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对方有枪,而且我们也明白那并非单纯的威胁,我们没有追捕凶手,我、书生还有阿婆都吓得脸色发青,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房间里跑出来,聚到诸户正打电话报警的书房。
只有诸户勇敢许多,他一打完电话,立刻跑到玄关,大声呼叫书生的名字,命令他准备提灯。如此一来,我也不能呆立不动,我协助书生准备了两盏提灯,追向跑出门外的诸户,但由于今晚是个无月之夜,光线不佳,完全看不出凶手逃往哪个方向。后来我们心想或许凶手还潜伏在庭院里,于是借着提灯微弱的光线大略寻找了一下,但不管是树丛里还是建筑物的角落,都找不到半个人影。当然,凶手一定是趁着我们打电话、准备提灯,忙乱的时候逃远了。我们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巡查到来。
一会儿之后,几名辖区警署的警官赶到了,不过他们徒步穿过乡间小径,这一来已然浪费了不少时间,即使立即前往追捕凶手,希望也十分渺茫了。就算打电话到附近的电车车站通缉,也为时已晚。
最先抵达的警察检验了友之助的尸体、仔细搜查庭院,没多久,法院和警视厅的人也陆续赶到了,讯问了我们许多问题。情非得已,我们只能坦白一切内情。于是,我们遭到非常严厉的训斥,责怪我们不及时报警的同时,还被批评擅作主张,以至于接下来三番两次被传唤,一样的问题被问过无数遍。不必说,通过我们的陈述,这桩怪事警方也告诉了莺谷的曲马团,有人前来领回尸体,但曲马团说他们完全没有线索。
诸户也不得不将他异想天开的推理——少年杂技师友之助是两宗命案的凶手——告诉警方,警方似乎也搜查了曲马团,对团内人员进行了严格的讯问,但是没找到半个可疑人物,没多久,曲马团便中止了莺谷的表演,迁往乡下地方演出,之后警方对于曲马团的怀疑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此外,由于我的陈述,警方也知道了那个看起来年逾八十的怪老人,不过无论警方怎么搜索,都找不到这样一个老人。
十岁的天真少年犯下两宗杀人凶案,八十岁的蹒跚老人使用最新式的勃朗宁手枪射杀了那名少年,这样的推理乍看之下太过于荒唐无稽,似乎无法让因循保守的当局接受。这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诸户尽管身为帝国大学的毕业生,却不做官,也不经营事业,而是埋首于千奇百怪的研究,至于我,又是个为爱疯狂的文学青年,所以警方似乎将我们归类为某种妄想狂——沉迷于复仇及犯罪的怪胎。虽然或许是我多心,不过感觉上连诸户那番井然有序的推理都被警方当成了妄想狂的胡思乱想,得不到严肃对待。(靠着巧克力骗来的十岁幼童的坦白,警察根本不当一回事。)换句话说,警方似乎依着他们自己的思路追捕凶手,可是结果连个嫌疑犯都找不到,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在曲马团的索赔要求下,诸户支付了一大笔有点儿类似于奠仪的赔偿金,还被警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这还不算,还被当成了侦探狂。和这件事沾上边,诸户真是吃尽了苦头。可是他却没有因此消沉,看起来反而更加热衷了。
不仅如此,就像警方不相信诸户臆想症的推理,诸户也不把他们的见解当回事,因为警方对命案的分析太过于具体。证据就是,后来我曾将深山木幸吉恐吓信上记载的“物品”,以及我收到深山木寄给我断鼻的乃木将军像这件事告诉诸户,诸户在接受侦讯时只字未提,甚至还叮嘱我,叫我也不可以说出去。换言之,他似乎想靠一己之力,彻底调查这一连串事件。
