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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洛贡河上

        

二月二十日



        我们乘三艘篷船离开拉密堡。现在是往回走了。沿洛贡河缓缓而上;河面宽度看上去和塞纳河大抵相同。水位很低,当地人宁愿用长篙撑船而不用桨。他们四人在前,四人在后,有节奏地俯身,直立: 这一来我们便失去了听他们唱歌的机会,那些歌专配短桨更有规律的节奏;不过这几乎无声的前进倒可少惊跑猎物,让我们得以与云集岸上的鸟儿靠得更近。

        在小船席篷(shimbeck)形成的狭窄隧洞里,并不太热,船行得这么慢,却维持着美妙的穿堂风。躺在一张躺椅里——白天,它占了折叠起来的行军床的位置——我重读《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诙谐有余而深刻的智慧不足。像点缀在织物上的闪光片。谐中缺少庄重。

        

二月二十一日



        晨曦未现我们便上路了。薄雾蒙蒙,将洛贡河两岸染成银灰。这里不像沙里河两岸那般辽阔无边,因而更有人情味。河岸沙子很多,朴素庄重又蔼然可亲;但无一丝软绵绵的感觉。岸上许多灰绿色灌木,和法国的柳树柳条相仿。依此类推,还有些伪水田芥,假柳叶菜,勿忘草的仿作,车前草的替身,仿佛角色和戏码都没有改变,只是换了演员。哪位将扮演玄参一角儿呢?……有时,出现一种植物,和法国的同科,同族近亲,凤仙花便是这种情况。是故我几乎感觉不到身处异国他乡,尽管有时我们国土上的名角儿在这儿沦为龙套。一处风光若要显出异国情调,必得有某种躯干挺直、形状规则的植物的身姿,诸如棕榈、仙人掌或烛架形大戟之类,因为在我们所处的北国,除了某些针叶树,就没有能和它们相提并论的树种了。

        经过周密安排的旅行有个缺陷,便是没有留下多少冒险的余地。然而,我们的仆役乌特曼的第一位主人(可能是行政官员努米拉?)竟然被河马撞上,丧了性命。我们现在正接近出事地点。有人指给我们看,就在距此不远处,一群这种庞然大物,有三十来只,挡住洛贡河的去路,当地的独木舟都不敢再往上游去。不管怎样,继续前进,走着瞧。

        自从离开拉密堡,我们便以猎物为食,不是野鸭便是珠鸡。我有个习惯,爱在想象中邀请一个朋友,有时是个陌生人,来分享我的快乐,今天早晨,我便和佩斯基杜一起打猎。当然,他不大会想到我算得上是最先钟情于他的创作的人。这些人中还有马塞尔·德·科佩;在阿尚博堡,作为消遣,我们一道重温他过去的文章,那时,还无人或几乎无人注意这些作品,——对,我就邀佩斯基杜和我们一起品尝这道“鲁昂风味”的野鸭,要他告诉我,可曾吃过更香的美味。

        高草遮住了骤陷的河岸。树丛益发苍翠,其间猿猴云集,我们一靠近便一哄而散。大树向水面俯下身躯,在河流冲刷下,树根裸露,形成洞穴。河水缓缓向前,这慵懒令人沉醉。波光粼粼,轻轻摇漾……珠鸡呼唤啼鸣,远处一群卡唐堡……我们上了岸,顺着人踩出的小道往前走,很快便被如许新景奇观吸引过去,全然忘了打猎。

        有些树大得让人瞠目结舌,不过不像赤道森林中的巨树,一眼望不到树尖。这敦实粗壮的大树,树干四周有一大片浓荫遮蔽的空地,树摊开巨人般的枝干,在空地上面延伸,将它团团围住,仿佛要撵走所有的植物。这些枝杈弯曲成弓形、穹拱形,远处枝端垂下来,触到地面。在这些赏心悦目绿荫庇护的空地上,我们小憩了片时;可是,一走出来,立刻陷入杂乱无章的枝叶之间;我们时而弓腰,时而以膝当足,时而干脆匍匐而行;爬了一刻钟之后,便完全迷失了方向,又没有方位标,若不是从不迷路的当地人陪着,我们永远也回不到船上了。

        以为热带地区的虫鸟总是披着鲜艳的盛装,这真是天大的谬误。就连这儿的翠鸟都是黑白色的,只有形状让人忆起昔日诺曼底的翠鸟,那蔚蓝的清音从拉罗克小溪不时传向碧空,每每听到这鸣叫,我的心中总要迸发一声赞叹。

        舌蝇总是纠缠不休。这东西,既消灭不了,也赶不走。刚看见它们,它们就飞了。舌蝇叮人并不太痛,可时间一长,却叫人心烦意乱。

        四点左右,河马登场了。它们的大鼻头划破水面。我们数了数,有七只,可能还要多。它们差不多同时喘气。我们的船停下来。马克先朝它们开了两枪,然后让人把船划到对岸,希望靠近它们。我在河边一个树干上坐下来,几乎正对着他。一只来喝水的大猴向我走近。

        我拉着乌特曼到原野上去。数不清的蝈蝈盖满了高高低低的树木;我们走近矮灌木旁,它们便一齐飞走,密密麻麻的,大声叫着。而栖身大树上的就不怕我,树底下,椭圆形的细小弹雨连绵不绝,那都是蝈蝈的粪便。

        高高的衰草,小径纵横。多刺的灌木,各种动物的足迹,尤其是狮子的脚印;但我们却只见到猴子或珠鸡。噢,不对: 一群卡唐堡,远看像小马,到河边去饮水。壮观的落日,衰草、天空、河流都镀上金色。我们所在之地正是洛贡河大转弯处;面前展开一片沙滩,我们要在那儿过夜。太阳刚落山,天立刻暗下来: 原来是蝈蝈部落又向东方转移。它们过境足足用了五分钟。

        景色不那么空旷、模糊了,而趋于协调,整饬。

        

二月二十二日



        河岸有些陡峭。岸(乍得这边)上,一些戽斗水车吸引了我们——不然给这些升降仪取什么名儿呢,简易天平梁,一头提只容器,一头吊平衡锤,抵消从河中取的水的重量,并且不费劲地将水升至需要灌溉的田地那么高。这种初级机器再原始不过,再精巧不过,具有维吉尔式的优雅。一只大葫芦充当容器。

        一个土著忙着提水。另一个忙着分水,他一锄下去依次掘开、关闭一个个小泥闸。水先从葫芦中倒在筛子上,这样田地不至被落水冲塌下去,而能保留原来的坡度。整块地略微倾斜。地里种的是茄子。这么一块不太大的地,就有六部戽斗水车,每部之间相隔二十来米。我详尽地记录这些是因为在任何乍得纪行中也未见提及这些机器。

