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些人指责我对待阿里阿德涅的态度。他们说我那是懦夫的行为,我不应该抛弃她,或者至少不应该把她丢在一个岛上。不错;然而,我就是要让大海将我们隔开。她要跟随我,追逐我,紧追不舍。她一识破我的诡计,发现格劳科斯的服装里竟是她妹妹,就大吵大闹,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叫声,骂我背信弃义;结果我忍无可忍,就明确告诉她,我无意带她走多远,正好突然起了风,一碰到岛屿,我们就能靠岸,或者被迫停泊,就把她丢下;她威胁我说,她要写一首长诗,讲述这种可耻的背弃。我立刻回敬道,那她比干什么都强,从她的愤怒和抒情的腔调来看,我就能判断出诗写出来一定很美,而且足以慰人,她的忧伤一定能从中得到弥补。然而,我说的这番话,只能给她火上浇油。女人就是这样,听不进去道理。至于我,总是跟着本能的感觉走,这样最简单,我认为有把握。
那个岛是纳克索斯岛。据说我们把她丢在那儿不久,狄俄尼索斯就去找她,并娶她为妻;按照这种说法,她就是在酒中寻求自我安慰了。还有人说,就在婚礼那天,酒神送给她一顶冠做礼物,那是赫淮斯托斯的作品,而且位居天上星座之列了;还说宙斯迎她上了奥林匹斯山,赋予她永生不死的仙体。还有一种说法,有人甚至把她当作阿佛洛狄忒。我由人说去,而且,为了扼断指控的流言,我本人也尽量将她神化,确定对她的礼拜,还带头跳舞祭祀。这样,别人也就会允许我指出,如果我不遗弃她,那么,对她十分有利的这一切,就根本不可能发生了。
有些捏造的事实,就是为了编织无稽之谈:什么劫持海伦呀,同庇里托俄斯一起下冥府呀,强奸普洛塞耳皮那呀。我避而不去辟谣,反倒从谣言中捞取更大的威望,甚至还给那些无稽之谈添枝加叶,以便把老百姓牢牢禁锢在信仰中,而阿提卡的老百姓,嘲笑信仰的倾向实在太明显了。因为,庸俗的东西释放出来是必要的,但是决不能通过大不敬的方式。
实际情况是这样:我回到雅典之后,一直忠于淮德拉。我同时与这个女人和这座城市结合了。我是丈夫,是已故国王的儿子;我当了国王。闯荡冒险的时期过去了,我对自己一再这样讲;此后无须征讨了,而应当统治。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因为,老实说,当时雅典还不存在。一大批小城镇在阿提卡境内争夺霸权,从而攻伐、纷争、械斗持续不断。因此,统一和集中权力至关重要,我不是轻而易举就达到这个目标的。在这过程中,武力和计谋我两样并用。
我父王埃勾斯所考虑的是分而治之。鉴于纷争不和危害了国计民生,我就认识到,财富不均,以及人人都想增加个人的财富,正是大多数祸患的根源。我本人并不想发财,关心公众的利益等于或者超过关心自己的利益,我做出了生活简朴的表率。我通过平均分配土地的办法,一下子就消除了霸权,以及由霸权引起的纷争。这项严厉的措施,当然满足了穷苦人,即大多数人,但是也引起了被我剥夺财富的富人的反抗。他们人数不多,但都很精明。我召集来其中最重要的人,对他们说道:
“我只看重个人才能,不承认别的价值。你们通过机智、技巧和坚持不懈,都发财致富了,但更经常使用不公正的和欺骗的手段。你们之间争权夺利危害国家的安全,而我就是要防除你们的阴谋,实现国富民安。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富强起来,抵抗外敌侵略。可恶的金钱欲搅得你们寝食难安,也不会给你们带来幸福,因为说到底,这种欲望永不餍足。获取越多,就越想获取。因此,我要削减你们的财富,如果你们不甘心接受这种削减,我就动用(我手中掌握的)武力。我给自己也只保留掌握法规和领导军队的权力。其余的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身为国王,也打算过简朴的生活,不改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同普通百姓一样。我一定能让人遵守法律,即使不让人惧怕,也得让人尊敬我,并且做到能让周围的人这样讲:阿提卡不是由一个专制暴君,而是由一个人民政府治理的;因为,这个国家每个公民,在议会中都将有平等的权利,根本不管出身如何。如果你们不服,那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会迫使你们服从的。”
“我要派人拆毁并取缔你们地方的小法庭,你们地区的议会厅,我还将已经取名雅典的构筑,全集中到卫城。我向保佑我的诸神保证,雅典这个名字,一定会受到后世的敬重。我要将我的城市献给帕拉斯。现在,你们走吧,记住我言出必行。”
我要言行一致,随即就放弃王家的一切权威,回到普通人的行列,像一般公民那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不带扈从也不害怕。不过,我毫不松懈地操持公益事务,确保百姓和睦,国家太平。
庇里托俄斯听了我对大人物们的那番讲话,就对我说,他认为话讲得很好,但是又很荒谬。因为,他振振有词:“在人与人之间实行平等不合乎自然,进而言之,平等也非人之所愿。最优秀的人,就应当以其超凡的才能统治芸芸众生。没有竞争、对立、嫉妒,民众就会萎靡不振,懒懒散散,停滞不前。必须加上酵母,将民众激发起来。你引导好,矛头不对着你就成了。不管你愿意与否,也不管你期望这种初始的平等化如何向每人提供同等机会、同样的起点,人的才能不同,过不了多久,就会形成不同的境况,即受苦的大众和贵族阶层。”
“那好哇!”我接口说道,“但愿如此,我还希望短时间就能实现。不过,首先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众会受苦,既然我尽量给予优惠的这种新贵族,正如我盼望的那样,不是金钱的,而是精神贵族。”
继而,为了扩大雅典的规模,使之更加强盛,我宣布凡是愿意到此定居的人,不管来自何方,都一律欢迎。于是,宣传公告的差役到各地反复高喊:“诸位,大家都到这里来吧!”
