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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旅伴(一)



        我十分担心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用,就特意找了五位旅伴。那也是渴望同他们共享这次异常方便的旅行的乐趣。大家启程前就兴高采烈,他们也同我一样狂热,折服于苏联及其可预见的全部未来,都是那种制度的积极信徒。不过,他们比我年轻得多,气质、教养和出身,都同我有很大差异;他们之间也相差很大。尽管如此,我们十分投契。是的,为了多看看多听听,我想六双眼睛和六对耳朵并不嫌多,势必不同的反应也好相互印证。

        这五位旅伴,你们也认识,正是杰夫·拉斯特、希弗兰、欧仁·达比、皮埃尔·埃巴尔、路易·吉尤。

        五位旅伴中,两位已入党多年,是非常活跃的忠诚党员。两位会讲俄语。此外,杰夫·拉斯特是第四次去苏联了;皮埃尔·埃巴尔住在莫斯科已有半年多了。他在那里主持一种宣传性的杂志《国际文学》,同时用四种语言出版,因而他消息非常灵通,特别了解情况。而且,他天生具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肯定在许多问题上,都给了我提示和帮助,我是说: 帮助我认清不少我独自肯定不明白的事情。在此举个小例子:

        我们到达莫斯科的次日(皮埃尔·埃巴尔回国待了三天,同我乘飞机从巴黎出发,先行到达莫斯科,其他人要乘坐苏联一艘轮船,十天后才到达列宁格勒),我接待布哈林来访。那时,布哈林还很受群众的欢迎。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不知是参加什么集会,还受到群众的热烈欢呼。不过,他失势的一些迹象,已经暗暗表露出来。皮埃尔·埃巴尔要在他的杂志上刊登布哈林的一篇非常出色的文章,就遇到了极大的阻力。这种种情况都应当了解,我是在见面之后才听说的。布哈林独自前来,但是,他前脚刚迈进安排我住的大都会饭店豪华套间的客厅,后脚就不请自来了一个自称记者的人,参与谈话,也就搅了我们的谈话。布哈林几乎马上起身告辞,他趁我送他到前厅,就对我说希望还能再见面。

        三天之后,我又在高尔基的葬礼上见到他,确切说来,是在葬礼的前一天,高尔基的遗体还没有火化,停放在摆满鲜花的高大灵台上,供人瞻仰。吊唁的群众列队从灵台前走过,持续了多少个小时。隔壁一个厅小得多,聚集了各方面“负责人”,其中有季米特洛夫,我上前打招呼却还不认识。布哈林就在旁边,我离开季米特洛夫之后,他就拉住我的胳臂,俯过身对我说:

        “过一小时,我能再去大都会看您吗?我希望同您谈谈。”

        陪同我的皮埃尔·埃巴尔听见了这话,随即悄声对我说:

        “我敢打赌他来不了。”

        实际上,柯罗佐夫看见布哈林凑到我跟前,就立刻把他拉到一边。我不知道柯罗佐夫能对他说什么,但是我在莫斯科逗留期间,再也没有见到布哈林。

        没有这一小小警示,我就很可能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会以为对方态度冷淡,说完了也没在意,心想归根结底,布哈林也不是非想见我不可,绝难料想。

        皮埃尔·埃巴尔和我去列宁格勒,迎接乘船来的吉尤、希弗兰、拉斯特和达比,然后我们上火车包厢一同回到莫斯科。几天之后,还是这节包厢,将我们拉到奥尔忠尼启则市;我们再换乘三辆舒适的轿车,穿过高加索,第三天到达第比利斯。我们抵达格鲁吉亚的首府,比原定的日程晚到了一天,因此,格鲁吉亚的那些诗人极其热情地迎接我们,在山区边境站等候了二十四小时。借此机会我要讲一句,他们那样盛情的接待,那样彬彬有礼,那样无微不至的殷勤照顾,真让我铭感五内。如果能发生什么奇迹,这本书到了他们手里,那么不管别人对他们说了什么,但愿他们知晓,我对他们始终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

        

旅伴(二)



        我们初到第比利斯,未免大失所望,后来日益受这城市吸引,便逗留了两周。我们又从第比利斯到卡奇列季游玩了四天,非常惬意,从各种角度看都算得上最有趣的旅行,但是也相当劳顿,希弗兰和吉尤就不大适应,回来时就声明他们看得够多了,也有了各种感受,想回法国去了。

