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缺点,用之得法,比德行更光辉。
让我先告诉你我已顺利通过会考。但此事无关紧要。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也能出去旅行。当时我尚在犹豫;但接读来信,我就毅然下了决心。最初,自然我母亲不很赞同,但文桑很快把她说服了。他这次那么替我帮忙,倒是我事前不曾设想到的。你来信中提到他的事,按实际情形说,我不能相信他的举动全出于自私。在我们这年龄,每易苛于责人。很多事我们初看认为值得非难,或竟觉得可恨,其实还因为我们不曾明白探究其中的动机。文桑并没有……但这事说来太长,我想告诉你的事还多着呢!
第一,先让你知道给你写这信的是新杂志《前卫》的总编辑。经过几番考虑后,我才接受担任此项职务,罗培耳·得·巴萨房伯爵认为我颇能称职。实际这杂志的后台是他,但他不愿让人知道,因此封面上只印我的名字。第一期拟于十月出版;千万请你写点东西寄来。我会感到非常难受,如果第一期的目录上我的名字旁不见你的名字。巴萨房的意思,希望在第一期中有些崭新的材料,因为他认为一个初诞生的杂志最怕别人说它胆怯,这一点我也很同意。我们对这事谈得很多。他要我执笔并供给他相当冒险的一篇短篇小说的题材。我深怕惹起我母亲的反感,所以对这事感到相当棘手;但也管不了这许多。正像巴萨房所说:人愈年轻,闹出事来也就不易招祸。
某一高山山腹中的一个小村庄,隐蔽在一大森林中。我们住的旅馆离村庄相当远,正适宜做游客远足的起点。我们来此已有几天。最初我们住在离波多湾不远的一家旅店。四周绝无人迹,早晨我们总在海湾中入浴,纵使你整天脱光着身子也无关系。这生活可真有意思;但天气太热,因此我们不能不回到山中。
。你说,这够多有意思!他想尽方法使我忘去他的年龄,你可以相信我,这点他的确成功了。最初我母亲听说我要和他一同去旅行,着实吃惊不小,因为她不认识他。我因怕使母亲担心也踌躇起来。未接你来信之前,我几乎已决定作罢。结果文桑替我在母亲面前说妥了,而你的来信又突然给我增加不少勇气。出发前的那几天全花在跑公司。巴萨房是那样慷慨,他什么都要替我代付,倒反使我不能不屡次阻拦他。但他认为我的服饰太褴褛;衬衫、领带、袜子,没有一件使他喜欢。他屡次说如果我和他同行,我那些不合适的服饰实在使他太难堪——换句话说,太不能中他的意。自然为避免使妈疑心,买来的东西全送在他家。他自己就非常讲究,但他的鉴别力很高,以前很多我认为过得去的东西,今日对我都显得非常丑陋。你不能设想他跑入铺子去可真有意思。他说话真俏皮!我顺便举一个例子:那天我们去布伦塔诺取他在修理的那支钢笔。当时他身后一个大个儿的英国人想抢在他前面,罗培耳稍稍用力挤了他一下,那人就开始向他嘟哝起来。罗培耳回过头去,若无其事地说:
那人恼了,用纯粹的法文回答说:
于是罗培耳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说:
“您看,我不是说大可不必。”
那个英国人涨红着脸,却再想不出怎么说才好。他已中计。
另一天,我们在奥林比亚看戏。中间休息时,我们在大厅中闲步。有很多私娼在那儿来回逡巡,其中两个模样颇穷酸的过来和他搭讪:
我们和她们在同一张桌上坐下。
“伙计!给姑娘们来一杯啤酒。”
还不曾遇到至少五个可睡的女人,他就把这日子称作“倒霉的日子”。我顺便对你提一句,至今我不曾再有过……——你懂得我的意思。
他教训人的方法非常别致。有一天他对我说:
“小东西,你看,做人最要紧的是不让自己沉沦下去。一次又一次,以后自己也就忘了自己在走的是什么路。以前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他本来是打算和我女厨子的女儿结婚的。有天晚上,他偶然跑入一家小珠宝铺,把开铺子的人杀了。以后他盗窃,以后他隐匿,你看,他已跑到什么路上去!最后一次我看到他时,他已变作一个骗子。所以你千万要当心。”
他随时都是这样。我听了也并不讨厌。我们离开巴黎时原打算以后尽量工作,但至今除了洗海水浴,晒太阳,闲谈,别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做,他对任何事物都有他自己极新奇的议论与见解。经我不断的敦促,他告诉我不少海底动物的故事,它们有他所谓的“自身的光”,因此用不着日光。他又把这与“神光”并论……我很能用这些材料写下不少极新的理论。我那么粗枝大叶地对你说,自然显不出什么,但当他谈起时,我可向你担保真像小说一样娓娓动听。平日,人们都不知道他对自然科学很有研究;但他故意隐藏起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他说这是他私人的珠宝。他说只有那些市侩气的人才沾沾自喜地把自己的首饰逢人献宝,而尤其如果那些首饰是赝品。
他能很巧妙地运用人物、意象、见解,换句话说,他对一切都能利用。他说生活中最高的艺术并非享受而是如何去善用。
我已写成一点诗,但因自己并不满意,所以不预备寄给你。
再见,老裴。到今年十月时,你可以发现我也变了。每天我都增加一点自信。知道你在瑞士生活,使我很觉愉快,但你看,我自己丝毫用不着羡慕你。
裴奈尔把这信递给爱德华看,但爱德华决不显露这信对他所引起的骚动的情感。俄理维对罗培耳的种种恭维令他生气,最后引起他对罗培耳的怀恨。他自己的名字在这信中一字不提,俄理维似乎已把他忘了,这尤其使他暗自伤心。他竭力想辨认信后用浓墨涂抹掉的三行附笔,但终无结果。原文是:
“告诉我舅父说我时时想念他;我不能原谅他把我丢下,而这致命的创伤永远存留在我的心头。”
这一封在愤慨中所写的耀武扬威的信,唯一衷心的吐露也就是附笔中的几句,但俄理维用墨涂去了。
爱德华一言不发把这封难堪的信交还裴奈尔;裴奈尔也一言不发把信接回手中。我已说过他们两人间不常说话,尤其当两人单独相对时,每每重压着某种奇特而难以言喻的拘束。(我不爱用“难以言喻”这四个字,因一时想不起适当的,故暂代用。)但当晚两人回卧室后正拟就寝,裴奈尔用了很大的勇气,终于哽着喉问道:
“萝拉有没有把杜维哀寄她的信拿给您看?”
