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绝不能让任何人无法回头……
三月三十日午夜,巴拉格利乌尔全家回到巴黎,回到韦尔讷伊街的寓所。
当玛格丽特准备睡觉时,朱利尤斯手里端着一盏小灯,脚上穿着拖鞋,钻进了书房,每次进书房他都非常开心。书房布置简朴;墙上挂着几幅莱皮纳的画和一幅布丹的画;房间一角的一个旋转基座上放着一尊大理石雕像,是夏普替他妻子雕塑的半身像,颜色与周围有点不协调;书房中间摆放着一张文艺复兴式样的宽大的桌子,自他走后,桌子上堆积了不少书籍、小册子和说明书什么的;在一个嵌有金属丝花纹的珐琅质的托盘里,有几张折角的名片,稍远处,有一封信十分显眼地靠着巴里的青铜像放着,朱利尤斯认出了上面老爸的笔迹。他赶忙撕开信封看信:
我亲爱的儿子:
近日来,我的体力大大下降。某些明显的征兆让我明白我来日不多了,因此,再多待下去也没多大的意义了。
我知道您今晚回巴黎,我相信您很愿意立刻帮我个忙:由于我马上就会告诉您的某些安排,我需要知道一个名叫拉夫卡迪奥·卢基(w和I几乎不发音)的年轻人是不是还住在克洛德—贝尔纳胡同十二号。
如果您能劳驾去那里找找那个年轻人,我将感激不尽。(您是个小说家,很容易找个什么借口进去的。)
我必须知道:
一、这个年轻人现在在干什么。
二、他打算干什么。(他有没有抱负?什么样的抱负?)
三、最后,您要告诉我您觉得他的才干、能力、欲望、兴趣等怎样。
四、眼下,您不用来看我:我心绪不佳。您可以简略地把上述情况写信告诉我。如果我想聊聊了,或者我感到大限已到,我将会招呼您的。
拥抱您。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
另外,绝不要让人看出是我派您去的;那个年轻人并不认识我,而且应该继续不认识我。
拉夫卡迪奥·卢基现年十九岁。罗马尼亚人。孤儿。
我浏览了您的新作。如果在这之后您当不上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话,您写了这些废话就是不可原谅的了。
我们无法否认,朱利尤斯的新近之作口碑不佳。他虽然很疲劳,但仍在浏览报刊剪报,上面提到他的大名时很是不客气。然后,他打开一扇窗子,呼吸着夜间带雾气的空气。朱利尤斯书房的窗户全都朝向使馆的一座座花园,它们像是盛圣水的乌盆,眼睛和心灵可以在其中洗去尘世和街头的污浊。他听了片刻一只看不见的乌鸦的鸣唱,然后回到卧房,玛格丽特已经睡下了。
他因为害怕失眠,便从五斗橱上面拿过来他经常喝的柑橙花酒。他怕吵醒妻子,便小心地把油灯捻小,放在躺椅下方,但是,他喝完酒放酒杯时,晶酒杯的轻微声响惊动了酣睡的玛格丽特,她像只动物似的哼唧一声,脸冲墙翻过身去。朱利尤斯以为她醒了,很是高兴,便走近她,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说道:
“您想知道我父亲怎么说我的那本书吗?”
“我亲爱的朋友,你可怜的父亲根本没有文学细胞,你跟我说过这话都上百次了。”玛格丽特只想睡觉,便这么嘟囔道。
但是,朱利尤斯心里太难受了,说道:
“他说我写这些废话简直太卑劣了。”
沉默寂静了较长一会儿。玛格丽特昏昏沉沉的,什么文学她都没有去想。朱利尤斯已经打定主意独守孤灯,但玛格丽特出于对他的爱,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希望你不会为这事烦恼。”
“我很冷静地看待这事,这你看得很清楚,”朱利尤斯立即说道,“但是我觉得毕竟不该由我父亲嘴里说出这种话来,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倒要好一些,尤其是关于这本书,说实在的,它是为他立的一座丰碑。”
朱利尤斯在这本书中难道不正是记述的这位老外交官的有代表性的生涯吗?他不是高度颂扬了朱斯特—阿热诺那高尚、平静、古朴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而没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浪漫风流事吗?
“幸亏你写这本书并不是为了让他感激你。”
“他的言下之意是说我写《顶峰的空气》是为了当法兰西学院院士。”
“那要是当成了呢!要是你因为写了这部佳作真的当了院士了呢!”她随即用怜惜的口吻说道:“总而言之,但愿报纸和杂志会开导他。”
朱利尤斯气不打一处来。
“报纸!算了吧!……杂志!”他怒气冲冲地朝着玛格丽特苦笑着说,仿佛这都因为她之过似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围剿我。”
玛格丽特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你遭到很多批评了?”她殷切地问道。
“也有赞扬,令人感动的虚假赞扬。”
“对那帮记者,你一直就瞧不起,你做得对!不过你得记住沃居埃先生前天给你的信上所说的:‘您的这样一支笔像一把利剑在捍卫着法兰西。’”
“您的这样一支笔,在对抗着威胁我们的野蛮,比一把利剑更好地捍卫着法兰西。”朱利尤斯纠正道。
“还有安德烈红衣主教,他答应投你一票,最近还向你保证整个教会都是你的后盾。”
“这给了我多大的好处啊!”
“我的朋友!……”
“我们刚在昂蒂姆身上看到高级僧侣们的保护能顶什么。”
“朱利尤斯,你变得尖酸刻薄了。你常跟我说,你不是为了获得报偿而工作的,也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赞许而工作的,只要自己赞许就足够了。你甚至在这方面还写过一些十分精彩的文章。”
“我知道,我知道。”朱利尤斯颇不耐烦地说。
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要这些劝慰能有何用?他走进卫生间。
为什么在自己妻子面前如此失态,这般可怜?他的苦恼不是妻子用爱抚与安慰就能祛除的那种类型的苦恼,出于自傲,出于羞耻之心,他应该将自己的苦恼埋藏在心底。“写的是些废话!”在刷牙时,这个词儿在敲击着他的太阳穴,扰乱着他最崇高的思想。这本新作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他忘记了父亲的这句话,起码他忘记了这句话是出自他父亲之口……他脑子里平生第一次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疑问——而此前他遇到的只有赞许和微笑——他开始怀疑这些微笑的真诚与否,怀疑这些赞许价值几何,怀疑自己的那些著作有多大价值,怀疑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生活的真实性。
他回到卧房,漫不经心地一只手拿着牙缸,一只手拿着牙刷。他把装有半杯粉红色水的牙缸放在五斗橱上,把牙刷放在牙缸里,然后在玛格丽特习惯于坐在那儿写信的那张槭木小叠橱式写字台前坐下来。他拿起妻子的蘸水笔,在一张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淡紫色纸上开始写信:
亲爱的父亲:
今晚归来时我看到您的信。我明天就去办您托付我的那件事,但愿能办得让您满意,以此证明我的孝心。
朱利尤斯是那种生性高贵的人,在受到伤害时更显出其真正的伟大品质来。他上身后仰,手握着笔,字斟句酌了一会儿工夫:
我很难过地看出您怀疑我漠不关心……
不。不如这么写:
您认为我不太重视文学的那种正直……
他不知如何措辞。朱利尤斯穿着寝衣,他觉得要着凉了,便把信纸揉掉,拿起牙缸,把它放回卫生间,并把揉掉的信纸扔进废物桶。
他准备上床时,触碰了一下妻子的肩膀。
“你呢,你对我的那本书怎么看呀?”
玛格丽特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朱利尤斯不得不再问了一遍。玛格丽特半转过身来,看了看他。朱利尤斯额头爬满皱纹,眉毛高抬,双唇紧抿,令人生怜。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的朋友?什么!你难道真的相信你的新作不如以前的那些著作呀?”
这可不是一句答话。玛格丽特在闪烁其词。
“我觉得其他的那些著作并不比这本新作强,喏!”
