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自己要死,而且感觉到正在死去,已经死了一半。他有一种超脱尘世、轻松愉快的奇异感觉。他不慌不忙、平心静气地等待着即将降临的事。他一生时常感觉到的那种威严、永恒、遥远而不可知的东西,如今已近在咫尺,并且从那奇怪的轻松感上几乎已能理解和接触到。
他以前害怕生命结束。他有两次极其痛苦地体验过死的恐惧,如今已不再有这样的感觉了。
那一次榴弹在他面前像陀螺似地打转,他望着留茬地、灌木丛和天空,知道他正面对着死神,那时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他负伤后清醒过来,精神上仿佛顿时卸下生活的重担,那朵永恒的、自由的、不受现实生活束缚的爱之花开放了,他不再怕死,也不再想到死。
在他负伤后处于孤独和半昏迷状态时,他越深入思考那向他启示的永恒的爱,他就越摈弃尘世的生活。爱世间万物,爱一切人,永远为了爱而自我牺牲,那就是说不爱哪个具体的人,不过尘世的生活。他越领会这种爱的精神,就越摈弃尘世生活,越彻底消除那不存在爱的生死之间的鸿沟。他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死就死吧,死了更好。
但在梅基希村那一夜,他在半昏迷状态看见了那个他想看见的女人,他把嘴唇贴在她的手上,悄悄流着喜悦的泪水,对一个女人的爱又不知不觉潜入他的心坎,使他对人生又产生了眷恋。他心里又产生快乐和兴奋的念头。他回想他在急救站看见阿纳托里的情景,现在他已没有那种感情了,他渴望知道一个问题:他是不是还活着?但他不敢问。
他的病情按照生理规律发展着,但娜塔莎所说的“他身上起了变化”,那是玛丽雅公爵小姐到来前两天的事。这是生死之间的最后一次搏斗,而死占了上风。他意外地发现他仍然珍惜生命,那是对娜塔莎的爱唤起的,也是他最后一次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一天傍晚,他饭后照例有点低烧,但思绪非常清楚。宋尼雅坐在桌旁。他打着瞌睡。突然他心里涌起一阵幸福感。
“哦,是她来了!”他想。
真的,宋尼雅的座位上坐着刚悄悄进来的娜塔莎。
从她来照料他那天起,他便从生理上感觉到她就在身边。她坐在安乐椅上,侧身给他挡住烛光,打着袜子(她学会打袜子,是因为安德烈公爵有一次对她说,谁也比不上老保姆会服侍病人,她们总是悄悄坐着打袜子,而这种活动最能使人心宽)。她那纤细的手指迅速地活动着,钢针有时相互碰撞,他清楚地看见她那低头沉思的侧影。她动了一下,线团从膝盖上滚下去。她打了个哆嗦,回头看了看他,手挡住烛光。她小心而灵活地弯下身,捡起线团,又照原来的姿势坐下。
他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发现她这样一动后需要深深喘一口气,但她不敢这样做,只小心翼翼地把气缓缓透过来。
他们在圣三一修道院谈到过往事。他对她说,他如果能活下去,他要永远感谢上帝使他负了伤,因为这伤使他同她重逢;但从此以后他们没再谈过未来的事。
“这事会不会有结果?”此刻他望着她想,同时倾听着钢针轻轻的相碰声,“难道命运这么奇怪地使我同她重逢,就是为了让我死吗?……难道向我启示人生的真谛,就是为了让我过虚伪的生活吗?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我爱她,可是叫我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他突然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这是他在痛苦中养成的习惯。
娜塔莎听见呻吟声,放下袜子,向他折过身去。她突然发现他眼睛发亮,就轻轻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去问:
“您没睡着?”
“没有,我瞧了您好半天,您进来时我就发觉了。没有一个人像您这样使我心里平静……给我光明。我高兴得真想哭。”
娜塔莎向他挨得更近些。她的脸焕发着兴奋的光辉。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我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
“那么我呢?”她转过身去一会儿,“为什么说太爱了?”
“为什么说太爱吗?……那么,您觉得怎么样,您心里觉得我还能活下去吗?您认为怎么样?”
