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联,所有事务,不管什么问题,只能有一种观点,这是事先就确定了的,永远也不能改变。况且,人的思想已经塑造成型,对他们而言,随大溜变得很容易,很自然,不知不觉就做到了。因此我认为,这里面并没有掺进去虚伪的成分。真是这些人搞的革命吗?不是,这些人是革命的受益者。每天上午,《真理报》都教导他们应该了解什么,想什么,相信什么。绝不能出格!因此,每次同一个俄国人谈话,就好像同所有人交谈了似的。倒不是每个人丝毫不差地服从一句口号,而是一切都定了格,谁也不能别出心裁。想想吧,这种思想塑造,从幼儿就开始了……这就有了往往令外国人惊奇的这种异乎寻常的接受力,有了更令人咋舌的可能流露的幸福感。
你同情那些排队等候几个小时的人,然而他们却认为等待是自然的事。面包、蔬菜、水果,你觉得质量低劣,然而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提供给你的这些布料、这些物品,你觉得难看,然而别无选择。任何可比之处都清除了,唯有无可留恋的过去,你就会高高兴兴地满足于提供给你的东西。在这里,关键是让人相信,已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幸福,以后会更好;还让人相信任何地方都不如他们幸福。要做到这一点,只有防范同外界(我是指国界之外)的一切交流。正是借助于这种做法,哪怕生活在同样水准,甚至水准明显低的情况下,俄罗斯工人也自认为很幸福,比法国工人还幸福,而且幸福得多。他们的幸福是由希望、信赖和无知构成的。
这种种思考,我极难理出头绪,这里的问题盘根错节,纠缠不清。我不是技术专家,对经济问题有兴趣,也是因其引起的心理反响。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我很理解,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为什么至关重要: 在建立新秩序之前,只要情况还没有好转,将这种幸福保护起来,对苏联居民则至关重要。
我们赞赏苏联推动教育、文化的非凡努力。然而,这种教育只教授能引导思想满足于现状的东西,只教人这样思考:“苏联……阿门!我唯一的希望!”这种文化也完全指着同一方向,根本不是毫无功利的;它沿此方向不断积累,几乎完全缺乏批评精神(尽管讲马克思主义)。我很清楚,那里极为重视所谓的“自我批评”。当初遥隔万里,我也曾十分赞赏,心想如能认真彻底地贯彻,一定会产生奇特的效果。然而我很快就明白,除了揭发和指责(诸如食堂的菜汤烧得不好,俱乐部阅览室没有打扫干净),这种批评只限于弄清楚,这事或那事“符合路线”,还是不符合路线。大家讨论的不是路线本身。他们讨论就是要弄清楚,某部著作、某种行为或某种理论,是否符合这条神圣的路线。谁企图再往前推进一步,谁就要倒霉!在界线之内随便怎么批评。出线的批评可不允许。历史上已有先例。
危害文化的,莫过于这种精神状态了。这一点,下文我要进一步说明。
苏联公民对国外一无所知。更有甚者,他们还都确信,外国各个领域都远远不如苏联。这种幻象始终巧妙地维系着,这的确很重要,每个人即使不太满意,也还是庆幸受这种制度保护,会免遭更大的苦难。
由此产生某种优越感,在此举几个例子。
每个大学生规定学一门外语。法语完全被抛弃了。他们要学的是英语,尤其是德语。听他们讲得很糟糕,我很惊讶,我国高一学生也要比他们强多了。
我们问起他们当中一个人,得到这样的回答(讲的是俄语,由杰夫·拉斯特给我们翻译):“几年前,我们还能向德国和美国学点什么,而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向外国人学习的了。因此,讲他们的语言还有什么必要呢?”
再者,如果说他们还关心外国发生什么情况的话,可他们更关切外国人对他们的看法。他们所看重的,就是了解我们对他们是否充分赞赏。他们唯恐我们对他们的成就了解得不够,而他们对我们的期望,不是告诉他们什么情况,而是恭维他们。
在这所幼儿园(园中一切都令人称赞,在苏联为青年所做的一切均如此),可爱的小姑娘们簇拥在我周围,纷纷向我提出问题。她们想知道的,并不是法国有没有幼儿园,而是我们在法国时,是否了解苏联有这么美的幼儿园。
苏联人提出的问题,往往令我们瞠目结舌,就是转述出来我也大费周章,别让人以为是我编造的: 听我说巴黎也有地铁,对方怀疑地微微一笑。难道我们只有有轨电车?只有老式公共汽车吗?……有一个人问道(对方已不是孩子,而是受过教育的工人),法国是否也有学校。另一个人情况了解多点,耸了耸肩膀: 学校嘛,是的,法国人也有,但是那里的学校孩子要挨打的。他这一情况来源很可靠。自不待言,我们国家的工人生活非常不幸,只因我们还没有“闹革命”。在他们看来,苏联之外漆黑一片。除了几个无耻的资本家,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挣扎。
阿尔特克营地只接受优秀学生,那里一些挺有知识又十分出色的少女,在谈起俄国电影时,听我说《夏伯阳》和《我们喀琅施塔得人》在巴黎放映非常成功,她们显得十分惊讶。她们早就听人很肯定地说过,法国禁止放映所有俄国电影。向她们讲这话的人,是她们的老师,我就看得出来,她们怀疑的是我的说法。法国人呀,这么爱开玩笑!