至于当时的心情,我对杀害初代凶手的复仇念头丝毫未减,但是另一方面,却也对事态越来越杂而茫然失措。连续发生新的命案,案情不仅没有因此明朗,反而纠缠得更加复杂难解,这奇特的状况甚至令我感到恐惧。
此外,诸户道雄表现出来意想不到的热心,也是难以理解的谜团之一。我先前已经提过,就算他再怎么爱我,又或者对侦探破案有多大的兴趣,也不可能只因这两个理由就表现出这样的热心,我甚至怀疑其中是否有其他理由。
这一点姑且不论,少年惨死事件之后几天,我们周围混乱不已,再加上对隐在暗处的敌人的恐惧,惹得我们更加心神不宁。当然我还是时常前往拜访诸户,但我们的心情都不够平静,不能很好地商量善后对策。因此友之助遇害好几天之后,我们才谈论起接下来该采取的步骤。
这天我向公司请了假(事件之后,我几乎没去上班),前往诸户家,我们在书房商量,他的意见大致如下:
“我不知道警方调查得怎么样了,但感觉不怎么值得信任。我认为这个案子超出了警方的常识。就让警方照着他们的思路调查,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研究吧。就像友之助只是真凶的傀儡,射杀友之助的歹徒或许也同样是傀儡之一,真凶完全隐身在迷雾之中。所以,只是漫无目的地寻找真凶,八成只会白费工夫。揪出真凶的捷径是厘清这三宗杀人命案背后潜藏着的动机,这一系列犯罪的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确定这些事。你说深山木先生被杀之前收到的恐吓信上,写着要他交出‘物品’的文字。对于凶手来说,恐怕这个‘物品’是再多人命都比不上的重要东西,就是为了得到它,才会发生数起杀人事件。杀害初代小姐和深山木先生,潜入你的房间翻箱倒柜,全都是为了这个‘物品’。杀害友之助,当然是为了不让真凶的名字曝光。话说回来,值得庆幸的是,那个‘物品’现在在我们手中。我对断鼻乃木将军的价值一无所知,总之他们说的‘物品’,肯定就是那个乃木将军石膏像。所以我们目前的要务,就是调查这尊来历不明、相貌古怪的石膏像。警方目前还不知道这个‘物品’的存在,或许我们可以因此立下大功也说不定。目前我们的住处已经被敌人知道了,十分危险,有必要寻找一处只有我们知道的侦探总部。其实,我已经在神田租了一间房。明天你用旧报纸把那个石膏像包好,尽量普通不显眼,以防万一,乘车去我说的地方。我会在那边等你,咱们在那儿慢慢检查石膏像吧。”
用不着说,我立刻同意诸户的提议,第二天雇了一辆车,在约定的时间内到他告诉我的那个地址。那是位于神保町附近的学生街,在餐饮店杂乱并排的弯曲巷弄里,有一家老旧的餐厅,二楼有个六榻榻米大房间是对外出租的,诸户租的就是那里。我从后门爬上又陡又直的楼梯,看到难得穿和服的诸户坐在赤褐色的榻榻米上,背对着墙上裸露着大片雨水痕迹的墙壁。显然,他正在等我。
“这里真脏。”我说,不禁皱起眉头。
“我是故意挑这种地方的。一楼是西餐厅,我们出入才不会引人注意,而且我想在这杂乱的学生街,也不容易被发现。”
诸户得意扬扬地说。
忽地,我想起上小学时常玩的侦探游戏。那不是一般的小偷游戏,而是和朋友带着本子和铅笔,趁着夜深人静到附近的街道四处潜行,故作神秘地抄下各家各户的门牌,暗中记下某一町的第几间住着什么人,感觉好似掌握了什么重大秘密似的,暗自窃喜。当时的伙伴非常喜欢这种带有秘密色彩的事,玩侦探游戏时,也因为把自己的小书房定位为侦探总部而得意不已,因此看到诸户现在设立所谓的“侦探总部”而得意扬扬,令我觉得三十岁的诸户好似当时那个喜好秘密的古怪少年,也觉得我们做的事就像孩子气的游戏。
尽管场面极为严肃,我却莫名地轻松起来。诸户的表情也神采飞扬的,表现出少有的孩子气的兴奋。年轻的我们,内心一隅确实因藏着秘密而兴奋,同时也享受冒险的心情。我和诸户的关系,不是只用单纯的朋友就能界定清楚的。诸户对我有种不可思议的爱恋,而我当然无法接受他对我的爱恋,但理智上是明白的。另外,他对我的爱并不会让我排斥。面对诸户时,我和他仿佛有一方成了异性,彼此间荡漾着甜蜜的气氛。或许是那种氛围,使得我们两人的侦探活动变得更加愉快。