“噢!那好!……”
玛格丽特在这种一个劲儿的追问下,没了勇气了,并且感觉到自己的那些温情的论据没有什么用处,便翻转身去朝向暗处,复又睡着了。
尽管朱利尤斯有某种职业性的好奇心并且沾沾自喜地幻想着人世间无任何东西应是他感到陌生的,但直到如今他很少越出他的阶层的习俗,而是只同其阶层的一些人交往。他缺少这种机会,或者不如说缺少这种兴趣。在前去做这次拜会时,他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在这种场合里穿的衣服。他的大衣、硬胸,甚至喀琅施塔德帽都显出一种我说不清的庄重、矜持和高雅……不过,这样也许更好,免得自己的穿戴让那个年轻人跟他太过于随便了。他寻思,应该通过言谈来获得他的信任。朱利尤斯边往克洛德—贝尔纳胡同走边琢磨用什么办法、什么借口走进年轻人住所进行调查。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会和那个拉夫卡迪奥有什么瓜葛呢?这个问题讨厌地在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现在,他刚刚写完他父亲的传记,不能再在这个方面提出一些问题来。他只想知道其父想告诉他的事情。近年来,伯爵变得寡言少语,但他却从来不故弄玄虚。朱利尤斯正在穿过卢森堡公园1,突然遭到大雨袭击。
克洛德—贝尔纳胡同十二号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朱利尤斯走过时,看见车内坐着一位戴着一顶非常大的帽子、打扮得有点招摇过市的女子。
当他对这座带家具出租的房屋的门房说要找拉夫卡迪奥·卢基时,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小说家朱利尤斯觉得自己陷入一场艳遇之中。然而,当他登上楼梯时,环境的简陋、装潢的随便令他扫兴;他的好奇心失去了支撑,便消失退去,为厌恶所替代。
五楼,没有地毯的走廊在离楼梯口几步远处转弯,走廊黑暗的光线只是从楼梯间射进来的。走廊两边的门全都关着。顶里头的那扇门虚掩着,漏出一线光亮。朱利尤斯举手敲门,无人应答。他战战兢兢地稍稍推开点门;屋内没有人。朱利尤斯走下楼来。
“他即使不在家,也会很快回来的。”门房说道。
大雨如注。前厅里,正对楼梯是一间会客室,门开着,朱利尤斯正要往里进。但会客室里的潮乎乎的气味和破烂不堪的样子令他望而生畏,使他觉得宁可推开五楼那年轻人的房门,进去耐心地等他。于是,朱利尤斯又往楼上爬去。
当他再次在走廊里拐弯的时候,只见一个女人从顶里头的那间房间的隔壁走出来。朱利尤斯撞上了她,连忙道歉。
“您是找?……”
“卢基先生是住这儿吗?”
“他出去了。”
“啊!”朱利尤斯“啊”了一声,声调极其不悦,那女子便问道:
“您要跟他说的事很急吗?”
朱利尤斯原先只是准备好对付陌生的拉夫卡迪奥的,因此颇觉尴尬,但这是个大好时机,这个女子也许非常了解那个年轻人,他要是能让她开口……
“我是想向他打听点情况。”
“您是哪儿来的?”
朱利尤斯想:“她可能以为我是警察吧?”
“我是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他微微抬了一下帽子,口气有点郑重地说道。
“噢!伯爵先生。请您多多包涵,我没有……这走廊太暗了!麻烦您进屋来吧。(她推开顶里头房间的门)拉夫卡迪奥大概很快就……他只是去……啊!对不起……”
朱利尤斯正要进屋,那女子抢先一步冲进屋里,扑向一条随便扔在一把椅子上的一条女长裤,她没能把它藏起来,但她起码在尽量让它别太扎眼。
“这里太乱了……”
“不要紧!不要紧!我习惯了。”朱利尤斯通情达理地说。
卡萝拉·韦尼特加是个挺壮实的女人,或者说是有点胖,但人长得挺好,模样健康,五官平平,但并不粗鄙,而且有几分姿色,目光带有兽性,但又颇为温柔,声音发颤。她戴着一顶小呢软帽,刚才正准备外出。她穿了一件罩衫式的短上衣,中间打了个水手结,还戴着一个男式衣领和白色衣袖。
“您早就认识卢基先生?”
“我也许能替您传个口信儿?”她没有回答问题,却这么问道。
“是这样……我是想知道他眼下是不是很忙?”
“那得看是哪一天了。”
“因为,如果他有点空的话,我是想请他……帮我办点小事。”
“什么样的?”
“喏,确切地说,是……我首先是想了解一下他现在在忙些什么。”
这问题并不狡猾,但卡萝拉的表情让对方不好问得过细。这时候,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恢复了镇定自若;他此刻正坐在卡萝拉拿开裤子的那把椅子上,而卡萝拉离他很近,斜倚着桌子,正要开口说话,只听见走廊里传来很大的声响:房门砰地被推开来,朱利尤斯刚才在马车里看见的那个女人出现了。
“我就知道吗,”那女人说,“当我看见他上楼……”
卡萝拉立即躲开点朱利尤斯说道:
“绝不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我们在谈事。这位是我的朋友贝尔塔·格朗—马尔尼埃;这位是……伯爵先生。真抱歉!我忘了您的尊姓大名!”
“没关系。”朱利尤斯有点拘束地握住贝尔塔向他伸过来的戴着手套的手。
“您也介绍一下我呀。”卡萝拉说。
“听我说,姑娘,人家等我们都等了一个钟头了,”贝尔塔介绍过自己的女友后又说道,“如果你想同这位先生谈事,就带他一起去:我有车。”
“他可不是来看我的呀。”
“那就一起去吧!您今晚能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吗……”
“非常遗憾。”
“真抱歉,先生,”卡萝拉面色羞红地说,她此刻正急着把她的女友带走,“拉夫卡迪奥说话就回来。”
两个女人出去时让门开着。走廊里没铺地毯,动静挺大。由于有拐角,所以人走近时看不见,但却能听得见。
“但愿这个房间胜过那个女人,能向我提供点情况。”朱利尤斯在寻思。他静心地开始检查起来。
唉!在这间带家具的出租房里没有什么能满足他这个外行的好奇心的。
屋里没有书橱,墙上没有镜框。壁炉上放着一本丹尼尔·笛福的英文版《摩尔·弗兰德斯》,版本粗制滥造,只裁开了三分之二,另外还有一本意大利文的《短篇小说集》,系化名拉斯卡的安东—弗朗切斯科·格拉齐尼的作品。这两本书让朱利尤斯颇为吃惊。两本书的旁边,在一小瓶薄荷酒后面,有张照片也让他没少惊讶:在一片沙滩上,一个已不很年轻但却美丽无比的女子依偎在一位典型的美国男人的臂膀上,那美国男人身穿运动服,风度翩翩,身轻体健,在他俩跟前,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坐在一只翻转过来的赛艇上,他一头乱蓬蓬浓密的头发,神态放荡,哈哈大笑,精赤条条。
朱利尤斯把照片拿过来,移近亮处,只见右角上有几个泛白了的字:杜伊诺,一八八六年七月。尽管他记得杜伊诺是亚得里亚海海滨的一个奥地利小镇,但这几个字并未让他获得更多的东西。他点点头,双唇紧抿着,把照片放了回去。在冰凉的壁炉膛里,放着一盒燕麦粉、一袋扁豆和一袋大米。稍远处,靠墙立着一个棋盘。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朱利尤斯发觉这个年轻人每天都在学些什么或干些什么。
拉夫卡迪奥看上去是刚刚吃过午饭。桌子上的一只煤油炉上放着一只小锅子,里面还泡着一个带孔的金属空心小蛋,是喜欢轻装的旅游者用来泡茶的。一只脏茶杯周围有不少的面包屑。朱利尤斯走到桌旁;桌子有一个抽屉,上面挂着钥匙……
我不希望大家就下面将发生的事对朱利尤斯的品行产生误解:朱利尤斯根本不是一个不谨慎的人,他尊重每个人都愿意享有的隐私权;他非常尊崇礼仪道德。但是,他不得不改变态度,以屈尊父命。他又等了片刻,侧耳细听,但没听见屋外有任何的响动,他便——违心地,违背自己原则地,但却怀着那种微妙的责任感——把桌子那没有锁好的抽屉打开来。
里面放着一个俄国皮面小本。朱利尤斯拿出来,打开。只见第一页上有下面这些字,笔迹与照片上的相同:
送给卡迪奥作记账用,
送给我的忠实伙伴,他的表叔父。
法比:
下面几乎紧接着的是一种有点稚拙的、规规矩矩的、笔直而工整的笔迹:
杜伊诺。一八八六年七月十日晨,法比安爵士前来看我们,给我带来一只赛艇、一支卡宾枪和这本漂亮的小本。
第一页上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第三页上,日期写着八月二十九日,写有:
让法比多划四下蛙游。
而第二天,又写道:
让法比多划十二下蛙游……
朱利尤斯明白了,这只不过是一个记录锻炼的小本本。然而,日期很快就中断了,在一张空白页后面写的是:
九月二十日:从阿尔及尔出发前往欧雷斯山。
接着标明的是几个地点和日期,而最后则是这么记着的:
十月五日:返回坎塔拉。一口气策马飞奔五十公里。
朱利尤斯翻过去几张空白页,但在稍远处,小本本好像又在重新记录了。在某一页的上方,写有几行字体更大更工整的字作为新的标题:
新的要求和最高道德的书从此开始然后,在下方,作为题铭写着:
善于自我解剖:看到这些道德思想的词语,朱利尤斯的兴趣一下子冒了出来。这是他所涉猎的东西。
但自下一页开始,他又失望了:他看到的又是一些账目。不过,这是另一种性质的账。上面既没有时间又没有地点,只写着:
因下棋赢普罗托斯——一彭塔。
因显示我会说意大利语——三彭塔。
因抢在普罗托斯前面回答——一彭塔。
因说了决定性的话——一彭塔。
因得知法比死讯而哭泣——四彭塔。
朱利尤斯急匆匆地翻看着,以为“彭塔”是一枚外币,因此只想把这份账目看作是幼稚和庸俗的论功行赏的账单。然后,账单又中断了。朱利尤斯又翻过去一页,上面写着:
四月四日,同普罗托斯交流:
“你懂‘不予理睬’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记的东西到此为止。
朱利尤斯耸了耸肩膀,双唇抿紧,摇了摇头,把小本本放了回去。他掏出怀表,起身走近窗前,看了看外面。雨已经不下了。他朝着进屋时放下雨伞的那个屋角走去,正在这时候,他看见门口稍微靠后的地方有一个英俊的金发年轻人正在微笑地观察着他。
照片上的那位少年并未长大多少;朱斯特—阿热诺说他十九岁,看上去也就是十六七岁。拉夫卡迪奥肯定是刚刚到的,因为朱利尤斯在将小本本放回原处时朝门口看过,没见有任何人。可是,他怎么就没有听见有人走近呢?于是,朱利尤斯本能地看了看年轻人的脚,看见他穿的是胶鞋而非高靿儿皮鞋。
拉夫卡迪奥微笑着,那是一种没有任何敌意的微笑。他似乎更像是觉得有趣,但带着点嘲讽。他头上仍戴着旅行帽,但一遇上朱利尤斯的目光,他便脱下帽子,像煞有介事地鞠躬致意。
“是卢基先生?”朱利尤斯问道。
年轻人没有回答,又鞠了一躬。
“请原谅我进到您的屋里等您。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别人领我进来的话,我自己是不敢擅自进来的。”
朱利尤斯说话比平时更快,嗓门也更高,以使自己感到一点也不拘束。拉夫卡迪奥的额头几乎不易觉察地皱了皱。他朝朱利尤斯的雨伞走去,一声不吭地拿了起来,放到走廊里让它滴水,然后走回屋里,示意朱利尤斯坐下。
“您看见我想必很惊讶吧?”