        在洛贡比尔尼(过去的卡尔纳克)停歇。苏丹乘独木舟前来迎接。蓝袍,蓝眼镜: 手执涂了靛蓝的牛尾,作为蝇拂。四种乐器齐鸣,欢迎我们: 两只鼓,一种类似单簧管的乐器,一只可以拆卸、极长而细的小号: 它发出响亮而充满泛音的声音。

        一所医院,现有六十个病人,医生兼预防保健科主任不在,医院现由三名土著管理。据他们称,就连到了第三间歇期的锥虫病他们也能给治愈了。印象极佳: 井井有条,整洁体面;四台显微镜;记载明晰详尽的登记簿。显而易见,他们想要达标,想要一应俱全、满足需要。

        沿河各种各样宿营站。徒然搜寻河马。我们在一座开阔的小沙洲上过夜,不会受到狮子侵袭。据说在邻近的荆棘丛林里狮子为数甚众。

        

二月二十三日



        咄咄怪事: 我们溯流而上,洛贡河变宽了,可表面看去河水并没变浅,流速也没减慢。两岸分开,地势下降,周围地带仿佛陷了下去。我多想看看洛贡河涨水时的情形,据说,那时它变成一片汪洋,其间散落一块块小绿岛,相隔都很远,各种动物都逃到岛上去。将近正午,我们停在洛贡加纳(东岸上)。我下了篷船步行前往。村子很大,位于河边阶地上,四周环绕着带雉堞的墙,有一定高度。我们经过一道小门洞走进村子。雉堞上落着秃鹳,俨然哨兵一般。连着七个雉堞上就有七只秃鹳。它们一动不动,身材高大,真会以为是草扎的。据说涨水时,河水会涌上来冲击墙根。房屋较高,时而是圆的,时而是方的,乱七八糟堆在一起;曲曲折折的小巷,不规则的小广场,忽地冒出一棵大树,下面荫蔽着一个小市场。整座村子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鱼腥味。贩鱼是本地主要生意,每家小院里都可见到大大小小半干的鱼晾在柳条编的筛子上。

        我买了一马克(值三枚五十生丁的硬币);本地还有些马克在流通——可当地人不太看重马克,因为不能拿去纳税。

        忘写遇上一群鹈鹕了——先遇上的那群。我数了数有十五只。它们像天鹅一样安静地划行,待我们一靠近,便飞起来,不过飞出五十来米便又落下来。它们不如我在植物园(哪国的?)见过的漂亮,也不及拉封丹提到的漂亮,拉封丹描述得那样好。这里的鹈鹕或灰或白(我想灰的是幼鸟),但翅膀镶着黑边。我好像记得别的鹈鹕通身是白,色调偏肉色和淡黄色。

        而今天下午,午睡后,就在河中央一块方寸大小的沙洲上,见到整整一大群鹈鹕,有一百到一百五十只。我们登上岸好从那里拍摄它们。这些鸟真是不太怕人,打跑又回来。马克一刻钟前打死了一只。真不应该。这种动物太友善,太缺少戒心。手下人今晚将把它切碎,用它的皮连带羽毛做成软帽。

        晚上停靠在另一座村子。杜布尔(德国地图上标的是迪韦尔)。

        村子浮在大片封闭地带中间,墙外环绕着一片树头榈。秀丽如画,洛贡河一条浅浅的支流淌至村边。沼泽,热病,蚊子。

        

二月二十四日



        几乎一夜未眠。不时突发啪啪的击水声。仿佛就在我的篷船旁边有人在洗澡,或是有猎鸟在劫掠河中猎物。终于我不胜好奇,起了床。天又潮又冷。岸上篝火几乎熄灭了。有时某个萨拉人咳嗽几声,直起身吹一吹将熄的木柴,而后复又睡去。半圆的月亮悬在空中。我说过吗,我们的篷船已经深入洛贡河一条浅浅的支流。再往前点,在村子围墙下,河便到头了,成了沼泽。搅得我不能成眠的声音是鱼儿的蹦跳嬉戏声。它们为数之多,有时有些地方的水仿佛沸腾了;月光下依稀可见它们半露出水面,互相追逐或猎捕昆虫,纵身跃起又啪地落下,激得水花飞溅。紧贴水面,一些奇怪的大鸟来来回回,飞行无声而诡谲,我怎么也没认出是什么鸟。四只大涉禽,是巨鹤、秃鹳还是大喙巨鹳,从空中飞过,伸着脖儿,蹬直脚,发出嘶哑的长鸣。我猛然醒悟,那些贴水面飞的是蝙蝠。

        今天早晨,洛贡河基本与我心目中的形象相吻合。晨曦将喀麦隆一侧岸上的沙子和黏土镀成金色,形成一块不大的峭壁悬崖,崖顶长满芦苇。不时冒出几株树头榈;天水湛蓝一色。东岸地势低些,岸上一株绿草,篷船擦着它驶过时,发出轻轻的丝般柔滑的声音。

        在一大块落满凤头麦鸡(?)的河滩上,砰砰两枪,打死打伤十一只,随从中一个黑人追赶上去把它们捡回来;余者密密麻麻地飞起,逃之夭夭。

        我们停在一群渔夫旁边。两个驾独木舟的孩子去田野上取回几堆钓钩,那是他们怕给抢走,见我们靠近,去藏起来的。在洛贡河对岸,遇上另一群渔夫。他们殷勤友善极了,送给我们一条大肥鱼,我递给他们一张一百苏的钞票,他们又感激,又感动。

        一座一贫如洗的村子(喀麦隆),捕鱼季节,村里偶尔住些雇来的人或从莫斯古姆来的人。所有女人,连最年轻的,双唇和双耳上都戴着薄片——不是木质的,而是银的(或许是白金的)。这些薄片尽管还不及瓶底大,样子还是丑陋不堪。

        三点左右到达科莱姆。为何地图上标得那么大?实际还赶不上昨晚的村子。风景异常别致。村中有四处腐水塘;一座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糊,还漂着木头。有一大片水半环着城市,不过是在城墙里面,雨季里肯定会与洛贡河连接上。这片宽阔的水塘,与洛贡河平行,流进城里,过了水塘,又是城市,就像马尔蒂格情形一样;再远点,过了池塘和池塘那边的城市,又可见洛贡河,然后是河对岸。从古尔费依到这里,我们还没见过比这更令人称奇的景致。

        不过我仍坚决主张不住在科莱姆。毗邻这些腐水,我害怕。日落时我们重新上路,后来在月光下航行。很快,沙洲在望,我们就可以在那儿吃饭,扎营了——回到篷船床上之前,我在沙洲上写下这些文字。

