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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纪德日记一八九二年

一八九二年

        

一月一日



        我想,王尔德对我只有伤害。和他在一起,我就不会思考了。感触更多了,但是我不知道如何组织了,尤其再也跟不上别人的推断了。时而倒是有一些想法,可是我太笨拙,无法理顺,也就只好丢弃了。现在我重又拾起我的哲学史,吃力地,但也怀着巨大的乐趣,研究话语问题(同时我也要看缪勒和勒南的作品

        

一月三日



        我总是这样折磨自己吗,而我的思想,主啊,从此往后,再也不能信赖任何肯定的东西啦?如同卧床不起的病人,辗转反侧想入睡,我从早到晚惴惴不安,夜间又要惊醒。

        我总想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样子;我甚至不清楚自己要成为什么人,但是心里完全明白必须选择。我希望能走在确定无疑的路上,一直走到我决心去的地方;然而我却不清楚,不清楚自己究竟应当要什么。我感到自身有千百种可能,总不甘心只能实现一种。每时每刻,每写一句话,每次有什么举动,我就战战兢兢地想,这又是一笔,添在我这行将固定的形象上,就抹不掉了: 这是一个游移不决的、毫无个性的形象,一个怯懦的形象,只因我不会选择,并且勇敢地限定自己的形象。

        主啊,让我只追求一件事,不懈地追求那件事吧。

        人的一生就是他的形象。临终的时刻,我们就将从过去显现出来,照照我们行为的镜子,我们的灵魂就会认出。我们整个一生,都致力于为我们自身绘出不可磨灭的一幅肖像。可怕的是,自己还不知道,不打算绘出美的形象。在谈论自己的时候,倒想到说得美点儿,自我夸耀;可是到了将来,我们的可怕形象就不会夸耀我们了。有人讲述自己的一生,自欺欺人;可是我们的一生却不会骗人,要讲述我们的灵魂;而我们的灵魂,也将以平常的姿态去见上帝。

        因此,可以这样说,我隐约瞥见类似(艺术家的)一种倒置的真实性:

        他应当做的,不是原原本本讲述他经历的生活,而是原原本本经历他要讲述的生活。换句话说: 将来成为他一生的形象,同他渴望的理想形象合而为一了;再说简单点儿: 成为他要做的人。

        

一月四日



        ……

        我从前喜爱的节日的这种狂欢,终于又得到了。一阵陶醉,我禁不住离开书本,在房间里跑动起来;越是了解,渴望就越大,就越是要进一步了解。

        我考虑长时间独自发奋工作,每天从清晨直到深夜——抽出时间弹弹琴,以便让发热的头脑稍事休息,并将我学得的杰出思想转化为激情。

        主啊,我感谢你,独独让女性的影响,始终引导我这颗只认Em的影响的欣悦灵魂,走向最高的真实,并始终在勤奋中保持恭谨的姿态。

        我欣喜地想到,如果她能回到我身边,我对她就不会保留一点秘密。

        

一月五日



        有的梦中的感觉,醒来后还纠缠你,再也摆脱不掉。我就有过两次,在睡梦中尝到的滋味——而且很龌龊,后来总是不断地再现,不同于任何别种感觉。

        

一月六日



        我注意到聪明和才智两者的这种差异: 聪明,从天性来讲是自私的,而才智则意味与之谈话的对方的聪明。

        由此产生这种结果: 聪明善讲解(丹纳、布尔热,等等);才智仅仅善讲述(十七世纪)。

        讲得好需有才智,要听得明白,有聪明就足够了。

        启程去于泽的前夕。

        先去蒙彼利埃,再去巴黎。

        有待抄到本子上的笔记

        每次旅行都有点遗憾,没有记下我携带的书籍。上次去于泽住的那段时间,还记得我发现了卡莱尔;我看了丹纳的《英国文学史》、布吕讷蒂埃尔的《种类进化》。我写了我的狂热的信仰之游。在拉福,我看了《布瓦尔和佩居谢》。我一定在什么上记了我读的这些作品。

        我的最珍贵的一个记忆,就是我第一次读《勒内》的那天,那是在覆盖再生林的半山腰的陡峭岩洞里。我对面山谷的坡上,便是太阳照耀下的于泽——我独自呆在惬意的阴影里。山城的喧声隐约传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从那以后,我想再也没有如此迷人的情景。

