英里之外赶了过来,但是他种种的努力,同在这之前我们的努力一样,都没能将她抢救回来。
现在正是正午时分。我的姑娘显得那样可爱,那样甜蜜又那样安详,她的脸是那样的端庄、神圣而又不可侵犯。我们都明白,静静地躺在那里的是一个善良的小姑娘。
记得十三年前,在英国的时候,有一天,妻子和我遭到了这样的突然袭击,那封电报就像一把匕首那样刺进了我们的心。电报上面说“苏西的灵魂在今天得到了解脱”。今天一早,我便又要将同样的噩耗发给正在柏林的克拉拉,而这噩耗同样也是一把匕首。只不过我肯定要加上如此一句必须坚决做到的话:“别回家来。”本月的十一日,克拉拉才同她的丈夫一起自这里搭轮船启程,她如何能够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呢?自小吉恩便最崇拜克拉拉,她们姐妹两个的关系最为亲密。
四天之前,我经历了在百慕大所度的一个月假之后,身体很健康地回来了。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意外,记者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所以,自前天起,我便陆续收到了许多自朋友以及不相识的人那里发过来的信和电报。这些表明,人家都认为我正病重着呢。
昨天,吉恩让我通过美联社对这件事情加以澄清。我说,这没有什么关系,还并没有重要到如此地步吧。但她却不以为然,还说我应该替克拉拉着想,从德国的报纸上面,克拉拉会看到有关的新闻报道。四个月来,她日夜护理着自己的丈夫,身体可真是累坏了,人又很虚弱,肯定是受不住如此的打击。我听着觉得这话有道理,所以便很幽默地给美联社打了个电话,对“我正在死去”的说法进行否认,还说:“在我死前,是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吉恩有些不安,她不喜欢我对于事情这样随随便便,毫不顾忌。不过我说,最好是这样做,因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是今天早上,我又不得不将今天所发生的这件无法进行弥补的不幸通知给了美联社。由此我想到,今天的晚报上会不会同时出现这两条消息呢——一件多么高兴、滑稽,另一件却又多么灰暗、惨痛啊!
我于十三年前失去了苏西,又于五年半前失去了她那无人可及的妈妈。前不久,克拉拉跟随她的夫君去欧洲定居了,现在我又失去了亲爱的吉恩。过去我是多么的幸福、多么的阔气,现在却又是多么的可怜、多么的贫穷!
罗杰斯先生在七个月前死了——他是我这一生中最亲切、最知己的一个朋友,作为一个人,一个标准的绅士,他简直就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的。过去的六个星期中,古尔德也逝世了,还有拉芬——我的一个很老的老朋友,我的亲人和朋友们就是这样一个个地离我而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孤苦伶仃,形影相吊。
目前,吉恩躺在那边,我坐在这边,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却成了不同世界里面的陌路人。昨天晚上我们还在这个房间门口吻了手,道了晚安再会——而如今这一切的温馨早已经一去不返了,这是我们绝对没有想到的。她躺在那边,我坐在这边——忙着写东西,好让写作将我的整个心都占据,从而令自己不至于过分的伤心。
山上的阳光是多么的灿烂,多么的炫目啊,似乎是在嘲弄。
二十四天之前,我七十四岁,昨天也是七十四岁,但是今天呢?谁能够将我的年龄估计出来?