        同他们一道旅行确实开心,分手却很遗憾,但后来天气日益炎热,旅途越发劳累,我们还是庆幸他们没有再吃苦。

        不过,我们旅行的第二阶段则最有教益。安排比先前松了,假象少了,我们同老百姓接触也更为直接;从第比利斯开始,我们才算真正睁开了眼睛。

        这种高温天气,有人说二十年未遇,还有人说五十年未遇。可是,我们并没有感到疲惫不堪,也没有看到一点迹象,不料突然一场病,三周后就夺走了达比的生命。关于他的病,我不能不愤怒地驳斥一些含沙射影的攻击。恶意最少的说法: 误诊。在苏联可能称为“猩红热”,并将各种链球菌引起的一系列类似的炎症,都归到这个名称下。达比并没有呕吐,而我认为呕吐是真正猩红热初发的症状。回到巴黎后,我在一本医学杂志的疾病统计表上看到,比较其他国家和其他疾病,猩红热在苏联发病率很高,我感到吃惊,不免推想在苏联,这个术语比在我国更有弹性,更好用(这样讲并不牵涉误诊——况且误诊在巴黎也会出现,我就有两个痛心的例子: 夏尔-路易·菲利浦和雅克·里维埃尔,起初两人都诊断为普通感冒,等发现是伤寒就太迟了)。这一点交代之后,我要明确地讲,达比接受了最精心、最切实的治疗,主治大夫是塞瓦斯托波尔的三位最好的医生,女同志波拉在这种时候也尽心尽意,表现出了完美的忠诚。

        还有,关于达比的,我也必须驳斥另一种含沙射影的攻击。他的几本笔记,以及属于他的所有文件,全由我转交给了他的家人;不错,是存放了一段时间之后转交的。况且,他所写的东西,丝毫也没有能引起审查警觉的成分。他不止一次对我说,指望我站出来讲话,而他特别想安静和写作,决不肯让争论来搅扰自己。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几乎一心考虑写作,考虑这部小说;他对我谈了不少,说他现在看得更清楚想写成什么样子,就打算再拾起来,完全重写;他动身之前已经写了上百页,依我看没有保留什么。

        “一回去我就重新动手。”他一再对我们这样说。他写作的欲望十分迫切,甚至说要马上独自回国,假如我们在回程的路上,还要在敖德萨,再到基辅延长逗留的时间。

        尽管有许多欢欣鼓舞的事,达比也和我,和我们大家一样,看到不少事情深感痛心,因为他和我们一样,到苏联只希望看见欢欣鼓舞的事。达比出身平民,从感情上和思想上,都紧紧同无产阶级事业连在一起,但是另一方面,他天生缺乏战斗性,说他接近堂吉诃德,不如说他更接近桑丘·潘沙;他信奉蒙田式的明智,主张生活远远重于任何理想,而任何理想也不值得人为之献出生命。他十分忧虑西班牙的事态,而他的忧虑甚至表现在这样一点上: 他不能容忍别人对共和政府的胜利产生片刻怀疑。这种胜利,仅仅希望和相信还不够,他还需要持续不断地确保这种信念。然而,一听杰夫·拉斯特说要去西班牙参加共和国民兵(不久之后,他果如所言),他就激烈地反对。那是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塞瓦斯托波尔逗留的最后一天的前夕,我看见平时那么文雅的人,真的冲动起来了,只因杰夫·拉斯特刚刚宣称,他宁肯自己的孩子死去,也不愿意眼看他们落进法西斯统治的魔掌。

        “你说这种话,简直惨无人道(我是头一回听见他用这种声调讲话)。”我们刚吃完晚饭,他用拳头捶着餐桌,吼道:“你无权为了一种思想牺牲别人的性命,甚至无权牺牲你自己的性命。生命比什么都宝贵。”

        他还讲了许多话,突然变得口若悬河。当然,杰夫也不甘示弱: 我则在一旁听着,根据各人所讲的话,时而赞同这个,时而赞同那个;更确切地说,我固然更赞赏杰夫及其激情,但主要还是赞成达比及其具有反抗性的良知。当时我尤其在想,人类中最好两者都有,最好彼此相制约。但是,我突然听见杰夫用“懦夫”的字眼反驳达比,就马上干预,表明反对在我们之间用这一字眼,如果说投身战斗往往需要很大勇气,那么宣布不参加战斗,有时需要的勇气也不见得小。

        写到此处,我猛然想到齐奥诺及其《拒绝服从》。达比十分喜爱齐奥诺,有些方面也像他。两个人过去乃至现在,在很高的程度上,都有品位和“汤的感觉”(唯独同样具有这种感觉的人,才能理解这话的含义)。我们在格鲁吉亚的时候,经常谈论齐奥诺,心想这个草木繁盛的蛮荒国度,是特意造出来讨他喜欢的,也想到有时他一定很痛苦,是的,“汤的感觉”,到处都淡薄了。

        这次旅行参观,倒不是达比不感兴趣,但是比起我们来,他毕竟参与活动少了,不那么投入了,越来越抽身独自行动,去看书或写东西,或者向女士献殷勤。当时他在看我带去的蒙戈尔的译本,有时还让我欣赏某一段。尤其果戈理放在他《诗歌》第二卷卷首的四封信,我在《访苏归来》中引用了几行。这些文字及其他文字让我们产生怀疑,是不是真像有人常说的那样,沙皇时代没有,或者几乎没有为人民做任何事情,至少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东西。

