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培耳·得·巴萨房看到俄理维进来,说:
“我正在担心也许您哥哥没有给您转达消息。”
“我迟到了吗?”后者说,小心地,几乎是用脚尖跑进去。他手中握着帽子,罗培耳把它接过来。
“放在那儿吧!不必拘束,请在这张靠椅上坐吧,我想您不至于会太不舒服。照挂钟看,您一点儿没有迟到;但我想见您的愿望却比时钟跑得更快。您吸烟吗?”
“谢谢!”俄理维把巴萨房伯爵递过来的烟盒推开。他的谢绝完全出于胆怯,因为内心他很想尝尝这些装在盒子内的龙涎香味的上等烟卷,不用说,这一定是俄国烟。
“是的,我很高兴您终于来了。我正担心也许您因预备会考忙不过来,日期是哪一天呢?”
“笔试就在十天之内。但我已不很预备,我自己想已经差不多,就怕不要太疲累了。”
“眼下是否您会拒绝干别种工作呢?”
“不……如果事情并不太繁重。”
“我告诉您为什么我让您来看我。第一自然是盼望见您。那天晚上在戏院中场休息的时间,我们已有过简短的交谈……您那晚对我所说的使我很感兴趣,也许您已记不得?”
“并不,并不。”俄理维说,但他相信自己只说过一些全无意义的话。
“但今天我有一点很实际的事情要和您商量……我相信您认识一个叫作杜尔美的犹太人吧?他不也是您的一位同学吗?”
“我才和他分手。”
“唉!你们是常见面的?”
“是的,我们约定在罗浮宫见面,商谈他预备主编的一本杂志。”
罗培耳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主编……他倒真了不起!真跑得快……他真那么对您说吗?”
“好久以前他就开始和我谈起这件事情。”
“是的,这事我的确已经有过相当时间的考虑。那天,我偶然问他愿不愿意接受和我一同阅读稿件,他就因此立刻自称担任主编。我也不理他,而立刻……这真像他那种人,您看对不对?这种家伙,也正该让他神志清醒才对。……您真不吸烟吗?”
“好吧,就来一根,”这次俄理维接受了,“谢谢!”
“俄理维,我想对您说……您愿意我就叫您俄理维吗?因为称您‘先生’总不大合适,一来您太年轻;二来我和令兄文桑太熟,因此也不便单叫您的姓。好吧,俄理维,我想告诉您,我信任您的趣味比西谛·杜尔美的真不知高出多少倍。您愿意接受编辑这一个文艺刊物吗?自然,多少在我的指导下;至少在开始的时候。但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印在封面上。这理由以后我再和您解释……您来一杯葡萄酒吧,嗯?我有很好的。”
他伸手在一张小饮食柜上取过一瓶酒来,倒在两只玻璃杯中。
“嗯,您看如何?”
“真的,滋味很好。”
“我不是说葡萄酒,”罗培耳笑着说,“而是问您刚才我向您提的那件事。”
其实俄理维是假装不懂。他怕自己接受得太快,又怕显露自己内心的喜悦。他羞红了脸,含糊地说:“我的会考使我不……”
“您刚才不是对我说您已不把考试太放在心上?”罗培耳打断他的抗议,“而且杂志也并不立刻就出版。我正在想是不是把创刊号放到开学时出版更合适。自然,您也先得有个打算。至少在十月以前就得把最初几期的稿件筹齐,所以这个夏天我们需要常常见面,共同商讨。假期中您有什么计划没有?”
“啊!我也不很知道。我父母很可能上诺曼底去,像往年一样。”
“您也得和他们同去吗?……您能同意和他们分开一阵吗?……”
“我母亲不见得能同意。”
“今晚我会和您哥哥一起吃饭,我可以向他提一提这件事情吗?”
“啊!文桑,他不和我们同走。”以后又觉得自己答非所问,他就补充说,“那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可是,如果对您母亲能说出适当的理由。”
俄理维不作声。他很爱他母亲,罗培耳提到他母亲时这种讥嘲的语调使他很不乐意。罗培耳也知道自己讲得太快了。
“那么,您很能欣赏我的葡萄酒吧,”他故意打岔说,“再来一杯如何?”