拉夫卡迪奥平静自如地从银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点着。
“我将简要地向您说明我来此的原因,而您很快就会明白这些原因……”
朱利尤斯越说越觉得信心不足。
“是这么回事……不过,请先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他似乎觉得自报家门很尴尬,便从西服背心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拉夫卡迪奥,后者看也没看就把名片放在桌子上了。
“我是……我刚刚写完一本较大部头的作品,我没工夫亲自将它誊清。有人跟我提起您,说您写得一手好字,我想,一方面,”说到这里,朱利尤斯的目光不容置疑地扫过这间空空荡荡的房间,“我想您也许愿意……”
“在巴黎没有人……”拉夫卡迪奥立即打断他,“没有人会跟您说到我的字的。”他用目光看着那个抽屉,朱利尤斯刚才没发现自己打开它时弄掉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软蜡封印。拉夫卡迪奥把钥匙在锁孔里猛地一转,然后抽出来放进口袋里。“谁也无权谈论我的字,”他看着满面通红的朱利尤斯说,“另外(他慢慢腾腾地说,好像蠢乎乎的似的,没有一点抑扬顿挫),我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先生……(他看了一眼名片)让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对我特别地感兴趣。不过(他的声音同朱利尤斯的一样,突然变得热情而温婉),对于一个等钱用的人来说——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您的建议是值得考虑的。(他站起身来。)请允许我,先生,明天上午去给您一个答复。”
这明显是在下逐客令。朱利尤斯自觉处于被动地位,不好坚持。他拿起帽子,犹豫了一下。
“我本想同您多聊聊的,”他笨嘴拙舌地说,“请允许我盼着您明天……我十点起恭候您。”
拉夫卡迪奥鞠躬致意。
朱利尤斯刚一转过走廊拐角拉夫卡迪奥便关上房门,插上门闩。他奔向抽屉,取出他的那个小本本,翻到最后那容易暴露的一页,在好几个月以来他未曾动过的那个空白处,用铅笔以与最好的笔迹大不相同的硬邦邦的大字体写道:
因让奥利布里乌斯的脏鼻子伸进这本本子——一彭塔。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刀尖锋利,像是一把短小的锥子,他擦燃火柴烧了烧它之后,隔着裤子,猛地一下扎进大腿。他疼得脸部在扭曲。但他觉得这并不够。他没有坐下,而是朝桌子俯下身子,在刚才那句话的下面,又写了一句:
因向他表示我知道这事——二彭塔。
这一回,他犹豫了一下;他解开西装短裤,斜向翻转下去,他看了看大腿,只见刚才扎的那个小伤口在流血。他检查了一下旧的伤疤,它们在新伤口的周围,宛如种痘留下的疤痕。他又烧了烧刀尖,然后迅速地再次扎进肉里去。
“我以前可没这么小心谨慎过。”他暗自在想,一边向那瓶薄荷酒走过去,往伤口处倒了几滴。
他的火气消了一点儿,这时候,他在把酒瓶放回原处时发觉他和母亲一起照的照片没有完全放在原先的地方。于是,他抓起照片,怀着忧伤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当血往他脸上涌的时候,他怒不可遏地把照片撕碎。他想把碎片烧掉,但照片碎片不易燃,于是他便把塞在壁炉膛里的口袋挪开,把他那唯一的两本书放进炉膛当作柴火架,然后把小本本撕开,撕成一条条一块块的碎片,把照片扔在上面,一块点燃。
他脸对着火焰,深信自己看着这些可供回忆的东西被烧毁,心中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但是,当它们全都化作灰烬,他往起站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头晕。房间里烟雾弥漫,他走到卫生间去擦擦脑门儿。
此刻,他目光更清亮地看着那张小名片。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他念道,“首先得搞清楚他是何许人也。”
他扯下当作领带和领子围着的围巾,半敞开衬衫,站在敞开着的窗户前,让清凉的空气沐浴自己的腰身。然后,拉夫卡迪奥突然急着出门,赶紧又是穿鞋又是系领带的,还戴上一顶很像模像样的灰毡帽——尽可能的平静而文明——把房间的门带上,便朝着圣絮尔皮斯广场走去。在广场的区政府对面的红衣主教图书馆里,他想必可以找到他所需要的资料。
经过奥代翁剧场附近时,书店里陈列着的朱利尤斯的那本小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本黄皮书,换到别的日子,只要看一眼这本书就会让他哈欠连天。他摸了一下小钱包,把一枚一百苏的埃居扔在柜台上。
“今晚炉火又可烧旺了!”他拿起书和找回的零钱时寻思。
在图书馆,《现代名人词典》中简单扼要地介绍了朱利尤斯平凡的生涯,列举了他的作品名称,用过于败兴的套话赞扬了它们。
“呸!”拉夫卡迪奥厌恶地呸了一声……他正准备把词典合上,却瞥见上一条目中有几个字,令他猛地一惊。在“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子爵)”上面,是朱斯特—阿热诺的生平。拉夫卡迪奥念道:“一八七三年在布加勒斯特任公使。”这么几个简单的字为何让他的心怦怦直跳呢?
拉夫卡迪奥的母亲给他找了五个叔叔,但他却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只好当父亲死了,从不问起父亲。至于叔叔们(他们的国籍各不相同,其中有三位在外交界供职),他很快便发现他与他们除了美丽的汪达喜欢胡编乱造的一点关系而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拉夫卡迪奥现在刚满十九岁。他于一八七四年生于布加勒斯特,正是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在该国任外交官的第二年的年末。
朱利尤斯的神秘到访使他警觉起来,他怎么可能认为这仅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呢?他尽了很大的努力去看“朱斯特—阿热诺”条目。上面的字在他眼前打转儿,但他起码已弄明白了朱利尤斯的父亲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是个大人物。
他心里乐开了花,那是一种放荡不羁的快乐,难以抑制,以致他以为快乐的心声都传至体外了。但没有!肉体这件衣服结实而无法渗透。他偷偷地窥视他周围那些阅览室的常客,他们全都埋首于自己那愚蠢的研究之中……他算了一下:“伯爵生于一八二一年,该有七十二岁了。他还活着吗?……”他把词典放回原处,走出图书馆。
一股较强的风在驱赶着几片浮云,露出了蓝天。“最重要的是掌握这个念头。”拉夫卡迪奥暗自寻思,因为他是格外地喜欢我行我素的。可此刻他难以控制自己纷乱的思绪,他便决心暂时把这种思绪从自己的大脑中清除出去。他从口袋里掏出朱利尤斯的那本小说,费劲乏力地看着当作消遣,但这本小说既不曲折跌宕又不悬念丛生,一点也无法让他排遣纷乱的心绪。
“可明天要我去扮演秘书角色的正是这玩意儿的作者!”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他在报亭买了一份报纸,进了卢森堡公园。椅子全都淋湿了。他把那本书打开来,垫着坐下,翻开报纸看社会新闻版。仿佛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儿似的,他的目光落在了下面这几行上:
众所周知,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的健康状况近日来虽一直令人甚忧,但眼下似乎有点起色。不过,他的状况仍不稳定,只能接待几位知己。
拉夫卡迪奥从椅子上蹦起来;转瞬间,他的主意就打定了。他连那本小说都忘了拿,便奔向美第奇街一家文具店,他记得曾看见那家店的橱窗里写着“印制名片,立等可取,三法郎一百张”。他边走边笑;他突然冒出来的计划之大胆让他觉得有意思,因为他正愁没什么冒险的事可做哩。
“我要印一百张名片,得多长时间?”他问店主。
“天黑之前可取。”
“我付双倍价钱,如果两点钟可以取的话。”
店主佯装在查看订货本。
“为了照顾您……好吧,您两点钟过来取吧。用什么名字?”