        将近150年前,彼得大帝就打开我们的眼界,教我们汲取欧洲文化,让我们掌握了行动的所有手段……

        从那以后,“政府就没有停止过行动,证据就是一卷卷的规章、诏书、通令,还有建造起来的许多宫殿大厦、出版的各类书籍、创建的各种机构: 学校、慈善会、救济院,还不算外国政府机构中没有的类似机构”。

        虽说吹得挺玄,大家还是看得见,这些不是始自今天。

        

摘自一本旅行笔记



        柯罗佐夫总是那么和蔼可亲,显得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我很清楚,他只会对我讲他认为该讲的话,但是他做得煞有介事,让我感到深得他的信赖而飘飘然。他摆出那副样子: 对您,我什么也不隐瞒,便开口说道:

        “您都想象不出来,我们每走一步,面前出现什么奇怪的新问题,必须琢磨出新的解决办法。您想想看吧,最优秀的工人,斯达汉诺夫工作者,现在都大批脱离工厂。”

        “这种情况您怎么解释呢?”

        “哦!很简单。他们领的工资很高,想花也花不出去,因为市场上可买的东西还太少。这很严重,还真是一个让我们头疼的问题。他们只好把钱攒起来,等攒到了几千卢布,就成群结伙前往我国的里维埃拉,大大地享受幸福生活。我们不可能拉住他们。而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工人,知道厂方总会重新录用他们。过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总之等钱花光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不得不再用他们: 离开他们就是不行。”

        “这事你们一定很为难。他们人数多吗?”

        “有好几千人。要知道,每个工人都有权带薪度假。但是这种假期,总安排在合适的时间,分割开来,不用说,这样做以免影响工厂的生产。然而,这里根本不同。这里,是他们自己花钱,就随自己的便,想走就走,而且呼啦一下全去度假了。”

        他轻声笑起来。我忍住没有讲什么,但是忍不住心中暗道: 如果问题很严重,他就不会以这种口吻谈论了。其实,紧接着就显示出来,他是要强调斯大林的一项别出心裁的措施。斯大林不是想重新提倡妇女打扮得漂漂亮亮,戴上首饰,哪怕妖艳一点儿吗。

        “行动吧,同志们,好好照顾你们的女人!把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钱花在她们身上吧。”

        近来一段时间,新开了大量的商店,在苏联,在这么多“修指甲店”,到处能遇见(当然主要是在迷人的海滨)涂脂抹粉、指甲染得红红的女人,这些都是令我吃惊不小的现象。

        “您每月挣多少钱?”女同志h问X饭店“美容厅”的职员。

        “150卢布。”

        “包住吗?”

        “既不包吃,也不包住。房费至少要付20卢布。”

        “看来,您只剩下130卢布了。吃饭呢?”

        “哦,至少要200卢布。”

        “那么,您是怎么对付的?”

        她苦笑了一下:

        “唉,太太!……总有办法对付。”

        在塞瓦斯托波尔,杰夫交上一名大学生朋友。那名大学生一点儿也不出众,不过,正因为他跟许许多多大学生没什么差别,杰夫才对他感兴趣,能从他那儿了解不少情况,然后再告诉我们。

        X热烈拥护苏维埃制度,他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他上大学一年级,助学金每月领60卢布,想到第二年能领取70卢布,第三年能领取80卢布,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他可以住进大学宿舍,每餐一两个卢布,但是他不愿意离开老母亲: 每月只挣90卢布的一个帮厨。母子俩同住一间屋子,每月付10卢布房租;他们每餐几乎只吃黑面包,还填不饱肚子(每天400克)。不过,这种“食品营养全面”,他就这样讲,一句怨言也没有。他有个女友,很想住进已经住了两个人的这间屋里。他母亲也这样劝他,希望看到他结婚,然而,新的禁止流产法把他吓坏了。

        “您想想,我们的日子已经这么艰难了!假如再养一个孩子……嗯!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可是,避孕药很难搞到,搞来的质量也太差,没法让人放心。要说小心谨慎一些,像我们这种住房条件,也不容易做到。”

        继而,他的乐观精神又占了上风,他高兴地得出结论: 像他这样吃得很差,总比节制饮食要好。

        据那边的某一位大夫讲: 苏联是手淫最盛行的国家。

        正在设计新的住宅。建筑师N拿出了套房的设计方案。

        “这个空间做什么用?”