        这次外出,随身携带了达迈斯特、勒南和马克斯·缪勒的著作。这次外出期间,我的确发现了文献学,一时入了迷。但是我不知道这种研究对我能有什么用处。在我从事的各种研究中,我担心只停留在表面。恐怕我也只有浅尝辄止的时间。可是在这面,我的兴趣特别浓,没法儿讲明智。在各个领域,我都尽量深入吧。

        我也开始了解天文学这一奇妙的学科。这是爱伦·坡的《有办法了》向我揭示的。

        我还读了《老情妇》和《帕尔马修道院》——不过,这就没那么重要了。

        每天我都背点儿《醉舟》。

        

蒙彼利埃,一月十日



        只有同瓦莱里在一起,才能真正逍遥。我们两人的手拉得多紧啊!

        我明白写一本书的这种烦恼了。别人要根据书来判断你,而瓦莱里认为我还是安德烈·瓦尔特——我则根据他本人看他,感到我们非常接近。

        

一月十一日



        我在这两难选择之间挣扎;要道德,还是要坦率。

        道德在于以一个偏爱的仿制人,取代自然人(古老人)。这样一来,人就不再坦率了。古老人才坦率。

        我考虑出这一点: 古老人,即诗人。为人们所偏爱的新人,就是艺术家。艺术家必须取代诗人。在两者斗争中产生艺术品。

        

一月二十日



        又回到于泽。

        谈话,讨论: 终于明白自己是个有听觉的人,而对一个有视觉的人说话。本以为相互理解了!这有多大差异啊!(这是其中之一。)

        两件事激化了,这好极了: 我对自身的无限厌倦、对纯洁思想的无限眷恋。

        情况就应当如此,这是胜利的进军: 崇拜扼杀个人。上帝取而代之。

        我重又开始稍微加工一下九月所作的平庸的诗。做起来挺烦。今天我从这样美妙的科学中发现,任何创作的乐趣,一面对学习的疯狂乐趣,也就自行否定了。这是一种发狂的贪婪。认识……

        

复活节的星期天



        认识……认识什么?

        还是文献学,但是很少。读了歌德的诗: 《普罗米修斯》;读了《拉弗斯丹》、班维尔的诗、《阿道尔夫》。

        我感到时过不久,我又会重新投入狂热的神秘论中。

        

慕尼黑(次日),五月十二日



        学习逻辑,整理自己的思想……头脑里一团乱麻;每种新思想一活动,就搅起其他所有思想。根本没有界限,也根本没有轮廓: 无轮廓的状态,或许能让人更容易抓住其中的关系,但是也能让我头脑里的一切混淆起来,每种概念都多少勾连其他所有概念。

        如果说我不再写日记了,如果说我特别讨厌写信,那也是因为我没有了个人的激情;个人激情没了,仅有我想要的,或者别人的激情。这也仅仅是在好日子里,他们又常来常往了: 每个人的精神的激发、烈烈的震颤,仿佛随意能化作欢快或忧伤;不过,也没有哪个显得更可爱些。我就像一把调好弦的竖琴,要随诗人之意,奏出欢快的诙谐曲,或者忧郁的行板。

        我相信这是创作的极佳状态。我本身也是随兴所至,这不等于说,我要随我的人物激动而激动吗?关键是能够动情;不过,只动之情,就是一种可悲的局限了。

        不管怎样,自私自利是可恨的。我对自己越来越没兴趣了,而对我的作品和我的思想,兴趣则越来越大。我不再每日每时地自省,我是否无愧于我的上帝。然而,这是一大谬误: 哪怕最纯洁的事物,也应当有能力反映。

        再者,别人的评说,比之我的判断,也不见得更能引起我的关注;——也不尽然: 作为客体和判断它的人之间关系的陈述,倒使我更好地认识这两者。不过对我来说,这另一个只要肯定就足够了,他再要解释,证明他有道理,就变得令我无法容忍了。人绝对证明不了什么。“绝不要评断。”任何评断本身都带有我们弱点的证据。在我看来,有时我必须对事物做出的判断,同判断所引起的情绪波动一样飘忽不定,也就说明了令我手足无措的这种极不确定性,即使这应当是一种决定行动的“判断”。

        我几乎总是同时看到每种想的两面,我内心的激情也总是极化。不过,我虽说理解两极,但是也能非常清晰地分辨出头脑理解力中止的界限,这样,头脑就决定纯粹成为个人的,只能看到真实的一个侧面,永远选定两极中的这一极或那一极。

