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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五年——一八九六年 旅途散页

        纪德于1895年5月31日丧母,10月7日同表姐玛德莱娜结婚,10月中旬开始蜜月旅行。二人先去蒙彼利埃,再去瑞士纳沙泰尔、圣莫里茨。他们于12月5日离开圣莫里茨,途经米兰,于12月14日到达佛罗伦萨。

        



        

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游览皮蒂宫,穿过连接奥菲斯宫的走廊;巴拉丁画廊美不胜收。乔尔乔涅的《音乐会》画面左侧,那个年轻人的头,是由一种奇妙的物质构成的。各种色调都化解融合,成为一种崭新而陌生的色彩,在画幅的每处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完全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分离,也不能加添一笔;目光沿着额头、鬓角移去,微微接近头发,丝毫捕捉不到缝隙,就像熔解的珐琅,还在液体状时摊在画布上。

        面对这幅画,不会有任何别种想法;独一无二,就是一部杰作的特质;让人相信任何别种形式的美都要等而下之。

        

十二月十五日



        圣米尼亚托,山丘林荫路,天气好极了。只因暮晚时分,雾气腾起,天空时而薄云遮盖,时而几乎碧蓝响晴。全城熔化在一个金子的浴缸里;屋顶呈李子色;大教堂及其钟楼、韦基奥宫的塔楼、高高耸立;山丘仿佛规避;菲索尔对面的高山巍峨。阿尔诺河姿态优美,在入城和出城处显露出来。太阳落山,它那温柔而朦胧的光辉,淹没了我们站在墓地大理石平台上所见的这些景物。墓地围着丧葬的柏树,近乎黑色,非常肃穆,恰好适合佛罗伦萨。

        

十二月十六日



        下雨。我给阿特曼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写信。意大利语课。再也没有什么比学习更有趣的事了。

        

十七日



        昨天晚上,这个英国青年坐到公用桌上,写了几页日记,一大厚本快要用完了,看样子他渴望同我交谈。多亏玛德莱娜当翻译,我们才能交谈几句。

        阅读了丹纳作品中波伊提乌关于俄耳甫斯寓言的叙述,等等。

        我们感冒了,这几天呆在屋里。外面下雨或下雾,顶多出去走几步。阅读。学习意大利语。我买了卡尔林奇的书。贝尔蒂尼先生每天来看我。我在泽勒的大部头中看点意大利史。我以伏尔泰的小说方式,构想一部《没有缚紧的普罗米修斯》。经过意志放松而痛苦的一个不顺的时期。

        从圣米尼亚托,沿阿尔诺河岸的美丽山丘,一直走到牛奶厂对面的山丘。我越来越了解这些山峦和缓而朴实的线条,以及绿和灰的色调。

        我喜欢站在阿尔诺河边,长时间观赏堤坝流下的河水形成的激浪: 堤坝倾斜着拦在河中,结果河水在一侧聚积,形成环状撞击坝壁,沿壁往下走,这样,流水就自成涡轮,固定一道波浪的形状。由流体瞬间穿越的这种固定的形状,看着简直妙极了。海上则相反,水滴静止不动,或者至少还要回到原处,而只有一道波浪的形状在游弋。

        一个桥拱突出去,在河面上形成一个阳台,我就倚在上面观赏。桥拱下面旁边有一道小闸门,我想是小船的水梯,——随着或开或关闸门,水位就能起落变化。

        河水始终是黄色而浑浊的,但是水面没有一点气泡和沫子;河水经过堤坝流速极快,顺着几乎垂直的坝壁冲下去,平滑而毫无挂碍,形成一道完全规整的水帘。这是一种滑落。

        阿尔诺河水位下落很多,今天早晨又出现了挖河泥和沙子的工人,他们从河床和低洼河岸一铲一铲挖了淤泥,装满平底船。

        前天夜阑时分,一场狂风暴雨突然降临: 狂风携着冰雹,闪电骇人,雷鸣震耳欲聋——无不具备——甚至圣诞节前的钟声也狂敲不止,将近拂晓时就开始,但是完全淹没在暴风雨的肆虐中,直到清晨才显示出天使之音。

        一醒来还以为能看到如洗的碧空,可是除了乌云还是乌云——天空一副愁惨相,仿佛洪水要大泛滥了。

        昨天我做梦飞起来(已经有过一次),飞得太高,再也下不来了,远远望见下方的大地,已经觉得变样了——惶恐——认不出离开的地点——晕眩。醒来时恐慌万状,真像病了。

        然而,这绝不是一场噩梦。这十多年来,想想有过多次了。这种病态,在蒙彼利埃,在拉马卢,几乎每天夜晚如此。

        昨天到牛奶厂一带散步;太阳特别热,春天的潮气叫人心烦。看来草木要发芽了。沿着阿尔诺河边走去,遇见高大茂盛的芦苇,一片片夹在河流与大道之间;河对岸则毗邻修剪过的树丛、不时有高大的橡树挺立突兀;绿色的大橡树修剪得笔直,枝叶繁茂,往外扩张,垂落到人行道上。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上午,参观菲奥丽圣马利亚博物馆、国家博物馆。特别观赏了我最喜爱的多那太罗。他这个展览上,无论原作还是复制品,都让人感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斗争,反对古代传统所取得的胜利……令人惊讶地偏爱人体、出奇地理解儿童的体型。这尊小爱神,一只脚踏着一条蛇,另一只脚半抬起——两条小短腿,还因裤子而显得笨重,变了形,但是缠得不紧脱落下来,成为装饰物,肚子上只剩下腰带,下身半裸露了;两只举起的小胳臂,动作又笨拙又美妙。

        他那尊《大卫像》的华丽裸体;肉体的味道;骨骼和整个姿态之间肌肉消失了;极度消瘦,青春的活力——创作方法,等等。作为研究再去观赏。

        

十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上午在阅览室看报。来回的路上,到了阿尔诺河大坝前,我不可避免地要站住,观看水流最急或最缓时而变化的波浪。水位已经降低,工人又可以挖沙了。

        午饭后,参观艺术学院,着重看了弗拉·乔凡尼的作品。我们恰巧看了登刊的迪戈·马尔特利的讲座,知道安吉利科的生平。

        可怕的时期: 意志松懈、精神半晕乎。

        

十二月二十八日



        今天上午见到罗贝托·加特奇,他向我谈起渴望办一种国际性杂志,谈起他的诗集,还有另一部,以及他的小说。

        他渴望科佩给他作序。这人挺聪明,他说到科佩,显然是不明情况。他若是在巴黎,肯定会加入《水星杂志》的队列……

        问他了解的其他法国人时,他列举都德、科佩、布尔热、左拉。

        在多奈饭店用午餐,然后去参观梅迪契礼拜堂和奥菲斯宫,面对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那幅画,写下这几行字。着重看了安吉利科的作品;学院的画家引起我更大的兴趣;洛伦佐·德·克列迪——他的《维纳斯》背景是黑色的。