        沙洲上,我们的艄公们为过夜安排起来,各种迹象显示,夜里将会很冷。昼夜温差二十摄氏度。我说的还是阴凉处的温度,而他们就在大太阳底下干活卖苦力,又总是一丝不挂。真弄不清他们是怎么扛住的(但有些人扛不住)。一堆堆火生起来,他们围在火周围。有的四仰八叉躺着,有的蜷缩成一团,腹部冲着火焰。一张席子盖两人,背靠背,各自面向一堆篝火。他们事先在沙子里挖个坑,躺进去后,用席子盖住周边,这样可以更好地避风——幸好风还不算很大。要是刮起风来,他们就会着凉病倒。我怎么也不信,如果某家“商店”卖被子,这些“什么需要也没有”的人会不买。我找了找,看有什么可借给他们的,结果给他们送去我的粗布床单(在阿尚博堡,我们让人用皮的取代了它)。其中一人赶紧接过去。可是他们有二十七人,我只能满足一个。

        尽力用寥寥数语让人“感觉”到这座小小的金色沙洲之夜超凡脱俗之美,小洲水天环抱,四处孤独奇特。有时一群大涉禽呼啸而过,像夜班快车一样: 它们翅膀扇动之声可闻。

        

二月二十五日或二十六日



        一连数十里地不见一棵树;河岸刚刚露出水面。日益呈现出沼泽地风光,如同我在《乌连之旅》第二部分中描绘的一样。一些沙滩上野鸭成群,很难靠近。有时有整整一大群。朝鸭群中开了数枪,打落十二只。有些仅仅受点伤,飞回水中,船一靠近便潜入水里。尤其有一只,我们开了五枪,它扎进水中,身体一起一伏地游,到远处又露出来。我们想结果它。最后它已失魂落魄,可还往水里扎,三个黑人游水追过去,费了好大劲才在芦苇里找到它。每发一枪,只要打中了,他们就从船中跳下,跑着、游着,赶紧冲向猎物。多么善良的人!我多想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许他们在嘲笑我们,笑我们没打中。可他们的兴奋很迷人,他们的笑声那么爽朗,那么清脆;他们的微笑中一天比一天多些信任、亲热,我差点要说: 温柔。我也越来越依恋他们。马克在一片被火烧过的荒原上追踪一群am''ra?s,追了半天才打死了两头。比另一天打的罗贝尔羚羊大些,但形状和皮毛都不及那头羚羊可爱。本来一头就够我们全船人吃了,可他们一块肉也不会剩下,还能把今天打的十八只鸭子消灭光。这些鸭子并不全是一种,有的和鹅一样大,嘴上方有个黑肉冠。它们的肉全都味道鲜美,我甚至说不出可曾吃过更香的美味。

        我也打死一只飞行中的灰色怪鸟,头顶羽毛细而白,嘴很长,红宝石的大眼睛,黄色的腿几乎和涉禽一样长;大小与小嘴乌鸦一样。

        卡泽雷;村子也许不太穷,但脏得无法形容。有些地方的土就是垃圾粉末。居民看上去却健康幸福。没有雅司病,没有疥疮;总之皮肤很干净。

        庭院中和一些小广场上,有棵树煞是好看——尤其一些巨大的埃及姜果棕,分枝繁多,外观具有强烈异国情调。两三天来,看不到舌蝇了,从而也没有了锥虫病(那为何没有牲畜?),作物极少。居民靠捕鱼为生,马鲁阿人拿来黄米作为交换买他们的鱼。我们扎营的河边有许多蚊子。这只是洛贡河的一条支流。今天上午我们离开另一条更大的支流,到明晚才会又航行到那条河上。那条支流,水太深,无法用篙撑船。反常的是,越往上游走,洛贡河的水量似乎越大。

        马泽拉;最后一座科托科人的村庄。今晚,马克往机器里装胶片时,我走近一群正随鼓点跳舞的孩子。艰难地驯服几个小家伙。不过,由于掺进了钱的问题,母亲们硬拖着她们的小鬼来,希望得到一枚十苏的硬币。大部分情况,小家伙们拼命嗥叫。必须接下来慢慢地重新赢得他们的好感。

        

二月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



        五点三十分便起床;而七点左右,多么丰盛的早餐!麦片粥,冷鸭,am''ra?s腰花,牛奶鸡蛋烘饼,奶酪,还就着一杯上好的香茶。

        阿杜姆仍步履艰难,脚上方的伤口没有愈合,好像反倒恶化了。自从听法国医生说自己染上梅毒而其实并没有,他便不信任法国医生了,只想求助于土著医生。一个黑人老头(还挺友好,真的)从一个小药袋中掏出一种草做的粉剂,以两法郎的价钱卖给他。阿杜姆将这肮脏的粉末撒在伤口痛处。次日脚并未见好,昨晚,我们登陆后,看见这可怜的小伙子坐在沙地上,那条病腿埋在厚厚一层烂泥和粪便下。今天上午,护送我们的那个土著步兵批准阿杜姆用他极力推荐的某种植物汁。那是一种黏稠的浆汁,那个步兵用石头盛上几滴拿来。阿杜姆将它们涂抹到伤口上,结果感到钻心的灼痛。

        所过之地变得越来越萧索。干旱之外又添大火的蹂躏。放眼望去,只见枯黄和黑色。一侧河岸边上有一点绿,另一侧则露出一线沙滩的金边。天之蓝近乎浅淡,水兼有绿、蓝和金黄,呈现一种优美柔和的色调。

        正在形成中的小村,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还没有名字。五十来个土著,面带微笑,殷勤好客,一看见我们,就在正午的烈日底下敲着达姆达姆鼓跳起舞。女人们若没有那些将嘴唇拉得松弛了的可怕的唇盘,本来不会难看的。这真算得上最令人困惑、匪夷所思的做法,什么也解释不了,辩白不了——为此拿出的理论(使女人贬值,以免遭强人袭击)站不住脚。这些可怜的女人唇边总是流着口水,样子蠢蠢的,却无丝毫惨相;她们笑着,唱着,扭着,好像没料到别人会觉得她们不迷人。没有一个十四五岁以上的女子不这样毁了面容的。

        傍晚我们来到加姆西最外面的炮弹状茅舍前。这是过了洛贡河两支流交汇点后马萨族的一个小小的村落。太阳即将落山;一切都是粉的或蓝的,朦胧缥缈,如梦如幻。村前一片沙滩。

        河中央有座奇怪的长条形小岛,一带狭长的灌木丛。不久,树丛上面落了数不清的涉禽,白的、黑的、灰的。不时又有新客来到,开始它们犹豫不决: 哪儿都“客满”。唔!挤一挤,最后总能找到地方。

