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绝非宠物,他们保留了一部分狼的野性,又兼具人类驯养的家畜性。他们臣服于人,需要人的庇护,俗话说“狗不嫌家贫”。但他们毕竟是食肉动物,长期糌粑面汤的待遇让他们忍不住干点儿第二职业,他们会用狼祖先流传下来的狡黠与杀性酝酿一些阴谋。
草原人通常相信自己的狗会忠于职守,但对狗而言,“东家”不在就是天赐良机。狗会模仿狼的“嘴法”杀羊,然后把死羊暴尸于牧场上嫁祸于狼,有心计的狗还会贼喊捉贼地给主人报信。等到懊恼的主人抵达谋杀现场,发现“被害羊”并咒骂着“替罪狼”的时候,狗也会忠诚地站在主人身后助威。事后,死羊会分给狗吃以表彰他们驱狼有功。
藏狗群有能力杀牛,但是他们清楚牛的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而且死牛往往会被死牛贩子收走,费力不讨好。死羊却是没人买的,迟早是狗的口粮。尽管狗的行事狡猾隐蔽,但长此以往有的牧民还是偶有察觉,不过谁都羞于承认自家的“伙计”会监守自盗,更不愿意牧民邻居像防狼一样提防自己的狗,所以他们会力证狗的清白。
自古家贼难防!打从小牛牦牦雨被看家狗吃掉以后,我就留心上了这些鸡贼的家伙。
这天,从县城采购补给回狼山的路上还真让我逮着一个,案发地是才旦家的牧场。
才旦家的大藏狗天天吃糌粑汤,早就寡得慌了。他嗅闻草场上的枯骨残骸,回味着口蹄疫期间的肉味。现在还没入冬,狼群极少攻击牛羊。想指望狼群打冬粮还得等个把月,何况狼群嘴下留肉的机会少,如果发现得晚了,兀鹫一过更是寸肉不剩。求狼不如求己,那狗对着自家的羊群流下了哈喇子。
“停车,停车!长焦架起来,那个狗东西要使坏了。”螳螂捕蝉,狗盯着羊,我盯着狗。
男主人才旦应该是在家的,他家的烟囱里冒出白烟,水汽中带着奶香茶味,喝茶的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此时羊群离家一里开外,不容易发现动静,机不可失!
电光石火间,藏狗扑向了最近的一只大羊,“汪叽”一口咬住后腿,把羊拖翻在草丛中,叼住羊脖子猛甩狗头……
羊不再动弹了,藏狗吐掉羊毛,在草丛中擦擦狗嘴,报案!
“汪汪!汪汪!”顺风飘来的狗叫声中泛滥着口水音,他的味蕾已经对羊肉的各部位做好了规划。我能看见他兴高采烈的尾巴和荡漾着幸福感的舌头,又记功,又领赏,乐事一桩!
不一会儿,主人才旦挥舞着袖子骂骂咧咧地走出屋来,忠狗贴身引路。主人和狗已经走到案发现场了……等等!出了点小意外,眼看就要到嘴的“死羊”又站起来了!藏狗摇晃着脑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狗眼,主人就在旁边又不可能再补一嘴灭口。
“死羊”接着吃草,主人拍拍狗头回屋。藏狗蔫头耷脑地跟在主人身后,一步三回头。呸!真是点儿背!早知道等羊死透了再报警。
心急吃不到长命羊。我和亦风笑得捂肚子,狗的牙口比狼差远了。
狼要杀牛羊,狗也要杀牛羊,为什么人们独独恨狼而护狗呢?或许,狼最可恨的不是他的杀性,而是他们自由得让人羡慕嫉妒恨!在如此以人为尊的世界,居然还有生灵胆敢不惧!不屈!不从!
我用胳膊肘捅捅亦风:“喂,你注意到没有……那两个人一直跟着我们。从县城出来,他们就跟上了,这会儿还在那儿。”我说的是后面几百米处骑着一辆摩托的两个男子,我们停下看狗,他们也停在路边。时而看狗,时而看我们,窃窃私语。
“也是看热闹的吧?”