我再次看了她一眼,我真不清楚自己怎么能够受得了,我不清楚自己应该怎样来承受和面对如此的现实。现在她的样子,同好久之前她妈妈死在佛罗伦萨别墅里后躺在那里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死亡带来的那份甜美的安静啊,甚至比睡眠还更美丽。
我曾经亲眼看见她妈妈是怎样被埋葬的,在那之后我便说,今生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惨痛场景了,再也不愿意亲临所爱的人的墓穴了。我真的将这一条坚持住了。明天,他们将要将吉恩送往纽约埃尔迈拉去,我们家中的那些灵魂早已超脱了的人全都埋在那里,但我却坚决不去。
仅在四天之前,船驶进港口的时候,吉恩便已经早早地站到了码头上。第二天的傍晚,我到这座房子时,她也早早站到了门口,微笑着向我表示欢迎。后来,我们在一起玩了牌,她教了我一种全新的,叫做“马克·吐温”的玩法。昨天晚上,我们在书斋里面坐着,非常高兴地闲谈,她还反复对我进行叮嘱让我不许看游廊,这是因为她正在那里为了庆祝圣诞节做准备,如果我提前看过了,到时候就不会感到惊喜了。她说自己今天早上能够做好准备,然后她那个法国小朋友便会自纽约来到这里——到了那个时刻,我们大家便能够看到一些令人感到意外的东西了。
她已经为了这些令人感到意外的东西准备了好些日子了。趁着她出去的一会儿时候,我还是不很老实地偷偷进行了一下张望。在游廊里面,地上早已铺好了地毯,还放好了椅子以及沙发。那里还有一些没被彻底弄好预备用来让人感到意外的东西,那便是一棵圣诞树,有一层银色的玻璃纸包在它的上面,特别漂亮,特别惹人注目。桌子上面还有很多闪闪发亮的东西,可能是预备要在今天挂到圣诞树上去的。我并不清楚哪只亵渎神明的手,能够将吉恩这些没完工的、的确让人家吃惊的东西自这里移走,当然肯定不是我。要明白,全部这些小东西都是在过去的四天内赶工做出来的。
“小小的”,是的,在当时,这些东西确实是小小的,但现在却不是了,如今她说过的、想过的和做过的,不再有一件还是小小的了。这是多么的幽默啊——这样的结果会怎样呢?结果是到现在只有悲怆,是悲怆啊,想到这一切便让人落泪的悲怆啊!
全部的这些小事都不过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但是现在她却已经躺在了那里,不需要再操心任何事了。这是多么的令人惊讶奇异并且不可思议的事啊,过去我也曾经有过相同的经历,但是即便经历过一千次,我仍然觉得这一切是不可思议的。
“吉恩小姐逝世了!”
这便是凯蒂那天对我说过的话。那个时候我没有听见敲门声,床边的门便被人推开了,我以为是吉恩早上来吻我,并说早安来了,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用打招呼便能够进入我的房间的人。
但是——我去了吉恩的起坐间里一趟,那里乱糟糟地堆放着给仆人以及朋友们的圣诞礼物,四处都是,桌子上、椅子上、沙发上、地板上——四处都堆满了东西,四处都被塞得满满的。好多好多年以前,我曾见过同样的情景并且对它非常的熟悉。
在好多好多年前,每当圣诞节到来的时刻,克莱门斯夫人与我便经常半夜蹑手蹑脚地溜进婴儿室,看一下那些存放在那儿的礼物。那个时候,孩子们都还小。现在,吉恩的起坐间的样子似乎就是当年的婴儿室。礼物还没被贴好标签——本来今天是要贴的,如今却永远都贴不了了。吉恩的妈妈总是因为准备圣诞节而将身子累垮,她同她妈妈是一样的,在昨天以及前几天,吉恩做的正是同样的事。疲劳使她送了命,今天早上,是疲劳使她发生了痉挛,实际上,她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发作了。
吉恩是如此的充满活力,但她总认为自己是永动机,总是将自己弄得过分劳累。每天早上六点半,她便要骑到马背上,前往火车站去办理自己的邮件,她需要先将信件检查一遍,然后让我来分:部分信交给她处理,部分留给佩因先生查阅,部分给速记员进行抄写,还有一部分则是我亲自来回复。