        往下游去点,一座大岛尽头呈钝角,一大群鸭、野鸭、鹤将在那里寄宿过夜。

        天边一线火光,那是正遭受火灾的草原,熊熊大火映红了一边的夜空。辽阔的平原上,相隔很远才有稀疏的灌木,这种匮乏更衬出村里三棵大树的伟岸。众多圆形茅舍中,最先见到的那些炮弹形茅舍美得超出我的想象。形状完美无缺,让人想到某种昆虫的作品或一种水果。针叶树的果实或菠萝。圆形茅舍内部睡着牲畜、家禽和人,但一点也不乱套,各有各的老地方;一切井然有序,一切干干净净。屋顶有时由三四根大树干或树枝支撑,它们斜放着,像卷进一个漩涡中一样;几乎就在这些树干或树枝底部,是火炉,既能供暖,又能提供必要的光亮,让人分辨出靠着圆墙的奶牛群或山羊群。畜群与茅屋的其余部分之间用一垛低矮的短墙隔开,很像石井栏,这样厩中的粪尿就不致来污染茅屋整洁干净的地面。旁边一块小角落住着母鸡。这一切那么精确,布置那么得当,比例那么协调,那么整洁,那么“温暖舒适”,以至于给人印象最深的便是舒适感。

        

莫斯古姆



        曾有寥寥几位旅行者谈及这个地区,这些村庄及茅舍,他们竟觉得只需指出它们的“奇特”,着实令我惊讶。马萨的茅舍与众不同,这不假;但它何止“奇特”,而是优美: 尤其震撼我的,不在于它的奇特,而在于它的美,堪称白璧无瑕,完美无缺,浑然天成。毫无装饰,毫无多余物,那纯净的弧线,自房基至屋脊,没有丝毫中断,仿佛经过精密计算,抑或纯属必然;观者凭直觉可准确推算出材料的阻力。再往北或往南去点儿,那里的黏土里沙子掺得太多,便造就不出这般柔和耸起的线条。弧线终止于圆形开口,那是茅舍唯一的采光点,像阿格里帕的万神殿一样。屋子外壁规则分布着许多凹槽,赋予几何形状以韵律和活力;它们可做踏脚蹬,使人可达屋顶;房子通常七八米高,有了这些凹槽,盖房时就无须脚手架了;房子是手工做的,如制作一只陶罐一样,这可不是泥瓦匠干的活儿,而是出自制陶人的手艺。泥土的本色便是房子的颜色,灰中透粉,与古老的比斯克拉的墙色相仿。常有鸟粪将凹槽顶端染白,无意间更衬出凹槽的立体感。

        屋内凉气袭人,人从骄阳似火的外面进来顿觉神清气爽。门的上方,像个巨大的锁眼,算是陈列架吧,摆着些盆盆罐罐、家什器具。墙壁平滑光亮,上了釉。对着门口,有些东西,状如大鼓,用泥土做的,上面饰有各色凸起凹陷的几何图形,有白,有红,有黑,十分精致: 这些是米箱。箱盖用黏土封固;上面光滑极了,和鼓面一样。渔具、绳索和工具挂在钩子上;有的还有一束标枪,一块灯芯草编的盾牌。白天最热的时刻,全家人便在那如墓穴般朦胧的光线中生息;夜里一干家畜家禽: 牛、羊和鸡也回到家来,它们各有各的专门的一角,都各就各位,干干净净,秩序井然。门一关,便与外界不再有任何交流,完全是在自己家里。“我的确身处幽冥,捎不了任何口信。”

        除了人和家畜家禽,茅舍还容纳着一群特殊的生灵;尾巴半白的燕子在穹隆顶部筑了巢;蝙蝠绕着那唯一一束光线盘旋,翅膀隐约可见;小蜥蜴顺着墙飞快地爬行;墙上还散落着肉赘似的突起,那都是筑巢蜂的窝。

        想想一头奶牛钻进这样一个“炮弹”里睡觉的情形吧。它低下头刚好能过去,门和它的体形正好般配,这倒解释了门半腰加宽的原因。门框凸出,往往刻有花纹。唯独此处的墙很厚,门洞几乎形成个走廊,宛如海螺的开口。不用说,多少世纪以来,这些弧线、尖脊、门墙斜削一如既往。是的,这一切真的很美,如同天造地设一般。啊,但愿不要有哪位过于热心的行政长官,以保健原则为名,来凿通这些墙壁,开上几扇窗户,将这些纯净的质数化为不知哪个公约数。

        这些“炮弹”,大小不等,分成一个个小群体。往往房基互相接触,但并没有彼此贯通,因为弧线总是从地面升起,若画张平面图,相切的圆弧天衣无缝。连接房屋的通道形成露台。偶有一座圆形塔楼,打破这千篇一律的整体面目。一垛矮墙环绕在一座座茅舍周围,将同一族群的所有建筑联在一起。

        有些茅舍前敞开一片踩实了的平坦的空地,马萨人在上面浇灌黄米,等它萌芽、发酵了,就可以酿制“皮皮”(类似啤酒)。就连这块平地,也和属于马萨人的一切一样,轮廓分明,形状完美。

        除了当地人及其畜群居住的“炮弹”和圆形塔楼,围墙内还可见到另外一些“炮弹”,明显小得多,没有立体凹槽,但时而刻有虫迹饰和方格饰。这些小号炮弹不直接坐落于地面,而建在交叉叠放的树枝堆上。这是贮藏黄米的谷仓,必须避开老鼠、虫子,还要防潮。用草编扎的双层环带助人攀至细长的顶部,舀取存粮。

        值得一提的还有,住宅左近,地面上,东一处西一处,隆起些圆包包,跟光滑的灯泡似的,那都是坟冢。

        我们到的这一天,村里几乎阒无一人,全在田里干活。我们决定赶往普斯,征调来的挑夫正在那里等候,不久要陪我们去马鲁阿。

        普斯驻地位于洛贡河对岸(属喀麦隆)。日暮时分,我们抵达驻地,但却令人大失所望,周围十分萧瑟,远离当地人的村舍,此外,还比较肮脏。我们便调头,去马拉投宿。

        由于很想选择最佳场地拍片,我们打算比较一下莫斯古姆和下一个最重要的村子(途中经过许多不大的聚居点),小船随即载着我们驶向马拉。区长骑马来迎接我们。我们靠岸向他致意。他块头很大,大腹便便。不过十分和气,笑容可掬,恭恭敬敬,显然很想向我们表达善意。他身着白色长袍,系一条黑腰带。他身边那个维齐尔,还是什么显贵,我闹不清,长袍外面还套件角豆树色的类似突尼斯坎肩的东西。苏丹的四匹马及随从不耐烦了。彼此寒暄已毕,我们便又登程上路了。

        马拉从河上望去十分优美。附近地区,村子四周,村子里面,总有几棵树;这些树硕大无朋,尤其是遮住我们靠岸地点的那一棵,大得出奇,这可能是棵榕属植物。树干像一束纷乱纠结的藤,怪得不能再怪,错综复杂,仿佛存心如此。