        “女仆的卧室。”

        “女仆?……可您完全了解,已经没有女仆了。”

        在理论上,再也没有女仆了,这是一条极好的理由,就让女仆睡在过道或者厨房,或者随便什么地方。

        给女仆设计一间卧室,多明显的招认啊!不管怎样,苏联如果还存在仆人的话,那他们就认倒霉吧。

        到莫斯科帮佣的,差不多都是穷人家的姑娘,每月只挣50卢布。她们从乡村跑到城里来,就是希望在工厂或者别的单位找到工作。她们做帮佣是等待机会,这也是排队的一种方式。我的朋友h家同楼层邻居的女佣有了身孕。邻家出于极大的怜悯雇用了她。她睡觉的隔间伸不开腿,至于吃的……

        她来恳求我的朋友一家:

        “请太太不要把吃剩下的东西扔掉。”

        她将扔掉的食物从垃圾箱里捡回去。

        噢,当然啦!我绝没有断言,这些官方的观点、这种制造舆论的做法,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牵着每个人的鼻子走。有些名字,尤其叶赛宁,只能悄声提起来了,不过总还是提到。我应当这么讲: 还提及这些名字,但是压低声音。我很不了解叶赛宁的诗歌,但是一次小小的冒险行为,给了我读他诗歌的强烈渴望,下面就谈谈这件小事。叶赛宁自杀了,跟马雅可夫斯基一样。据说,是由于感情纠葛。有这种可能。我们也可以放开想象一下,自杀还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

        那是在索契,一天晚上,吃完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我们特别想谈谈心里话,也是乘着红酒和伏特加的酒兴。尤其是X,像个酒漏子,喝了很多,诗兴大发起来。我们的陪同不免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恐怕X言多有失……他不是刚才还讲,要给我们背诵叶赛宁的诗吗?女陪同马上接口说道:

        “您完全喝醉了,不知所云了,还是住口吧……”

        X虽然喝醉了,意识还很清楚,能够控制住自己,于是他暂时不讲了;继而倚醉卖醉,请陪同赏面子去给他买一包香烟。等女陪同一走,X马上就背诵一首奇诗: 自从拒绝印叶赛宁的诗作之后,这首诗就在口头流传。叶赛宁写这首诗,是回敬谩骂他的一篇文章。

        “你起来反对神甫的时候,我们就赞成你,”叶赛宁在诗中对那篇文章的作者大致这样说道,“你嘲笑天堂和地狱,嘲笑圣母和仁慈上帝的时候,我们站在你的一边。然而,你谈论基督时,千万当心。你别忘了,为人类献出生命的基督,不是同人间的大人物站在一起,而是同穷苦人与卑贱者站在一起的,他虽被称为上帝之子,但他的最大光荣,是让人叫他‘人之子’。”

        X背诵这首诗时,并不仅仅因为喝醉了酒声音才发抖,背诵完了还泪流满面。可是在此之前,整个晚上,我们只讲些毫无意义的话……其实也不然;我写这话的时候,就感到错怪了X,也错怪了我们自己。X已经逐渐激发起我们的情绪,他讲述在中国的奇遇,如何连续被捕,又如何一次次逃脱,听得我们连声赞叹。他的相貌谈不上英俊,但是五官生动,有一种粗犷不羁的神采;他的声音沙哑而炽热,给我们背诵这些诗句时,变得异常柔和,跟他先前说话的那种厚颜无耻、粗鲁生硬,形成了极为奇特的鲜明对照。他内心隐秘的温情区域,似乎袒露出来,完全没有探察的一个区域,在我面前显现,是最真实的,而其余所有表现,厚颜无耻也好,粗鲁生硬也罢,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人为的包装,用来保护他内心最美好的情感。这种冒失的显形仅仅持续片刻。女陪同回来,我们的交谈又恢复旧观,喧闹而空泛了

        我的朋友h是个女同志,她告诉我说,在一节硬席车厢里,一个俄罗斯青年坐在她对面,过了七小时才肯开口同她讲话,而刚一上车,那人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同情。

        “他大概也就三十来岁,但是让人感到他已经饱受生活的磨难。我特别想攀谈,问他一些事情,结果只得到几句闪烁其词的回答!我还特意告诉他,我不过是个外国人,他用不着担心,他讲的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跟他一起乘车的有他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儿子。他告诉我说,另外两个孩子撂在X,一是为了省钱,二是到莫斯科会怎样心里也没谱。

        “这个女人从前一定很漂亮,不过好像大病初愈。我看着特别惊讶,她好几次给早该断奶的孩子喂奶。她的乳房像空羊皮袋耷拉着,不知孩子能吮吸出什么来,但是一路上,自始至终没有给他别的食物。看样子他父母比他还饥饿。那男人终于开口讲话了,而少妇却显露出一种难以描摹的不安。她左瞧瞧右看看,生怕邻座听见,其实我们的车厢里只有一个打瞌睡的老醉鬼、一个痴呆的农妇。她仿佛抱歉似的,对我说道:

        “‘他的话总是太多,我们也就总倒霉。’