“我相信,我相信您能活下去!”娜塔莎热情地握住他的双手,简直在大声疾呼。
他没作声。
“那太好了!”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吻。
娜塔莎感到幸福和激动。她立刻想到,这样不行,他需要安静。
“可是您还没睡呢,”她克制着心头的喜悦说,“您快睡吧……快睡吧。”
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把它放下。她回到蜡烛前面,又照原来的姿势坐下。她两次回头看他,遇见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她强使自己专心打袜子,不打完就不看他。
果然,没多久他就闭上眼睛睡着了。他睡了没多久,又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惊醒了。
他在睡梦中还是念念不忘近来一直萦回脑际的问题:生和死。但想得更多的是死。他觉得自己离死更近了。
“爱?爱是什么?”他想,“爱阻止死。爱就是生。因为我爱,我才懂得一切,一切。因为我爱,世间才存在一切,一切。只有爱才能把一切联系起来。爱就是上帝,而死就是我这个爱的因子回到万物永恒的起源。”这些思想使他得到安慰。但这只是一些思想,其中缺乏些什么,偏于个人理性的成分,不够明确。仍然是忧虑和迷惘。他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躺在现在躺着的房间里,但身体健康,没有负伤。他面前出现形形色色冷淡而渺小的人。他同他们谈话,争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们准备去什么地方。安德烈公爵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他有其他重要得多的事要做,可他仍在说些空洞的使大家惊讶的俏皮话。这些人一个个悄悄地消失,只剩下一个关门的问题。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想把门闩上。一切都决定于他是不是来得及把门锁上。他连忙向门口走去,可是两腿不听使唤。他知道来不及把门关上了,但还是拼命使出全身力气。他感到魂飞魄散。其实这就是死的恐惧:它就在门外。当他虚弱无力地向门口爬去时,那个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正在门外使劲地推,眼看着就要破门而入。那个非人间的东西——死神正要破门而入,得挡住它。他抓住门把手,拼死命抵住门,即使来不及上锁,也得把门堵住,可是他的力气弱得可怜,那个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把门推开,接着门又关上了。
它再次在门外推,他使出最后所有的力气也没有用,两扇门被无声地打开了。它走进来,它就是死神。于是安德烈公爵死了。
但就在安德烈公爵死去的一瞬间,他记起他在睡觉;也就在他死去的一瞬间,他挣扎着醒过来。
“是的,这就是死。我死了,我也就醒了。是的,死就是觉醒!”他的心灵豁然开朗了,那张至今遮蔽着未知世界的帷幕在他心灵前面揭开了。他觉得内心被束缚的力量获得了解放,身上那种奇妙的轻松感也不再消失。
他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在沙发上动了动,娜塔莎走到他身边,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答,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目光异样地对她望望。
这是玛丽雅公爵小姐到来前两天的事。据医生说,从那天起病情恶化,高烧耗尽了他的体力,但娜塔莎并没注意医生的话,她亲眼看到精神上可怕的症状,更加确信情况严重。
那天,安德烈公爵从睡梦中惊醒,也就是从人生中觉醒。他觉得,从人生中觉醒并不比从睡梦中惊醒来得慢。
不过,这种缓慢的觉醒并没有什么可怕和难受。
他的最后几天和最后时刻过得平淡而安静。玛丽雅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一直守着他,都有这样的感觉。她们没有哭,没有发抖,最后几天她们自己也觉得,他们不是在照顾他(他已不存在,他已离开她们了),而是在照顾最亲切的东西——他的躯体。她们俩的感情是那么强烈,以致死的可怕形式对她们已不起作用。她们觉得没有必要触动她们的悲伤。她们在他面前没有哭,背着他也没有哭,彼此之间也从不谈到他。她们觉得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她们的感受。
她们俩都看到,他在缓慢而平静地离她们而去,越来越深地进入一个世界。她们俩明白,这是必然的结果,没有什么不好。
神父给他做了忏悔,授了圣餐;大家都来和他告别。他们把他的儿子领来,他吻了吻儿子的脸,接着就转过身去,并非因为他感到难过或者伤心(这一点玛丽雅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明白),而是因为他认为要他做的就是这一些;但当他们要他给儿子祝福时,他也照办了。他还环顾了一下,仿佛在问,还有什么事要他做。
当灵魂离开身体,身体作最后抽搐时,玛丽雅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在场。
“过去了吧?!”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了几分钟,渐渐变凉,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娜塔莎走上前去,瞧了瞧那双死去的眼睛,连忙给他合上。她给他合上眼睛,但没有吻他,而是把身子贴近那引起她最亲切回忆的身体。
“他到哪里去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的遗体洗好穿上衣服躺在桌上的棺材里。这时,所有的人都来向他告别,大家都哭了。
小尼古拉哭,是因为难堪的困惑使他心碎。伯爵夫人和宋尼雅哭,是因为可怜娜塔莎,而且从此失去了他。老伯爵哭,是因为他感到不久他也将迈出这可怕的一步。
娜塔莎和玛丽雅公爵小姐也在哭,但她们不是为自己的悲伤而哭。她们哭,是因为面对这简单而庄严的死的奥秘,内心充满了虔敬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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