        观赏了廊台上的拉斐尔的作品;在他的画上,暗影往往是明亮部分简单的变暗;突起部位给人的愉悦感,主要来自对生硬的憎恶,来自既不遮掩又要平缓的轮廓需要。因此,要达到完美,就得做到从明亮到不太明亮,再到黑暗的难以觉察的递进。这根本不同于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所追求的完美,——不管是威尼斯还是西班牙画派,荷兰还是英国画派,总是更加刻意,进行更难更有争议的探索。乔尔乔涅往往比提香还有过之,他画每个过渡所用的颜色,都似乎是特别的,,尽管其品质始终是,能立刻融于邻色。

        面对一幅画,我极难产生写作的念头;那就寻找一些评论,有人就认为,限制自己的赞赏,而不是去研究,以便确保这种激动,学到的东西就会少些,但是我并不这么看;因此,我面对一幅画所能做的,不管无意识还是审慎的,只能是观察美。

        

十二月二十九日



        。导游真叫人无法容忍,他的讲解把画都给毁了。毫无情感。我不大理解为什么这样盛赞西班牙人小礼拜堂。礼拜堂里的一切都很新奇,但是毫无值得赞美的地方。完全是在牺牲美的情况下战胜了困难。

        唱诗堂右侧的祭坛,矫揉造作的长幅壁画,已经充满了点缀,但是非常精美,出自菲利庇诺·利皮之手。左侧祭坛,画了一条恶龙、一个复活的场面(圣约翰福音的故事)。被恶龙气息熏昏过去的青年,形象十分可爱。围着他的人物也都很美——黑人国王……复活场面上的一群女子也很妙丽。然而这些壁画,比起装饰中央祭坛的吉兰达约的佳作来,就要逊色了。

        午餐后,那位青年罗贝托·加特奇来看我,我们一道出门。他对我谈起要写的小说,谈得很好。要写一个系列,颂扬犯罪。第一部将为乱伦辩护(或者,至少要叙述);第二部将为谋杀辩护;第三部则为盗窃辩护。惟独乱伦是构思出来的;这是现代化了的暗嫩和他玛的乱伦——《圣经》中的这些故事,他不知道,我就给他念了。他尤其要描述逐渐产生的厌恶,以及随着拥有而萌生的仇恨,这将构成书的重要部分……

        再次出门去刮脸,走到新圣马利亚教堂广场,碰见奇特的队列。天已黑了,一片宁静,没有拥来围观的人,由男子组成的队列,都身穿白袍,手里举着火把,肩上扛着一副担架。这种景象,在佛罗伦萨,乃至在全意大利,大约时常见到,因为谁看见也没有跑来驻足。

        晚餐后,我又会同罗贝托·加特奇,一道去竞技场,要再会邓南遮。邓南遮约摸十点钟到达,一小时之后,我们同奥维托离开竞技场,正是他把我介绍给他朋友的。我们一道去干布里奴斯咖啡馆;邓南遮贪吃纸盒装的香草小冰淇淋。他坐在我身边,谈话平易,雅人深致,给我的印象,他不大考虑自己是个人物了。他个头儿矮小,从远处看,那副相貌会显得很平常,或者已经熟悉,根本看不出文学气质和天才相。他蓄留的小胡子修成锥形,呈淡黄色;他说话的声音清晰,有点冷淡,但是挺轻柔,而且近乎温存。他的目光也有点冷漠,也许带几分残忍,不过这也许是表象,是他那色眯眯的眼神给造成这种印象。他头上只戴一顶瓜片小帽。

        他询问法国人的情况,提到莫克莱尔、雷尼埃、保尔·亚当——我笑着对他说:“您全看过呀!”“全看过,”他兴冲冲地答道,“我认为必须全部浏览。”接着他又说:“我们全看,怀着一再萌生的希望,最终能发现我们大家渴盼的一部杰作。”他不大喜爱梅特林克,认为他的语言太简单。他也不喜欢易卜生,说“他缺乏美”。“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拉丁人啊。”他抱歉似的说道。

        他正在酝酿一部现代剧,但是保持古典形式,遵循“三一律”……今年夏季,他同埃雷勒乘游艇沿希腊海岸航行,“在迈锡尼塌毁的城门下朗读了索福克勒斯的剧作”……

        ……由于我表示惊奇,不知是他文学上的渊博允许他如此完美而持续地创作,还是他写作之余,还有时间大量阅读。“哦!”他说道,“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能快速阅读,所有书全看了。我干起活儿来可是拼命的,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一年干九十个月不歇手。我已经创作出了二十来本了。”

        他讲这话慢声细语,绝无吹嘘之嫌。晚会就这样毫不费劲地延长了。

        

十二月三十日



        午餐之后,我们又回到国家博物馆。多那太罗的绝妙的《大卫像》!小孩子的铜像!华丽的裸体;东方的优美;帽子遮在眼睛上的阴影,刚刚萌生的眼神便迷失而非物化了。嘴唇泛起的微笑;脸蛋十分温柔。

        那小身子很娇嫩,有点柔弱的、不自然的美;——铜质的坚硬;——精制的护腿铠甲,只是禁锢了小腿,而上面的大腿则出了铠甲,倒显得更稚嫩了。

        这种不知羞耻的装束又很奇特,那两条小胳臂绷得很紧,或拿着石子,或抓着沙子。我真希望随意让这形象展现在面前。我观赏许久——力图领悟,牢记这些美妙的线条、腹部紧接肋下的这道因呼吸凹陷的皱褶,乃至连接上胸和右肩的这种枯瘦的肌肉,——还牢记大腿上端有点间断的纹褶,以及骶骨上连的腰部这种异常的扁平……

        尼古拉·达乌扎诺的这尊半身雕像,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观赏的时候,觉得它比《大卫像》还要美。他身上现在比当年还富有生气,他的嘴唇抵得上他的全部话语。这两件作品是最美的——紧接下来的就是小爱神铜像和钟楼的,可惜从下面只能瞧见半身。韦罗基奥的《大卫》雕像也很出色。

        

十二月三十一日



        圣马可小修道院,我真想祝愿你开满玫瑰花。

        ……沿阿尔诺河边返回——落日;水隐没在金黄的沙中;很远处,渔夫身影憧憧;炊烟从屋顶冉冉升起,开头青灰色,一遇夕照便染黄了。这种辉煌的景象持续很长时间,包括圣米尼亚托附近的屋顶、青杏色别墅的白墙;周围的柏树则显得更幽暗了。阿尔诺河的落水,好似剥落的闪光鳞片,呈极浅淡的绿色,靠下面则又掺进了橙色。

        远处的渔夫抱着捕鱼篓,回到船上……这些延长的时日美不胜收……

        

一八九六年一月一日



        有多少回,玛德莱娜在隔壁房间,我是我母亲了。

        今天上午,在牛奶厂一带散步,心旷神怡……要不要讲述那束鲜花的故事?不要。讲给谁呢?不是讲给我听:我都能回忆起来。在那里的可怜的小玫瑰花,我不断地看她们——穷苦的小玫瑰花——买一个穷苦人的。我既笨拙又粗暴,起初没有理解,这一赠送的有意谦恭之举所包含的美意。我原想玛德莱娜心太软,抵不住一个穷苦人一再央求她买下。正巧昨天晚上,我给她带回小玫瑰。