        “于是,他向我讲述了他们的活: 在基洛夫被暗杀之前,日子过得好好的。后来,不知谁告了密,他成了怀疑对象。幸亏他是个非常棒的工人,又没有任何毛病好指责的,也就没有立刻把他开除出工厂。然而他逐渐看到,他的伙伴们、朋友们都纷纷疏远了。谁都害怕同他说话被牵连进去。最后,厂长叫他去,他到别处找工作,没有明说开除,因为毫无理由。从那天起,他就从一家工厂到另一家工厂,从一座城市游荡到另一座城市,越来越受到怀疑,走投无路,处处碰壁,处处遭人拒绝,被剥夺一切依靠和救助,就连自己的孩子都得不到一点儿救济,完全陷入了穷苦的绝境。

        “‘这种状况有一年多了,’少妇说道,‘我们忍受不下去了。这一年多来,无论在哪儿,都不让我们待上两周。’

        “‘让我知道到底指责我们什么也好啊,’那男子又说道,‘肯定有人说了我坏话。我也不知道是谁,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 别人没有什么可指责我的。’

        “于是,他向我解释说决定去莫斯科上访,如有可能就申辩,或者抗议无端受怀疑,大不了彻底完蛋。”

        有的香烟一包只卖80戈比,甚至60戈比,质量低劣,叫作“无产者牌”。我们抽的是“纸莎草纸的卷烟”,专供给外国人抽的(有的品牌称为“旅游商品”),20支一包装的,售价五六卢布,还有更贵的。

        我们不知道哪儿有香烟店(我们在哥里停留几小时),皮埃尔·埃巴尔在河边求跟他交谈的一名工人,去给他买一包纸莎草纸的香烟。

        “要多少钱一包的?”

        “5卢布。”

        那工人的情绪极佳,笑着说:

        “一天的工资啊。”

        X夫人由一位负责人(这种称呼是指那里的当局领导)陪同,去莫斯科乡下兜一圈。那位负责人对所有他遇见的工人,都装出一副十分亲热的态度:“我就喜欢他们感到同我平起平坐。我跟他们讲话,就像对待同志,对待兄弟一样;他们呢,也绝不害怕跟我说话。”

        我们遇见一个挖土工人,那位负责人要证实他刚才讲的话,他就对那个工人说:

        “喂,朋友,还好吗?您还满意吗?”

        于是,那人就说:

        “同志,能允许向您提一个问题吗?”

        “提吧,朋友。我来这儿就是要回答你们的问题。”

        “事情您都了解,一定能告诉我。什么时候我们凭自己力气干活,能够吃饱肚子呢?”

        “那位负责人是怎么回答的?”轮到我问X夫人了。

        “他给那名工人上了一堂学说理论课。”

        乘小轿车前往巴统。我的旅伴们观赏大路两边新栽的树木: 再长几年就成荫了。我为什么要向他们指出,这些树没有一棵不死的呢?毫无疑问,栽植不合时节,我是说: 不是有利于再生的季节;估计是为了服从上面下达的一道命令,执行命令免遭批评最为重要。不管是树木还是人,必须让天性屈从。

        这里(苏库米)饲养大量猴子,用来按照沃罗诺法进行杂交和多种试验。我想了解这些动物来自何地,可是,在这里也像在非洲殖民地那样,所得的答复五花八门,相互矛盾。大部分人的头脑耽于空泛而多余的信息,尤其是我们这位翻译兼陪同,可爱的女同志。再说,什么也难不倒她,问什么都能答上来,越不知道越敢断言;不过,她并不知道自己无知,并且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白这样一点: 不自觉的无知往往武断。这类人满脑子似是而非、虚假的情况,满脑子人云亦云的东西……

        “能不能问问,这里养的猴子来自什么地方吗?”

        “当然可以。这太容易回答了。”

        (她又问陪我们参观的人。)

        “大部分猴子都是在这当地出生的。对,差不多全是在这里出生的。”

        “可是,有人对我们说过,从前这里并没有猴子。起初,一定是从别的地方弄来的。”

        “当然啦。”

        “那么,是哪儿弄来的呢?”

        这回,她也不问那人了,斩钉截铁地回答:

        “从哪儿都弄来点儿。”

        我们这位可爱的女陪同尽心尽力,人好极了。但是有这样一点让人吃不消: 她提供的确切情况,只会把我们引入歧途。

        

返回巴黎



        “见鬼,那些伟大的领袖享有那么大特权,您是在哪儿看到的?”杰出的C刚从苏联归来,他赞叹不已,对我说道。“我经常去看K,他特别和蔼可亲,特别简朴。他带我看了他那套住房,我觉得一点也不豪华,一点也不奢侈;他介绍我认识他妻子,她很可爱,同他一样简朴……”

        “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就是他妻子……”

        “哦!对,那个合法的……您不知道,他有三个女人。另外还有两套房子,还不算去海滨或乡间度假的各种待遇。他有三辆小轿车,您见到的那一辆是最普通的,那是用作处理日常家务事的……”

        “这怎么可能?”