        马萨人是中非最漂亮的一个种族。在附近的其他刚果地区,几乎所有土著都患有丑陋不堪的皮肤病,而本地的土著身上却根本见不到。这儿的人不仅强壮、健美、苗条,而且干净,这得归功于比邻大河,他们每天要到河里泡上数次。男人通常只披张山羊皮,任其在身后飘荡,前身则暴露无遗。不过他们有时也裹块布,那是从游牧者手中买来的,他们自己不会织布,也可能是缺乏纺织原料。女人不论长幼,都一丝不挂,总不能把她们戴的珍珠项链称作衣服吧。她们没有一人的嘴唇不被金属盘恐怖地拉大。几乎所有老太太都叼根烟袋,烟袋只能搁在没有盘的地方,即嘴角。再者,戴那些金属盘导致口水常流不断。

        

马拉



        一个白胡子老头,身体赤裸,只有肩上遮块布,手里拄根棍儿,俨然古希腊的游吟诗人,他通过翻译,给我们讲述了第一个来当地的白人(探险家让蒂尔)的故事。他说:

        “那个白人一到,全村人都渡过洛贡河逃到丛林中去了,就头人敢留下来,接受了白人送的项链。晚上大家回来,可还是被这样一个神奇人物的到来吓得胆战心惊,他是驾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来的,第二天一早就又不知去向了……”

        我们在前面提过的大树下,听着这个故事。树荫一直蔓至水上,树荫下,坐了一百来号人,其中有四十五个是我们刚从村里挑选来组建我们的剧组的。所有人都聚在我们周围,形成同心圆。三个老巫婆,三个老头,已经毫无羞耻之心。他们和萨拉人一样赤身露体,但却不像他们,还做个既体面又滑稽的动作,去捂大腿间的性器官。有几个年轻人十分可爱,其中一个披着山羊皮,他们过来坐到我们旁边,靠着我们的扶手椅。

        昨晚,在我们要求下,举行了一场大型达姆达姆舞会。人数不断增加。开始只有些孩子,后来没多久,什么人都加入进来。我们刚从普斯回来,舞蹈就开始了,一看他们跳的舞步,便知坚持不了多久。他们的舞蹈与有些殖民者声称见过的缓慢、沉闷的单列舞或轮舞毫无共同之处,那些人说只见他们模仿性行为,并断言,舞蹈总以狂欢告终。眼前的动作干净利落,富于节奏感,就像他们的住所一样,就像我所了解的马萨人的一切,而且富于变化。先是十分有力的踏步,一只脚,而后另一只脚,脚跟短促击打地面,震得系在女人腿肚上的响板叮当直响,没有一点软绵绵的感觉。女孩、男孩分成两行,变换着队形,互为映衬。

        我说“响板”是简单的说法,其实那是灯芯草编的号角,草尖用绳穿上,封住,底部连在一个发声的薄片上。号的大小合体,正好能贴在腿肚上。它做工可爱,与日本编织一样干净利索。

        舞曲换调,欢快起来。月光下,这种情感抒发变得疯狂、鬼魅。有些女人仿佛魔鬼附体,一个老妪径自独唱。随着达姆达姆鼓的节奏,她东奔西突,手舞足蹈;一会儿,加入轮舞圈中,然后又突然亢奋起来,跑到一块空地上,摔倒了又继续跪着舞动。几乎同时,一个年轻少女如石子从弹弓中弹出一般离开群舞圈子,倒着向后跳了三下,像口袋一样滚落尘埃。我以为会看到抽搐,歇斯底里地发作,但并未如此: 她只是毫无知觉地瘫在地上,我探身望去,怀疑她的心脏是否还跳动,因为已看不到她呼吸了。一小圈人围拢来,两个老人俯下身去,在她身上比比划划,同时大声吼叫,也不知叫些什么,姑娘毫无反应。但仿佛达姆达姆鼓将她唤醒,她猛地又有了活气儿,然而没有劲儿,步履艰难,边舞边踉跄,最终又侧着倒下去,两臂张开,双腿半屈,姿势优雅——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她从这种状态中拉回来。我在途中随笔里曾记述比斯克拉犹太人的驱魔法场,除了那次之外,我还没见过如此怪异恐怖的场面。

        

二月二十八日



        我目睹了制作一只昨天谈及的号角的过程。一个男子将灯芯草尖固定,把号角尖端封在一个线编织物中。他用一根锥子轻轻挑起别的线,好让一根线穿进去,由它结紧整个号角。这条线穿在一根长针上。

        我没有想过会有好几种穿针方式。可这根针没有针眼。它不过是一种非常结实的具有可纺纤维的植物的一个裂片,极细且长。与针尖相对的另一头给弄软了,分解成许多细丝,和那根线编在一起,拖着线随针走。

        整宿都有鸟儿飞翔啼叫,嘈杂异常。我们的艄公睡在“炮弹”里,终于睡在温暖之所了。我们则在三米高的小崖下我们的篷船中过夜,崖上坐落着城镇。在我们停泊的地方,崖壁不过是个舒缓的斜坡,因为坡上堆着垃圾,垃圾丢在这里保证了城里的清洁。

        从河中央放的枪声、人的叫喊声撞到岸边短崖上,发出悠长的回声,从河这边传回到河那边,绵延至河上游或下游很远的地方,喧声经久不绝,惊起成群飞鸟。

        日落时乘独木舟猎鸭。白日难挨的酷热和耀眼的阳光过后,何等安然,何等宁静!通红的太阳消失在一层薄雾轻纱后面。天空变成金黄色,它的光辉倒映在水中。洛贡河估计有三百米宽吧,我们从容不迫地横渡。不见一点缺憾,一道划痕,一丝涟漪,唯有我们的轻舟压出的柔和的波纹。登上这叶小舟的还有乌特曼和一名卫兵,驾舟的是两个黑人,撑着长篙,一人在船首,一人在船尾。

        上午记录剧组中群众角色名字时,我们很惊讶,有那么多男孩、女孩都叫齐格拉。这也是一个经常出没于丛林中的鬼的名字;求子不得的女人会去祈求它(并向它祭献一头母山羊)。如果她们终于怀孕了,便许愿给孩子取鬼的名字。

        大量种植烟草,其花白,叶宽大美丽。许多面积很小的田地,但也因此养护得更好,四周环绕着篱笆或矮矮的土墙,马萨人将地里的收获卖给在此地往来做推销员的尼日利亚的博尔努人或豪萨人。

        一个乐群十二拍,第一个音符唱两拍,其余的音符节拍相等:

        第一个5音唱得极强,几乎是喊出来的。

        另一支舞曲中,6被降7取代,仅此便使这个旋律别有一番特色。唯独高音5是纯正的。

        另一乐群:

        此处,在舞曲第二部分,降7再次来取代6,——此时1本身则被一个模糊的中间音或是降7和5的复合音代替了。

        