        这故事真奇特,我因之心绪不宁,乃至成了心病。万一哪天,玛德莱娜要离开我,我就会变成流浪汉。

        傍晚乘车游览菲索尔。

        晚上,在吉亚科萨家遇见邓南遮。

        她怎么也看不厌,我也乐得她这衰弱的身体不断需要我扶持;她的温存对我来说十分甜美;我细心地护佑她;她那带着愁云的额头偎着我的肩膀时,我真要因爱而流下眼泪。她看到许多景物都赞叹不已,但是面对伟大的美,就往往少言寡语了。

        

一月二日



        参观圣马可修道院。到多奈家进午餐。摄影。乘车游览。

        

一月三日



        同邓南遮和布拉达的儿子,×××伯爵共进午餐。我陪他离开,又去找罗贝托·加特奇。乘车小游山丘林荫路。再回到皮蒂去接M,等等。

        去年,我没有准确理解安吉利科,以为在他的作品中只发现一种纯粹虔诚的、道德的美,以为他的绘画仅仅作为一种祈祷方法,并且力求有效。萨伏那洛拉的故事,此刻占据我的头脑,在我看来是“圣像破坏运动”的故事,反映了那场运动最可怕的全部内容,我也不同意从圣马可修道院能拿出一件艺术品。应当承认,安吉利科的某些作品是美妙的。当然,他的绘画过分让线条从属于形象,而形象,则是表达心灵的一种方式,心灵又是对上帝的一种颂扬,——而颜色,只是附属物、形体的填充物——不过,他给每个空间着色很细腻,也很美妙,幸好他认为天真配色所表现的欢喜,并不过分世俗。

        

一月六日



        有人同邓南遮谈起保健。他对我说没有失过眠,至少没有因睡不着觉而吃苦头。骑马和击剑能防止失眠。明天他要去达·芬奇的故乡芬奇村;他说是一次朝拜,并提议我陪同他前往。我若不是骑术太差的话,非常愿意同他走一趟。在谈到讥讽的时候,他相当明确地对我说,他不能容忍利用讥讽来反对事物,人只能出于爱心,才能洞察事理,这一点至关重要……

        他在饭桌上只喝清水,这是工作者的一条规则;——然而他又说每天喝十杯到十二杯茶。今天早晨,他身穿骑马服装,为这样上桌吃饭表示歉意;他又华丽,又潇洒,那副果敢的样子很可爱。

        Em有点疲倦。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傍晚我出去一下,跟踪几个引起我好奇心的人。我在后来的《华朗坦·克诺克斯》中,要用很长的篇幅讲述跟踪人的这种怪癖。

        晚上玩点儿小游戏。Em身体极不舒服,不能参加,吃过晚饭就早早躺下了。我没有留在她身边,整个晚上心里都很难受,每次有人开门或者高声叫喊,我就担心会吵醒她,加剧她的偏头痛。将近午夜时分,我又抑制不住有几分伤心,觉得这种种行径不够严肃,不应该不同Em呆在一起。我真希望能离开这个圈子,而迟迟未能回到她身边,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情况。在欢声笑语中,我也想到两年前,保尔和我在比斯克拉,那么平静,那么郑重度过的夜晚。我不免思忖,自己怎么有那么坚定的意志,绝不会产生个人的忧愁,而那意志是不是真的那么坚定不移。在我们特别盼望的这种令人激动的临近,我不愿意这样跳舞和吵闹,反倒想共同祈祷、崇拜,或者只是严肃地等待。憎恶不严肃的行为——我始终如此。在这段时间,Em独自一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一月十三日



        今天晚上,我们离开佛罗伦萨。我本应多谈谈。新圣马利亚教堂的吉兰达约的壁画、卡尔米纳圣马利亚教堂的马萨乔、菲利庇诺·利皮的壁画、圣马可修道院的安吉利科的壁画,以及里卡多宫的贝诺佐·戈佐利的非凡之作,都给我留下最鲜明的记忆。

        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忙不过来,这些作品就没有即时谈论。现在我记得相当清楚,今后什么时候都可以谈论了——再说,这段时间,各方多所打扰,不如等以后独自一人,消消停停地思索。

        我到阿利纳里摄影室,尽量多挑些这些壁画的照片。单就贝诺佐·戈佐利的壁画照,我想能有二十四幅之多。我可以从容地观赏了。

        几个美妙的夜晚,金色的和粉灰色的……阿尔诺河出了城区,两岸就宽阔、敞亮了。左岸有杨树林;右岸长着一丛丛芦苇、牛奶厂区的一座座幽暗的花园。杨树叶子落光了,整个金色天空透下来,光线像过了筛子。一片片沙滩,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河中央。渔夫和挖泥工光着腿,回到平底船上,又进入水中,挖河泥和岸沙,装满船。牛奶厂区对面的山丘上,黑魆魆的柏树间,有一座约摸是教堂的建筑。

        还有什么可回忆的呢?强烈地渴望游荡,恨不能立即,更加身贴身地,更加从肉体上感受自然万物,就像沐浴其中,就像沐浴时感受到海水惬意的接触。

        心头萦绕着东方、荒漠,以及那种灼热、空旷、棕榈花园的阴影、白色肥大的衣衫——真是魂牵梦绕,感官发狂了,神经动怒了,每天一入夜,我总以为难以成眠。

        我要写一首诗的开端,表达这种贪欲、要让自然渗透、强暴、占满我的强烈渴望,表达帕西淮对公牛的那种爱。

        可以写一篇相当有趣的研究文章,论述贝诺佐·戈佐利。丹纳在《英国文学史》中论述乔叟和异教复兴那一章,倒可以借鉴。比萨公墓的壁画,就不如里卡多宫的壁画——可以不算头三幅(《收获葡萄》、《含的诅咒》和),以及小祭坛门口上方那一幅。

        奇妙的花园,鸟儿好似鲜花,天使在散步,有孔雀似的羽翼,而孔雀倒像带花边的叶丛。

        至于菲利庇诺·利皮、贝诺佐·戈佐利,我很想了解他们的生平。我读过多那太罗的传记,但是门茨叙述得极糟。

        为什么他的作品中没有女性呢?美妙的大卫对这个孩子的瘦小身体,表现出一种惴惴不安的赞赏。

        意大利文艺复兴!感官的胜利,却通过这样不折不扣的虔诚,以基督命名的这种双重存在实在无法理解,异教居然喋喋不休,出言不逊,这种感官的胜利,真要令我惶恐不安。菲利庇诺·利皮,那副细腻的面孔,总那么年轻,不由自主地面带微笑,他在圣马利亚教堂亲手绘制的壁画上,并不像别人那样,注视着在他身边完成殉道之奉的人,而是扭过头来看我。我希望进一步理解你的思想。他这个最年轻的艺术家,所有伟大艺术家对他寄予多大希望,交给他沿着马萨乔的路走下去的非凡任务。他们事业未竟就走了,而你却成为他们的全部未来。我想你尽管微笑,还是敬重他们的,感到没有他们的巨大努力,你也不可能创作出这样美妙的作品。

        然而,你在大教堂所作的画,给钻到圣贝尔讲坛底下的天使安一个顽童的头,究竟是出于什么担心,还是出于什么嘲讽呢?出色的绘画圣徒的虔诚、他的温情、双手感激的姿态,是无法想象的。基督教艺术一点也不能超越,而一位更加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会做成一件更富异教意味的东西。出色的圣母,患了肺病的淋巴体质者,脸色蜡黄,脖颈病恹恹的,但是脸上已毫无痛苦的表情,就好像她早就承受了全部磨难。这的确是圣母亲自来见圣徒。无法想象这衣裙里还有个肉体,然而丝毫也没有走样儿。

        圣徒他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只是感谢圣母前来看望。

        那其中还有某种绝难言表的东西,就像在佩鲁兹附近的修道院里,圣路易同吉尔修士的拥抱。

        在卡尔米纳圣马利亚教堂的壁画,表现王子复活的那幅,哪部分出自菲利庇诺之手?被大火烧毁的这座教堂,还有他的哪些作品?还有哪些是老牌大师的作品?