        “不仅可能,还是事实。”

        “可是,党怎么能容忍呢?斯大林怎么……”

        “您不要这么天真了。斯大林害怕的,是那些廉正的人,那些清贫的人。”

        

见证



        阿·德尼埃博士

        1936年12月4日

        松塔(伊泽尔)

        先生:

        高尔基葬礼那天,我在莫斯科,听到了您的演说,当时真感到难过,因为我知道您是真诚的,担心您的整个访问期间,完全成为漫长的上当受骗的过程。我刚刚读了您的《访苏归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去苏联,是为了研究生物物理学方面的问题。我完全不受官方控制,也不用翻译,自由地和同行们生活在一起,同他们坦诚相见——但我很痛心。您表述得极好: 生活中排除了不肯循规蹈矩的人;我那些同仁,全是“肚子里有货”的人,深藏不露,决不表达或者写出自己的见解。就是一举一动,也必须时时刻刻约束自己,我那些有主见的朋友,包括开业医生、著名教授,他们都迫不得已,具备双重人格: 一种是外在的,别人看得见的,能公开讲出来,公开表现出来的;另一种则深深地隐藏,只有亲密无间,相处一段之后,他们才会让人了解。

        顺致敬礼

        

1936年10月在医学院所作的一份报告的摘录



        在苏联,谁可以当医生?那些业余到医学院学习的工人,还有每月领取110卢布奖学金的医科大学生。他们住在一间10—15人的宿舍里。

        他们的奖学金随着成绩增减。毕业之后,他们就分配到农村,替代医生助理或护士。苏联现有100000名医生,实际似乎需要40000名。

        截至两年前,医生每月工资110卢布,实在入不敷出,有些医生就干脆改行,去当收入高一点的技术工人。招聘医务人员很难,妇女占绝大部分。他们终于明白,医生虽然什么也不生产,却是国家不可缺少的,于是把工资提高到400卢布。接着,又提高学历,而原先只达到医生助理的水平。

        1930年、1931年、1932年、1933年毕业生当了医生,所学都不够用,他们不得不回炉,到医学院再进修半年。

        这段时间,工作似乎很有利,但是我刚才讲的只是理论,实际上很少有人工作六小时。每月工资,通常只有400卢布,维持不了生活。一名医生要兼两三个职务,才能挣到800—1200卢布,这要弄明白卢布的购买力: 一件极普通的衣服卖800卢布;一双好一点儿的皮鞋两三百卢布,一公斤面包1卢布90戈比,一米床单100卢布。此外,截至1936年,每年必须拿一个月的工资买国债。医生全家只住一间房子,既是卧室又作餐室,既当书房又是厨房,等等,每月租金50卢布。没有孩子,那就算幸运的了。

        我的同行们物质生活条件本已很艰苦,而最深恶痛绝的是思想的束缚。他们必须提防: 看门人往往是格伯乌成员;他们有什么想法,也不能全告诉医院里的伙伴。战争期间,我们这里墙上贴的格言:“莫讲话,谨防隔墙有耳。”在那里完全具有现实性。

        ……一位很了不起的同行,是科学院院士,坐了两年牢刚放出来,他们对外国人说他病了。还有一位,由于发表了不合共产主义理论框框的科学见解,就被赶下了讲坛,还被取消了实验室;为免遭流放,他不得不像当年伽利略那样,写了一封认错的公开信。还有一位有自主见解的同行,还在原地,我本该见到,为什么见不到了呢?我给他发的电报,在我经过那里之后一个月才交到他手中。我去看望他时,明明他人在,得到的回答却是他外出了。

        1936年11月29日,巴黎

        先生:

        我在索契看见您时,极为担心您会上当,真怕您受党派观念——这是进步的死敌——的影响,去歌颂那个新政体;读了您的《访苏归来》,我由衷地高兴。

        我的俄语很好,您的所见所闻,也正是我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郑重其事地签名同意,并且感谢您敢于讲出来。

        请允许我把在那里做的笔记寄给您,权当微薄的谢意。

        上帝保佑我们的法兰西,愿她稳妥而明智地开辟自己的新路。

        X

        事隔三年,我第三次从俄国回来。

        那个政权充斥着十分粗暴的底层人,创建之初,就让人践踏了艺术、文化和情感。

        那是野蛮人入侵的现代形式。

        革命二十年之后,还始终存在二等和三等车厢。俄罗斯最新建造的大客轮,旅客75%坐三等舱,20%坐二等舱,5%坐一等舱。在食品、服装、旅馆方面也是如此。付得起钱的人总占据最优越的地位。

        工人每六天工作五天,干40小时活。他们每年有五天假日,按照官方规定的,比起工作40小时的法国工人,每年多干出400小时。但是,他们的工资极低,因而经常一天干一天半,甚至干两天,即在两个地方干活,每天干12—16小时。