“不像,本地人不会稀奇狗的事儿。”牧道上就只有我俩和他俩,这让我很不安,女人对威胁的敏感度比男人高得多,“咱们快走吧。”
我俩刚坐回车里,正在系安全带,就见那男子过来轻敲窗户,拉下面罩笑问:“大哥,这车是新款越野吧,真帅,能拉我兜一圈吗?我也想买这种车。”
不知是那人笑得和气,还是亦风也以车为傲,他竟然点了头:“哦,那上车吧。”
我暗里拽住亦风袖子,低声说:“人不熟还是免了吧。”虽然在草原我们也经常帮忙搭载路人,但这一路跟来的俩人实在让我起疑。就因为好奇车?
亦风满不在乎:“别把人都想那么坏,男人爱车很正常,我不开远,带他兜一圈就回来。”
我极不情愿地下车,这个男子上了副驾。另一个男子骑着摩托车慢慢滑到我身边,嚼着口香糖看他们兜车,他袍子里沉沉的有硬东西,不是狗棒就是藏刀。
我悄悄摸出手机,偷拍了一张他的照片,给扎西发去信息:“认识这个人吗?”扎西没回复。我又拨泽仁的电话,占线!我往才旦的牧场看去,才旦已经进屋,我们在下风处,才旦肯定听不到我们的动静。
越野车兜完一圈回到原地,男子没下车,在方向盘下摸找:“这车给我了,钥匙呢?”
车子是无钥匙启动的,亦风笑道:“你在开玩笑吧?”
“谁给你开玩笑,”对方拉下了脸,“耽误我们几十万的生意,这个车抵了,钥匙拿来!”
一再确认对方毫无玩笑之意后,亦风和我头皮一紧,遇到歹徒了。
骑摩托的男子把摩托挡在了越野车前方。我们还想拖延时间,对方不耐烦了,摸出狗棒从两侧夹了上来。抢劫!
耍胳膊根儿,亦风不是人家的个儿,我扑上去,拼了!
“噢——”随着高声吆喝,牧道上又骑来两辆摩托。我暗叫糟糕,歹徒还有帮手!
摩托车带着强大的气场直接冲到我们之间,大家本能地停了手。亦风托着受伤的右臂靠在车门边,捏紧拳头浑身发抖,我挡在亦风前面警惕来人。
新来的是一个彪形大汉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年轻人用头巾包着脸。那大汉的面相却让我心惊肉跳,黑脸、鬈发、虎目、鹰鼻,长相凶恶,貌似黑道老大。他虎背熊腰,放倒三个亦风都没问题。黑汉子用那双带着异域灰色的眼珠向我一瞪,看我张开小翅膀护住亦风的样子,他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觉得很好笑。
黑汉子大着嗓门和先前的两个男子用藏语交流了好一阵,那两个男子冲他讨好地笑着收起武器,走了。黑汉子转身用硬邦邦的汉语对我们说:“你们两个跟我走!”
“去哪儿?”
“去你家!”
“去我家做什么?”
“我要搬到你家去住!”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后颈僵直,手心攥出了汗。
黑汉子看着我惊弓之鸟的样子,大笑起来:“不怕,坏人的不是!我叫丹增,是泽仁的小舅子,他没跟你说过?”又指指那个年轻人,“这是我儿子。”
年轻人眉眼一弯,冲我们点了点头。
我凝神一想,是有这事儿,泽仁在国庆节时曾经跟我说起过要让他的小舅子搬过来给我们做邻居,相互有个照应,没想到在这场面下遇到。想起了泽仁的话,我这才心宁魂定。
“那两个小混混已经撵走了,我说你们是我亲戚,谁敢动你们,我要谁的命!”
藏族人生性耿直,一旦当你是朋友,可以为你两肋插刀。这地方民风彪悍,以暴制暴不足为奇。
“你认识刚才那两个人吗?他们好像挺怕你……”
“哈哈,这里的小混混都怕我,不过你们是怎么惹上他们的?”