        这幅壁画令人赞叹,它的透视的缺点并无大碍。

        孩子的裸体造型完美,而这种焕发异彩的白色肌肤,在这座教堂所有着衣的形象中,并没有,也绝没有异教之嫌。

        这样一种感激之情,从孩子的目光,走向让他起死回生的圣徒的手,画面中心实际上是在他们两者之间想象的一点。这幅壁画的所有形象能列入我所见到的最美的。

        我真希望再次欣赏圣马可修道院中安吉利科的那一大幅壁画。

        

罗马,一月十六日



        从比萨到罗马,一路夜行,景物一无所见。夜色一片漆黑。车驶近奇维塔韦基亚,就听见大海的浪涛声。想到拜伦和席勒,这种念头挥之不去。Em给我翻译席勒从比萨寄出的几封信。昨天晚上,我给她念了《普罗米修斯》第二幕第二场,精灵第二次合唱的美妙篇章。

        奥斯卡·王尔德是现代诗人中,惟一不是作为写诗者引起我兴趣的人。在法国,根据戈蒂埃和福楼拜的观点,发明了一种荒谬的理论: 必须将作品与人分开,就好像作品是硬贴在人身上似的。就好像人的全部生活并不是他作品的支柱,并不是他的头一部作品似的,要以其作品为王尔德的生活辩解,实在愚蠢;殊不知他的生活比他的作品更重要,他对我说:“我将天赋置于我的生活中,仅仅将才能置于我的作品里,而这便是我生活的巨大悲剧。”

        在拜伦和席勒的时代,一切似乎都揭示出来,我想描绘比萨公墓有一种乐趣,那时不是所有人都去过,也不是到处都能见到描述比萨的作品。现在我所感兴趣的,主要不是谈论大教堂和斜塔,而是那里的天气,从比萨到海边,在辽阔的平原上空,惟见辽阔惆怅的雨景。

        

罗马



        今天傍晚,参观了无比巨大的圣彼得教堂。我不由自主,通过斯丹达尔的眼光看罗马。我发现了我在罗马感到无聊的秘密: 罗马没有引起我的兴趣。

        在罗马,主要看了帕拉蒂诺山、卡拉卡拉温泉、西克斯图斯教堂——可是毫无疑问,我根本不喜欢罗马。

        卡皮托利山博物馆里,《埃费斯的狄安娜》旁边(右侧),那尊《解困者》小铜像无比美妙。我认为,我喜爱它要超过任何古代艺术品——甚至包括美术馆的《尼奥比德》,或者慕尼黑的《睡觉的猛兽》。(后来,我在那不勒斯看到的出色的《渔夫墨丘利》。)

        铜质本身非常光滑,宛若碧玉,近乎黑色,赋予形体一种更果断而持久的意志;那么优美,却毫无绵软之态。这个未到青春期的小小身体出奇地纤弱,然而丝毫也不令人惋惜,形体不必再太孩子气,或者过于丰满。

        

那不勒斯,一月二十九日



        月圆之夜,尽管薄有雾气,夜色仍极为清亮,隐约可见恍若漂浮的卡普里岛,高出人们以为的海平线。古老的维苏威火山的山脊,仿佛带着烧灼的伤痕,而我们很想靠近瞧一瞧,究竟什么火焰洞,或者炽热的岩石,从远处发出红光和爆裂声,头一天夜晚让我们以为一座村庄遭了火灾。

        每处景物都召唤它的音乐,像景物一样开朗的音乐,充满清脆的笑声,无需艰难的构思就产生出来。

        我感到惊讶,从这里就能听到这首极为奇特的东方歌曲,开头的音调特别尖厉,又怪异地一直降到主音,只通过两个并列句子,而两个乐句节拍分明,仿佛在音调之间痉挛地旋转,接着停留在一种窒息中。

        

那不勒斯



        卡普里岛神秘地漂浮在透明的水上。我喜欢海上岩洞。美丽岛的岩洞半没在水中!莫尔加的岩洞绚丽多彩!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天蓝洞: 这些反光是一种冰冷色,根本不是天蓝,而是靛蓝,仿佛由一个不大懂色彩的神想象出来的。我匆忙出来。岛子另一侧还有一个岩洞,不大有名,但是很精美;洞小,通道逼窄,有三个入口,这样,光就折射进去,而且透进去的只有绿光线,也足以映衬洞中的水,就形成磷光。沉入水中之物,无不附着一种淡绿色的火苗;浸到水中的手也染上绿色,好似皮埃尔·路易的水黾。

        这块土地格外多情,有两位漂亮的美国女郎谈起它来,就流下怀恋和渴望的泪水: 两位女郎我是在佛罗伦萨相识的,还曾把邓南遮介绍给她们。有的人来住一周,结果再也不走了。

        马戈尼克勒夫人的一位朋友,在卡普里岛结了婚,对他的故乡就再也不闻不问了。卡普里的姑娘们特别容易结婚做夫人。美国男人蜂拥而至,德国男人也蜂拥而至。我则不同,觉得卡普里岛虽有可赞叹的岩石,却是无法忍受的,或者差不多如此;我还是喜欢看见恍若海上的幻景,漂浮着的那不勒斯卡普里岛。

        然而,我倒愿意在那岛上,而不是在佛罗伦萨,遇见那两位光艳照人的美国女郎,一位在读马洛,另一位在念奥马尔·凯雅姆的四行诗——而且当邓南遮来看望时,她们也用岛上的葡萄招待我们——那是晒干的,再用浸了朗姆酒的葡萄叶包起来储存的葡萄;小包呈雪茄色,包裹层干了,很不起眼,但是保存了葡萄的糖分和水分。

        从拉卡瓦镇有一条上山的路。一路上方尽是树木枝条形成的网,引人遐想,轻盈的榆树和细弱的杨树,在美妙的空中垂悬,装饰这些葡萄棚,该是多么明媚的春天景象。我们穿越的小树林,已经开满了紫色的番红花。

        本笃会修道院,半隐蔽在岩石之间。我们参观了图书阅览室,便下到修道院;修道院嵌在高高的岩石之间,虽然午后的太阳当空,阳光直射下来,也显得惨淡淡的。墙壁的苔藓湿漉漉的,常年往下淌水。这里一切都似乎腐烂化解而变细小,呈白色和绿色。下面的地穴还要宽敞得多,只能从修道院的一个敞着的气窗透进空气和光线。朦胧的光极为轻柔地裹住不对称的大柱子,地穴一片死寂。给我带路的修士端着一盏灯,灯光照见一堆堆头盖骨和枯骨;有些骸骨蒙上一种毛茸茸的白色。