三月一日



        昨晚,达姆达姆舞重新开场。没有前天晚上人多,舞蹈却同样惊人。持续两小时后,顷刻间广场便走空了,人人都去就寝。仿佛一场律动体操。

        夜里重新琢磨,觉得昨天那支曲子记录得不好,他们的间隔比我们的调式宽,因此在1和位于下面的属音间只有一个音符。这一点我竟拿不准,可真够奇怪的了。但想想这支曲子,由一百人扯着嗓子喊出来,又无一人唱出准确的音符。就像人在许多小线条中竭力识别的一条主线。效果奇妙非凡,给人一种复调感,如和声般瑰丽多姿。同样的需要促使他们往他们的小“钢琴”的金属爪上套上珠环: 讨厌清晰的声音,需要打乱它,使它轮廓模糊。

        在此地界内散步,没走多远,出乎意料地来到一条宽阔的大路前,以前我不知道它的存在。一回到莫斯古姆,我便向人打听。这条路本可一直通到拉依。但一年中有三个月都被大片水面淹没覆盖,年年如此,低洼处水深可达四米,高处也有五十厘米,只恐这条路永远无法通行,每年大水退去后,当地人必须要填土除草。所有精壮男子都被征调去服此劳役,时间不少于一个月。他们得到合理的报酬,这不假。劳动强度毫不过分,也不用远离自己的村子,因此每晚都可以回家睡觉。他们并无怨言。然而,这条路和一条足以使陆路运输无用武之地的大河平行,要理解这么一条靠不住的路的必要性……

        上面的情况是我从一个身材魁梧的苏丹口中得知的。他身穿深蓝色长袍,头戴白色头帕;体侧挂着多得难以置信的护身符,吊在一条皮带上(一些小红皮袋里装着的经文);他从邻村来,带着一干仆从和一个翻译,向我们表示敬意。他亲切谦恭,笑容可掬,举止文雅,他表示非常满意,并说从未与任何法国白人有过不快。

        在(马拉)垃圾堆脚下睡腻了,那是全村的垃圾场(我早向马克预言,我们会得病的——今天早晨他起床时便发烧了,嗓子痛得厉害),我决定返回十分舒服的米尔布迪恩驻地。我们的两名艄公染上一种胸部炎症。这一点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有人竟能抵得住这样的温度跳跃;今天早晨空气稍有回暖,而昨天,日出后,我先前找到的温度计显示才十度。之前肯定一直降到六度。后来,十点左右,气温从十五度一跃而至二十五度或三十度,稍后达到三十五度,甚至三十七度(冬天的气温)。据说在炎热季节,气温可直达五十度。

        午饭后立刻出发。

        我们的艄公往滚烫的金属船板上洒水,因为他们要赤脚踏在上面。他们竞相咳嗽、吐痰。有几个上午去普斯集市了,马拉的几名少年代替了他们。

        我们两点左右抵达米尔布迪恩驻地(距莫斯古姆两公里)。马克一到就躺下了。他烧到三十九度多。小睡片刻后,我向邻近的“炮弹”进行了深入的勘查,它们盖得特别好。其中一个主要院落里(人从一个门洞进去),一个巨大的罐状谷仓让人联想起《尚特克莱尔》的某个布景。

        我把篷船布置一番,好让丹迪基能留在这里过夜。它整天像块膏药似的贴在我肚皮上,不然就紧紧吊在我脖子上,我要想赶走它,它就没命地嘶叫。我早就不再系住它的脚了,它总是绕那么多圈,有时早上发现它都快被绳子勒死了。我曾把它关到盒子里、鸡笼里、袋子里,可它在里面太可怜了。要是夜里不关它,让它待在我的篷船——它出不去的岛屿——里,就别想睡觉了,因为它最喜玩耍的地方就是我的蚊帐,它拿这个有弹性的跳板取乐,欢跳雀跃,翻筋斗,闹得不亦乐乎。在拉密堡,从我的卧室它可以跑到后面一个没有出口的露台上。在那儿它的空间可大了;但它总是返回到我的床这边来,对床发起进攻,想方设法从蚊帐底下钻进来,一旦得手,便向我摆出千般媚态,变着法地迫使我和它玩。我实在烦了,只好起来打发它到马克房中,于是,它又开始对他纠缠不休。一夜,马克没有关门,丹迪基便脚底下抹油。它下了楼,可能是顺着楼梯扶手下的。一楼办公室的仆役们早晨在很远的一棵小树枝杈间找到了它。最近几宿,我将它遣送到泽泽的船上,并用一支篙将他的船与我的隔开;谁知丹迪基竟把这篙当天桥,接连三次跑来找我;我懒得继续抵抗,干脆把它关到脏内衣袋里了事。早晨,我来释放它时,多么欣喜若狂!终于盼到了!!!它紧紧抱住我的手、我的胳膊,再也不想松开,即便我在梳洗,即便我在浴盆里。

        

三月二日



        昨晚马克烧到四十度。焦虑万分。怎么也赶不走在周围肆虐的回归热的阴影。我们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一旦情形恶化可以迅速赶到洛贡比尔尼的医院。为艄公们储备大量米团。另外我还准备了两个船队,以便可以马不停蹄地快速前进,夜里也不停船。我早提醒过马克在这座垃圾山脚下露宿有多不慎,还有像他那样哪座茅舍都进(可我多么喜欢他的好奇心),谁的手都握,毫不吝惜亲热的表示,晚上又在舞蹈扬起的滚滚尘土中间待上好半天。不过咽峡炎好像基本缓和了。我让他服用了乌头。这一夜还不坏(但仍受到一大群聒噪的蝙蝠的打扰),今天早晨他只有三十八点六度了。他依旧卧床,但盼着明天能重新开始工作。

        艄公们在驻地前面的大院里,这一夜咳嗽并没怎么止歇。天不太冷,但起风了。感到他们很不舒服而自己就是间接的罪魁祸首,我便难以成眠。我多么庆幸在拉密堡给每个男仆额外买了一条羊毛毯。然而旁边这些可怜的人,全都赤身露体,后背被寒风吹得冰凉,腹部却被火苗烘烤着,劳碌了一整天却不敢放心睡觉,害怕醒来时被烤得半熟(其中一个今天早晨让我们看他腹部的皮肤,全给烤黄了,还布满水疱),这实在太残酷了。

        在洛贡河洗浴,离驻地不近。沙滩上,有两只白鹭、一只鱼鹰和一些小凤头麦鸡(?)为伴。若不是必须戴着帽盔就十全十美了。之后惬意无限。

        那高贵躯体娇艳的生命火焰

        冷却在柔软的波浪的水晶中

        马克的体温降不到三十八点五度以下。如果今晚还往上升,我们就动身去洛贡比尔尼。他的头重又痛得厉害。

        

三月三日



        昨天十一点左右,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不适。当时我正在游廊下读,突然觉得昏昏欲睡。我回到床上想躺一会儿,刚躺下,只觉天旋地转,冷汗淋淋,阵阵恶心。不多时,呕吐起来。不适一直持续到夜里。没发烧。