“我也不知道……”我脑子里正乱,事前发给扎西的短信收到了回复:“他是收死牛的,是金耳环的手下。”我明白了。
“谢谢,你救了我们!”
“哈哈,小事!”丹增大手一挥,骑上摩托和我们一起去狼山小屋。
这次多亏了丹增,他原本打算这段时间搬来狼山的草场放牧,没想到国庆期间狼山草场被外来牛群扫荡了一番。今天,他们父子俩先过来看看草长出来没有,以确定迁场的日期,结果他们在山头上正好瞅见我们遇到麻烦,就赶来帮我们解了围。
泽仁回电询问时,我们让他放心,事情都过去了。
更暖心的事儿是在当天下午,小萝卜竟然自己骑着马跑过来了,他听舅舅说我们遇见了劫道的,这个小男子汉特意赶过来保护我们。他说白色车在草原太扎眼无法隐蔽,专门带了五六个易拉罐,排列在越野车的车顶前方。
小萝卜爬下引擎盖,做个鬼脸笑道:“远看,警灯!坏人怕,不敢来!”
我走远一看,红红蓝蓝的易拉罐反射着阳光,还真像那么回事,小机灵鬼比我们更玩得转草原上的障眼法。
夜空深沉,初雪在窗棂上无声地堆积。
亦风的胳膊肿了,我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今年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遇险了,一次比一次严重,我最担心的是,草原小屋没有任何防护,狼山地带已经不再是三年前杳无人烟的荒野了。如果有一天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怎么办?
人在受到惊吓和挫折以后会特别想家,想念城市里年迈的父母,只有在他们身边才能找到孩子般的安全感。手机拿起放下好几次,我还是轻轻点了“家”。
…………
接电话的是爸爸,他被我的深夜来电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就是突然想家,想和爸爸说说话。”
“深更半夜的说什么话,你老妈睡着了。亦风呢?也没睡?”窸窸窣窣的披衣声,父亲肯定还是怪我的来电不是时候,但语气中掩饰不住意外之喜。
“他睡了。”我看了一眼亦风被子上接漏雪的水盆。炉火早已熄灭,屋里冷如冰洞。
“你睡不着吗?是不是认床?对了,你走的时候说家里的床垫太软,就像睡在发面上一样,你老妈第二天就和我扛了一个木工板给你铺上了,现在睡着跟菜板一样瓷实。你老妈说你国庆都没回来,墨鱼炖鸡便宜了狐狸。”
我扑哧一笑,鼻子却一酸。我从小就爱吃墨鱼炖鸡,喜欢那种臭极香来的味道,而我老妈似乎认定我肚子里那点仅有的墨水都是吃墨鱼食补进去的。所以每次我回家,她总是率先端出这道拿手菜。
“你那儿冷吗?怎么鼻涕稀里呼噜的?”
“不冷,我这儿条件很好,生着炉火,比家里还暖和。你们要舍得开空调,别冻着。”
“知道,我和你妈身体都好,别惦记这边。”
我和父亲怕惊动各自身边的人,像两个淘气的小孩,轻声细气地递话。
“找到格林了吗?”
“还没……从九月以后都两个月没看见狼了。”
“没事儿,那娃娃聪明,一定活得好好的。”
我眼眶泛潮:“爸,你会不会怪我已然都放手了,还留在草原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也是需要勇气的,既然都去了,就坚持到自己不后悔吧。”电话那头传来老父亲沧桑的叹息,“没有离不开父母的孩子,只有舍不得孩子的父母。爸妈是过来人,理解你。”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我能听到父亲极力克制的吸鼻声。我不记得上一次对他说“爱你”是什么时候。此刻话到嘴边却再次无语凝噎。
“睡吧,下雪了,你盖厚点儿。”
“爸……你怎么知道下雪了?”
“我们的心在你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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