“不必,不必,多谢……但滋味的确很好。”
“是的,那天晚上我们初见时,我就惊觉到您见解的确切与成熟。您不预备从事批评工作吗?”
“不。”
“写诗?……是的,我知道您写诗。”
俄理维脸又红了。
“是的,您哥哥泄漏了您的秘密。自然,您还一定认识不少可以合作的年轻人……将来这杂志应该成为青年阵线的台柱。它成立的理由也就在此。我希望将来您能帮我起草一篇卷首的宣言,内中指出,但也不必太确定,文学上的新倾向。我们以后再来商量。譬如选定两三个重要的形容词,不必一定要新名词,普通极常用的都可以,但我们给它加上一种新的意义,用来作为口号。譬如福楼拜以后,人用:‘音调和谐的,有节奏的’;勒孔特·德·利尔以后,用:‘神圣的,确切的’……譬如说用:‘活跃的’,您看如何?嗯?……‘潜意识的,活跃的’……您说不好吗?……或是‘基本的,健全的,活跃的’?”
“我想我们可以找到更好的。”俄理维冒昧地说,一面微笑着示意不敢苟同。
“来吧,再来一杯葡萄酒……”
“别太满了,我恳求您。”
“您看,象征主义派最大的弱点在乎仅仅建立了一种美学原理。文学中任何主义的出现,除了它特别的笔调以外,一定还带有一种新的伦理观,新的条规,新的项目,对于爱情或人生的新见解。而象征主义,说来很简单:它不顾人生,不求理解人生;它否认人生;它把人生丢开不睬。这简直是荒谬绝伦,您说对不对?这些都是胃口不很好的人,而且也不是美食者。和我们实在太不同……是不是?”
俄理维已喝干第二杯葡萄酒,吸完第二根纸烟。他半闭着眼睛,躺在那舒适的靠椅中,不作一声,轻轻地用点头表示同意。正当这时,门铃响了,立时进来一个男仆,把一张名片递给罗培耳。罗培耳接过名片,瞧了一眼,把它放在身旁的书桌上。
“好的。请他等一等。”仆人出去了。“听我说,小朋友,您很使我喜欢,我相信我们将来一定能合作。但这会儿我必须接见一位客人,他希望我能单独和他见面。”
俄理维站起身来。
“我带您从花园出去,如果您同意……唉!我想起来了!您愿意不愿意要一本我新近出版的书?这儿我正有一本用荷兰纸精印的……”
“我并没有等待您送给我才看。”俄理维不很喜欢巴萨房那本书,所以用了这一句既不愿谄谀他而也不想得罪他的话。是否巴萨房已在他的语调中觉察出某种淡然的鄙弃?他很快接下去说:“啊!不必提起。如果您告诉我说喜欢那本书,我势必再不能信服您的趣味,或是您的诚意。不,这本书的缺点,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我把它写成得太快。老实话,当我一面在写的时候,我心中却早在想下一本书。唉!这尚未完成的那本我很当心,我把它看得很重要。将来您一定会知道;您一定能看到……但这会儿,实在对不起,我得接见那位客人……除非……但那也不行;我们相识太浅,而您父母一定在等您回去吃饭。好吧,再见!希望不久再能见面……我把您的名字写在书上吧,对不起。”
他立起身来,走近书桌。当他低头在写时,俄理维跨前一步,把刚才仆人送来的名片斜眼瞧了一下:维克多·斯托洛维鲁
这名字对他毫不相干。
巴萨房把《铁杠》递给俄理维,他想看书面内的题字。
“您以后再看吧!”巴萨房说着替他把书夹在腋下。
直到街上,俄理维才启视巴萨房伯爵题赠的几行字。题词是那本书中摘下来的章首引语之一:
“奥浪笃,再走前几步吧!我还不敢确信完全明白您的意思。”
下面又加写:
“致未来之友
俄理维·莫里尼哀
罗培耳·得·巴萨房伯爵”
这几行含义不明的字句使俄理维沉思起来,但归根结底,他尽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去解释。俄理维到家时,正值爱德华倦于等待后怅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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