她料理自己的那一份,然后又骑到马上,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面,她对农庄和养鸡场进行巡视。有时候吃了晚饭之后,她会同我一起打打弹子球,但往往她会因为太劳累了而玩不下去,所以早早便上床了。
昨天下午,我同她谈了我在百慕大度假的时候所设想出的一些计划,以便将她的负担减轻,我说我们应该请一个管家,而她的那份秘书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给佩因先生做。
但是不行——她不愿意,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最后结果便是以折中告终。所谓的折中,其实就是我让步,每次在这种时刻总是我来让步。她不愿意查账单,不愿意让佩因来填写支票——她要继续由自己来管,还有,她还要继续担任管家,再加上凯蒂来充当助手,除此之外,她还要继续帮我为朋友们回信。这些便是折中办法的全部内容,我们两个人都用这个名词,虽然在我看来,这样的结果大概同过去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然而吉恩却非常高兴,她很愿意。对于我来说,这样便够了。她因为担任我的秘书而感到自豪,我总是无法将她说服,让她将这种不可取的工作放弃一些。
昨天晚上进行谈话的时候,我说我发现一切都非常顺利,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准备于二月份回百慕大去,从吵嚷的闹市中再次脱身一个月。她也竭力支持我这样做,还说,如果我能够将出行推迟到三月份的话,她愿意带着凯蒂陪我一块儿去。就这样,我们一言为定了。我本打算将信于明天的那班轮船寄到百慕大去,找几个佣人以及一个有家具的房子。我本想在今天早上写信的,但是这样一封信是再也不可能写的了。
因为我的吉恩正在这里躺着,在她面前所展示的是另外一种旅程。
夜幕降临,山尖的天际只见残阳的余晖。
我再次看着这张美丽的脸,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爱怜它了。这几个月来,我对吉恩越来越了解了,对于她那可爱的性格也越来越喜欢了。她长期在外,九个月前才回到了我们这里,那些日子她在好多英里之外的疗养院里面,被关着。失去吉恩的日子可怎么度过啊,如果她能够再次跨进她爸爸的门槛,该有多好啊!
但是,如果我能够让她复活的话,我会这样做吗?我想是不会的。如果一个字便能够做到,我但愿自己能有足够的力量将这个字卡住,而我是肯定会有这样的力量的,我有信心。失去了她,我便几乎垮了下来,我的命可真苦,但是想到一点我还是非常满足的:她因为得到了所有礼物当中最为珍贵的一件而富裕了起来——这份礼物足以令其他全部的礼物相形见绌,显得微不足道——这便是死亡。
自从我长大成人之后,我就从来都没有希望我的那些灵魂早已解脱的朋友们复活。苏西去世时我的想法就是这样的,后来便是我的妻子,再后来又是罗杰斯先生。他们去世的时候我都是这样想的。那天,克拉拉来纽约火车站接我的时候,告诉我说那天早上罗杰斯先生突然去世了时,我所想到的便是,哦,命运的宠儿啊——终其漫长而又可爱的一生,他是多么的幸运啊——幸运直到最后一息!记者们说,当时我那悲痛的眼泪流了下来,这话是真的——但是,那泪是为我自己流的,不是为了他,这是因为他再也不需要受任何痛苦了,在这之前,他的一切幸运的事,与此相比,都简直不足为道。
为什么我要在两年前造这座房子呢?是为了令这无边的空虚能有个藏身之处吗?我是多么傻啊!但我还要继续住在这里。对于我来说,死者的亡灵令这个房子变得神圣,虽然对我家其他成员来说并不是这样。苏西是在我们在哈特福德所造的屋子里面死去的,克莱门斯夫人便再也没有走进过这座屋子。但对于我而言,这令这座屋子显得更为可爱,我曾进去过一次,那时没人租用,只见屋子里面一片沉寂,显得格外的凄凉。但对于我来说,这是个神圣而又美丽的地方,似乎死的幽灵就在我周围,如果可能的话,他们都想同我说话,向我表示欢迎:莉薇、苏西、鲁宾逊、乔治·亨利以及查尔斯·达德利·沃纳,他们都多么的善良,多么的仁慈,他们那一生又是多么的可爱啊!