        再往前走,只见在两排粗柱之间,有一行六具石棺,一具紧挨一具,全部敞盖,满满装着骸骨。

        再远一点儿,便是相当精美的壁画,出自乔托的一个门生之手。

        有人会说:“敌人,就是外部。”

        仅仅危害自身是很难做到的。

        离开陶尔米纳,前往卡塔尼亚。令人惊叹的旷野,展现焦黑的沃土和熔岩,没有耕种的地方,火山岩渣之间长着失去娇态的阿福花。

        “一种着魔似的疯狂,把我推向一切所谓坏的东西。”

        锡拉库萨

        看看锡拉库萨的夏天。齐亚内河的纸莎草,从两岸相连接,在游船上方织成金银条的拱顶,带我们游玩的水手如是说。平底船触到岸边,折断浅水的青草,带起草根,发出窸窣之声。天空极低,将乌云一直拖到大地。船缓缓溯流而上。

        泉水周围长着纸莎草,是从前阿拉伯人栽种的;我想象非洲大湖的湖岸同这里大不一样。源泉在一个很深的池底。水相当深,在这里呈现异乎寻常的蓝色。天蓝色大鱼在水中游弋。真想把一只戒指投下去……我想到加夫萨的游泳池: 那些温泉游泳池中,有瞎眼的大鱼,能拂着游泳者,据说是为了纪念伟大的坦尼特,俯视池底,还能看见蓝蛇在石板上爬行。

        石牢、封闭的园子、洞穴、地牢的果园、维纳斯水泉的涓流、青藤。这废弃的采石场,正是囚禁俘虏的地方。空气厚重,湿度很大,弥漫着馥郁的橘花香气。我们吃了还未熟透的柠檬;刚入口让人受不了的酸涩味消失之后,口里就只剩下难以置信的一种清香了。这地方充满淫荡、谋杀和极端无耻的情欲;阿拉伯故事给我们讲的这些地下花园,阿拉丁就去寻找过果实,即寻找宝石;游方僧的表弟同他相爱的妹妹关在那里;岛屿国王的妻子夜晚去见受伤的黑奴,以其魅力阻止他死去。

        希腊式的剧场,在夜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刻观赏。上方便是从坟墓通向阿福花田野的路径。我从未见过如此幽静的地方。

        马耳他

        ……傍晚时分,我们观赏了总督府花园,园中的景物,我最喜爱的还是一个大承水盘: 它紧贴地面,有欧石楠围护,水满满的,几乎漫到边沿儿,就像一面大镜子,平悬在那里无人见。

        我想一座花园,路径如悬在半空,那就会非常美妙——窄窄的浮桥,同树叶一样高。这座花园在橘园中间,石板铺的花径略微高出地面,两边安了矮小的护栏。已经闻得到飘来的橘花香。我们在满满的承水盘旁边,拣了一张长椅坐下,念了丹纳论述格林的那一章。

        天光还大亮,但却没有了影子的时候,谈论夏天暮晚异乎寻常的陶醉。在马耳他突然有所感悟。“纳塔纳埃尔,我教会你热情奔放。”

        



        

二月—三月



        三年前的秋季,我们到达突尼斯,感觉十分美妙。尽管被横穿市区的大街严重地毁了容,这还是一座传统而美丽的城市,统一而和谐,白色房舍在晚上灯火荧然,仿佛雪白的灯笼。

        一离开法国码头,就再也见不到一棵树了,只能到市场里找点阴凉。这种大市场有拱顶,或者钉了板棚,或者张了棚布,只有反射的光透进去,充满一种特殊的气氛,仿佛是地下市场,城中的城市,几乎有突尼斯城三分之一那么大。保尔·洛朗到平台上绘画,从那上面眺望大海,只能看见一条中断的扶梯、被院落隔断的白色平台,而那些院落好似大坑,圈着女人的烦闷。晚间,一切白色物体变成淡紫色,天空则一片茶花色;到了早晨,白色又变成玫瑰色,天空则微微发紫。不过,几场冬雨过后,墙壁就发绿了,覆盖了苔藓,平台边沿儿宛若花篮的周边。

        我还是怀恋秋天的突尼斯城,洁白、严肃而古典,令我联想起第二部,夜晚在整齐的街道游荡的海伦,或者“手端着玛瑙灯”,在墓地幽径上踯躅的普绪喀。

        宽敞的街道和广场上陆续栽树。突尼斯城会变得更妩媚,然而,这样也最毁损市容了。两年前,马尔街、绵羊广场还是原貌,走在这里而不知身在何处,我认为最遥远的东方、最居中心的非洲,也没有更加令人惊诧的奇特情调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且完全在外面实现,非常充实,古老而传统,是根深蒂固的,在东方和我们的文明之间还没有折衷。须知我们的文明,当它要纠正什么时,尤其显得丑陋。铁皮和锌皮板,逐渐取代苇席,成为大市场的棚顶,还有路灯,光线跳跃式地映照墙壁,而从前则不同,夜色均衡地散布在墙上——绵羊大广场没有人行道,静悄悄的,十分美妙,两年前在温暖的月夜,骆驼和阿拉伯人就来这里睡觉。一座清真寺的门打开了,一群阿拉伯人簇拥着一盏风灯走出来,到街上又站住,唱起一支单调的宗教歌曲。

        大市场里修了人行道。在一条最美的路上,支撑棚顶的小柱子的根部都掩埋了。弯弯曲曲的柱子,红绿两色,柱头很大,做工相当精细。棚顶刷了白灰,但是光线不足,即使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些市场也总是那么昏暗。市场的入口确是妙构;我绝口不谈清真寺的大门,但是要谈另外这个入口,窄窄的,非常隐蔽,由一棵倾斜的枣树遮护,先就投下一团阴影,接着便是黑暗的小道,再一拐弯,回头就看不见那道小门了。然而上次是秋天,枣树还有叶子,今年春天尚未长出来。开头是鞍具市场;小路再一拐弯,便无限延伸了。

        在香水市场,萨林克-阿努安一直坐在齐肘高的地板上,还是一副呆样子,而他的铺子小得像个狗窝,堆满了小瓶子;不过,他今天卖的香水全是假货。上次回到巴黎,我送绐瓦莱里最后两瓶真香水,是我看着萨林克-阿努安用一根吸管,装满苹果香精,又一滴一滴装满珍贵的龙涎香。今天这些瓶子装得半满,是一般货色,他就没有特别仔细地用蜡封住瓶口,缠上白线,卖给我也不那么贵了。

        两年前我和洛朗,看他做事那么细致觉得很开心,似乎是要让物有所值。每加一层包装,香水就变得更加珍贵。最后我们拦住他,只因这样下去口袋里的钱就不够了。

        还有那家咖啡馆,我怎么也找不见了: 只有高大的苏丹黑人去那里,他们有些人剁了脚趾,表明是奴隶,大部分人袍子上别着一小束白花,是令他们陶醉的芳香的茉莉,而花枝碰到面颊卷回来,宛若浪漫式的发卷,给他们的脸平添一种情意缠绵的神态。