        计件制越发普遍了。能干的工人比同伴挣得多,同伴就眼红,就因为不够灵巧。

        有时没有生产任务,工人没活儿干,就拿不着工资。国家不会感情用事,有活儿就给工人干,要干得又快又好,没活儿就让工人自己想办法,另谋生路。

        心胸狭窄,眼红嫉妒,到处都是一样。有觉悟而聪明的工人,称作“突击队员”,挣得比同伴多,他们带工资休假,就可以达到一个月,而不是两周。

        一般说来,努力工作得到支持和酬偿,但是偏袒并未失势,在远离注意的中心,许多有成绩的普通劳动者,就完全默默无闻。

        有的人又狡猾又有野心,或者非常聪明,或者依仗亲戚关系,能爬到极为优越的地位。每月工资从150—5000卢布不等。有些人挣得少得可怜,另一些人则挣得很多。

        体力劳动者,年满六十五岁,有二十五年工龄,每月可拿37卢布退休金。

        有些人到了退休年龄,原先未能或者不善于攒钱,又不愿意增加子女的负担,就继续劳动: 绝大多数人情况都如此。

        国家重建时期,同我们战后一样,百废俱兴;然而,百废俱兴,尤其在俄罗斯,并不一定意味改善生活,发家致富。

        到处都在加班,因为物价高得让人难以置信。

        至于队长和组长,他们接到指令,限期完成某项工程。手下的工人或职员如果不够努力,他们就得亲自加班,如有必要每天就干18小时,因为手下人的劳动态度与效果,要由他们承担责任。

        事情不总是那么好办,他们夹在中央政权和干活马虎的工人之间,处境有时是非常困难的。

        工人受了三次警告,就可能随时被开除,不打招呼,也不给一点补偿。

        在我参观的一家工厂里,有一条横幅警告工人: 从9月1日开始,凡是不能完成定额的工人,不容分说全部辞退。

        队长或者组长干活超额,也不拿加班费。不过,他们有望假期加倍,得一笔奖金。常有这种情况,但是国家没有死规定,完全是随意性的。

        国家财政有困难,就提高税收,而且从工资中直接收取;或者强行摊派公债,也是从工资直接扣除,谁也不能作弊。

        国家为了弥补总支出,就提高物价。最普通的丝绸,每米165法郎。这个商人成了新富,对于他挥霍财富,谁也不敢稍有怨言。

        8月8日,政府一道法令,从每人工资扣除一部分,支援反法西斯斗争中的西班牙人。这是国家的权力,谁也无话可说,个人入不敷出,出现空洞也无所谓。

        国家也相应地创建学校、工厂、医院、幼儿园、疗养院、休养所。那些休养院所,从外观看令人赞叹,是一些劳动者度假的场所,然而,所有度假者都住在大寝室。盗窃或其他犯罪行为,要受到严厉惩罚,要判处死刑或者流放。国家也不断让人振奋精神,鼓励生育,到处都铲除卖淫,另外还普及教育,但是普及率至今不得而知。80%的俄罗斯人,现在穿上了皮鞋或便鞋,而在沙皇俄国时期,80%的人走路则赤脚。

        但是,新闻自由完全废止。危害公共权利的犯罪分子,根本没有申辩的权利。反之,审判政治罪行,报纸所有版面就连篇累牍,刊登消息,持续多少天,将舆论高度调动起来。

        苏联那些著名人物,像飞行员、科学家、政治家,稍有一点成就,就可能在报刊上宣扬,都处于一种催眠状态,而斯大林就是他们的上帝。

        民众在相当程度上受了益,以表明1917年的流血斗争是值得的吗?尽管实现了巨大的进步,全国也明显作出非凡的努力,而实际上又达到了怎样的平等呢?

        新的水平差别,在各地已经在取代旧的差别,而且不会停歇,取代之势日益加剧,就像后浪推前浪那样确凿无疑。

        依我看不出十年,所有旧的社会差别又会重新出现。

        1936年12月2日

        亲爱的纪德先生:

        我刚刚读完《访苏归来》。而我从那个国家归来,正值1934年12月,基洛夫遇刺而引发的镇压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归来后就大量阅读有关苏俄的所有新见闻。几周前,我读了维克多·塞尔日给您的信、伊尼亚齐奥·西洛讷在莫斯科写的信,现在又看了您的书,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您的书再次向我肯定了这一根本论题: 只有一个真理,而这对我来说,正是生活意义的基础。我是一个老共产主义战士,苏维埃干部,在苏联工作了三年多,在新闻宣传机构,视察各企业。我经过艰苦的思想斗争,经过一生最激烈的内心冲突,得出的结论,同来自另一个国家,另一个阶层的您是一样的。和我们见解相同的还有塞尔日,还有西洛讷,人类中还有这么一部分,不接受您书中揭示的那种“因循守旧”。

