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之得以考进高等学堂,可以说全是他大妹妹的力量,不然,还不知耽搁多久,才能实现哩。这由于父亲太不起劲了。
郝达三之所以不起劲,第一,因他对于儿女的事,向来就不甚留心,他自己是从舒服中长养起来,二十岁当大少爷,三十岁当大老爷,现年五十以上,自是老太爷了。自己本不知道如何为人,对于儿女,自然只好听其自然。第二,因他是个安命者,平生除了鸦片烟外,别的事总是懒懒地。假使没有一个唧筒在旁边打气,他是一切全无兴会,所以一自葛寰中走后,他连大门都少出了。第三,因为近来家中景象不好,逐外寡欢,他有时仔细推究起来,原因就在他三十几岁上,忽然不安本分,讨了个姨太太,伏了这个恶因,所以今日得此恶果。如此看来,动不如静,多一事真不如少一事!再一推究,恶因固不可种,善因又何尝可种呢?种了因,必收果,因果循环,自然就有事了,欲图清净,最好无为。
母亲哩,不必说了,性情越发古怪,除了孙儿之外,同什么人都不对,终日都在发气骂人,一切正经事,通不能与她商量。而自己的老婆,也是那样冷冷淡淡的。
只好同大妹妹谈谈,大妹妹虽是那样容易感触,一说起来总是长篇大论地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牵枝带叶的话又多,但到底还明白,到底有主张,她说:“我们的这个家,真是在走下坡路了,男不成男,女不成女!你看,爹爹哩,只有姨奶奶同二妹妹,近来连吃饭都打算分开了。姨奶奶是啥子好人?以前妈妈在做主,不敢做啥子,如今,娘老子也来往起来了,姨表兄弟也来往起来了,还说出话来一个月要回两次娘家,这成啥子名堂!三叔更不必说,口口声声,他是一房人。妈妈以前那样待他好,如今仇伤孽对的,见了面眼睛都红了。倒是让他搬出去各自安个家,还好些。嫂嫂也奇怪,从前同我们那样好法,人又爽快,如今也变得一句话都说不拢了。上人们是这样,底下人更不必说。首先是高贵,我真见不得那样子,一天到晚,秋风黑脸地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并且同三叔打作一气,时常都在大花园里,我倒疑心他同春兰有点不甚干净吧,若果如此,三叔倒该得报应!李嫂、吴嫂,更是两个斗鸡公,没一天不啄两嘴。这都是败家景象,我每每想起来,真伤心!我又是女儿,多少话不好说,又不能打自己的主意。哥哥,你是男子家,却不能尽这样糊糊涂涂地过下去。我看你前一晌,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又没做啥子正经事,不看戏,就打牌。说你哩,未必肯听。我也晓得全是家境把你搞成那样的。你以前读书讲新学时,是咋样有志气!……如今想到进学堂,再好没有了!你也不必再跟爹爹、妈妈商量,要考时,对直去考就是了。他们现在各有各的心事,哪还管到我们。哥哥,现在全家之中,只有我们两个还能说点正经话,也只有我们两个还有点人心!你只管去读书,我望你多少有点成就,也把我们这个家声振一振。要用钱哩,我去向妈妈要。嫂嫂跟前的话,你自己去说吧!……”
因此,他考上高等学堂,在那天收拾行李入堂之时,向全家人告辞之后,特别向香芸作了两个揖道:“大妹妹,我的正经事是你促成的,你的正经事,我总在心。你好生保重,不要尽害病。星期六回来,我们再谈。”
香芸只是红着脸,笑了笑。爹爹、妈妈、姨奶奶、少奶奶、二妹妹,一直送到轿厅上,贾姨奶奶也从大花园里赶出来相送。轿子抬出大门,才见三叔提了只很肥的烧鸭子回来,也说了两句“不要用功太过,好生保养!”的客气话。高贵押着书箱、被盖卷,跟在轿子后面走。
高等学堂是就尊经书院旧址改办的。地点在南门文庙西街之西的石牛寺。迎面全是菜圃,一片青绿,百丈之远,即是整齐而崔巍的城墙。大门很气派,还是原来书院大门。高等学堂的匾额是新的,而一副丈把长、朱漆黑字的木门榜,却还是第一批尊经高材生,湘潭王壬秋高足弟子之一,华阳名士,西蜀诗人,少有美人之称,曾为王家世妹垂青过的范于宾范二老师的手笔。字有巴斗大,气魄很是磅礴,文则是集的《文选》句:“考四海而为嶲,纬群龙之所经。”
进门,一条丈把宽的甬道,通过二门、三门、两重敞厅,一直达到建筑颇为雄伟的尊经阁下。两畔松柏花树,都已成荫了。
宿舍分为东南西北四斋,以及总理所住的竹林深院,多是书院旧有的。宿舍之南,便是新建的讲堂,全是玻璃窗。中间三行砖砌的房屋,是自习室。这与尊经阁后一座砖砌的礼堂,讲堂之南一座砖砌的理化室,算是最新的洋式建筑。当时看起来,不知是如何地新奇美好,其实,与木柱泥壁的讲堂一样,既不合格,又不中用。
不过,就是这样,连同一些新的组织,什么传事啦,外稽查啦,内稽查啦,斋务啦,教务啦,监学啦,总理啦,业已把一个未曾经见的郝又三弄昏了。得亏田老兄早已进堂,引着他走了一大转,说了一大堆,他才逐渐明白;又把所有的规则看了一遍,课目抄了一遍,始大恍然于学堂之为学堂,原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且是崭新的!