        他们特别喜爱花香,有时闻着觉得不过瘾,还揉了花瓣塞进鼻孔里。他们在这家咖啡馆,有一个人唱歌,另一个人讲故事,而觅食的鸽子飞来飞去,还落到他们肩上。

        

突尼斯,三月七日



        小孩子看着,笑着,模仿卡拉古斯里的亵渎的滑稽表演。困难的智力锻炼,要不断改进,直到做得很自然了……

        法国人不到那儿去,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走。这类小店铺不起眼,要从低矮的门钻进去。法国人通常光顾旁边那些惹眼的、只吸引游客的大门面。阿拉伯人知道怎么做有效: 这匹跳舞的纸板马、这匹用木头和布制成的也在跳舞的骆驼,的确不算什么,但是肯定很有趣,完全是赶集杂耍那一套。就在那附近,有一家卡拉古斯店铺;传统而古典,简朴得不能再简朴,还有一种绝妙的演出习俗,而这卡拉古斯就在喧闹的街上,在寻找它的两名警察之间,只因它低下头,就看不见警察了;可是孩子却乐于接受,看得明白,并且发出笑声。

        要重新学习龚古尔先生执意扼杀的戏剧艺术,最好还是请教于卡拉古斯和我们古老的木偶戏。

        卡拉古斯。长形小厅,白天卖东西,晚上就寻欢作乐,搭起一个小舞台,挂上透明的幕布,作为皮影的背景幕布。靠墙排了两行长凳,与舞台垂直,这些座位是照顾那些有身份的观众。长厅中间全是小孩子,他们坐在地上,相互拥挤。他们嗑大量的盐炒西瓜子,这种食品非常诱人,每天早晨我花两苏钱装满口袋,晚上就掏空了。当然我是给孩子吃了。

        这里有趣的是这些壁龛,算是床铺,但极不舒服,跟海燕窝似的,手臂用力才能爬上去,下来就免谈了,除非掉下来,只按夜晚租给爱好斗牛的青年。有好几个夜晚我又来到这里: 几乎总是同样的观众,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同样的演出,到同样的地方笑起来——跟我一样。

        给这些影子配音的演员非常出色。

        卡拉古斯。另一家铺子,苏丹人的去处。有苏丹人在的地方,阿拉伯人就不愿意去了。因此,这里全是黑人。不过,这天晚上,我又遇见费道尔·罗森堡。戏还没有开演。(演出的戏不超过一刻钟,幕间休息时间要长得多。)一个黑人打着响板,另一个黑人敲着长方形手鼓;第三个是个大块头儿,在罗森堡面前扭动着身子;他差不多坐到我们脚下,即兴唱着一首单调的哀歌,照我所能理解的,唱的是他非常穷苦,而罗森堡非常富有,黑人总是缺钱花。由于他那样子有点儿凶,阿拉伯人又断言,无论对骆驼、黑人还是沙漠,都不可以长期信赖,我们不久也就变得非常慷慨了。

        卡拉古斯。另一家店铺。这里演戏,不过是聚会的由头。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在老板友善的目光下,总是那些常客。一个异常俊美的孩子吹着风笛,大家围拢在他四周,是被他吸引来的,全是向他献殷勤的人。一个人敲着怪状的鼓,底面可能是驴皮的一个瓦罐形的手鼓。他呢,吹风笛的孩子,他可是这家咖啡馆的摇钱树。他仿佛对所有人微笑,但又不偏爱任何人。有的人给他背诗,再唱一遍;他回答,还靠近些;但是我认为,一举一动仅限于稍微迎合一下众人,这个店铺并不是伤风败俗的地方,倒是宣扬爱的场所。有时,一个孩子站起来跳舞,有时则双人舞,而舞蹈的动作相当随意。

        演的戏几乎总是淫秽的。我想弄清楚卡拉古斯的故事。一定很古老了。据说是从君士坦丁堡传来的,无论在君士坦丁堡和突尼斯,还是其他地方,警察到处都要禁止演出这个故事。

        我最常见到的演出是这样:

        一个阿拉伯人开一家浴室。法特马和拉皮条的女人去了。淫荡成性的卡拉古斯要求进去。他这种需要最急迫,可是惟独他不受欢迎。所有人,一个一个出场,全是传统人物,有阿拉伯农村人、吸毒者、土耳其人、犹太人、警察。那女人来到门口;每个新来的人都说两句话,她紧紧拥抱他们便放进去,而卡拉古斯就临时在他们身上发泄性欲。他们逐个被强奸,全吃了苦头,无一幸免。最后,那女人也经不住一罐奶的诱惑,也让卡拉古斯占有了;一个婴儿当即就出生了。场面相当精彩。卡拉古斯见到他的业绩,简直乐不可支,觉得小家伙已经表现出天赋来,刚出世就嚷着要一个女人。那些丑角又一个一个从浴池中出来;卡拉古斯揍他们,大局已定。卡拉古斯,就是“超人”。

        仅仅在斋月期间演出。一连四十天斋戒,从日出一直到天黑,绝对斋戒: 不吃不喝,不抽烟,不施香水,也不近女色。所有感官白天受惩罚,夜晚则加倍补偿,可以纵情玩乐。当然,也有些阿拉伯人非常虔诚,斋月的夜晚美餐一顿之后,便静思和祈祷;反之,还有些人白天也继续寻欢作乐。但是,这后一种情况,只有在风气被法国人带坏的大城中才常见。一般来说,几乎所有人都非常严格地去做礼拜。

        最后这天夜晚,在逃离之前,我还要再看看突尼斯向我展示的极罕见、极奇特的东西。再过多久我也能想起,我长时间跟随这支军乐队: 它正返回本街区,一路演奏凯旋曲,非常响亮,又准确又好听;与此同时,有些地方,轮船上和法国人街区,都放起烟火,将淡紫花牡荆的叶丛,映成一种虚幻的粉红色水印画面。

        乐队经过时,没有几个阿拉伯人回头来观看;他们的咖啡馆里,细弱的音乐还持续不断。

        我想,许多人还记得,这种军乐队初次开进你们战败城市的日子。我心下真想了解,他们在思想上,对法国人是否始终只怀有仇恨。

        我沿着马尔街寻找乐子,可是却念念不忘阿尔法乌依纳广场。那里一家摩尔人咖啡馆相当宽敞,相当漂亮,然而那里的人却不大能容我。法国人向来不光顾。他们被热闹的阿尔法乌依纳广场吸引过去,而其他街区则很宁静。一名年纪很大的黑人跳起舞,滑稽的动作伴着风笛曲和手鼓的节拍。

        我沿着幽暗的大街,又回到阿尔法乌依纳广场。人不很多,没有什么特别的热闹。这晚上快结束的时候,我在第一天带他去的那家卡拉古斯店铺,又碰见了罗森堡。他也同样明白,最好常去同一地方,不必认识许多人,而要熟悉一些人。阿拉伯人常见到你,面孔就熟了,不大觉得你是外国人,他们也就恢复了一开始被打扰的常规。

        