        马克却又烧到快四十度。大量出汗,头痛得很厉害。

        有时我踉跄在恐惧的深渊中。甚至认为,为马克忧心如焚引起了自己的不适……除非今天早晨的河水浴?……

        我躺在篷船里写下这些,回到船上费了我很大劲,须知稍动一动我就恶心。我重又能体验到呕吐的间歇几乎是巨大的享受。昏厥咫尺之遥,身体可以近乎美妙地品味存在。两次焦虑之间的绿洲有时令人陶醉。

        我们派了一艘更快的独木舟去通知洛贡医院。阿杜姆的照料和忠诚无可挑剔。

        我觉得好些了。虽然还头晕,但能吃点东西了。就在马克榻前,和他一起喝了麦片粥和水饭,佐以美妙的杏子酱(我们从旅行箱里拿出了最好的食品),浇上维希矿泉水和莫埃矿泉水。

        很快吃过饭,我又躺下了。正试图睡去,后面的船夫唱了起来,那是六个萨拉人,来时就随着我们了(前面的五个船夫则是莫斯古姆人)。阿杜姆把歌词给我译成法语:

        这是我在这个国家听到的最奇特的歌声。啊!多希望斯特拉文斯基能听到它!这是一个长长的乐句,高声开始,几乎以最弱音结束,但是像用卡农形式唱出,因此一些人的最强音恰与另一些人的弱音重叠,弱音仿佛喁喁倾诉的低音部。他们的音符总唱得不精确,就像英语没有纯正的元音一样,因此很难记下曲调。我们北方人的耳朵实在难理解这一点,我们那么重视音准,而这里的音从来不准。而且,一个唱“1”“2”,另一个唱“2”“1”。有些人还做些改动。六个人,各自唱的都略有不同,却没有确切的“声部”。这样倒形成一种极为独特的和谐厚度。同一乐句——几乎是同一乐句(有时稍加改动,像贝玑的风格),不厌其烦地反复唱上一刻钟,半小时。有时,他们仿佛陶醉于乐曲,拼命地唱,发疯般地划。(我们这回走的是洛贡河一条很深的支流),我怎么会说他们萨拉人不唱歌的?(当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用篙撑船时从不歌唱,而只是伴随双桨有规律地划动才一展歌喉。)

        相形之下,我们的民歌就显得粗俗、拙劣、简单和初级了。今天上午,在马克的船上,我听到他的萨拉艄公的合唱,与昨日我的艄公唱的迥然不同。与以往听过的音乐毫无共同之处。它和俄国船夫曲一样震撼人心,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从极弱开始,轻声吟唱,似乎在练声,尤其是独唱,好半天,他们都只是小声唱。在法属赤道非洲,合唱总是不等独唱的乐句结束,而在最后一个音符,有时甚至是倒数第二个音符上响起,他们便是这样。效果十分强烈。渐渐地,他们似乎有了信心,兴奋起来。独唱有副美妙的歌喉,和音乐学院要求的音质截然不同;他的歌声时而仿佛被泪水哽住,时而更近于呜咽而非歌唱,夹杂着嘶哑和不谐和的重音。接着,突然间,一连几个甜美柔和的音符,让人不知所措。

        合唱的歌词如下(阿杜姆译):

        白人统治国家,他们善良仁慈。

        其余部分是独唱即兴陆续编唱的。

        节奏和旋律创作妙不可言,浑然天成,而和声又当做何评论呢!须知尤其这一点令我惊讶。我原以为这些歌曲都是单声部的。人们一直给他们的音乐冠以这样的名声,因为从来没有“三度或六度音程的曲子”。可这种通过音的拓宽和压缩形成的复调音乐,我们北方人听起来真是晕头转向,恐怕无法用我们的线谱如实记录下来。

        副歌同时于好几个音符上响起。一些音升高,另一些降低。宛如藤绕主干,随之蜿蜒盘曲,却并不完全吻合。宛如榕属植物的树干。

        

三月四日



        马克的烧退了;昨晚他虽觉得很不舒服,但确实好多了。是否仍要继续走这回头路呢?

        我们决定起码要碰到护士长,他应该接到独木舟的通知,知道我们来,带着药来接我们。马克四五天内肯定走不了路,抑或重新开始拍电影;这样利用这些天也好;必要时一直挺进到医务室化验一下血。病情好转几乎觉得羞惭。其中有顾忌舆论的成分;不想在当地人眼里看着像没有准谱的人一样。

        阴凉处三十八度。若没有席篷下的穿堂风,人得热死了。我这艘篷船舵丢了,而我这些艄公极为笨手笨脚,保持不好航向。重新找到航向尤其费劲。小舟冲着岸边的芦苇撞进去,滴溜溜地打转,就这样浪费了大量时间。不过在这第二天将近午时我们还是到了洛贡加纳。

        离这座村子还有十余公里,我们遇上凄惨的一幕,耽搁了一段时间。一个丛林地区的阿拉伯人几乎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淹死了。他是和另外几个人要去阿尚博堡工作,正在去往那里的路上。这条河许多地方都可以涉水而过。就在他的同伴刚刚走过的地方,不知道他怎么就失了足。有鳄鱼吗?他们断然否定。仅仅是“他不会游泳”。我们三次见他将胳膊举出水面,发出呼叫——而阿杜姆从船上望见他,竟能以为他是在打鱼。“快来看,有个渔夫,”他冲我喊道。我找了一阵眼镜,因为我正专心读书。而后阿杜姆又告诉我:“不对,这是什么人在开玩笑。”这是有人溺水。等过了一会儿,我们想去援救时,已为时太晚。可以想象面对船上这班人的笨拙我的急躁之情,他们弄得船逆着水流摇来摆去,就算原本还有一线希望,也让他们夺走了。那些阿拉伯人,他的同伴们,站在岸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评论着这一事故,尽管如此却并不显得怎么难过。我犹豫了一阵,是否让人寻找尸体……可又有何益?他们不会埋葬他的——那么在凯门鳄与鬣狗之间……

        一条很肥的鱼跃出水面,就在我那些艄公的桨中间,而后落到船上。

        群群鹈鹕。布吕诺·德·拉博里说:“有些鹈鹕群肯定有上千只。”我闲暇解闷,数了数,最多的一群有一百六十只。这已经很多了。布吕诺·德·拉博里认为有两种,灰的和白的,而我没弄错的话,灰的是幼鹈鹕——和天鹅的情形一样。

        难忘的时光。监禁在篷船上。我如醉如痴地读着第二部。重读和半人马怪的对话,耳边怎能不再次响起皮埃尔·路易第一次为我读它的声音。(我们刚刚上完修辞班。)不知是不是他自己发现的这些奇妙诗句,我倒更相信先是他兄长乔治·路易给他看的。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福楼拜在那部中写道:

        “这里,怪物;停下来吧……”

        “不,决不。”

        那时他是否知道这些诗句呢?