他于学堂生活,起初很感觉不便。早晨正好睡时,一遍铃声摇过,就须起来,第二道铃声,就须穿戴齐楚,站在寝室门外,凭监学点名。点名之后,监学先生必有一番言论:要如何守规则,如何对师长有礼,如何用功,国家今日之何以办学堂,诸君将来应该如何当主人翁,以及某人犯了规,要受如何的处罚,某人做差了什么事,要如何改过。监学先生老是那样唠唠叨叨的。其后,到盥漱处洗脸刷牙,进自习室,七点半钟,又摇铃进食堂。
食堂却是别致。每一张方桌,只坐六人,空出下方,摆一只小木饭甑,一把锡茶壶。桌上铺着白洋布,每人面前一张白饭巾,早饭是四样素菜,午晚两餐是三荤一素。大锅菜,不怎么好,但是很洁净,同学们吃得很香甜,监学先生一道吃,也吃得很多。
摇铃上课,摇铃下课,课毕自习,无故不在监学处请准,是不得进寝室的,这样读书,真是新奇。
入夜摇铃进寝室,不一会儿,又摇铃点名,不惮烦的监学先生如吴翘胡子,或不免又有一番话说。
铃声又响了,灭灯,即使一点儿瞌睡没有,也得睡在床上,并且不准说话。少年人睡不着,是该长谈的,然而监学先生的百步灯光,随时在窗子外面晃,必待大家硬打了鼾声,他才走,有时半夜还见有灯光。
学堂内的起居如此受束缚,而出入更不容易。只要出大门,必先到监学处请假,请准了,将名牌连同假条拿到内稽查处挂上,方能出门。并且请的几点钟,必得按时而归。逾了限,要记过,要扣分,多么不方便。
还有,平常的行动也动辄要受监学先生的干涉:说话大声了,不对;走路不是端端正正一步一步地走,不对;与同学们开开玩笑,不对;顺口吐把口水,不对;衣纽没有扣上,不对;见了教习、监学没有规规矩矩站在旁边打招呼让行,更不对。不对,小则面斥,重则记过,还要在品行分数上打折扣。
所以郝又三在前三个月每逢星期六下午回家,一说起学堂生活,老是摇着头道:“真像坐监狱!”而二十几岁、身为人父的人,偏也同小孩子一样,爱玩耍,爱调皮起来。
课程他也感觉了一种极新颖的味道。经学国文、中国历史、地理不说了,那是亲切有味的。外国历史、地理,也只稀奇古怪的名字难记,却也一说之后,懂得是什么。物理、化学,就不大容易了。名字已非常见,作用变化更不明所以,教习又是日本人,黑板上画一些,口里总不外乎“搿答马子”“幼几改哟”“毛几改哟”,不知说些什么,而孔翻译则总说不清楚,总不能使听的人十分懂得,但是拿课本照着写下,记牢,就得了,用不着费什么心思。体操说不上好大意义,活动筋骨而已。幸而器械操如翻杠架,跳木马,不必要人人学,不学也可以。唯有算术,可就劳神了。加法好懂,减法好懂,乘法已莫名其所以了,而除法则何以知其为商数?加减乘除尚未弄清楚,而用天地元黄代着的天圆地方又来了。先生是无师自通,学生是有师难通,然而其令人出汗,还不如英文之甚。
大家都如此说,英文是必学的,英文是学堂中主要功课。因为许多学问,都须将英文学好了,能够直接看外国书,你才懂得,也才有用处。再伸言之,英文者,万学之母,富国强兵之所由也。你要不要救中国?要救中国,赶快学英文,赶快把英文学好。英文如此重要,所以由上海特聘来的王英文,月薪竟是三百两,高于国文先生月薪之五倍。
虽然,英文,天书也,不知人世间尚有如此古怪之文字!光是二十六个字母,直读了三天,一直记不清哪个字母该怎样读法。郝又三求教于田老兄,始得了一个秘诀,在第一个字母之下音了一个“爱”字,音不逼真,便又在“爱”字旁边添一个“口”字,好容易把二十六个字母音注清楚,以备次日上堂请正,却不料王英文又在黑板之上教起大草来。
一月以后,拼音差不多了,便一句一句地大读:“这是一狗!……那有二猫!……我名约翰!……他有十一岁!……”
读了这些,又读:“一年有十二月……一月!……二月!……七天为一周……星期一!……星期二!……”
他每每读到头昏,总必丢下“华英初阶”,捧着头寻思:“像这样读法,若要读到看外国书,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同时又怀疑:“英文也不过别一国的文字语言罢咧!如何就说得那样了不得!兴国之道,必有所自,未必便在语言上!何以定要人人来读一些猫呀狗的?”然而英文是主要功课,只好再读,再加音注。
星期六回家,父母老婆自然要问问学堂中的情形,听见管得严,大家好像很赞同似的。说到功课之苦,父亲只是一句:“要学那么多吗?”
母亲或是说:“亏你学!学不了的,就丢些,不要太拼命了!”
少奶奶则说:“太苦了!请几天假回来休息休息!”
大小姐却劝他耐磨下去:“你说的,那姓田的比你岁数大,比你笨,还上了路,可见凡事只要专心,不耐烦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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