这消息传得很远。俄狄浦斯不是也被引来了吗?这个退位的国王,伟大而又可悲的落魄之人,从底比斯来到阿提卡寻求帮助和保护,然后在这里死去。这就允许我在雅典主持为他举行的隆重葬礼。这情况,以后我还要谈及。
我向新来者许诺,他们无论是什么人,都和本地人享有同等权利,先来城里定居的公民,不要急于歧视任何人,等以后经过了考验再说。因为,只有使用过,才识得好工具。我也只想根据贡献来评价每个人。
后来形势发展,即使我不得不承认雅典人之间的差异,从而承认等级,并任由这种等级确立起来,也只是为了更加确保机器的总体运行。比起其他所有希腊人来,雅典人就是这样多亏了我才无愧于“人民”这一美名;这美名只给了他们,给他们也是众望所归。这便是我的荣耀,远远超过我们从前英雄行为的荣耀,而且无论赫拉克勒斯、伊阿宋、柏勒洛丰,还是珀耳修斯,谁也没有达到。
唉!我童年游戏的伙伴庇里托俄斯,可惜没有跟随我。我列举的所有这些英雄,还有像墨勒阿革洛斯或珀琉斯等其他英雄,他们不懂得如何延长自己的英雄生涯,在他们最初的一些英雄事迹或者唯一的英雄事迹之外再立新功。而我则不然,不愿意故步自封。我就对庇里托俄斯说:一个时期,要战胜并从大地清除魔怪,过一个时期,就要耕耘安靖了的大地,并使之硕果累累;一个时期,要把人从恐惧中解放出来,过一个时期,又要关注他们的自由,卓有成效地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要做到这一点,没有纪律不成;我不允许这里人像彼俄提亚人那样,一意孤行,也不允许他们追求一种平庸的幸福。我认为人并不自由,永远也不会自由,自由了也不见得是好事。不过,我不征得他们的同意,就不能推动他们向前,而且不让人民至少抱着自由的幻想,我也得不到他们的同意。我要提高他们,绝不允许他们乐天知命,甘愿总那么俯首帖耳。我一直在考虑,人类能有更大的作为,能表现出更大的价值。我还记得代达罗斯的教导,他认为要用神的所有战利品为人谋福利。我的巨大力量在于相信进步。
情况一变,庇里托俄斯就不再追随我了。在我青年时代,他陪伴我到各地闯荡,是我有力的帮手。然而我明白,一种友谊始终不渝,就会拖住我们,或者拉我们向后退。过了某一点,就只能独自往前走了。由于庇里托俄斯很有理性,我还听他阐述自己的观点,但只是听听而已。人老了,从前他进取心那么强,后来就把自己的智慧消耗在清心寡欲中了。他给我的建议,只剩下约束和限制了。
“不值当为人操那么大心。”他对我说道。
“哦!不为人,那又为什么操心呢?”我反诘道。他还不肯罢休。
“冷静点儿嘛,”他又对我说道,“你做得还不够吗?雅典的繁荣有了保障,你尽可以安享赢得的荣名和夫妻幸福了。”
他提醒我多想着点儿淮德拉,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没有错。因为到这里,我必须讲述一下,我家庭的安宁如何被搅乱了,我又以多么惨痛的哀悼为代价,要向神赎取我的成功和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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