        皮埃尔和我带着何等神圣的颤栗听查仑回答:

        ……你站在这岸边

        我愿把你背过河去。

        而谈及海伦娜时,皮埃尔满心虔敬,嘴唇和声音都颤抖着,和浮士德一起喊出:

        她是我唯一的渴望……

        这话定然决定了他的一生。就是这样我想再见到他,如今距离抹去了许多污点和某些不尽完美的地方;就是这样我可以爱他。

        给阿杜姆上了很长时间的阅读课。我好些了,天热得要命。

        夜晚,宁静。正是丹迪基醒来之时。夜行动物感觉到痛快。

        ……愉快的时刻来到了。

        凉爽、静谧……

        

三月五日



        昨天在来时第三天露营的地方扎营。数不清的各种昆虫(但没有蚊子)来围攻我们的晚餐。那些小小的东西贴在蜡烛杯的玻璃罩上,像层毛毡;它们钻进耳朵里、眼睛里,贴在前额上,汗涔涔的头顶上,掉到炒鸡蛋里、杯子里。人让它们烦得忍无可忍。其中最大的有长翅膀的球螋,瓢虫,一只小蝼蛄,一只大螳螂。我往氰化瓶中塞进了一大堆。

        我们早晨三点左右又启程了。我的身体有种异样的不适。八点左右遇上从洛贡比尔尼来迎我们的护士的独木舟;他当即采了我们的血。半小时后我们到了门诊所和医生房前,医生不在,我们就住到他房中。

        马克的血里什么也没发现,我的也一样。没有病得更厉害,我们都有点尴尬,立刻写信给马塞尔·德·科佩,请他放心,由一名邮差骑马送去。

        天气很难受。天空晦暗,天际好像堵住了。狂风扬起一团团沙子;空气中仿佛都载满了沙子。

        首领来看我们,非常殷勤。自从我们经过比尔尼后他便失去了母亲。

        我很高兴地又见那三位周到、热忱、殷勤备至的护士;要求再见见那个小昏睡病患者,他当时已到了第三个间歇期,但他们仍希望救活他;然而我们得知就在我们离开的第二天,他便死了。

        试用过牛粪敷料后,阿杜姆又往伤口上敷刚杀死的母山羊胃里提取的尚温的草浆。他后来说这是头一样确实对他有益的东西。我只好信以为真。今天上午,他的伤口(一处在腿中央,一处在脚踝)外观的确好些了。母山羊咀嚼过的食物团结了痂,使伤口不会接触有害物。我建议他去诊室包扎一下,他却根本听不进去,对我们白人的医学没有丝毫信任。他从手帕中取出保留的散发着恶臭的粉末(咀嚼过的食物团干了以后就成了这样),在我们的卫兵和一个老阿拉伯人四目之下,用热水洗过伤口将粉末撒在上面,这都是那两人的建议。

        我们的两名艄公病倒了。

        

洛贡比尔尼



        河这座村子很大,环绕着卫生站。肮脏不堪。大量房屋倒塌,这些坍塌房舍的院中堆满了各种垃圾,街道污秽不堪。?99lib?

        和这一地区所有村庄一样。洛贡比尔尼四周环绕着围墙(现在有些部分已坍塌,尤其是河边那侧的墙),但奇怪的是在墙与村子中间有大片空地。村子仿佛漂浮在围墙里面。一些大鸟,兀鹫、秃鹳、鹰落在围墙顶上;空场上时有洼地和大树。

        

三月六日



        昨天无事可记。等待的一天,情绪消沉。马克和我都非常虚弱。听说回归热重新在我们即将穿过的马鲁阿地区所有村落肆虐。卫生助理建议我们带着一名护士走,他正好被召,去这些地区巡视,必要时,他可以做静脉注射,抵抗回归热。我给库塞里的行政长官写信通报他并请求他的批准。

        很想了解马萨人的风俗,便询问那个十分聪明的齐格拉,他从莫斯古姆便跟随我们。但我们从来不能肯定真正理解了一个当地土著的话,他或者想让你能理解,或者完全相反,想让你抓不住要领,总是按照你的习惯说话,顺着你问题的意图,哪怕问题提得多么谨慎、灵活、委婉。

        我越来越确信这些原始部落的人没有我们的思维方式;故此他们在我们眼里常常显得愚蠢。他们的行为不受逻辑制约,而我们从幼年起便养成习惯,根本离不开逻辑,我们的语言本身便体现这种逻辑。

        昨晚,苏丹再度拜望,身着礼服。出众的挖花白丝长袍,缀满爱德华七世的肖像。肩披一条深红大丝巾,交织着黑线。白袍里面一件厚厚的金黄色丝外套。头戴一顶类似希腊帽的软帽,略呈圆锥形,绣着花,花样颇像亨利·莫尼埃时代的绒绣帽,用五色毛织成。卫生助理给我们送来一只鸭和一大块牛肉,苏丹则让人带来从巢中抓的雏鸽、一头母山羊,以及给所有挑夫的食粮。他显得一心要取悦我们(估计我也让他有同感)。我们彼此都找出最令人愉快的话说给对方。阿杜姆做翻译,他转达的某句话特别打动了苏丹,为了表达他的满意和感动,他轻轻地无声地拍了拍手。有时随从他的两名护卫也模仿这个手势。就这样,到后来,留了影后,我对他说,只给他寄张照片我还不满足,很想自己保存一张,以纪念他的良好接待和洛贡比尔尼所有人的盛情,此时,只见他们三双手有节奏地从下至上又从上至下,张开复合上,一连五六次。

        洛贡比尔尼曾经长期是当地最重要的城市,如今受到昏睡病的蹂躏,十分荒凉。加之一九一五年,尤其一九一七年对德开战期间,居民成批外逃到迪韦尔和戈发。大量房屋被弃坍塌还另有缘由,那便是科托科人将死者埋在茅舍院中,然后又害怕厄运,便弃房而走。让他们接受公共墓地实在非常困难。

        他们的问题往往出在“马萨斯”身上,即食死人者——好像这半为传说,半为实事,因为有坟地遭破坏的例子,若非真有食死人的,便无法理解了。

        所有这些情况都是从年轻的中尉h……口中得知的,他今晚刚刚骑马到来,他是告别库塞里转到另一个分区去。

        

三月七日



        启程,十分艰难的撤离。另外四名艄公(除了先前两人外)病倒了(肺充血),其中三人还很严重,我们被迫将他们丢下了。我给马塞尔·德·科佩写了张便条,交给他们,他们一回到拉密堡,这便条可帮助他们领取报酬。多亏有我们在莫斯古姆额外招的十二个马萨人,但愿不要因这些变故受太多的罪。

        为数不少的舌蝇。乌特曼消灭它们及普通苍蝇之熟练令人叫绝,他拿把刀片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仿佛剃须一般,割断或卡住蝇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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