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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没过多久,莱依小姐便在新居中安顿了下来。对它那坚决地仇视现代性的新主人而言,这房子的魅力之一在于古雅的老式风格:这座建于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有着那个时期盛行的从容而宽敞舒适的寓所风格,门上有雕着优美图案的外沿,有铸铁的栏杆,并且,最让莱依小姐感到高兴的是,屋里还配有造型独特的灭火器。

        屋子里的房间都很大,屋顶缓缓倾斜,透过那宽大的窗户,可鸟瞰到伦敦几乎所有的花园美景。莱依小姐并未对这些布置进行大的调整。她奉行享乐主义,多年来,单是对自由的热爱便扰乱了她懒散性情里的平静。然而,为了保卫彻底纯粹的自由,她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她会避开那些让她感到不舒服的、如同生理疼痛般的关系——家庭或是情爱的关系,习惯或是细想的束缚——她都极尽所能地避开它们。她一直小心翼翼,绝不让自己的生活受到什么约束,有一次,她感到自己太依恋家里的一些物品了——购自西班牙的橱柜和精美的扇子,佛罗伦萨式框架的镀金木雕以及英式的铜板雕刻,那不勒斯的铜像,在法国的偏远地带发现的桌子及靠背长椅——于是,伴着一股英雄式的勇气,她将这一切都卖掉了。她不会允许自己过于恋家,因为若果真如此,离开它的时候便会异常痛苦;她是个徒步旅行爱好者,在生活中悠然漫步,渴望着发现美,她思想开放、没有偏见,同时也准备着笑天下可笑之事。因此,莱依小姐倒是乐得将自己仅有的一些东西搬到表亲家,将那儿当做配备了家具的寓所,同时也仍是个无拘无束之处;而当死神来到时——一个年轻的异教徒,睡眠之神的孪生兄弟,而不是白骨般令人不快的基督教徒——她就像是个酒足饭饱的狂欢者正准备离场,无谓地微笑着,毫无后悔。新的变动挪走了一些笨拙味的摆设,很快让莱依小姐的客厅显得更加优雅,也更具特色:这些收集而来的艺术作品使房间的布置显得更为精美;同时,她的朋友们毫不惊奇地看到,正如在她自己的公寓中那样,莱依小姐将刻有花纹的直背椅放到了两组窗户之间,并小心地布置了家具,这样,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同时也是这美学方案的一部分的她,便可以从容地指挥和操纵她的客人们。

        莱依小姐舒适地安顿下来后,很快给一位老朋友兼远亲,特肯伯里的主持牧师阿尔杰农·兰顿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带着女儿来参观自己的新居;兰顿小姐回复称,他们很乐意前往,并预计于某个周四的早上到达。然而莱依小姐也并未特别热情地招待她的亲戚们,因她一时兴起,想要阻止感情的流露;然而,同对待大多数神职人员的那种和善及礼貌的蔑视不同的是,她打心底里尊重她的表亲阿尔杰农。

        这是一个高大的老人,衣着简朴,背略弯,头发很白,皮肤也苍白得近乎透明;他的双眸于冷淡中略带忧郁,但眼神却是格外的温柔。阿尔杰农先生举止庄严,同时,他那无尽的亲切感会让人联想起那些古老而闻名的神职人员——他们的名字永久性地镌刻在一些有名的英国教会里;是他那很好的出身塑造了这一切,而不管是绅士还是朝臣,同他们一样,他的古典素养可能胜于其圣经方面的学识。而即使他有些狭隘,不愿意采用现代化的思维方式,但他的审美情趣及基督徒的文雅也为他引来了无数的崇拜,有时甚至是爱慕。乐于观察最多样化趋势的莱依小姐(这是因为在她受怀疑的脑袋中,没有哪一种生活方式或思考方式在本质上比其他的更有价值)对他的庄严及自然朴素很是欣赏,同他在一起时,竟也有了自己平日里所不常有的宽容。

        “啊,波莉,”这位主持牧师说,“我想,现在你已经是个富有的女人了,你将会放弃那些很难得到的徒劳无益的追求。你将会安定下来,并成为一个受社会尊敬的人。”