埃尔坎塔拉



        我们傍晚到达,这一天阳光灿烂。阿特曼早晨就到了,白天睡了一觉,提前一小时到车站迎候我们。这一小时他觉得十分漫长。“然而,我是这么想的,”他对我说道,“现在,只有一个钟头了;而从前,那可要等整整一年。”

        他穿了三件呢斗篷、一件蓝衬绸衬里淡红花边的白绸无袖衬衣,以及蓝呢外套;棕绳扎紧的白细布大头巾,飘落到下颏儿,拂着面颊。这种头饰改变了他的形貌。去年十六岁时,他还只戴一顶简单的儿童小圆帽;到了十七岁,他就要用复杂的成年男人缠头巾了。

        阿特曼的钱全花在这身“装束”上了;为了这次重逢,他打扮得很漂亮。如果不是接站,恐怕面对面我也认不出他来。

        暮色缓慢地降临,我们过了山口,望见传奇般的东方在静谧中,向我们显现它那平和的金黄色。行驶到棕榈树下,我们下了车,让阿特曼在路上等着落在后面的行李车。我又听出了所有声响,——流水声和鸟鸣。还像从前那样,一片寂静,而我们的到来,没有引起一点变化。我们乘车在挺远的地方,绕绿洲兜了一圈,回来时太阳西沉了,斋戒的时间已过,我们在一家摩尔咖啡馆门前停下。院子里发情的骆驼,就在我们身边角斗。一名看牲口的人在骆驼后面吆喝。羊群放牧归来,急促的蹄声一如去年,好似一阵单调枯燥的骤雨。

        所有灰色土屋都升起一缕蒸汽、一缕蓝烟;而烟气很快笼罩整片绿洲,显得朦胧悠远了。西天一片碧蓝,十分深邃,仿佛还吸足了光。寂静变得令人赞美了。人在这里想象不出任何歌来。我感到我喜爱这个地方,也许胜过喜爱任何别的地方;这里比哪里都更适于沉思默想。

        

图古尔特,四月七日



        今天嘉奖一名阿拉伯挖井工人。

        在有自流井钻探公司之前,阿拉伯人有掘井工人。有时要挖地七十米深,甚至八十米深,才能找到水源。男人要深入地下。

        这种艰难的行业,训练青年人去干,但是许多人死在井下。必须穿透三层土和两层水: 第一水层是止水,第二层仅仅是上升水,到了最下一层才是喷泉。喷出来的地下水往往特别清冽,特别丰富,不过也几乎总携带氢氧化钠和氧化镁。这些挖井工人在水下作业,想象不出有多费力。受到嘉奖的这名工人,据说属于最勇敢的。要打一口井,就必须在水层中间建一个通道,不让水灌进去,能在里边继续作业,继续挖掘,要设一个管道,穿过两个水层,将清水引上去,通过死水而不受污染。

        当天,我们看见一个汉子用绳子吊着,下到用棕榈树干护壁的方形井中,到六十米深修复一处破损。

        那名阿拉伯挖井工得了奖章,到了晚上他就发疯了。

        在图古尔特,死水层大多露出地面,根本没法与舍特马的清澈的流水,或者比斯克拉的灌溉渠水相比,而是一条条臭水沟,长满了污秽的杂草。不过,也有一条小河穿过图古尔特,乖乖地分流滋润棕榈树。水底草中有水蛇游动。

        绿洲由黄沙包围,昨天刮起沙尘暴,天边仿佛朝我们退过来,宛如拉过来的一床被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就连呼吸都困难。

        离城不远,有一座破烂不堪的墓地,逐渐被黄沙侵吞,勉强看得出几个坟头。在荒漠中,死亡的意念,总萦绕我们心头;可是,事情妙就妙在,死亡在这里并不哀伤。在比斯克拉的老堡寨后身,有一座古墓地,正坐落在绿洲的中心,被雨水冲成沟壑,就好像死者直接埋葬在土中,有些地方枯骨裸露,跟石头一样数不胜数。

        沙尘暴一直刮到傍晚,在日落时分,我们登上清真寺塔顶。天空一片土灰色,棕榈都黯然失色,整座城市也呈深灰色。从东面刮来的风长驱直入,仿佛先知宣布的神灵诅咒之风。在这种凄凉的景象中,我们望见一队骆驼商旅逐渐走远。

        这里的乌莱德族姑娘,比在比斯克拉的那些姑娘跳舞跳得好,她们也更美丽: 我也只是在这里欣赏过她们的舞姿。我们又来到这里,还没有看厌: 这种严肃而徐缓的舞蹈,几乎只舞动胳臂和手腕,看起来十分美妙;这音乐急促而飘逸,又持续不断,让人头晕目眩,几乎精疲力竭,但是回味无穷,离开之后乐声还不停止,有些夜晚仍在我耳畔缭绕,具有大沙漠那种魔力。

        昨天夜晚,我本想在商旅驻扎的广场上度过。那里通宵燃着篝火,阿拉伯人低声交谈,还有一些人唱歌;他们唱了个通宵。

        阿特曼对我讲述乌利亚的妻子的故事。

        据阿拉伯的传说,大卫(阿特曼叫他达乌德)在自己宫殿里追一只金鸽,从一间宫室追到另一间宫室,最后到上面那座平台,从那里能望见拔示巴。

        阿特曼讲道:“……犹太人对大卫说,摩西说得对,上帝带给他的首先是犹太人,然后是阿拉伯人,也许还有基督徒。基督徒说基督说得对,上帝接受基督徒,不过也接受了阿拉伯人,甚至犹太人。阿拉伯人对大卫说,穆罕默德说得对,上帝让阿拉伯人上天堂,但是闭门拒收没有皈依的犹太人和基督徒。他听完三人的说法,就赶紧改信伊斯兰教。”

        基督徒比他们资历深,他们说,也愿意对我说,一名基督徒,临死如果讲出伊斯兰的信条:“上帝就是上帝,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他就比一个阿拉伯人先进天堂。

        他们还说:“卢米人在许多方面都比我们强,不过,他们始终怕死。”

        

比斯克拉



        黑人手鼓声把我们吸引过去。黑人音乐。去年我听过多少回!多少回我放下工作,起身去听这音乐!没有音调,惟有节拍;没有音调优美的乐器,惟有长鼓,达姆达姆鼓和响板……Florentes ferulat et grandia lilia quassans,响板拿在他们手中,听来就像一阵急雨。他们三个人,就名副其实地演奏;奇数节拍,切分得十分怪异,撩人肌肉发狂地跳动。他们就是葬礼上的乐师,我在墓地上多次见过,他们给葬礼制造了欢快的宗教气氛,烘托了哭丧女人的悲恸;在凯鲁万的一座清真寺内,我也看见他们激发了阿萨瓦教派神秘的狂热。我还看见他们给棒舞伴奏,在西迪马莱克的一座小清真寺里给宗教舞蹈伴奏。每次总是只有我这一个法国人观赏,不知道游客都去哪里了,想必那些有资格的导游,给他们准备了一个华而不实的非洲,免得这些不速之客打扰喜爱隐秘和清静的阿拉伯人;的确,在一件有趣的事物附近,我从来没有碰见一个旅游者;在绿洲的古老村庄也一样,幸而极少碰见,而我天天去,最后村民都不怕了。然而,饭店住满了游客,他们掉进了导游的江湖中,花大价钱去看特意为他们安排的表演。

