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月第一个周六的下午。这一整天,天气都热得出奇,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直接照射到房屋上,因此,每家顶层的房间都像变成了烤箱。然而现在,随着夜幕的降临,天气终于渐渐凉了下来,维尔街的人们于是都来到了街上。
兰贝斯的维尔街是一条短而直的街道,通往威斯敏斯特桥大街。街道一旁有四十幢房屋,另一边也同样有四十幢,这些房屋彼此极为相似,就像豌豆与豌豆间的相似,也像年轻女孩间的相似。这是些新建的三层建筑,肮脏的灰砖,石板瓦屋顶。这些房子表面都非常平整,没有弓形窗,没有突出的飞檐或是窗台,这样,从街头看到街角,几乎完全是一条直线。
这个周六的下午,街上充满了生气。街道上没有车辆,人行道中间的水泥地上挤满了孩童。一些兴高采烈的男孩们在玩板球,他们以大衣当作三柱门,用旧的网球或将一些碎布绑起来做球,并且,一般而言,都以扫帚柄来做球板。那三柱门非常大,球板则很小,因此投球手很容易得分。每次爆发激烈的争吵时,总是击球手坚决拒绝出局,而投球手一定会坚持应继续比赛。女孩子们则要平和许多,她们的活动主要是跳绳,并且只是在绳的放置不合适或是跳跃的人跳得不够高时,才会温和地相互指责一番。最糟糕的是那些非常小的孩子,由于已经好几周没有降雨,街上干燥又干净,堪比室内的场地。这样,由于没有泥巴可玩,那些孩子只得坐在路边,如同诗人般郁郁寡欢。而婴孩的数量则大得惊人,他们总是满地到处爬,人行道上,房门周围,以及他们母亲的裙边。大人们也在屋外聚集起来,通常会有两个女人蹲在门阶上,两三个女人坐在道路两边各自的椅子里,她们总是在看护孩子,并且大多已有清晰的迹象表明,今日母性关怀的对象很快就会被新生儿所取代。街上的男人没有那么多,然而一旦有映入眼中的,他们不是倚靠在墙上抽烟,便是坐在底层的落地窗窗台上。不管是在贝尔塔莱维亚区,还是在维尔街,这都是个萧条的季节。若不是有新生或即将出生的婴孩,抑或邻近地区简陋的旅馆里适时发生的谋杀案,大家便没有什么可讨论的话题。事实上,那一小群人正聚在一起不动声色地谈论当地接生员的暴行或是好处,比较她们各次分娩的情形。
“你的小麻烦很快就要结束了,是吧,波利?”一位女士向身旁的另一位女士发问。
“哦,我估计我还得再忍两个月。”波利回答道。
“很好,”第三位女士加入了她们的谈话,“看你的样子还真不大看得出来。”
“亲爱的,我希望你这次生的时候容易些。”一位矮矮胖胖的老妇人说道,她可是个重要人物。
“上一个孩子出生时,她说她不会再要孩子了。”波利的丈夫评论道。
那矮胖的老妇人对这类事情比较在行,常常以自己丰富的经验自夸:“哦,她们总是这么说。不过,上帝保佑,她们心里可并不这样想。”
“好吧,我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我不会再要了。再生就让老天惩罚我;再那么下去可不好——我就是这么看的。”
“你说得没错。”波利说,“我说,哈里,你再要我生孩子,我就跟你离婚,我说到做到。”
这时,一位拉着手摇风琴的街头艺人从一个街角拐弯,然后走到了这条街上。
“太好了,来了个风琴手!”好几个人立即叫道。
这风琴手是个意大利人,长着一头黑发外加一脸浓密的胡须。他为他的风琴找了个不错的地点,于是停下脚步,松开肩上的皮带子,扣紧头上那又大又软的帽子,然后便演奏起来。这是一首活泼欢快的曲子,很快,便有一小群人聚集在他的身旁,驻足欣赏。听众中主要是年轻男女,因为结了婚的女士们不再适合跳舞,因此也就不愿再费心地围到这风琴前面来。一开始,大家都有些犹豫,接着,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道:
“来吧,弗洛里,你我不必害羞,让我们来起这个头吧!”