        “你不需要再说同上次见到我相比,我的头发更为灰白,我的皱纹也更加明显了。”

        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莱依小姐的变化可说是微乎其微,像极了那不勒斯博物馆中阿格里皮娜的雕像。她同阿格里皮娜一样,有着布满皱纹的脸以及对俗世极为蔑视的表情,女皇从对众人的操纵中获得了非凡的举止,而莱依小姐则是从对自己的操纵中获得了这些。

        “但你说得对,阿尔杰农,”她补充道,“我正在老去,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卖掉一切珍爱之物的勇气。我不认为我能直面这完全的孤独,过去喜欢的那种除了身上的衣服外没有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孤独。”

        “你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啊!”

        “是啊,谢天谢地啊!年收入少于五百英镑的人根本就不能奢求自由;如果没有那笔钱,生活便只能是为生计而进行的不堪挣扎。”

        在得知午餐要到两点才能准备好时,我们这位主持牧师出了屋子,留下了莱依小姐和他的女儿。贝拉·兰顿已经到了无法再礼貌地被称为少女的年纪,而最近,令她感到沮丧的是,其父在她四十岁生日之际创作了一些拉丁诗句。她已经不再漂亮,也没有其父作为主持牧师的那份优雅:她的身形略显方正,褐色的头发很宜人,并且经过了精心的整理;她略显粗壮,面色也犹如饱经风霜般异乎寻常,但她那灰色的眼睛却非常和蔼,其表情也表现出了极好的心境。由于追随着地方上使用昂贵布料的时尚,又因受到聚在有大教堂的城市中的虔诚处女们影响——兰顿小姐常选用一些耐用而朴素的布料,这就往往给人一种花费很大但却不入时之感。她显然是一个在任何紧急情况中都可以依靠的女人。难以想象而又实用的仁慈,是特肯伯里之仁爱精神最合适、最能胜任的领袖,并且,她完全认识到了自己在教会组织中的重要性,以严明的纪律来管理着自己那小小的牧师圈——但又不乏仁慈。尽管有着热心肠以及真诚的基督徒的谦逊,兰顿小姐的内心也暗暗地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因她的父亲不仅有个庄严的办公室,并且来自一个很好的郡——在那里,没有家庭的主教会声名狼藉,而父亲的妻子是一名女家庭教师。兰顿小姐会将自己最后一个便士都用于帮助一些贫困的助理牧师,帮助他们生病的妻子减轻痛苦,但在邀请他们来教区访问的问题上,兰顿小姐却会考虑再三;她对所有人都非常仁慈友善,但仅对具有良好素质的人才表现出一些上流社会的礼仪。

        “我邀请了许多人在晚餐时来看你。”莱依小姐说。

        “这些人怎么样?”

        “他们肯定不讨人厌。巴洛·巴西特夫人还会带上她儿子,我很喜欢她儿子,因为他长得太可爱了。大律师巴兹尔·肯特也会来,我挺喜欢他,因为他长着一张早期意大利画中的骑士的脸。”

        “玛丽,一遇到长得好看的男士,你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兰顿小姐笑着回答道。

        “亲爱的,美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人们说男子的外貌不重要,那是因为他们愚蠢而已。我就知道一些男子仅仅是因为一双好看的眼睛或是很好的嘴型便获得了所有的荣誉及赞美……然后,我还邀请了卡斯汀洋夫妇;卡斯汀洋先生是个议会成员,非常迟钝傲慢,但他是那能将人逗乐的人。”

        正说着,有人递来了一张便条。

        “真讨厌!”她在读完后叫道,“卡斯汀洋先生来信说,他今天要很晚才能离开议院,真希望议会没有秋季会期。就让他这庸人认为自己不可或缺吧,不过现在我得另找人补上他的空缺了。”

        莱依小姐坐了下来,并很快地写了几行字。

        我恳请你今晚八点到我家参加晚宴,凭你的聪明,当你到达时,肯定会想到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邀请到九个人。我将先向你坦白,我此刻邀请你,仅仅是因为卡斯汀洋先生在最后时刻推了我的约。但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以后都不会再同你讲话了。