登上一艘让我赞赏的装甲舰(“这艘军舰,完全是苏联造”),在一群海军军官中间,我贸然说道:“苏联人对法国情况的了解,恐怕不如法国人对苏联的了解。”当即响起一阵不赞成的议论声: “一切事务,《真理报》都有充分报道。”忽然,有一位走出人堆,满怀激情地高声说:“要介绍在苏联发生的崭新的、美好而伟大的事情,全世界的纸张全用上也还不够。”
再说说阿尔特克模范营地,那座为模范儿童、小天才、荣获奖章和文凭的少年建造的天堂——正因为如此,我更喜欢其他许多更普通的、少些贵族气的少年先锋营——一个十三岁的儿童给我做向导,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他来自德国,已经被塑造成为苏联型,他带我穿过营地大花园时,指出景致多么美,像背书似的说道:
“您瞧,这里不久之前还什么也没有……这条梯道,一下子就建起来了。苏联到处都是这样: 昨天还什么也没有,明天就全建起来了。瞧瞧那边的工人,他们干得多带劲儿!苏联到处都有这种学校和营地。当然不全像这么美丽,要知道,这座阿尔特克营地举世无双,斯大林同志特别关心。所有来这儿的孩子都非常出色。
“等一会儿,您就会听到一个十三岁少年的演奏,将来他能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小提琴家。他的才华在我国已经得到高度评价,因此有人送给他一件礼物: 一把古提琴,那是从前一个非常著名的琴师制作的
“还有这儿: 您瞧瞧这道墙!十天就建起来,谁能想得到呢?”
孩子的满腔热情显得十分真挚,我不忍心指给他看这面挡土墙建得太仓促,已经出现了裂缝。他只肯看,也只能看到他引以为自豪的东西。他还兴冲冲地补充一句:
“就连孩子们也都非常惊讶!”
孩子讲的这些话(也许是教他们记住的),我觉得特别能说明问题,当晚就记录下来,并且全部在这里引述。
但是,我并不想让人以为,我从阿尔特克没有带回别的记忆。这座少年先锋营的确呱呱叫。此地风光秀丽,又经过精心布局整治,修成阶梯形,一直伸延至海边。为了孩子们的生活舒适、保健卫生、体育锻炼、娱乐活动,凡是能想得到的,全有了设施,都井然有序地布列在沿坡的平台上。所有少年儿童都焕发着健康、幸福的光彩。他们为了欢迎我们,已经准备了传统的篝火晚会,坡下花园的树木也都装饰了彩旗标语,可是听我们说不能待到夜晚,他们就大失所望。唱歌跳舞等各种文艺节目,本来定在晚会上演出,我请求都安排在五点钟之前。返程路很远,我坚持天黑之前回到塞瓦斯托波尔。我幸而这样决定,因为当天晚上,陪我前去的欧仁·达比病倒了。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他还看了孩子们给我们演出的全部节目,尤其欣赏塔吉克斯坦小姑娘的美妙舞蹈。她好像名叫塔玛尔,正是我们看到的斯大林拥抱的那个小姑娘,而这种巨幅招贴画挂满了莫斯科城的墙壁。真是难以描摹那曼妙的舞蹈和可爱的孩子。“这是苏联给我留下的一个最美妙的回忆。”达比这样对我说,而我也有同感。这是他幸福的最后一天。
索契宾馆是最可心的住处,周围的花园非常美丽,海滩也十分宜人,然而,那些洗海水浴的人立刻就想让我们承认,法国根本没有这样好的浴场。我们出于礼貌,还是忍住没有对他们说,我们法国有更好的、好得多的海滨浴场。
不必较真: 这里令人赞赏的,则是这种半奢侈的设施,这种舒适的场所供人民享用——但愿来这里住的人,别又是清一色享有特权者。一般说来,成绩最优秀的人才有资格,但也必须是“紧跟路线”听话的人,唯独这类人方能享受这种待遇。
在索契,令人赞赏的是,城市周围这么多疗养院、修养院,设施全这么好。如果全是为劳动者建造的,那就尽善尽美了。然而就在附近,正在建造新剧院的工人,拿的报酬那么可怜,住在拥挤不堪而肮脏的工棚里,叫人看着心里尤为难受。
在索契,令人赞赏的是奥斯特洛夫斯基。
既已称赞了索契的宾馆,那么苏呼米附近更为高级的西诺普饭店,我又该怎么说呢?这家饭店比得上国外最好的、最华美又最舒适的海滨饭店。它这令人赞叹的花园始建于旧时代,而饭店大楼则建成不久,新旧搭配得十分巧妙,无论内部还是外观,都达到完美的效果;每间客房都设有浴室和独立的阳台,室内陈设十分高雅;餐食极为可口,是我们在苏联吃过的最好的菜肴。人到了西诺普饭店这种地方,幸福就仿佛近在咫尺了。
饭店旁边建了一座国营农场,作为食品供应基地。我很欣赏农场的一座模范牲口棚、一座模范猪场,尤其欣赏一座大型的新式鸡场。每只鸡爪上都套着标号环,下的蛋都细心记录,而且各有各的生蛋的小笼,关进去之后,生完蛋才能放出来。(我不解的是: 这样精心照料,供给饭店的鸡蛋也不比别处好吃。)还要补充一点: 进入这些饲养场,必须先踏一踏浸了消毒剂的地毯,给鞋消毒。而牲口则不然,就从旁边走过去,活该倒霉吧!