在幻想中,我似乎见到了他们,似乎我还能够将孩子们叫回来,听见她们又在同乔治一块儿顽皮——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黑奴与孩子们崇拜的对象啊。一天,他来到了我们家,那时候他是一个忽然走进来的陌生人,是来擦窗的,后来他便待在了我们家里,而他一待便是十八年,直到他死去为止。
克拉拉和吉恩怎么都不肯再走进她们的妈妈早年常去的那个纽约旅馆了,她们无法忍受那种物是人非、睹物思人的情绪和气氛。但我还要待在这间屋子里面。今天晚上,对于我而言,这间屋子比从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来得可贵,吉恩的精灵将令这间屋子永远显得美丽。她那寂寞而又悲惨的死亡啊——但是如今我却再也不想去想它了。
我记得从前吉恩的妈妈经常要花两三个星期来采买圣诞礼物,等到圣诞节来临的时候,她一直都是被这些琐事弄得很累。吉恩果然是她妈妈的女儿——最近的几天,她在纽约四处设法购买礼物,所以也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佩因刚刚在她的桌子上面找到了一长串的名单——恐怕要有五十个人之多——那是她昨晚上分发礼物的名单,显然她没有忘掉一个。凯蒂还发现,那里放着一卷钞票,是预备送给仆人们的。
今天,她那条德国狗在场地上晃悠游荡,显得很孤单、很凄凉,我自窗户里面望见了它。它是一条纯德国种的狗,有着长长的耳朵,活像一条狼。因为它是在德国受的训练,所以只可以听懂德国话,其他什么语言都无法听懂,所以吉恩也只能用德国话叫它。所以,两周之前的一个半夜里防盗器尖叫了起来,当那个不会说德语的法国厨师让狗注意有盗贼时,无论怎样说,它都不理会。吉恩写到百慕大来的信中,还特别提到了这件事呢,那也是我自她那聪明的头脑以及能干的手里面所接到的最后一封信,这条狗她都从来没有忘记过。
吉恩的心地再善良不过了。自童年时代开始,她便总是将大人们所给的津贴的大部分都用在了这样或是那样的慈善事业上了。后来她便担任了我的秘书,在收入增加了一倍之后,花在慈善方面的钱也更多了,对于我的钱也是一样,这一点我说起来感到非常高兴,非常感激。
她对待全部的动物都非常忠实,对于它们,她都很爱:什么鸟啊、兽啊、虫啊、鱼啊,如此等等——甚至是蛇——这则是我的爱好传给了她。她能够认清所有的鸟,能够明确地将它们的名字叫出,她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她在做小姑娘时就加入了几个慈善团体——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并且直到最后她都一直是个活跃分子,在这里以及欧洲,她还曾经组织过两三个对动物进行保护的团体。
到了后来,她的钱用完了,又不愿意花我的钱,她便将自己能够省下来的衣服——非常可能还不止这些——全部寄给了纽约的一家专门对贫困姑娘进行救济的救济院去了。
其实她是个非常令人为难的秘书,因为她曾经专门自纸篓里将别人寄给我的信件找出,并且为人家写回信。她认为,理应对全部的来信都进行回复,这是她自小便被妈妈培养出来的为人厚道的错误。
她写信又好又快,只是耳朵对于音乐的反应比较差一些,但是她学外语却从来都是很轻松的,她从来都不让自己所学到的意大利语、法语以及德语荒废。
自四面八方,那些表示哀悼的电报雪片般地飞了过来,就好像五年半前她妈妈在意大利结束了她纯洁的一生时的情景。它们无法医治我的创伤,但多少代表了他们的心意,也多少能够减轻一些我的痛苦。昨天的晚上,吉恩和我互相吻着手在我房间门口分别时,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二十二小时之内,便会收到这种电报:
最亲爱的朋友,让我自心底深处向您志哀。
从今往后,不管我走到这间屋子里的什么地方,吉恩的各种遗物都会默默无言地向我讲起她的种种过往,而她的遗物,又有谁能够数得清楚呢?