于是,在店主递给他的纸上,他面不改色手不抖但心却稍稍有点发颤地写道:
拉夫卡迪奥·德·巴拉格利乌尔:
“这个浑蛋不把我当回事。”他边走出来边寻思,因为店主都没有跟他点头哈腰的,他心里十分恼火。随后,他走到一家橱窗前对窗端详时心想:“必须承认,我不怎么像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人!从现在开始,咱得尽快想法弄得更像一点儿。”
尚未到中午。心中充满着一种异想天开的激动的拉夫卡迪奥,还一点儿也没觉得饿。
“咱再先走一会儿吧,否则我会飞起来的,”他暗自寻思,“咱就在马路当中间走。要是我走近过往行人的话,他们将会看出我比他们大大地高出一个头。这又是一个得隐藏起来的优势。人是永远学无止境的。”
他走进一家邮局。
“马莱塞伯广场……待会儿再说!”他从电话簿上查到朱斯特—阿热诺伯爵的住址时心想,“但谁会阻止我今天上午跑去韦尔讷伊街(这是朱利尤斯名片上印着的地址)探探虚实呢?”
拉夫卡迪奥熟悉并喜爱这个街区。他离开那些过于熙熙攘攘的街道,从安静的瓦诺街绕了过去,在瓦诺街,他那青年人的欢快可以更加自由自在地释放出来。当他走到巴比伦街拐角处时,只见一些人在奔跑:在乌迪诺胡同附近的一幢三层楼房前,聚集了不少的人在看着楼内冒出的滚滚浓烟。他憋住劲儿不迈大步,尽管他步履矫健……
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您要是卷入社会新闻,那我的笔就撇下您。别指望我会叙述众人的你言我语、呼喊声……
拉夫卡迪奥像一条鳗鱼似的钻进这群人中,到了最前排。那儿有一个可怜的女人跪在地上抽泣。
“我的孩子们呀!我的小乖乖们呀!”她哭叫着。
一个年轻姑娘扶着她。姑娘的穿戴朴素而高雅,说明她并不是那可怜女人的什么亲戚。她面色极其苍白,而且极其漂亮,因此拉夫卡迪奥被她所吸引,便问起她来。
“不,先生,我并不认识她。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还在三楼的那间屋子里,而大火眼看就要烧到三楼了。火已烧着了楼梯。已经报告了消防队,但是等他们赶到,两个孩子早被窒息死了……您说,先生,难道没法子从这堵墙爬到那个阳台上去吗?您瞧,就顺着这条细承漏管上去?这些人在说,小偷们有一次就是从这儿爬上去的。不过,别人是为了盗窃才这么干的,而这儿,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了救孩子而敢这么爬。我以这袋钱为奖赏也无济于事。啊!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呢?……”
拉夫卡迪奥没再往下听。他把手杖和帽子放在年轻姑娘跟前,冲进楼去。他没求任何人帮忙,便抓住了墙头,一个引体向上,翻身墙上。现在,他在墙头站稳,避开一块块立起的碎片,往前走去。
当他抓住垂直的承漏管,运动双臂往上攀缘,只有脚尖不时地勉强踩着这儿那儿的螺钉以做支撑时,众人看到更加地惊叹不已。现在他只够着阳台,用一只手一把抓住栏杆。众人只是赞赏而不再为他担心,因为他确实身手不凡。他用肩膀一顶,窗户玻璃被撞得粉碎;他随即钻进屋内看不见了……人们在等待着,焦虑难言……随后,只见他又出现了,怀里抱着一个啼哭的小男孩。他撕开一条床单,将两块布首尾相接,做成一条绳子,将小孩捆绑住,一直把他往下放至急得发疯的母亲怀前膝下。第二个孩子也因同样方法获救……
当拉夫卡迪奥也下来了时,众人像对待一位英雄似的向他发出欢呼。
“大家是在拿我当小丑。”他暗自想道。他因感到脸红而恼火,粗暴无礼地拒绝了众人的欢呼。然而,当他又走近年轻姑娘身旁,后者略带羞涩地把许诺的那袋奖金连同手杖和帽子一起递给他时,他笑吟吟地接过那只钱袋,把袋中的六十法郎全数倒了出来,递给那个正在拼命地吻着自己两个儿子的可怜的母亲。
“您能允许我留下这只钱袋作为对您的怀念吗,小姐?”
这是一只绣花小钱袋,他吻了它一下。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姑娘好像很激动,脸色更加苍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拉夫卡迪奥突然跑开,用手杖隔开人群而去。他眉头紧蹙,人们立即停止欢呼,不再跟着他。
他回到卢森堡公园,然后,在奥代翁剧场旁边的冈布里努斯餐馆凑合着吃了饭之后,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在地板的一根木板条下面,他藏匿着自己的钱。他从中取出三枚二十法郎和一枚十法郎的钱币。他算了一下:
名片:六法郎
一副手套:五法郎
一条领带:五法郎(这么个价钱我能买什么合适的呀?)
一双皮鞋:三十五法郎(我不要求耐穿)。
尚余十九法郎,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讨厌欠债,拉夫卡迪奥总是付现金。)
他走向大衣柜,取出一套深色苏格兰产软啥味呢西服,做工考究,一点没旧。
“可惜的是我长大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又回忆起那个并不遥远的美好年代,当时,他最后的一个叔叔德·热弗尔侯爵经常领着全身光鲜的他进出商场。
衣着的不得体对于拉夫卡迪奥来说是件恼火的事,犹如谎言让加尔文教徒憎恶一样。
“先得考虑最要紧的。我叔叔德·热弗尔常说看人先看鞋。”
考虑到要试鞋,拉夫卡迪奥首先把袜子换了。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五年来没再离开过他那马莱塞伯广场的豪华住宅。他准备就在这里终老而去。他沉思冥想地在放满收藏品的那些厅堂里漫步,或者更经常的是把自己关在卧房里,用热毛巾和镇痛药膏来减轻他肩膀和手臂的疼痛。一条马德拉葡萄酒颜色的大围脖像块包头巾似的缠在他那漂亮的脑袋上,围脖一端飘动着,与衣领的花边和浅栗色厚毛料长背心贴在一起,他那似瀑布般的银须在背心上铺散开来。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皮拖鞋,踏在热水垫子上。他把自己那两只失血的手轮番地插进滚烫的沙盆里,沙盆下面点着一盏酒精灯。一条灰披巾盖着他的双腿。当然,他长得颇像朱利尤斯,但更像是提香的某幅画上的人;而朱利尤斯只是他的外貌的一个索然寡味的复制品,宛如其在《顶峰的空气》中只给了他生平的一种毫无意义的、淡化了的形象。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一边喝药茶,一边听其忏悔师阿夫里尔神父讲道,他早已习惯于经常求教于神父。这时候,有人敲门,忠实的赫克托用漆托盘送来一只封好的信封。二十年来,赫克托一直是他的跟班、看护,必要时还是他的参谋。
“那位先生希望伯爵先生能够接见他。”
朱斯特—阿热诺放下茶杯,撕开信封,从中抽出拉夫卡迪奥的名片来。他生气地在手里把它揉皱:
“告诉他……”他随即克制住自己,“一位先生?你是说:一个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先生可以接见的人。”
“我亲爱的神父,”伯爵转向阿夫里尔神父说,“请原谅我不得不请您就谈到这里,不过您明天可得再来,我肯定有点新闻要告诉您的,而且我想您将会感到满意的。”
他用手托住前额,这时神父便从客厅那扇门退下去了。然后,他终于重新抬起头来说:
“叫他进来吧。”
拉夫卡迪奥以一种男子汉的自信昂首挺胸地走进屋里来。他走到老人面前,一本正经地鞠躬致礼。他已经打定主意慢慢地数到十二再开口,因此先开口说话的是伯爵:
“首先您要知道,先生,不存在什么拉夫卡迪奥·德·巴拉格利乌尔,”他边撕掉名片边说,“请您警告拉夫卡迪奥·卢基先生,既然他是您的朋友,如果他胆敢玩这种小片片的把戏,如果他不像我这样把它们统统撕掉(他把那张名片撕得粉碎,扔进他的空茶杯里),我就立刻报警,把他像个窃贼似的抓起来。您明白我说的了吗?……现在,走到亮的地方来,让我看看您。”
“拉夫卡迪奥·卢基将听您的吩咐,先生。(他那恭敬的声音有点发颤。)请原谅他用这种办法前来拜见您,他脑子里没有任何的坏念头。他想让您相信他值得……起码值得您的信任。”
“您的身材很好,但这套衣服您穿不合适。”伯爵根本不想听他解释,又说道。
“我不会弄错了吧?”拉夫卡迪奥壮着胆子笑了笑说,他只殷勤地做好准备来接受伯爵的审视。
“感谢上帝!他很像他母亲。”老巴拉格利乌尔喃喃道。
拉夫卡迪奥停了一会儿后,目光注视着伯爵,以几乎低沉的声音说道:
“如果我不过于显露,难道就绝不允许我像……”
“我指的是相貌。即便您不只是像您母亲,上帝也不会多给我时间来承认这一点的。”
这时候,灰披巾从他的腿上滑落到地上。
拉夫卡迪奥立刻跑上前去,而当他弯腰捡起时,他感觉到老人的手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膀。
“拉夫卡迪奥·卢基,”当他立直起身子时,朱斯特—阿热诺又说道,“我已来日不多了;我不会去同您斗心眼儿了;那会让我感到疲惫的。我承认您并不笨;我也很高兴您长得不丑。您刚才的冒险表明您有点无礼,这对您没有好处。我起先以为这是寡廉鲜耻,但是您的声音、您的举止让我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至于其他的情况,我已经叫我儿子朱利尤斯打听过告诉了我,但我发现我对此并不太感兴趣,没有见到您重要。现在,拉夫卡迪奥,您听我说:没有任何户籍证明、任何文件可以表明您的身份。我很小心没给您留下任何凭证。不,别表示不满,这些没有用的。别打断我。您直至今天一直没有找过我,这表明您母亲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根本没有跟您提起过我。这很好。如同我对她做过的保证一样,您将知道我因感激会做些什么。尽管法律方面困难重重,但我会通过我儿子朱利尤斯让您得到我曾对您母亲说过要留给您的那份遗产。这就是说,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给我儿子朱利尤斯的遗产多于我另一个孩子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多的那一部分正好是我想通过我儿子留给您的。这多的一部分,我想要高达……就算四万里弗尔的年金吧。我得马上见见我的公证人,同他一起核对一下那些数目……如果您要更舒服点儿听我说的话,您就坐下来吧。(拉夫卡迪奥刚刚靠在桌子边。)朱利尤斯可以反对这么做,法律在他一边,但我相信他的忠厚老实,他是不会有任何举动的;而我相信您的忠厚老实,您是不会,绝不会扰乱朱利尤斯的家庭的,正如您母亲从未搅扰过我的家庭一样。对于朱利尤斯及其家庭成员来说,只存在一个拉夫卡迪奥·卢基。我不希望您为我戴孝。我的孩子,家庭是一个封闭的庞然大物,您将永远只是个私生子。”尽管父亲突然发现他在摇摇晃晃便请他坐下,但拉夫卡迪奥却并未坐下来。他已经抑制住了头晕,便靠在上面放有茶杯和炉子的那张桌子边上。他以一种毕恭毕敬的姿态站着。
“现在,您告诉我:您今天上午已见过我儿子朱利尤斯了。他跟您说了……”
“他并未明确地说什么,是我猜到的。”
“笨蛋一个!……噢!我这是说他哩……您还要见他的吧?”
“他请我当秘书。”
“您同意了?”
“这让您不高兴吗?”
“……不是。不过我认为最好你们……不要相认。”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尽管我不明确地与他相认,但我倒想了解了解他。”
“我想,您不打算老这么干这些下属的职务吧?”
“只是想利用这段时间考虑考虑。”
“然后呢?您现在富有了,您以后打算干些什么?”
“啊!先生,昨天我还几乎填不饱肚子哩,给我点时间体验体验饥饿吧。”
这时候,赫克托敲门了:
“子爵先生求见先生。我让他进来吗?”
老人额头阴沉下来;他沉默了片刻,但这时候,拉夫卡迪奥谨小慎微地站直身子,做退出状。
“别走!”朱斯特—阿热诺一声断喝,拉夫卡迪奥被镇住了,然后他转向赫克托说:“啊!算了!我早就告诉他别打算来见我……你告诉他我很忙……我会给他写信的。”
赫克托鞠躬后退了出去。
老伯爵闭眼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睡着了,但透过他的胡子,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嚅动。最后,他抬起了眼皮,把手伸向拉夫卡迪奥,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刚才的温柔而疲惫的声音说道:
“摸摸我的手吧,我的孩子。现在,您该走了。”
“我不得不向您坦白,”拉夫卡迪奥吞吞吐吐地说,“为了能体面地前来见您,我用光了我最后的那点积蓄。如果您不帮我一把,我不太清楚我晚餐如何解决,明天就更不必说了……除了您的公子……”
“把这个拿着吧。”伯爵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五百法郎说,“喂!您还等什么?”
“我是想再问问您……我还有望再见到您吗?”
“真的!我承认我会很高兴见到您的。但是负责我灵魂得救的那些可尊敬的人使我保持一种性格,把乐趣放在次要地位。至于我的祝福,我马上就给您。”老人说着便张开双臂欢迎他。拉夫卡迪奥没有扑到伯爵的怀里,而是虔敬地跪在他的面前,把头埋在他的腿中间,抽泣着。拥抱之下,柔情顿生,使他那颗横下的心融化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与您相见得太迟了。”
拉夫卡迪奥站起身来,泪流满面。
当他就要离去,把一开始没有立刻拿的钱装进口袋时,他又摸到了那盒名片,他把它递给伯爵说:
“喏,全都在这儿了。”
“我信任您,您自己撕掉吧。别了!”
