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雅公爵小姐在同尼古拉相遇后来到莫斯科,见到她的侄儿和家庭教师,还看到安德烈公爵的信,信里告诉她去沃罗涅日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姨妈家该怎么走。在父亲患病期间,在父亲去世后,特别是同尼古拉见面后,玛丽雅公爵小姐由于似乎受到某种诱惑而感到苦恼。如今,张罗搬家、思念哥哥、安排新居、会见陌生人和教育侄儿,这些事就把那种心情给压下去了。她很悲伤。在安静的环境里度过一个月之后,由于丧父加莫斯科沦陷而产生的悲伤在她心里越发强烈。想到她唯一的亲人哥哥处境危险,她坐立不安,精神上更加痛苦。她为侄儿的教育操心,但是感到力不从心;不过她内心深处却感到平静,因为觉得她已克制了那因尼古拉出现而产生的幻想和希望。
晚会后第二天,省长夫人来见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同这位姨妈说了她的计划:目前虽不能考虑正式订婚,但仍可以让两个年轻人见见面,相互有个了解。省长夫人得到姨妈的同意后,就当着玛丽雅公爵小姐的面谈到尼古拉,夸奖他,并且说一提到公爵小姐他就脸红。玛丽雅公爵小姐听了并不高兴,反而感到痛苦,因为她不能再保持内心的平静,欲望、疑虑、自责和希望又一齐涌上心头。
在尼古拉来访前两天,玛丽雅公爵小姐不断考虑她对尼古拉应抱什么态度。她时而决定,他来访问姨妈时她不进客厅,因为重孝期间不宜见客;她时而想,在他帮了她那么大的忙以后,不见他是不礼貌的;她时而认为,她姨妈和省长夫人有意撮合她和尼古拉(她们的目光和语言有时可以证实这种推测);后来她又暗自说,只有像她这种品德不纯的人才会这样想她们,她们不会忘记,她现在还没有脱孝,这样的撮合是对她和对她守孝的一种亵渎。玛丽雅公爵小姐设想她出去见他,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她该对他说些什么;有时她觉得那样的话过分冷淡,有时又觉得含义太深。她最害怕的是同他见面时她会心慌意乱,一见到他就会暴露出窘态。
不过,星期日早祷后,听差在客厅里通报尼古拉伯爵到来时,公爵小姐并没有显得慌张,只不过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眼睛闪闪发亮。
“您见到他了,姨妈?”玛丽雅公爵小姐平静地问,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镇定自若。
尼古拉走进客厅,公爵小姐把头低了一下,仿佛有意先让客人向姨妈请安,然后等他向她转过身来时,她才抬起头,用明亮的眼睛迎接他的目光。她高兴地微笑着,庄重优雅地欠起身,向他伸出纤细柔嫩的手,第一次用女性的胸音同他说话。布莉恩小姐这时也在客厅,惊讶地望着玛丽雅公爵小姐。就连她这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在遇到有吸引力的男子时也不会比玛丽雅公爵小姐此刻应付得更好。
“也许是黑衣裳更配她的脸,也许是她确实变得好看了,可我没留意。特别是她举止优美,仪态万方!”布莉恩小姐想。
玛丽雅公爵小姐这时如果能思索的话,她对自己身上的变化一定比布莉恩小姐更吃惊。自从看见这张亲切可爱的脸以来,她就产生了一种新的生命力,她的一言一行都摆脱了她的意志。尼古拉一进来,她的脸顿时变了样。好像一个精雕细描的灯笼,原先显得粗糙、黑暗和没有意义,一旦点亮,就成为一件美丽动人的艺术品,玛丽雅公爵小姐的脸就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她内在的纯朴本性突然袒露出来。她的全部内心活动、她的自怨自艾、她的痛苦、她行善的愿望、她的温顺、她的爱、她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一切如今都在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在她那温和的笑容里、在她和蔼可亲的脸上的每个部分闪耀着。
这一切尼古拉都清楚地看在眼里,仿佛他了解她的全部生活。他觉得他面前这个人与众不同,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好,尤其是比他好。
他们的谈话平淡无奇。他们谈到战争,也像一般人那样夸大对战局的忧虑,他们谈到上次的相遇,但尼古拉竭力改变话题,谈到善良的省长夫人、尼古拉的亲属和玛丽雅公爵小姐的亲属。
玛丽雅公爵小姐避免谈她的哥哥,只要姨妈一提到安德烈,她就把话岔开去。显然,她可以一本正经地谈俄国的灾难,但她不愿也不能无动于衷地谈到哥哥,因为哥哥同她是心连心的。尼古拉注意到这一点,他以非凡的洞察力看出玛丽雅公爵小姐性格上的种种特点,这就加强了他的信念:她是一个非同凡响的人物。尼古拉同玛丽雅公爵小姐完全一样,当人家谈到公爵小姐时,甚至在他想到她时,他就脸红,感到心慌意乱,但在她面前,他却感到毫无拘束,说的也不是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而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在短暂的访问中,尼古拉遇到冷场的时候,也像一般有孩子在场时那样,跑到安德烈公爵小儿子旁边,抚爱他,问他愿不愿当骠骑兵?他把孩子抱在怀里,快乐地逗他玩,又回头望望玛丽雅公爵小姐。玛丽雅公爵小姐含情脉脉,羞怯而又幸福地注视着她心爱的人抱着心爱的孩子。尼古拉发现她的目光,仿佛懂得它的含义,高兴得涨红脸,喜气洋洋地吻起孩子来。
玛丽雅公爵小姐居丧不出,而尼古拉则认为再去访问她也不合适,但省长夫人仍继续她的媒妁工作,把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尼古拉的好话传给他,又把尼古拉说玛丽雅公爵小姐的好话传给她,并一定要尼古拉向玛丽雅公小姐表态。为了这个目的,她安排两个年轻人早祷前在主教那里见面。
尽管尼古拉对省长夫人说,他不准备向玛丽雅公爵姐表态,但还是答应前去。
正如在蒂尔西特时那样,尼古拉不容自己怀疑公认的好事是否真好,现在,他在应凭理智安排自己的生活呢,还是听命于环境呢这两者之间做了短暂而认真的内心斗争后,选择了后者,屈服于那不可抗拒地引导着他的力量。他知道,他既已答应了宋尼雅,再向玛丽雅公爵小姐求爱是卑劣的。他相信他决不做卑劣的事。但他同时知道(与其说知道,不如说从心底里感觉到),现在他屈服于环境和引导他的人,不但不算卑劣,而且是在做一件他从未做过的极其重要的事。
自从他同玛丽雅公爵小姐会面以来,他的生活表面上一切如旧,但原来的各种乐趣都失去了魅力。他常常想到玛丽雅公爵小姐,但不像他想到交际场中那些小姐,也不像他长期如痴似醉地想到宋尼雅那样。他想到那些小姐,就像一般正派青年那样,把她们想象成未来的妻子,想象着他们的婚后生活:雪白的罩衫、茶炊旁的妻子、妻子的马车、孩子、妈妈和爸爸、她同公婆的关系,等等。这种对未来生活的遐想使他陶醉,但一想到人家正在替他撮合的玛丽雅公爵小姐,他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婚后生活的样子。即使勉强想象,那也是别扭和虚假的,他只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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