        她摇了铃,并吩咐一个用人即刻将信送到哈利街。

        “我邀请了弗兰克·赫里尔,”莱依向兰顿小姐解释,“他是个很好的男孩——现在,人们到四十岁还是男孩,而他还有十年才到四十岁呢。他是个医生,并且相当有名;他最近刚成为圣路克医院的助理医师,他就住在哈利街,等着病人们的召唤。”

        “他长得帅吗?”兰顿小姐笑着问道。

        “一点也不帅,但他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少数真正能逗乐我的人之一。你可能会觉得他很讨厌,甚至可能希望他消失。”

        说完这评价,为了能让这位年纪更轻的女士得到完全放松,莱依小姐又在窗户边坐了下来。是日,天气温暖又晴朗,但那些或黄或红的有了初秋光彩的树木,却因为昨晚的一场雨而依旧显得沉重。庄严的圣詹姆斯公园给人以美感,园中那些厚重的叶子间有着又凉又滑的水珠,还有修葺整齐的草地;莱依小姐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略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因为富足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什么样的礼物送给诗人比较合适呢?”兰顿小姐突然问道。

        “当然是一本诗韵词典,”她的朋友笑着回答说,“或者一本《布拉德肖指南》,用以告诉他们常识的美学价值。”

        “玛丽,别开玩笑了。我是真的想要你的建议。我认识特肯伯里一个写诗的年轻人。”

        “我就没见过不是诗人的年轻人。贝拉,你不会是爱上一个面色苍白而热情如火的助理牧师了吧?”

        “我没有爱上任何人。”兰顿小姐回答说,而她的脸上却飘过了一丝红晕,“在我这个年龄,这将是很可笑的。但我很乐意告诉你关于这个男孩的事情。他只有二十岁,是那边一家银行里的办事员。”

        “贝拉,”莱依小姐叫道——这叫声里满是嘲笑与惊恐,“你别告诉我说你正与一个不属于上层社会的人调情啊!你父亲说什么了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那些有诗意的男孩;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天天向上帝祈祷,防止自己爱上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那是时下最常见的一种流行病。”

        “他的父亲是布莱克斯达布尔的亚麻制造商,他在特肯伯里的瑞吉斯学校念完了中学,并获得了几乎所有能拿到的奖学金。原本是要去剑桥的,可是他的父亲去世了,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去银行工作。他的日子可真不容易。”

        “天啊,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啊?有大教堂的城镇是尤其排外的,并且我知道,除非你注意到某人确实是达官显贵,否则一定会拒绝别人介绍给你认识。”

        一向没有偏见的莱依小姐嘲笑了她的表亲对于名门望族的崇敬;尽管她自己的名字也在伯克那本奇特的册子里,但她显然隐藏了这一事实,因她认为这是件有损名誉之事。在她看来,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家世的唯一好处便是可以全心地嘲笑贵族戒律。

        “他可不是通过别人介绍的,”贝拉不悦地回答说,“我是偶然同他成为朋友的。”

        “亲爱的,这听起来可是非常不合适。我倒希望他至少是在马车事故中救下了你的命,这倒是丘比特最爱的伎俩。他一直是个缺乏想象力的神,他的方法太过于司空见惯了……你也别说是这个年轻人在大街上引诱你!”

        贝拉·兰顿没法告诉莱依小姐她和赫伯特·菲尔德相识的全过程,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其中的意义仅存在于兰顿小姐的脑海之中,甚至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她现在已经到了大多数未婚女性都会遭遇的尴尬阶段:青春已然逝去,而那单调乏味的中年期正恐怖地袭来。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责任感逐渐丧失,看起来像是厌烦了自己每日重复的一切:沉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有半点变化。她也像其他很多无名或有名的人一样,开始变得烦乱不安,就像航行在未知海域那肥胖的西班牙探险家科特斯,或者其他(也不在少数)进行着危险的精神冒险的人一样。现在,她开始嫉妒身边的朋友们,她的同伴们,她们已经是孩子们的母亲了,并开始懊悔由于父亲的缘故而放弃了作为女人本应享有的自然的欢愉,现如今只得孤身一人,在现实中总是感到很无助。这些感觉令她很沮丧,因她向来只在一个有限的世界里生活着,虔诚和善行已将她填满;拨乱其心弦的感情看起来就像是魔鬼的诱惑,她继而转向她的上帝寻求安慰,却是寻而未果。她尝试着通过不停的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此为她的慈善机构倾入了加倍的热情;书籍提不起她的兴趣,反倒使她在生气中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开始学习希腊语。然而一切均无济于事。事与愿违的是,新的想法倒是频频出入于她的脑海;她被吓坏了,因为在她看来,没有女人曾受过这些疯狂而又非法的幻想折磨。事实证明,她的自我提醒只是徒劳,因为她引以为豪的那个名字反复出现于脑海,限制了她的克己能力,然而,即使在她内心深处,她也认为,自己在特肯伯里的地位意味着自己必须为众生树立一个为人的典范。