她曾有两年之久都出门在外,原本希望能够将她的癫痫症医治好,我们也以为治得差不多了,这是因为她确实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次发病了。
她并没有倒在陌生人的怀里,并没有葬身异国他乡,而是死在她自己的家中,在爱的氛围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为此,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主宰这全部的上帝的感激之情。
“吉恩小姐去世了!”
这便是事实,吉恩的确是死了。
一个月之前,我还在为将要出版的杂志写些非常热闹、令人发笑的故事,到了今天,我却在写这样的文章。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圣诞节,这实在是个不能再悲惨了的圣诞节啊。昨天晚上,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吉恩的房间一趟,将被单掀起,看一下她那张平静的脸,亲一下她那冰凉的颧骨,对好久之前佛罗伦萨的那个沉寂的洞穴般的大别墅里的伤心之夜进行回忆。当时我曾经有多少次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将被单掀开,看着那张和这一模一样的脸——吉恩妈妈的脸,亲着同这一模一样的颧骨。
昨天晚上,我再次见到了自己当时所见过的那种情景——这个神奇而又可爱的奇迹——属于死亡的仁慈之手,恢复了她昔日少女般的甜美而又温柔的外形。我记起吉恩妈妈死时,过去岁月中的全部忧虑烦恼以及不幸的痕迹,全部都在她的脸上消失了,我所见到的,也正是一代之前我所熟悉以及挚爱的那样写满青春和美的脸啊。
大约在今天早上的三点钟,一片寂静之中,我就像人们每每会在这种场合中表现出来的那样,在屋子中四处游荡,默默地感受着自己永久地失去了什么,再也无法找回来了。但我还是不甘心,虽然明明知道全部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徒劳,但我还是要继续寻求。这个时候,在楼下的大厅里面,我遇见了吉恩的那条狗。我还注意到,它并没有像习惯的那样跳起来对我表示迎接,而是慢吞吞、悲伤地走过来了。
啊,我想起来了,自从这个不幸发生以后,它还没有进过吉恩的房间,这个可怜而又具有灵性的东西,难道它清楚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是这样的。过去吉恩在室外活动的时候,它总是跟在她的身边,欢快地跳来跳去,当她回到室内的时候,它也一刻都不离地同她在一起,夜晚、白天,全部都是这样的。她的起居室便是它的卧室,他们一直都是那么的亲密无间,形影不离。那个时候每次我在楼下遇见它时,它总要同我走一段,我上楼的时候,它也会跟我一起去——一路上都欢蹦乱跳的。
但现在却不同了,一切都变样了。我满怀悲伤地对它进行了一会儿抚摸,就走进了书房——它却并没有跟我进去。我上了楼,它也不再跟着我了,只是用它那沉思而又忧郁的眼睛瞪着我。这是一双多么神奇的眼睛啊——非常大,既厚道又富于表情,似乎会说话。它是纽约警犬的种,是只美丽的动物。平日里我不怎么喜欢狗,因为狗爱没来由地乱叫,但是这条狗,我却自开始便很喜欢,因为它是吉恩的宝贝,也因为它从来都不乱叫,除非有非叫不可的缘由——并且这种大叫每周都不会超过两次。
后来,我又逛进了吉恩的起居室。我在书架上面找到了自己的一堆书,我清楚这些书被放在这里的意图,那是因为前几天她正在等着我自百慕大回来,等着我的亲笔签名,然后她再寄出去。如果我能够清楚她想要寄给谁,该有多好啊!但我却永远都无法知道了。我准备将这些书好好保存下来,这些她亲手抚摸过的书——这就好像授予了武士爵位之礼那样——如今,这些书已经变得带有庄严色彩了。
她在壁橱里面藏了一样东西,是预备让我大吃一惊的——那便是我一直都想添置的一只很神气的大地球仪。见到它,我便泪如雨下。为此我感到高兴的心情,她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今天寄过来的信件更令我对她充满了怀念的深情:“吉恩,圣诞快乐!”这充满了她极为喜爱的古老而又仁慈的语言。如果她能够再多活一天,能够再多看一眼,那会是多么好啊!