        我写的关于苏联的书,也许您会感兴趣。我同时给您寄去我的小书: 《欧洲的再发现》、一本小册子: 《莫斯科审判》。此外,我还请我的出版商,瑞士苏黎世斯皮戈尔出版社,给您邮去我一年前出版的著作: 《告别苏联》。

        请允许在放下笔之前,向您提出我始终放不下的一个问题: 就是您书的结尾,说革命事业能为苏联发生的种种遗憾事负责,这种说法危险,在我看来危险性极大,是因为苏联的宣传不会像您要求的那样,有勇气不再搞文字游戏(第67页——指此信作者所见版本——译注),老实承认“革命精神不再时兴了”。正是缺乏这种态度,无数真诚的革命者,还将继续把苏联和社会主义混为一谈,把斯大林的政策,和更为公正的一个社会秩序的基础混为一谈。我应当说,这种谬误将麻痹并毁了人类进步的最优秀力量。怎么办才有助于避免可悲的结果呢?

        我不知道您怎么看最近对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的审判,怎么看大批被枪毙的人,怎么看白海、西伯利亚、突厥斯坦那里集中营里成千上万名“反革命”的问题。集中营里除了俄罗斯和外国同志,还有共和保卫同盟成员,而两年前,他们为了争取好一点的未来,参加过渥塔克林街垒战。那里还关着沙皇时期的囚犯,他们曾被投进彼得保罗要塞在涅瓦河水位以下的地牢。苏维埃监狱里关押着岑茨·穆萨姆(多么可悲而令人深思的巧合),她丈夫已经死在希特勒的集中营里。那里还有许多人,也许已经死去,也许成了还有一口气的尸体,他们不仅是我的朋友,还是共产主义社会党人和所有阵营进步的朋友熟悉的革命者。

        然而,公共舆论、“人的良心”,似乎都不存在了。莫斯科审判的悲剧的重演,新西伯利亚的审判,所引起的反响多么微弱啊!六条人命,只审理两天,也没有旁证,仅凭“严刑招供”,作为可笑的依据,就全枪毙啦!

        死者再也救不活了。但是可以阻止再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可以让还有口气的流放者生还;他们被流放到冰海边,西伯利亚辽阔的冻土带,关在臭名昭著的卢比扬斯卡格伯乌的地窟里。

        我本人,竭尽全力进行斗争。但是我的力量有限。我的呼吁只能传到有限的人耳中,不足以摧毁监狱的高墙。

        然而您,您是公众熟知的人物,您发出的呼吁,那些假借人类最伟大思想的名义,却制造这种不义的惨剧的人不敢充耳不闻。

        希特勒的受害者奥西茨基获释了。

        请您促使释放斯大林的受害者!

        请允许我握您的手。

        1936年11月5日

        先生:

        我刚刚读完您在《星期五》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心里又激动又感激,遂冒昧给您写信。您有权接受那些认为革命首先就是争取社会公正,争取所有人尊严的人的谢意。作家踏上他们等同于革命的这片陌生大地,还敢继续正视真相,并且看到真相还敢于高声讲出来,我知道这该有多难。然而我也知道,“保持始终如一的渴望”,只有以完全的真诚,才能真正得到满足。而这种真诚,纪德先生,从来就不会损害工人事业;损害这种事业的,则是迁就和妥协。

        我又重读您的文章,心想现在您一定能够明白,保卫过十月革命的人所能产生的感触: 他们从一开始就认同,因为十月革命是他们反战斗争的继续,他们为这场革命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逐渐看到(不是近几个月来,而是从列宁逝世之后)革命受到旧世界的传染,长此下去,它真正的存在理由也许大大削弱……

        巴黎 1936年11月25日

        批评苏联是否适宜的问题,我予以肯定的回答。必须分析俄国革命的经验,如有必要还得批评,列宁本人就是请求别国共产党人这样做。然而,这种时间在哪儿呢?一个共产党人不能拒绝分析现实,拒绝分析就是否认马克思主义。共产党人正因为代表工人运动的未来,就无权向无产阶级掩饰一次革命实践的错误,哪怕借口以免使无产阶级丧失勇气。反之,他的职责,他们的任务,就是分析俄罗斯革命所走过的道路,尤其在法国,工人阶级政治成熟,能够理解别人的失误,但是不能理解别人来误导他们。这种分析将表明,社会主义并没有在苏联实现,但同时也表明,苏联的斗争、取得的成就及其革命的条件,对无产阶级将来的斗争来说,是弥足珍贵的教益和鼓舞。这样一种态度,绝非为资产阶级煽风点火,而是继续纯洁无产阶级的意识,加强无产阶级斗争的革命性,并且排除危险的幻想,让无产阶级提防过分的乐观主义。

        比之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苏联经济代表一种巨大的进步,但是也不应无视它所包含的资本主义的幼芽: 自由市场、工资的不平等及其各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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