两个女孩手牵着手开始跳起舞来,一个扮绅士,一个扮淑女。接着,有三四对女孩很快加入了她们,大家开始跳华尔兹。她们站得笔直,表现出特别尊贵的样子,看起来令人印象深刻。她们慢慢地滑动着脚步,步伐极为精准,那样的端庄得体足以配得上正式的宫廷舞会。过了一会儿,男士们也忍不住了,于是,就有两人非常得体地挽住彼此,开始了他们的华尔兹,脸上的神色庄重得犹如正在判案的法官。
突然有人叫道:“丽莎来了!”很多人开始转身看,并叫道:“哦,快看丽莎!”
跳舞的人也停了下来,那风琴手刚好弹完一首曲子,于是也停下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一片混乱。
“哦,丽莎!”他们叫道,“快看丽莎,哦!”
这是个十八岁上下的女孩,眼珠黝黑,浓密、蓬松而又卷曲的刘海把整个前额从左到右盖得严严实实,都快到眉毛处了。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紫色衣服,佩着漂亮的丝绒垂饰,头上还戴着一顶大大的、插着羽毛的黑帽子。
“我说,她可真是漂亮,对吧?”她经过时,街上的人们都这么说。
“她可真会打扮!要我看她都美得冒泡儿了。”
丽莎看到了自己造成的轰动效应,她挺直身板,高昂着头,大摇大摆地穿过街道,一边还扭动着身体,仿佛这完全就是她个人的舞台。
“比尔,你买下这条街了吗?”一个年轻人叫道。接着,好几个人也立即爆发起来,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
“给老肯特路上的娘儿们点儿厉害看看!”
这立即得到了更多人的响应,他们一起喊叫起来:
“给老肯特路上的娘儿们点儿厉害看看!耶,啊,给老肯特路上的娘儿们点儿厉害看看!”
“哦,丽莎!”他们叫道。整条街的人都已加入进来,他们发出长长的刺耳尖叫及怪叫声,那声响顺街而下,又从街那头传来回应声。
“真是特别!”一个人摇头叫道。
“哦,丽莎!哦!哦!”又是一阵喊叫和口哨声,接着,大家开始一起喊叫先前的那句话:
“给老肯特路上的娘儿们点儿厉害看看!”
丽莎拿出胜利者的姿态,陶醉于这喧嚣,继续往前走。她端着胳膊,将头扭向一边,在经过这些大声咆哮着的人群时,她自言自语道:
“这真是种干扰!”
“给老肯特路上的娘儿们点儿厉害看看!”
当她走近手风琴附近的那群人时,其中的一个女孩冲她叫道:“丽莎,这是你的新裙子?”
“哦,它很不同于我过去那些裙子,是吧?”丽莎说道。
“你在哪里买的?”另一个朋友极为羡慕地问道。
“当然是在街上买的!”丽莎轻蔑地回答说。
“我看跟我在典当铺里看到的一条裙子一模一样。”一个男人取笑她道。
“就是这样的,不过你在那里做什么?是去当你的衬衫,还是去当你的裤子?”
“哟,我才不会穿典当铺里的二手货。”
“去你的!”丽莎愤慨地说,“你再瞎说,我就给你那张造谣的嘴一巴掌。我这是在西区买的材料,让我的宫廷服装师给我缝制的,所以,你可以收起你那恶心的玩笑了,可怜虫!”
“去你的!”那人回答说。
丽莎一直专注于自己的新裙子,以及它如何引得众人都兴奋起来,因此并未留意到那风琴。
“哦,我说,我们来跳跳舞吧!”等到终于发现那风琴时,她立即说道。“来吧,莎莉,”她对其中的一个女孩说,“我们一起跳个舞吧。老朋友,让我们一直跳到鞋底磨破吧!”
那风琴手于是又新起了一首曲子,是《乡村骑士》的间奏曲。其他人也很快加入进来,他们开始以先前那份庄重跳起华尔兹。然而丽莎却比所有女孩都要出色;如果说她们庄严得像王后,那么,丽莎则是庄严得像女王。她跳舞时的那份端庄令人震惊,与之相比,你会觉得小步舞完全就是嬉戏;那简直就是为了在首席舞蹈演员的坟墓旁跳或是职业幽默作家的葬礼上跳而专门设计的舞步。她的优雅,她眼里的平静,轻蔑噘着的嘴,手划出优美的弧线,脚勾出优雅的弓形,都不禁让人大为感叹。看到这里,你会发现,她完全有权成为维尔街的独裁者。
她突然停了下来,放开了她的同伴。
“哦,我说,”她说道,“这曲子真是太慢了,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这句复述或许并不精确,但要给出丽莎及这个故事中其他人物未经删改过的原话真的很难;读者们可能还需要用心辨认一下语言中的错漏。
“这曲子太慢了,”她又一次说道,“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让我们来点儿比这个华尔兹更有生气的东西吧。莎莉,你站在那里,我们来给他们展示一下长裙舞。”
大家都停下了舞步。
“说到坎特伯雷和伦敦南部的芭蕾舞,在你看过兰贝斯维尔街的芭蕾舞后,就不会喜欢它们了——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她走向那位风琴手。
“现在,我的意大利朋友,”她对他说,“你打起精神来,给我们来点儿有激情的曲子!明白了吗?”