        去年那场异乎寻常的晚会,也没有一个法国人,我仅仅被鼓声和女人的叫声吸引过去,几乎是偶然参加的。晚会在黑人村子里举行: 由妇女和乐手组成的跳舞队列,沿着主要街道行进,走在前边的是举着火把的男人,以及一群抓住角牵着一只大公羊的嬉笑的孩子。大公羊全身黑色,披着一块红绸,戴满首饰,角上挂着手镯,鼻孔穿一只大银环,脖子上还套着几个项圈。跟在后面的人群中,我认出大个子阿舒尔。他向我解释说,当夜要宰了这只公羊,好给村子降福;宰杀之前带它游街,好让蹲在门口的各家邪鬼钻进它体内消失。

        黑人音乐!多少次远离非洲,我恍若听见你哟,整个南方,仿佛在你周围突然重现;还有去罗马那次,凌晨时分,笨重的火车沿格里哥利大街行驶,把我惊醒。我还睡眼惺忪,听到铺石路上沉浊的颠簸声,一时还产生幻觉,继而又久久伤怀。

        今天早晨我们听见了,这黑人音乐,但决不是一次平常的舞会。他在一家私宅的内院里演奏,一些男人站在门口,开头要推开我们;幸好有几名阿拉伯人认出我们,便护送我们进去。刚一进去我很惊讶,看见院里聚集了一大批犹太女子,都非常美丽,并且盛装打扮。院里人挤得满满的,只有中央留出一点跳舞的地方。又闷热,又有灰尘,呛得人喘不上气来。上方拱廊射下一大束阳光,那里聚了一群俯看的孩子。

        通向露台的楼梯也站满了人,无不聚精会神,我们也随着凝神专注,所见的场面十分骇人。院子中央放了一个盛满水的大铜盆。三名女子已经站起来,是三名阿拉伯女子,她们脱掉上衣,披散头发,在铜盆前跳舞,继而低下头,将头发浸到水中。已经很剧烈的音乐,这时又变本加厉。三个女人浸湿的头发重又披落在身上,舞了一段时间。这是一种原始的、疯狂的舞蹈,全身扭动,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指挥仪式的是一名黑人老妪,她手操一根木棒,围着铜盆蹦蹦跳跳,不时敲敲盆沿儿。我们逐渐明白了,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们,那天跳舞的女人(而且那两天,跳舞的女人有时数量很多)既是犹太人又是阿拉伯人,都中了魔。每人交钱才有权跳驱魔舞。手执木棒的黑人老妪是个有名的巫婆,她懂得驱魔术,能让魔鬼离开女人身体,进入新换的水中。不洁净的水就泼到街上。向我们讲述这一切的,是漂亮的犹太女郎古玛尔哈,她讲起来不大情愿,碍于残存的信仰,也有五分惭愧,要承认去年她的身体也中了邪,歇斯底里地发狂,于是参加了跳舞,“希望从而减轻病魔”。不料事后病情反而加重了,她丈夫得知她参加了巫婆的那种驱魔舞会,就一连打了她三天,以便治好她的病。

        舞蹈动作越发剧烈,几个女人慌乱而发狂,寻求肌体达到无意识状态,准确点说,达到无感觉状态,直至歇斯底里,肉体完全摆脱精神的控制,就可以实施驱魔法了。在这种狂舞疲惫之后,她们大汗淋漓,奄奄一息,即将得到一种解脱的安宁。

        现在,她们跪在铜盆前,手紧紧抓住盆沿儿,身子左右摆动,前俯后仰,动作十分敏捷,好似疯狂的钟摆;她们的头发抽打着盆中水,又抛洒在肩头上,每次一挺腰,就深沉地喊一声,就像砍柴的樵夫那样;继而,她们猛然仰面瘫倒,就好像病痛突发倒下,口吐白沫,双手痉挛。

        魔鬼离开她们了。这时,巫婆扶她们躺好,给她们又擦,又搓,又抻,就像治疗歇斯底里发作的人那样,抓住她们的手腕,抬到半空,再按摩她们的脚、膝盖或小腹。

        我们听说,那天治疗了六十多人。头一批人身体还在抽搐,别的人已经冲上场了。还有一个驼背小姑娘上去,她身穿黄绿条的无袖长衣,令人难忘;她那头烧焦似的黑发,完全将她罩住。

        也有犹太女人跳驱魔舞,她们乱蹦乱跳,就像发足力的陀螺。她们跳几下就立即昏倒了。有的女人坚持时间要长……她们那种疯狂劲头也感染了我们;我们再也受不了,就赶紧逃离了。

        

比斯克拉



        “谁发明了音乐?”阿特曼问道。我回答说:“音乐家呗。”他还不满意,一个劲儿追问。我就严肃地回答说是上帝。“不对,”他立刻反驳:“是魔鬼。”

        于是,他向我解释说,在阿拉伯人看来,所有乐器都是地狱的东西,只有一种两弦琴例外: 这种琴的名称我没有记住,琴柄很长,音箱是用乌龟壳做的,用一支小弓子拉琴。琴声一响,广场的歌手、诗人、先知和讲故事人就伴唱,有时听来美妙极了,阿特曼说,“天堂的一扇门就仿佛打开了”。

        这些歌手、这些诗人引起我的兴趣。他们歌唱什么?牧羊人会停止吹笛子,也唱起来吗?萨代克呢,他会边唱边弹单弦琴吗?阿特曼本人呢,他独自一个或者同埃哈迈德一起,各自骑马去图古尔特,一路上也唱歌吗?有时就是对话,我仔细倾听,可是连一个词也听不懂。我问阿特曼,他却回答:“哪里,那不是说话,完全是诗歌!”这几天,我一再坚持,终于说动他将几首歌抄录并翻译出来。这些歌没有文字记录,由广场的歌手传唱: 他们坐在地上,或者站在咖啡馆门前,唱给围着他们静听的一群阿拉伯人,或者在孤旅路上,唱给自己听。我不知道这些歌,不了解当地的人是否爱听,我本人也不敢说我觉得它们很美,不敢说阿拉伯诗歌,不管古老的还是现代的,这种口头传唱就值得在民俗学中记一笔。也许明年吧,我试着搜集,给这些歌出一本小集子。这里有两首,阿特曼提供给我,我就原样抄下来,只是改了改错别字:

        Ⅰ

        两年我没有做爱,我说当了修士。

        我旅行到北方,在舞会上与巴雅相见。

        她戴着梳子和耳环,

        还带着匕首和镜子……

        她的头发四面披散,

        价值千金,梳得很整齐。

        只属于她或者我,

        谁也买不起……

        姑娘们要求几文钱;

        而我,无能为力(我穷得可怜),

        明天我要卖掉几只羊,

        打戒指给那些美人。

        Ⅱ

        今天她经过,已经扭过身;

        她扎了金腰带,流苏垂到大腿根。

        让我难过的是她那条白衣裙。

        我狂跑,跑了个通宵,

        是我惹得她的狗狂叫。

        如果斋月是条汉子,

        我就会抚摸他的双膝;

        可是斋月来自上帝;

        我和你,只能接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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