总而言之,诸户从我手里接过石膏像,爱不释手地检视一番,不一会儿谜团就被他解开了,几乎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我事先已经知道石膏像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初代小姐没有这种东西,却被杀了。初代小姐遇害时被偷的东西,除了巧克力以外,就只有手提包,但这座石膏像装不进手提包里。那么被偷的肯定是更小的东西。如果是小东西,就可以封进石膏像里。柯南·道尔有一篇小说《六座拿破仑半身像》,是一个把宝石藏在拿破仑石膏像里的故事。深山木先生一定是想起了这篇小说,于是把神秘的‘物品’藏在其中了。喏,拿破仑,乃木将军,这两者不是很容易联想在一起吗?我刚才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这座石膏像虽然脏得看不清原来的样貌,不过好像确实曾被剖成两半。这个地方还可以看到崭新的石膏细线。”
诸户说着,手指沾了沾唾液,摩擦石膏的某个部位,原来如此,底下确实有条接缝。
“把它打碎看看。”
话音刚落,诸户就把石膏像砸到柱子上。倾刻间乃木将军化成悲惨的碎片。
“弥陀恩赐”
石膏像碎了一地,掉出来一大团棉花,把棉花抖散后,看到了两本书。其中之一,意外的是木崎初代之前送给我的家族系谱,我第一次拜访深山木时,把系谱交给他,之后就没有再要回来。另一个是一本类似杂记本的东西,封面破旧,翻开一看,里面页面留白的地方都被密密麻麻的铅笔字填满。今后,我会详细说明那是一份多么不可思议的记录。
“啊,这就是那本系谱呢,正如我猜测的。”诸户拿起系谱叫道,“这本系谱才是关键,是窃贼拼了命想弄到手的‘物品’。只要想想已经发生过的事,就可以明白这一点。初代小姐的手提包被偷了,只是他们不知道系谱已经交到你手里了。以前初代小姐总是把它放在手提包里,形影不离,所以凶手认为只要抢走那个袋子就行了,没想到却是白费工夫,于是凶手转而盯上你,但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因为你在他们出手之前,就把系谱交给深山木先生了。深山木先生带着它,去了一个地方,接着可能掌握了有力的线索。没多久,深山木先生就收到恐吓信,并遭到杀害,但这本系谱已经被封进这座石膏像送回你手中了,因此凶手只能翻遍深山木先生的书房,徒劳无功。然后,你又再度被盯上了。但是凶手也没有发现系谱藏在石膏像里,尽管三番两次搜查你的房间,结果还是无功而返。好笑的是,凶手总是慢了一步。照这线索来考虑,凶手拼了命想要抢到的,确实就是这份系谱。”
“这么说来,我想起一件事,”我吃惊地说,“初代小姐曾经对我说过,附近的旧书商曾三番两次表示想收购那本系谱,还说不管开价多少都行。这种系谱值不了多少钱,所以仔细想想,旧书商可能是受凶手所托吧。询问旧书商的话,是不是就可以知道凶手的真面目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猜测就更八九不离十了。可是凶手如此小心谨慎,应该也不会让旧书商知道他的真面目吧。凶手首先利用旧书商,想要通过和平手段买下系谱。发现行不通之后,便试着悄悄偷走。你曾经说过,初代小姐见到那个怪老人的时候,她书房里的物品位置似乎有变化。这就是真凶想偷走系谱的证据。但是凶手发现初代小姐总是随身携带系谱,因此接下来……”
诸户说到这里,一副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无比。接着他沉默下来,瞪得浑圆的眼睛直盯向虚空。
“怎么了?”