爱德华一面上床一面回答说:
“我早相信杜维哀不会拒绝。他这人很不错。也许嫌懦弱一点,但很不错总是事实。我相信将来他一定会溺爱这孩子,而这小东西也一定要比他自己所生的来得更为结实,因为我看他自己并不太强壮。”
裴奈尔太喜欢萝拉,这使他对爱德华的这套风凉话不能不感到惊异,可是他并不表示出来。
爱德华把灯吹灭,继续说道:
“我本以为这事除了绝望简直一无办法,如今这样结束倒是最适宜不过的。人谁无错误?重要的是事后不一味坚持……”
“当然!”裴奈尔回答这话为的避免再做讨论。
“但是裴奈尔,我不能不向你直说:我怕我们相处也多少是……”
“一种错误?”
“是的,虽然我很真心待您,但几天来我常想到我们中间恐怕是生来不容易合作的,而觉得……(他踌躇片刻,思索适当的字)继续与我相处倒反使您迷途。”
爱德华不把这话说出以前,裴奈尔原是同一想法,但要使裴奈尔否认,也就没有比这话最为适宜。爱与人背道而驰的性格使他立刻起来抗议:
“您对我还不太认识,而我对自己也不够认识。您并不曾给我一个试验的机会,如果您对我并没有特别过意不去的地方,可否让我再等待一些时候?我承认我们的性格很不同,但我觉得唯其如此,对您对我也许都更能有点益处。我相信如果我能帮您忙,那多半就由于我们相异之处,由于我所能贡献给您的一点新的东西。如果我有失误的地方,请您尽管告诉我,我决不是爱诉苦或是喜回骂的那种人。但,这儿我对您有一个提议,也许这有点傻气……如果我不误解的话,小波利似乎有进浮台尔—雅善斯学校的意思。莎弗洛尼斯加不是曾向您表示她怕小波利在那儿会感到人地两疏吗?如果由萝拉介绍,我是否在那儿能有希望得到一个监堂之类的位置?我需要谋生。待遇方面,我并不计报酬,能供给我膳宿就行……莎弗洛尼斯加对我颇表信任,而波利和我也很能相处。我可以保护他,帮助他,做他的老师,做他的朋友。而其间我仍可以为您工作,随时都愿为您效劳。您说您以为怎么样?”
为表示郑重起见,他又加上说:
“我对这事已有过两天的考虑。”
但这话并不可靠。如果这美丽的计划不是即口而出,他早该事前就告诉过萝拉。但可靠的,而他并没有说的是:自从他最初不经意间窃读爱德华日记以及日后与萝拉相识以来,他不时想及那个浮台尔学校。他希望结识俄理维的朋友阿曼,虽然这人俄理维从不曾向他提起过。而他更希望认识萝拉的妹妹莎拉;但这只是他私心的好奇,为萝拉起见,他连对自己也不敢承认。
爱德华一言不发;虽然他赞同裴奈尔向他提出的计划,而如果这计划能使裴奈尔得到一个歇身之所,他自己并不坚持把他留在身边。裴奈尔也把蜡烛吹灭,又接着说:
“您别以为我全不理解您的书以及您所设想的冲突,即是无情的现实与……”
爱德华插言道:“我并非想,事实就在那儿。”
“正是这话,所以我替您带回一些事实,给您作为斗争的资料,岂不是最合适的吗?我可以替您留意。”
爱德华怀疑是否裴奈尔的话中暗带讽示。实际是他自己感到有点受辱,因为裴奈尔太能说话。爱德华终于说道:
“我们再做考虑吧!”
经过很长的时刻,裴奈尔仍无法入眠。俄理维的信使他困扰。最后实在忍不住,而他听到爱德华也还在床上来回翻覆,他就轻声问道:
“如果您也没有睡熟,我还想再问您……您对巴萨房伯爵做何感想?”
“您自己就能设想。”爱德华说,一忽儿以后,仍又反问:
“您呢?”
“我吗?”裴奈尔愤然说,“我想杀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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