        从前,兰顿小姐总是乐于四处徘徊,但现如今,她已不能再从安静封闭中寻得乐趣;那经过风吹雨打的大教堂灰灰的,非常漂亮,但对兰顿小姐而言,已不再能传递出顺从和希望的信息。她开始爱上到乡下去远足,然而有春天的金凤花做装饰的草地以及布满了秋天那赤褐色叶子的树林,也只是徒增了兰顿小姐的不安;她最愿意去一座小山上,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一刻,海的辽阔总是会抚平她烦乱不宁的心。有时,在太阳落山之后,西边那灰石色的云朵中会突然出现一片金红,惹得涟漪荡漾,恰似那火中女神的列队;不久,阳光又冲过昏暗的积雨云,就像一个巨人正在突破封锁他的监狱围墙。太阳此刻露出了光辉,一个巨大的铜球面就这样展现在世人眼前。看起来它像是要突破黑暗,将整个天空照亮;紧接着,平静的海面上被扩开了一条宽阔而神秘的火路,在这之上,承载人类神秘、热情的灵魂,永无休止地前往不死之光的源泉。贝拉·兰顿呜咽着转过身,慢慢地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眼前的山谷中,特肯伯里那些灰色的房屋聚集在高高的大教堂周围,但教堂古老的美却深深地刺痛了兰顿小姐的心。

        不久,春天来了。田野里开满了鲜花,就像是铺就了和煦的地毯,梅塞尔·佩鲁吉诺那些长着精致的脚的天使们甚至可在上面优雅地漫步,面对着这番美景,兰顿小姐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痛苦了;在每一处灌木篱墙、每一棵树上,鸟儿们都在唱着无穷变化的歌曲,歌唱生活的美好、雨露的动人和阳光的灿烂。它们都告诉她,世界是年轻美丽的,但人类的时间是如此的短暂,因此,每时每刻都应被当做最后的时刻来过。

        当朋友邀请她到布列塔尼待一个月时,早已厌烦了自己的怠倦的兰顿小姐急切地答应了下来。旅游可以抚平她内心的悲伤,旅程的疲惫也减轻了她的痛苦,让她开始适应不那么令人舒服的事情。两个女人会沿着起伏的海岸漫步。她们暂住在卡纳克,但那些神秘的古石只是表明了生命的虚无;人来人往,带着希望与渴望,并且让那模糊的信念成为今后的一个谜;然后她们去了勒法韦,那里有被毁掉的圣菲亚克尔教堂,那些彩绘窗户在阳光下就像是闪耀的宝石:但这些场景的无尽魅力却与对生活的渴望以及使时间流逝加快的爱无关。她们途经了普鲁格斯塔尔和圣·特高内克耶稣拜堂;那些有着石头阵列的阴森恐怖的过道(一个民族朝向美好的努力在罪恶感面前低下了头),加上西方天际的一片灰暗,让她觉得非常沮丧:它们仅仅显示了死亡及坟墓的绝望,然而她却是充满了期待,那些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用一种神秘的说法,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在黑暗沉寂的大海上乘风破浪,这时,生活中的常识规则便派不上任何用场。经过这次旅行,她并未实现自己的初衷,反倒是又徒增了烦扰;她开始急切地渴望工作,于是,她回到了特肯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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