过了农场边界的一条小溪,便是一排简陋的小房。每间两点五米长,两米宽。要住四个人,每人每月两卢布租金。农场餐厅每餐两卢布,这是月薪只有七十五卢布的人不敢光顾的一种奢侈。他们除了面包,再吃点儿鱼干就满足了。
我并不反对工资不均等,也同意当初不均等是必要的。然而现在,本来有办法弥合这种差别,我却担心差别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日益扩大了。我担心时过不久,又会形成一种新的资产阶级——利益得到满足的工人阶层(从而变成保守派,当然啦!),酷似我们那里的小资产阶级。
到处我都看见这种苗头。唉!我们怎能怀疑,无论进行了什么革命,资产阶级的本性,如意志薄弱、追求享乐、不关心他人,还照旧潜伏在许多人的心中(只因人的改造不可能仅仅从外表完成),我自然极为不安地看到,在如今的苏联,这种资产阶级的本性,受到近来一些决策的间接迎合和鼓励,而这些决策,在我国恰恰得到令人警觉的赞同。随着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以及遗产和遗赠的恢复,熏心的利欲、私人占有欲重又抬头,压倒同志的情谊,压倒同甘共苦和公共生活的需要。当然不是表现在所有人身上,但很多人是这样。大家看到正在形成一种贵族,即使还未成为阶级,但已成为社会阶层。这里所讲的贵族,不是指个人勇武绝伦、战功卓著的贵族,而是思想正统、循规蹈矩者,下一代就变为拜金的贵族。
我的担心难道夸大了吗?但愿如此。再者,苏联已经向我们表明,它能猛然掉头转向。但是,为了制止如今当权者赞同并推进的这种资产阶级化,怕只怕很快就要来个急刹车,很可能就像结束新经济政策那样突如其来。
那些“高人一等”,或者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对待“下属”、用人、重体力劳动者、打短工的男男女女,我差一点儿说,对那些穷人,所流露出来的轻蔑,至少是冷漠,叫人看了怎不反感呢!不错,在苏联,再也没有阶级了。但是有穷人,有很多,而且多得很。前来访问之前,我多么希望再也见不到穷人,或者说得明确些: 正是为了再也见不到穷人,我才来到苏联访问。
还要补充一点: 博爱,乃至单纯的行善,已经不再时兴了。这由国家承担。国家包揽一切,大家自然无须救助别人。因此,尽管有同志的情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出现几分冷漠。这里当然不是指地位相当的人之间的关系;但是,面对我所说的这些“下属”,“高人一等的情结”才大行其道。
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在那里恐有膨胀的趋势,而在我看来,它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思想意识。
然而在苏联,人们今天所说的“反革命”,根本不是指这种思想意识,倒是几乎指其反面了。
今天被视为“反革命”的思想,正是当初那种革命精神,使半腐朽的沙皇旧世界彻底崩溃的那种力量。人们希望能这样考虑,人心充满仁爱,至少充满对正义的强烈需求。然而,革命一旦成功,一旦胜利了,生活安定下来,当初的思想就免谈了,当初激励头一批革命者的那些情感,就变得碍手碍脚,令人厌弃了,就像用过之后再也用不上的东西。那些情感,我比作撑木: 多亏了撑木才能建起拱顶,可是一安放拱顶石就要撤掉撑木。革命既已胜利,既已稳定下来,也就变得温和,开始妥协了。有些人会说: 明智起来,那么还受这种革命冲动激励的人,认为妥协就是步步退让的人,这些人反而成了绊脚石,就要蒙受侮辱,就要被清除掉。事既如此,何必再玩弄辞藻,干脆承认革命精神(甚至连批评精神)都不合时宜了,再也用不着了,这岂不是更好吗?如今要求的是唯命是从,是循规蹈矩;如今要求的是赞同苏联所发生的一切;如今千方百计争取的是,这种赞同不是迫不得已的,而是发自内心,并且欢欣鼓舞。最令人称奇的是: 一方面,他们做到了;另一方面,哪怕表示一丝一毫的异议,提出一丁一点的批评,都要招致最严厉的惩罚,而且当即就压下去。我不免怀疑,如今在任何别的国家,哪怕是在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还能看到更不自由、更低三下四、更战战兢兢(惊恐万状)、更俯首帖耳的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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