“他本会成为最好的叔叔的,”回到拉丁区后拉夫卡迪奥在想,“甚至还会多点什么。”他略带忧伤地又想道。“唉!”他掏出那盒名片,展成扇形,随手撕掉。
“我可从来没相信过阴沟。”他一边喃喃地说一边把印着“拉夫卡迪奥”的部分扔进一个下水管道口,然后,又走过两个下水管道口才把印着“德·巴拉格利乌尔”的部分扔进去。
“巴拉格利乌尔也好,卢基也好,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们跟我们的过去了结了吧。”
他知道圣米歇尔大街有一家珠宝店,每天走过那里时卡萝拉都逼着他停下。前天,在那令人炫目的橱窗里,她相中了一副奇特的袖扣。它们呈现的是四个环状猫头,两两用金钩相连,系一种奇异石英雕饰而成,其实是一种雪纹状玛瑙,看上去呈透明状,但透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如同我前面说过的,由于韦尼特加穿着称作套头女服的男式上装,戴着袖扣,由于她有着怪异癖好,所以她对这副袖扣垂涎三尺。
它们很怪异,并不怎么有趣,而且拉夫卡迪奥还觉得它们丑陋不堪。他的情妇戴上它们的话,他会发火的。但是,既然他要离她而去了……他走进珠宝店,付了一百二十法郎买下了这副袖扣。
“请给点纸。”他俯身柜台,在店主递给他的纸上写道:
致卡萝拉·韦尼特加:
谢谢她把那位陌生人领进他的房间,请她今后别再迈进他的房间。
他折好字条,塞进店主包装袖扣的盒里。
“咱可别操之过急,”他把那只盒子交付给门房时暗自寻思,“再在这幢房子里过上一晚,只是今晚别给卡萝拉小姐开自己的房门就行了。”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生活在一种临时道德延续着的规范之中,笛卡儿在完全确立今后生活和支出的规则之前也是屈从于这同一个规范的。但是朱利尤斯的性格既没有那么坚强不屈,他的思想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威,所以他直到如今遵从礼仪道德并未使他过于犯难。归根结底,他只要求舒适,而他作为文人的成就也包括在这种舒适之中。他的新作被喝了倒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受到伤害。
得知老爸拒绝见他,他可没感到少受侮辱,而假如他知道谁刚在他之前得见其父,那他会更为恼火的。当他回到韦尔讷伊街的时候,他越来越无力地在挥去那个他去拉夫卡迪奥住处时就已让他烦乱的不适当的建议。他也拿事件与日期做了比照;他今后也拒绝承认这种奇怪的情况仅仅是个简单的巧合。不管怎么说,拉夫卡迪奥风华正茂,令他心动,所以尽管他料到他父亲为了这个私生子弟弟会剥夺掉他一部分遗产,但他对拉夫卡迪奥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今天上午,他甚至带着一种挺温情挺殷切的好奇心在等着他的到来。
至于拉夫卡迪奥,尽管他生性多疑,多有保留,但是这个难得的谈话机会在牵动着他的心,而且他也很乐意让朱利尤斯稍稍感到点不自在。即使跟普罗托斯在一起,他也从不过深地说知心话。这之后,他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朱利尤斯不管怎么说并不让他觉得讨厌,尽管他觉得他像个傀儡似的。得知自己是他的弟弟,他觉得挺有趣儿的。
这天上午,也就是他接待了朱利尤斯的造访的翌日上午,当他往朱利尤斯住处走去时,他突然遇到一件挺怪的奇遇:也许是由于他的天性的驱使,也可能是想使自己思想和肉体的某种浮躁疲劳,并希望到了哥哥家里能够镇定自若,他喜欢多绕路,所以便挑了一条最长的路走。他沿着荣军院大街走过,又一次从剧场附近上次发生火灾的地方穿过,然后继续顺着贝勒夏斯街走去。
“韦尔讷伊街三十四号,”他边走边反复念叨着,“四加三等于七,这个数字不错。”
他走到圣多米尼克街与圣日耳曼大街的交叉路口,正在这时候,他看到并且立即仿佛认出了从昨天起便有点不停地萦绕心头的那个年轻姑娘来。他立即加快脚步……正是她!他在短小的维莱赛克塞尔街的尽头追上了她,但是他认为凑近她有点掉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份,所以只是稍稍抬起帽子,含着微笑鞠躬致礼。然后,他急速地超上前去,认为钻进一家烟草店是最妙的办法,但那个姑娘又走到前面去,拐进了大学街里。
当拉夫卡迪奥从烟草店中走出来,也走进上面所说的那条街时,他便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起来:年轻姑娘不见了。“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您真是最俗气不过的了。如果您要堕入情网,您别指望我的笔来描绘您的那颗魂不守舍的心……”并非如此:开始跟踪追击,他觉得可能有失礼貌。因此,他不想拜访朱利尤斯时迟到,他刚才绕了这么大一圈儿,也就没有时间再闲逛了。幸好,韦尔讷伊街离这儿不远;朱利尤斯住的房子就在街角第一个拐弯处。拉夫卡迪奥冲门房说了一声伯爵的名字,就奔向了楼梯。
这时候,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正是她,朱利尤斯的大女儿,她正从每天早上都要去的那家儿童医院回来——比拉夫卡迪奥对这再次相遇更加地慌乱,所以便慌急慌忙地回到父亲的住处。当她走进大门洞时,拉夫卡迪奥正拐过街口。当她上到三楼时,只听见身后咚咚的奔跳的脚步声响。有人比她还急着上楼,她便侧过身子让来人过去,但是,她突然认出了是拉夫卡迪奥,后者在她面前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您这么跟着我不有失身份吗,先生?”她用极愤怒的口吻喝问道。
“唉!小姐,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拉夫卡迪奥大声说道,“如果我跟您说我没有看见您走进这幢楼,我也压根儿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您的话,您是不会相信的。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是不是住在这里?”
“什么!”热纳维埃芙满面羞红地说,“您就是我父亲等着的那个新秘书?拉夫卡迪奥·卢什么先生?您的姓太古怪,我都不知道怎么发那个音。”当拉夫卡迪奥也羞红着脸鞠躬致礼时,她又说道,“既然我在这儿又碰见您,先生,我可否请您帮个忙,千万别跟我父母谈起昨天的奇遇,我想他们对此是不怎么欣赏的,千万也别提钱包的事,我已跟他们说是丢了。”
“小姐,我也要恳求您别提您看见我所扮演的那个荒谬角色。我同您父母一样,也不怎么欣赏这种事,而且我一点儿也不赞同这种事。您大概是把我当成热心肠的人了。我没能憋住……请您原谅我。我还需要学习……但我向您保证,我会学习的……请把手伸过来好吗?”
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没在心里承认她觉得拉夫卡迪奥非常英俊,也没有向拉夫卡迪奥坦言,他非但一点也不荒唐可笑,在她眼里他还是个英雄。她把手伸向他,他激动不已地把她的手移到唇边。于是,她只是笑了笑,就请他再下几级楼梯,等她进屋关好门后,他再按门铃,别让她父母看出他俩在一起来着,尤其是进门后千万别表现出他俩以前见过。
几分钟之后,拉夫卡迪奥被领进作家的书房。
朱利尤斯的接待很殷切;他不知怎么接待是好。拉夫卡迪奥立即应付道:
“先生,我首先得提醒您:我十分厌恶感恩戴德呀、欠债呀什么的,所以无论您为我做了什么,您也无法让我对您感激涕零的。”
朱利尤斯也反驳说:
“我并不打算收买您,卢基先生。”他已经开始高傲地说话了……但是,双方都看到他们这样就没有退路了,所以都立刻打住。沉默了片刻之后,拉夫卡迪奥开始以一种更灵活的口吻说道:
“您要交付给我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呀?”
朱利尤斯避而不答,借口说作品尚未定稿,不过,在这之前双方再多做一些了解也不会是坏事。
“您得承认,先生,”拉夫卡迪奥以一种诙谐的口吻说,“昨天,您没等我回来就对我进行了了解,而且您的目光还十分眷顾某个小本本……”
朱利尤斯乱了阵脚,颇为尴尬:
“我承认我这么做过,”然后,他不失尊严地说道,“我对此表示歉意。如果这事还得做的话,我是不会再做的。”
“这事没法再做了:我烧掉了那个本本。”
朱利尤斯满脸的歉疚:
“您非常生气吧?”
“如果我还生气的话,我就不会跟您提这事了。请原谅我刚才进门时的那副腔调,”拉夫卡迪奥打定主意要继续刺激他,便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很想知道您是否也看到了那个本本里夹着的一封短笺?”
朱利尤斯根本就没有看那封短笺,原因是他压根儿也没有发现它,但他借此机会要表明自己是尊重别人的隐私的。拉夫卡迪奥在戏耍他,而且很高兴地要把这一点显示出来。
“昨天,我已经就您的新作进行了一点儿报复。”
“那不是写来让您感兴趣的。”朱利尤斯急切地说。
“啊!我没有全部看完。我必须向您坦白,我对阅读没多大兴趣。其实,我只是对《鲁滨孙漂流记》……不,还有《阿拉丁的神灯》什么的感兴趣……在您看来,我是没资格看书的人。”
朱利尤斯缓缓地抬起手来:
“我只不过为您感到惋惜:您剥夺了自己一些很大的乐趣。”
“我有一些其他乐趣。”
“它们也许并不太高雅。”
“那您尽管放心!”拉夫卡迪奥颇为放肆地大笑。
“您有一天将会为此而受苦的。”被戏耍逗得有点兴奋的朱利尤斯又说。
“那将为时已晚。”拉夫卡迪奥一本正经地结束这一话题。然后,突然间,他转换话题问道:“写书让您觉得非常有意思吗?”
朱利尤斯坐直身子:
“我不是为好玩才写作的,”他高傲地说,“我在写作时所感觉到的乐趣远胜于我对生活所感到的乐趣。再者,这两者并不是互相掣肘的……”
“是这么个话。”然后,拉夫卡迪奥突然抬高仿佛漫不经心地降低了的调门儿说,“您知道是什么让我觉得在破坏我对写作的印象吗?是在书上进行的修改、涂抹、删节。”
“难道您认为在生活中人们就不改正自己吗?”朱利尤斯激动地问道。
“您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在生活中,据说人们在改正错误,在变好,但是人们无法改正所做过的事。正是这种改正的权利使得写作变得极其灰暗和极其……(他没有说完。)是的,使我觉得生活中最美的正是这个;必须乘兴作画。不准许涂抹修改。”
“在您的生活中有什么要修改的吗?”
“没有……还没有太多……既然人们无法……”拉夫卡迪奥沉默片刻,然后又说道,“那毕竟还是出于修改的愿望我才把我的本本付之一炬的!……太晚了,您很清楚……不过您得承认您对此不甚明了。”
不,对于这一点,朱利尤斯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您能允许我提几个问题吗?”他没做回答反而提了个问题。
拉夫卡迪奥霍地站起,以致朱利尤斯以为他想溜之大吉。但是,后者只是走向窗前,微微掀起平纹薄窗帘问道:
“这个花园是您的?”