她抓住他的大帽子往下拉,直至遮住了他的眼睛。那男人咧着嘴笑了起来,并开始按照丽莎所要求的那样,演奏起一首欢快的曲子。
男人们退了下去,一些女孩则很快站好了位置,一对对地面对面站在一起。音乐很快响起,她们也开始随之翩翩起舞。她们拎起两边的裙角,让脚露出来,然后便开始了那极具难度的舞蹈。丽莎是对的,那些专业的芭蕾舞演员也不一定能跳过她们。然而其中跳得最好的还是丽莎,她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忘掉了跳华尔兹所需要的那份僵硬,抛开了先前那副煞费苦心的优雅,完全沉浸到当下的欢乐之中。渐渐地,其他人四散开来,只留下丽莎和莎莉。她们小心地挪动着脚步,留意着对方的步伐,非常自然又协调一致地移动,让两人的舞步看起来非常和谐。
“我要停下来了,”莎莉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有点儿吃不消了。”
“丽莎,别停下来!”莎莉停下舞步后,很多人开始大叫道。
她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依然平静地继续她的舞蹈。她滑动脚步,摇摆身子,牵动着她的裙子,一切都是那么迷人,那么优雅。接着,风琴手换了下一首曲子,她也就跟着改变了舞蹈风格:她的脚步移动得更快了,也不像先前一样站得笔直了。她因为旁观者的崇拜而兴奋,她的舞蹈也变得更狂野,更大胆了。她将裙角高高举起,即兴创作了一些新的高难度动作,她踢腿,前进又后退,心里很是自豪。
“快看她的腿!”一个男人叫道。
“看她的长袜!”另一个男人叫道。事实上,它们很引人注目,同她的衣服一样,丽莎也选择了色彩鲜艳的长袜,并为自身服饰在色调上的出色搭配感到自豪。
她跳得越来越欢了;她的脚几乎很少着地,疯狂地转圈。
“小心点儿,别把自己踢裂了!”在一次大胆的踢腿动作后,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叫道。
话刚说出口,丽莎便奋力抬起腿,踢掉了那人的帽子。人群中因此爆发出一阵掌声,她于是又接着起舞、旋转、扭动,展开她的裙子,腿踢得越来越高。最终,在人们的一片齐声高呼中,她双手往地上一撑,来了一个漂亮的侧手翻。接着,她试图恢复以脚着地的姿态,然而却不慎跌入围观人群前排一个年轻男子的怀里。
“这就对了,丽莎,”他说,“现在,给我们来个吻吧。”他立刻就要去亲吻丽莎。
“滚开!”丽莎一边骂,一边不太客气地推开他。
“对啊,给我们来个吻吧。”另一个人一边叫道,一边朝她跑去。
“我一个巴掌扇死你!”丽莎一边闪躲,一边优雅地说道。
“抓住她,比尔,”第三个男人叫道,“这样我们都可以亲她了。”
“不,你们休想!”丽莎尖叫着,开始逃跑。
“来吧,”他们叫道,“我们快抓住她。”
她开始极力闪躲,终于脱离了那一小群人。她提起裙子,以免妨碍了奔跑,然后沿街一路跑起来。一群男子于是开始追赶着,一边吹口哨,一边呼喊叫嚷;屋子里的人们也走到门口围观这出闹剧,并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冲她大喊。她跑得就像是一阵风那么快。突然,边上的一个男人猛冲到路中央,挡在她的道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尖叫着撞入了那人怀里。那男人于是将她举起,硬在她脸上留下了两记重重的亲吻。
“哦,你……”她说。她说的话颇为下流,也无法以委婉的方式传达出来。
旁观者们哄笑起来,丽莎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强壮的、留着胡子的陌生男人。她涨红了脸,很快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来,在所有人的嘲笑声里,飞快地溜进了最近的一处房屋,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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