        我同一位朋友谈话时,几乎总是注意对他讲他所想的,而我本人一心只想这一点,整个心思只用来确定并衡量他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同瓦尔克纳埃尔谈话尤其如此。)

        然而,我若是同两位朋友在一起,而两者又不同时,夹在两者之间就很恼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敢附和这个或那个,只好听肯定的话就点头,听否定的话就摇头。

        再说,心理的这些问题也颇可笑,是相当庸俗的。

        

五月十五日



        肉体的骚动、心灵的不安,可能还要持续;不过这些现象,只有在人们认为重要的期间内,才引起人们的兴趣。

        一件事的价值,完全取决于人赋予它的重要性。容忍一件事,就是一点一点剥离自己的全部想法,待它终于发生时,丝毫也不会搅动我们的心灵了。

        诗人的两种能力的确无与伦比: 只要愿意就能纵情于物,而又不迷失心性,还能有意识保持一派天真。不过,一碰到具有双重人格的天赋,这两种能力就消减了。

        您注意到了拉开距离所产生的后果吗?您注意到了诗人不能作孽吗?诗人一旦作孽,就不复为诗人了。对诗人而言,作孽就不再是诗人。诗人的道德,就是永远做诗人。

        艺术家不能作孽。这实在可悲。

        一生总有两三次,喝了真正清凉可口的饮料。

        有些夜晚,我们感到就要抓住幻象了,一阵欢喜,心也不禁突突颤动。

        纪德于11月12日到南锡服役,作为二等兵编入79步兵团。

        雅马尔说:“……既然人生一世,都在忙于增加和增强与生活的关联,那么就应当祝愿,生活的终场不要太遥远——或者应当豁达地生活。”

        事物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我们,而是因为它们自身。

        确切地说: 是由于上帝,我们才重要。

        

南锡,十一月



        (服兵役。)近来很难受,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心灵和能力未尽其用,空有其品级。最高贵的能力闲置起来。我也知道,假使我独自一人,我也能将这些纯肉体的感受,转化为绝妙的冲动;然而我感到,别人只对平庸的冲动有好感;而我却希望得到他们的好感。

        一个躯体,只有预感到周围有和声的可能,才会发出声音。

        我心中惆怅,感到在这里同人交好,就是降低人格。

        周围的事情,固然可以讲述,但是编造的成分太大……

        ——你觉得这些事情是编造的,因为你没有完全理解它们的复杂性。因此,诗人的作品吸引你,只因更简单。诗人在一部作品中,只表现一种真实,他便夸张。简单化,就是夸大留下来的。艺术作品是一种夸张。

        

散页



        我会在夜晚看见他们走来,犹如来祈祷的天使。

        天使——这天,我们都一心想着天使。“节制,就是像天使那样动情。”天使走在托比前面,身后留下一条从大地到天上的光带:“我们知道上天之路了。”我心中想道。M,也这样拉着我的手,引我踏上你全部美德的香径吧,另一只手给我指出光明——指引我——让我们一道庄严地去朝拜。

        勇气十足地——仿佛有了一股力量——第二次生命,只能是第一次生命的延续。

        昨天夜晚,我梦见自己要死了。我忏悔: 我爱自己胜过爱别人;我爱玛德莱娜胜过爱我自己——爱上帝胜过爱一切——爱上帝身上的一切胜过爱我自己。

        即使世人都那么忧伤,我也生活得非常幸福。美妙而纯洁的热情,圣洁地燃尽我的灵魂。至于身后之事,我并不害怕;我不可能畏惧。如果身后万事皆空,我也一瞑不视了。如果身后有生命,暂时死亡之后还有生命,我深信那会是很幸福的,完全像我期望、向往的那样,而且一旦通过死亡,我挣断了此世的羁绊,就要冲向那种生命。

        诗人的天赋;坦率夸张的能力;——铺张心灵极细微波动的这种痛苦的、病态的能力。

        戏剧,如果要搬上舞台,那就是另一码事儿了。再也不能嘲弄观众: 正相反,必须尊重。剧本不再是一个完整体,而是一部分。在剧院中,两种因素必须一致起来(这便是戏剧的全部艺术),演员和观众,在台上演戏者和在座椅上观戏者,两者必须投合。表演部分,要同观赏部分合拍。要列出一个方程式: 否则,两者就失和了。

        剧本可能很精彩,演得也很精彩——但这是另一码事儿。我讲的是“戏剧”,而不是艺术作品,艺术作品不管怎样精彩,还得看能不能搬上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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