“不是。”朱利尤斯回答。
“先生,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让任何人稍稍窥问过我的生活。”拉夫卡迪奥并未转过身来地说。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朱利尤斯,在后者看来,他此刻已经不再只是个孩子了。“不过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我生平头一次要放自己的假。您有问题就问吧,我保证回答您所有的问题……啊!让我先告诉您一声,我把昨天为您开门的那个姑娘打发了。”
出于礼貌起见,朱利尤斯做出一脸懊丧的样子。
“是因为我的缘故!请相信……”
“哼!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法子怎么把她给甩掉哩。”
“您……一直同她生活在一起?”朱利尤斯笨拙地问。
“是的,因为这样干净……不过,在一起的时间尽可能地少,而且,是为了怀念一个曾是她的情人的朋友。”
“也许是普罗托斯先生吧?”朱利尤斯试探着问道。他已决心要咽下对拉夫卡迪奥的愤恨、厌恶、反感,而且在这头一天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以稍稍刺激对方回答。
“是的,是普罗托斯,”拉夫卡迪奥笑声朗朗地回答,“您想知道他是何许人吗?”
“了解点您的朋友们也许会让我更了解您。”
“他是意大利人,姓……老天爷,我记不起来了,但这没多大关系!自打他突然地独占了法文译成希腊文的鳌头的那一天起,他的同学们,甚至老师们都用这个绰号叫他了。”
“我可记不得我得过什么第一,”朱利尤斯这么说,以便促使对方说些知心话,“不过,我一向也很喜欢同第一的人交往。这么说,普罗托斯……”
“啊!那是他在一次打赌之后的事。在这之前,他是我们班的最后几名,尽管他是年龄较大的同学之一。而我却是年龄最小中的一个。但是,说实在的,我并未因年龄小就学得好。普罗托斯对老师们教的那些东西表示出极大蔑视。然而,有一天,当我们班翻译课优秀者中他最讨厌的一位对他说对自己干不了的事鄙夷不屑很容易(我也说不清,反正是类似的话语)之后,普罗托斯很受刺激,他苦学苦练了两个星期,在后来的作文课上,超过了那个同学,位居第一!我们大家——我应该说:他们大家——全都惊呆了。至于我么,我对普罗托斯一向是仰视的,所以对此反倒不太惊讶。他对我说:‘我是要让他们瞧瞧这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相信他说的。”
“如果我理解得对的话,普罗托斯对您有所影响。”
“也许是。他让我景仰。说实在的,我只跟他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但那次交谈对我来说是那么的有说服力,以致第二天,我便从像被瓦片压着的生菜似的使我面色苍白的寄宿学校逃走了,徒步走回巴黎,我母亲当时同热弗尔侯爵叔叔就住在那儿……我这是从结尾开始说起了。我预感到您可能会并不明白瞎问一气。这样吧,让我干脆跟您叙述我的生平吧,这样您就会知道得比您可能提问所得的要多,也许甚至比您希望知道的还要多……不,谢谢,我喜欢抽自己的烟。”他说着便掏出烟盒,并把朱利尤斯开始时敬他的那支香烟扔掉,那支香烟在他讲述时没顾上抽已经熄灭了。
“我于一八七四年生于布加勒斯特,”他缓慢地开始说起来,“我想,您是知道的,我出生不久便失去了父亲。我认出的待在我母亲身边的第一个人是个德国人,是我的叔叔,赫尔登布鲁克男爵。但是,我十二岁时便失去了他,所以对他的记忆比较模模糊糊的。好像他是一个出色的金融家。他教我他说的那种语言,还教我算术,他的教法很高超,所以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让我成了他亲切地称之为他的‘出纳’的角色,也就是说,他把一大堆零钱交给我,凡是我陪他去的地方都由我负责付钱。无论他买什么(他很喜欢买东西),他都要我在从口袋里掏硬币或纸币之前先把账目算清楚。有时候,他用外币来难我,因为这中间有个汇率的问题。后来他又用贴现、利息、贷款,最后甚至用投机等问题来考我。对这一行当,我很快便比较熟能生巧了,不用纸笔就能算好几位数的乘法甚至除法了……您放心(因为他看到朱利尤斯眉头蹙起),这并没有让我对钱和算术产生兴趣,因此,不知您感兴趣听不,我可以说是从来就不记账的。说实在的,这启蒙教育是非常实用非常有效的,但是它并没有使我乐此不疲……再说,赫尔登布鲁克非常懂得儿童卫生,他说服我母亲,不管什么天气,都让我不要戴帽子,还要光着脚,尽量待在露天地里。无论冬夏,他都要亲自把我弄到凉水里,我非常喜欢这样……不过,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对您没什么用处。”
“哪里,哪里。”
“后来,因生意的缘故他去美洲了。我没有再见过他。”
“在布加勒斯特,我母亲的沙龙向最上流的社会开放着,就我记忆所及,那也是最混杂的社会,但是,在最亲密的人中常来的特别是弗拉迪米尔·比埃科夫斯基亲王叔叔和不知为什么我从不叫他叔叔的阿尔登戈·巴尔迪。俄罗斯(我差点儿要说成波兰)和意大利的利益使他俩在布加勒斯特滞留了三四年。他俩都教会了我各自的母语,也就是意大利语和波兰语,因为对于俄语来说,我是不用太费劲就能读懂能听懂,但是从来不能说得很流利。由于母亲所接待的对我极其宠爱的那个上流社会的缘故,我没有一天没机会练习四五种语言的,所以到我十三岁时,我已经能没有任何口音、几乎运用自如地说这些语言了。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法语,因为那是我父亲的母语,而且母亲也硬要我首先学它。”
“如同所有想取悦我母亲的人一样,比埃科夫斯基非常关心我。仿佛他们都是在追求我,但是我认为比埃科夫斯基他这么做并非工于心计,因为他以他的爱好为主,而他的爱好来得快,而且不只是某一个方面。即使我母亲不知道,他也在关心着我:他对我的特殊关怀使我颇为得意。这个怪人很快便把我们那有点无新鲜感的生活变成了疯狂的节庆日。不,说他对自己的爱好只是听从还不够,他是扑上去,冲上去,把一种狂热注入乐趣之中。”
“有三年的夏天,他带我们去喀尔巴阡山匈牙利一侧的山坡上的一座别墅,或者说是一座城堡,就在埃佩耶附近,我们经常是开车去。但更经常的是骑马去。没有什么能使我母亲骑马在附近的森林和田野溜达更开心的了,那儿极其美丽。弗拉迪米尔送我的那匹小种马是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世界上最喜爱的。”
“第二个夏天,阿尔登戈·巴尔迪也来了,就在这个夏天,他教了我下棋。由于赫尔登布鲁克教会了我心算,我比较快地就习惯于不用看棋盘下棋了。”
“巴尔迪同比埃科夫斯基处得很好。每天晚上,在一座孤零零的塔楼上,在四周花园和森林造就的寂静之中,我们四人一个劲儿地玩牌,直至深夜。我虽然还只是个孩子——我当时十三岁——但巴尔迪讨厌‘死牌友’,便教我玩惠斯特1和出老千。”
“他会耍手技、变魔术、变戏法、演杂技。他刚到我们那儿时的那段时间,我的想象力几乎没能从赫尔登布鲁克使之遵从的长期‘斋戒’中摆脱出来,所以我渴望奇妙的事情,轻信而满怀温馨的好奇心。后来,巴尔迪把他的戏法的诀窍告诉了我,但是知道了诀窍并不能抹去我对奥秘的最新印象。第一天晚上,他镇定自若地用小拇指的指甲点香烟,后来,他玩牌输了,便从我的耳朵和鼻子里如数掏出赌输的卢布还账,吓得我目瞪口呆,但是其他人都觉得非常好玩,因为他总是以他那同样的镇静自若的神态说:‘幸好这孩子是座取之不尽的金矿!’”
“他单独同我母亲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他总要搞出点新玩意儿,搞出点让人惊讶的花样或闹剧。他模仿我们所有的熟人,做鬼脸做得看不出是他来。他模仿各种人的声音、动物的叫声、工具的噪声,发出一些古怪的声响,弹着单弦琴唱歌,跳舞,翻跟头,倒立行走,跳跃桌椅,还会脱掉鞋子,像日本人一样用大脚趾尖转动屏风或客厅的独脚小圆桌。他的手技就更是一绝。他把一张纸揉皱,撕碎,变成无数的白蝴蝶,我便用嘴去吹它们,让它们飞到高处,扇子扑打不着。因此,在他的身旁,物件失却了重量和实感,甚至不再存在,或者是具有了一种新的、意外的、古怪的意义,不再是原先那种当什么用的物体了。‘只有非常少的东西是不好拿来耍着玩的。’他常常说道。除此而外,他还挺滑稽有趣的,弄得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此我母亲总要嚷嚷:‘别弄了,巴尔迪!拉夫卡迪奥会睡不成觉的。’可事实是我的神经很坚强,能顶得住这类兴奋。”
“我从这种教育中获益匪浅。几个月后,在不止一种戏法手法上我可能都胜巴尔迪本人一筹,而且甚至还……”
“我看得出,我的孩子,您接受过非常周到的教育。”此时,朱利尤斯打断他说。
拉夫卡迪奥因小说家的沮丧神情而极其开心,便纵声大笑起来。
“噢!这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您不用担心!该轮到法比叔叔登场了,对吧?当比埃科夫斯基和巴尔迪被召回国任新职时,是法比来到我母亲的身旁。”
“法比?就是那个我在您的那个本本第一页看到他的字迹的人?”