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应声,沉默了大半晌,然后又重新打起精神,若无其事地下了个结论:
“接下来……初代小姐还是被杀了。”
然而,诸户的口气却有些含糊其辞,不干不脆。他当时异样的表情,我一直都无法忘记。
“不过我还是有不太明白的地方。不管是初代小姐还是深山木先,为什么非得杀了他们不可?就算不杀人,应该还是有别的办法可以顺利偷走系谱啊。”
“这一点目前我也不明白。我想可能有什么非杀掉他们不可的理由吧。这几点暗示了这件事很不单纯。别再纸上谈兵了,我们来检查实物吧。”于是我们检查了那两本书,系谱就像我知道的,只是本平凡无奇的寻常族谱,不过另一册杂记本上却写满了内容诡异的故事。由于太过于不可思议,我们两人一读起来,就无法中途停下来,深受吸引,其实我们是先翻开那册杂记本的,不过为了记述上的方便,暂且把它放到后头,先写下有关系谱的秘密吧。
“如果发生在封建时代还说不准,但系谱这种东西,实在不像是重要到必须拼了命去偷。这么说来,这本系谱并非如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或许它还藏着不同的意义。”
诸户一页又一页,仔细地边翻边说:
“九代,春延,幼名又四郎,享和三年继承,赐两百石,文政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殁。”前面有几页被撕掉了,这一族详细情况就不清楚了。藩主的名字可能写在前面,后一页这部分的内容都省略了,只写上俸禄额而已。看这两百石的微薄俸禄,就算知道了姓名,也不容易查出到底是哪一藩的臣属吧。这种小官的家族系谱,怎么会有那么重要的价值?就算要继承家业,应该也不需要系谱,即使需要,用偷的方式也太奇怪了。就算不偷,如果需要系谱作为证据,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公开要求啊。”
“真奇怪,你看,封面好像被人撕开了。”
我忽然注意到这件小事。记得初代给我时封面是完好无缺的,但它似乎被人费了一番工夫撕下来了,封面古色古香的织物与中间的厚纸分离开来,掀开一看,裱在织物内侧的纸上,写着几行黑墨水文字。
“是啊,的确是故意撕开的。显然是深山木先生动的手脚。这么说的话,这当中必定有什么含义。深山木先生似乎已经掌握了一切,否则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把它撕开。”
我不自觉地读起那段文字,那文字很奇怪,我把它拿给诸户看。
“这是什么文句呢,是赞令吗?”
“真奇怪。这不是和赞的一部分,而且已经是这年头,也不可能是神谕,字里行间似乎大有文章呢。”
我把那段奇妙的文字摘录到下面:
“总觉得这段文字牛头不对马嘴,书法风格也像是自家流,十分笨拙,是古时候没什么教养的老头子写的吧。不过什么神佛相会,什么击碎巽鬼,好像又有什么含义,读起来莫名其妙的。可是用不着说,这段神秘文字应该就是关键。深山木先生还特地将它撕开仔细检查呢。”
“好像咒语呢。”
“对,看起来像咒语,但我认为这可能是暗号。是比生命还重要的暗号,因此他们拼了命也要拿到。果真如此,这段奇妙的文字必定拥有莫大的价值,说不定是一段暗示宝藏地点的暗号,从这个角度去看,‘寻觅那弥陀恩赐’,这句话不也可以看成是‘寻找宝藏地点’的意思吗?隐藏的金银财宝,的确是弥陀的恩赐没错呀。”
“啊,这么说来,的确如此呢。”
一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物(会是那个看起来八十多岁的怪老人吗?)付出各种代价,也要得到这张封皮里面的纸张。因为纸上的文句暗示了宝藏的位置。真凶想尽办法一路追查而来。这么一来,事件就变得非常有意思了。我们只要解开这篇古朴的暗号文,或许就可以像爱伦·坡的小说《金甲虫》的主角一样,摇身一变成为大富豪。
但是我们仔细思忖良久,虽然可以猜到“弥陀恩赐”可能暗示财宝,但剩下的三行句子却完全不解其意。或许不是大致了解那片土地或现场地形的人,完全无法参透。这样的话,我们不知这些文句意指哪块土地,表示我们永远都无法解开这篇暗号(假设它是暗号)了。
但是它真的如同诸户想象的,是暗示宝藏位置的暗号吗?这个推测会不会太过于浪漫、贪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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