今天下午,他们将她移出了自己的房间。我立刻走下楼来,走进了停灵的书房,在那里,她躺到了棺材里,身上所穿的恰好正是今年的十月六日在书房的一头站着充当克拉拉女傧相的时候所穿的那一套。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快乐啊!因为快乐,她兴奋得满面春风。而在今天,她的脸是如此安详,同时也增加了死亡的庄严和上帝所赐予她的宁静。
他们对我说,头一个前来志哀的便是那条非常善解人意的狗。它是不请自到的,它一路站起来,将前爪搁到抬架上,久久地对它所挚爱的那张脸进行最后一次凝视,然后便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走开了。它懂得这全部的变故。
到了下午的三四点钟,天便开始下雪。可惜的是——吉恩再也不能看到这美丽的鹅毛大雪了,从前她是非常喜欢看下雪的。
雪还在继续下着。到了六点钟时,灵车停到了门口,准备将不幸的人儿带走。他们将棺材抬了起来,佩因开始奏起舒伯特的管弦乐《即兴曲》,那支曲子是吉恩最喜爱的,然后又奏了《间奏曲》,那也是为了苏西而奏的!后来又奏了《缓慢曲》,那则是为了她们的妈妈而奏的。这些都是我请他演奏的。
我倚窗凭眺,亲眼见灵车沿着大路弯曲地前进,眼看着吉恩的灵魂越行越远,然后开始在雪花飘飘中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了。从此之后,吉恩便在我的生活当中消失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她那和她自小玩到大的堂兄杰维斯——还有她亲爱的老凯蒂——正在护送她前往很远的童年时期的家,与苏西以及兰登一起,再次躺到她妈妈的身边。
十二月二十六日——今天早上八点,那条狗过来看望了我,它对我显出非常亲热的样子。喔,这个可怜的孤儿!自那一天之后,我的房间也便成为了它的卧室。
隆冬的暴风雪大肆侵略,整夜未停,又咆哮了整整的一个上午,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过原野,壮丽又庄严,凄惨而悲凉——但是吉恩却已经不在这儿了,她再也无法看到了。
下午的二时三十分——这是我们提前约好的时刻,葬礼开始的时间。虽然说地点在四百英里之外,但我还是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就如同我亲自在场那样感同身受。具体地点是兰登家的书房里面,而吉恩的棺材则停放在四十年前她的妈妈同我站在那里举行婚礼的地方,那是十三年前苏西的棺材所停放的地方,五年半前她的妈妈的棺材所停放的地方,同时也是稍迟一点我的棺材所要停放的地方。
到了五点钟——仪式整个儿全都结束了。
当两周前克拉拉前去欧洲定居时,我的心情一定是难受的,但我能够忍受得了,因为我感觉她离我并不远,更是因为我还有吉恩。我告诉吉恩说,我们两人也能够组成一个家庭。我们说,我们两个要成为亲密的伙伴,要快乐地生活在这个世上——仅有我们两个人。
星期一,在轮船上,吉恩接我时,我心里便是在做着这美妙的梦。星期二的晚上,她在门口接我时,我的心里同样做着这个美妙的梦。我确信,有我们父女两个在一起,我们就是一个家庭。美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哦,这宝贵的现实啊,心满意足的现实啊!实现了整整两天。
而现在呢?现在吉恩已经躺到了墓穴之中!她已经躺到了墓穴之中,我怎么能够相信这一切呢?我没有其他的想法,但愿她那甜美的灵魂得以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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