“是的。法比安·泰勒·格雷文代尔爵士。他把我和母亲带到亚得里亚海边杜伊诺附近租住的一幢别墅,我在那儿身体变得十分强健。那个地方的海边形成一个岩山半岛,我们租的别墅占据了整个半岛。在那里,我像个野人似的成天生活在松柏下,岩石间,小海湾中,或者在海里游泳和划船。您看见的照片就是那一时期拍的,但我也把那张照片给烧掉了。”
“我觉得,”朱利尤斯说,“就当时的情况,您本可以穿得像模像样儿一点的。”
“我可确实只能那个样,”拉夫卡迪奥笑着又说,“法比借口要让我晒黑,把我所有的衣服,甚至内衣,全都给锁起来了……”
“那您母亲大人呢?她怎么说?”
“她对此非常开心。她说如果我们的客人们感到气愤的话,那让他们走好了。但这并没有妨碍,我们接待的客人照样全都留下来。”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可怜的孩子,您的教育!……”
“是的,因为我学东西非常快,所以我母亲在那之前一直有点忽视我的教育问题。我当时就要满十六岁了,我母亲似乎突然发现这一点,在我同法比叔叔去阿尔及利亚做了一次美不胜言的旅行(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后,我便被送到巴黎,托付给一个像是个古板冷漠的狱卒似的人,让他负责我的学习。”
“在这种无拘无束之后,我确实看出来这段有约束的日子对您来说有点艰难。”
“如果没有普罗托斯,我绝对不可能忍受过来的。他与我同住一个寄宿学校。据说是为了学习法语,但他的法语说得棒极了,我从来也没搞明白他待在那里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干什么。我成天萎靡不振;确切地说我对普罗托斯也没有什么友情,但我却喜欢与他来往,仿佛他会解救我似的。他只比我稍稍大些,但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大,举止言谈和兴趣爱好不再有一点稚气。他要是愿意,他的面部表情会极其丰富,能表现出无论何种感情,但是,歇着的时候,他的样子简直像个木瓜。我有一天拿这一点取笑他,他就回答我说,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是别过分显露自己的真实面孔。”
“他只是让自己显得谦恭才觉得满意,他坚持做得让人当他是个蠢货。他常说爱显摆和不会掩盖自己的才能是最断送人的,但他这话只是常对我一人说而已。他不合群,甚至同我也若即若离,尽管我是寄宿学校中他唯一一点儿也不蔑视的人。我一旦打开他的话匣子,他便滔滔不绝起来,但大部分时间他沉默寡言,仿佛在琢磨一些恶毒的计划,我本想弄清楚他的想法的。当我问他:‘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们当中没一个人用‘你’称呼他)他回答说:‘我在养精蓄锐。’他声称在生活中,知道恰如其分地对自己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人,才知道如何摆脱困境。我在逃跑的时候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我随身带了十八法郎去巴登,每天走不了多远,有什么吃什么,随便有个地儿就躺下睡觉……等我到了地方时,我差不多要散架了,但不管怎么说,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因为我口袋里还剩有三个法郎。确实,我在路途中也搞到了五六个法郎。我在那里找到了母亲,她同热弗尔叔叔在一起,后者对我的逃学颇觉有趣,并决定把我带回巴黎。他说巴黎给我留下坏印象他感到很不是滋味。其实,当我同他一起回到巴黎时,我觉得巴黎比以前显得好一些。”
“热弗尔侯爵喜欢疯狂地挥霍,这是他的一种持续不断的需求,一种渴望。似乎他很感激我帮他满足这种渴望,而且以我的欲望使他的欲望加倍强烈。他与法比迥然不同,他教我穿着打扮的品位。我想当时我的穿戴是挺不错的。同他在一起,我受到很好的陶冶。他的高雅浑然天成,就像是第二天性。我与他十分投缘。我们经常一起整个上午逛衬衣店、皮鞋店、裁缝店。他对鞋子特别讲究。他说,看鞋便知其人,这跟看一个人的衣着与面容来判断一个人同样的准确,而且还更隐秘……他教我花钱不要记账,不要事先就担心以后是否有钱来满足我的幻想、欲望或解决我的饥渴。他的原则是必须始终最后去满足饥饿的需要,因为他说(我记得他的原话)欲望或幻想是瞬间的需求,而饥饿则总是循环往复的,而且因等的时间长反而更加强烈。最后他告诉我不要因为一件东西贵重就更多地享用它,也不要因为它碰巧一文不值就少享用它。”
“这个时候我失去了母亲。突然来了一封电报,要我速回布加勒斯特。待我见到母亲时,她已撒手人寰了:我在那边得知,自从侯爵走了之后,她已经欠下了一屁股债,财产仅够偿还债务,因此我无望得到一个戈比,一个芬尼,一个格罗申。葬礼过后,我立刻返回巴黎,想找到热弗尔叔叔。但是他已经突然返回俄罗斯,没有留下地址。”
“我用不着告诉您我当时都想些什么。当然,我还有某些小本事,总可以用来摆脱困境的。但是,我越是需要动用它们时,我就越是讨厌它们。幸好,有一天夜晚我踯躅街头时,又碰到您见过的那个卡萝拉·韦尼特加,普罗托斯的前情妇,她还算不错,留我住下了。又隔了几天,我得知每个月初都有一笔微薄的生活费挺神秘地给我寄到一个公证人处。我很讨厌寻根究底,所以没多细究便领了这笔生活费。后来,您就来了……您现在基本上了解了我想告诉您的所有一切。”
“您很幸运,”朱利尤斯郑重地说,“您很幸运,拉夫卡迪奥,您今天又有点钱来了:没有职业,没有文化,只好凑合着勉强度日……就像我现在了解您的样子,您当时是什么事都准备干的。”
“恰恰相反,什么都没准备干,”拉夫卡迪奥严肃地看着朱利尤斯说,“尽管我跟您说了这么多,看得出来您还是很不了解我。没有什么像需求那么阻碍着我,我一直追求的只是对我无用的东西。”
“我看这违背常理。您认为这样能活下去吗?”
“那要看各人的胃口。您喜欢把不合您胃口的东西叫作违背常理……而我,我宁愿饿死也不碰那盘符合逻辑的大杂烩,我知道您就是用这个来喂饱您的那些人物的。”
“您是指……”
“起码您的那本新近之作的主人公就是如此。您在书中描写的真的是您的父亲吗?您一心想要让他时时处处都同您并同他自己保持一致,忠实于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原则,也就是忠实于您的理论……您觉得我这个人对此会怎么说么?……德·巴拉格利乌尔先生,请您接受下面这个事实吧:我是个前后不一致的人。您看我刚刚说的有多么多呀!可昨天我还自认为是个最沉默寡言、最封闭内向、最孤僻生冷的人。不过,不错的是我们很快就结识了,而且也就用不着再认识了。明天或今晚,我将回到我的秘密生活中去。”
小说家让这番话弄得无言以对,但他仍在努力要进行反击。
“您首先得相信,并不存在什么前后不一致的现象,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朱利尤斯开始说道,“您是个正在成长的人,而且……”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但未见有人进来,朱利尤斯便走了出去。他没把门关严,拉夫卡迪奥便听到门口有嗡嗡的说话声。然后便是一片沉寂。拉夫卡迪奥等了有十分钟,正准备离去,这时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走上前来:
“伯爵先生让我告诉秘书先生他不留你了。伯爵先生刚刚接到他父亲大人的一些坏消息,他很抱歉不能前来向您告辞。”
根据说这番话的语气,拉夫卡迪奥料到有人刚刚前来报告,老伯爵去世了。他抑制住自己的激动。
“行了!”他回到克洛德—贝尔纳胡同时寻思,“时候到了。是船下水的时候了。从今往后,无论风从哪儿刮来,那刮的都将是顺风。既然我无法待在老人的身边,那咱就离他远远的吧。”
他经过门口时,把他头天晚上就随身带着的那只小盒子交给了门房。
“您今天晚上等韦尼特加小姐回来时,把这个盒子交给她,”他说道,“还要麻烦您把我的账结一下。”
一小时后,他收拾好箱子,让人找来一辆马车。他离开时没有留下地址。有他的公证人的地址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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