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虚度年华,有何收获?拉姆齐夫人想道。她在餐桌的首席就座,瞧着那些汤盘儿在桌上形成许多白色的圆圈。“威廉,坐在我旁边,”她说。“莉丽,”她没精打采地说,“坐在那儿。”他们有爱情的欢乐——保罗·雷莱和敏泰·多伊尔——而她,只有这个——一只无限长的桌子,还有盘碟和刀叉。在餐桌的另一端,她的丈夫坐下来瘫成一堆儿,紧皱着眉头。为什么生气?她不知道。她不在乎。她不能理解,她怎么会对这个人发生感情或者爱上他。她感觉到: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一切都已经成了陈迹,她已超脱了这一切。当她给大家分汤的时候,那儿好像有一股热腾腾的涡流——就在那儿——你可以卷进去,或者不卷进去,而她,是置身于这生活的漩涡之外的。一切都结束了,她想。这时他们陆续走进餐厅:查尔士·塔斯莱——“请坐在这儿,”她说——奥古斯都·卡迈克尔——他们都一一就座。同时,她被动地期待着,有谁来回答她的问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但这可不是一回事情,她把一盘盘汤递给大家时想道,人家说的不是一回事儿。
看到两者互相脱节,她扬起了眉毛——那是她所想的;这是她所做的——她把一盘盘汤递给大家——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她已置身于那漩涡之外;或者,像一层帘幕脱落了、褪色了,她终于看清了事实的真相。那房间(她环顾四周)非常简陋,毫无美感。她忍住了不去看塔斯莱先生。他们全都各归各坐着,互不攀谈。互相谈话、交流思想、创造气氛的全部努力,都有赖于她。她又一次感觉到(仅仅作为一种事实而毫无恶意),男人们缺乏能力、需要帮助。因为,如果她不开口,谁也不会来打破僵局。因此,就像人家把一只停了的钟表轻轻摇晃一下,她使自己精神稍稍振作起来,原来那熟悉的脉搏又开始跳动了,就像钟表重新滴答地响——一、二、三,一、二、三。诸如此类、如此等等。她不断重复、留神倾听,保护促进这还很虚弱的脉搏,就像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守护着一个微弱的火苗。然后,她停住了,默然俯身面对着威廉·班克斯,她对自己说——多可怜的人!他没有妻子,没有儿女,除了今天晚上,他总是独自在宿舍进餐。在对他的同情怜悯之中,生活现在又有足够的力量来影响她了,她开始创造活跃的气氛,就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水手,看见那风又灌满了他的帆篷;然而他已经几乎想重新启航了,他在想:如果船沉了,他就随着漩涡一圈一圈往水里转下去,最后在海底找到一片安息之所。
“看到您的信了吗?我叫他们给您放在门厅里的,”拉姆齐夫人对威廉·班克斯说。
莉丽·布里斯库望着她闯进了那片奇异的真空地带,要跟着她进入这荒无人烟的领域是不可能的,但她的大胆举动使旁观者感到寒心,他们至少会试图用目光追随着她,就像人们目送着一条正在消失的帆船,直到那些帆篷都沉没到地平线下。
她看上去多么苍老、多么疲乏,莉丽想道,而且多么淡漠疏远。后来她对威廉·班克斯嫣然一笑,好像那条沉船翻了过来,阳光又重新照耀着它的帆篷了,莉丽心中感到宽慰,她颇感兴趣地琢磨:她为什么怜悯他?因为,当她告诉他信放在门厅里时,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她怜悯他。她似乎在说:可怜的威廉·班克斯,好像她的疲劳有一部分是怜悯别人的结果,而她体内的生命力、她重新生活的决心,也是被她的恻隐之心所唤起的。而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莉丽想道,这是拉姆齐夫人的错误估计,这错误估计似乎是出于本能,出于她本人的某种需要,而不是别人的需要。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可怜。他有他的工作。她的那幅画顿时在她心目中浮现出来,她想,对,我要把那棵树移过去一点儿,就放在中间,那么我就不至于再留下那片讨厌的空白。我就该这么办。这就是一直令我困惑的难题。她拿起那只盐瓶,放到桌布的一个花卉图案上去,以便提醒自己移动那棵树。
“说来也怪,虽然你难得收到有价值的邮件,你还是总盼望着能收到几封信,”班克斯先生说。
他们在胡扯些什么废话,查尔士·塔斯莱想。他把汤匙端端正正放在他汤盘的中心,那盘汤早就被他一扫而光了,莉丽想(他坐在她对面,背朝着窗户,正在画面的中央),好像他决心要弄弄清楚,他每餐吃了些什么东西。他的一切都有那种枯燥、刻板的味儿,一点也不讨人喜欢。然而,这仍旧是事实:只要你仔细对着别人瞧,你就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喜欢他们。她喜欢他的眼睛;它们是湛蓝的,深深陷入脸颊,令人望而生畏。
“塔斯莱先生,你常写信吗?”拉姆齐夫人问道。她也在怜悯他,莉丽猜想;因为拉姆齐夫人确实如此——她永远同情男人,好像他们缺少了什么东西——对于女人,她从来不是如此,好像她们都能独立自主。他就给他的母亲写信;除此以外,他想他一个月还写不了一封信,塔斯莱先生简洁地回答。
他可不去说那些人想叫他说的那种废话。他可不要那些愚蠢的女人对他屈尊俯就、格外施恩。他本来在他的房间里读书,现在他下了楼,这一切对他说来,似乎都很无聊、浅薄、庸俗。为什么他们都要穿得衣冠楚楚来入席?他就穿着普通的便服下楼。他可没什么礼服可穿。“你难得收到有价值的邮件”——这就是他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是她们,使男子汉谈论这一类事情。是的,确实如此,他想。一年到头,她们从来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们什么也不干,光是说、说、说,吃、吃、吃。这全是女人的过错。女人利用她们所有的“魅力”和愚蠢,把文明给搞得不成样子。
“明儿灯塔去不成啰,拉姆齐夫人,”他说;他仍旧坚持他自己的意见。他喜欢她,他倾慕她,他还记得那个在下水道里干活的工人如何抬起头来盯着她瞧;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坚持他自己的意见。
尽管他的眼睛长得不错,莉丽·布里斯库想道,但是,瞧瞧他的鼻子,再看看他的手,他确实是她有生以来所看到过的最丑的人。那么,他说了些什么话,她又何必计较?女人不能写作,女人不能绘画——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有什么要紧?显然,这话对他说来,也是言不由衷,不过是为了某种原因,这样说对他有利,所以他才这样说。为什么她整个身躯像风中的玉米秆儿一般低头弯腰,需要巨大的、相当痛苦的努力,才能从这种谦卑的状态中重新直起腰杆?她必须再来一遍。在桌布上有一条小树枝;我的画就在这儿;我必须把那棵树移到画面的中央;那才是要紧的事——其他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她扪心自问:她是否能够牢牢地抓住此事,既不发火,也不争论?如果她想报复的话,她不是可以故意嘲笑他吗?
“噢,塔斯莱先生,”她说,“请您明儿一定要陪我到灯塔去。我可真是想去。”
他看得出来,她在撒谎。为了某种原因,她正在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来故意惹他生气。她正在嘲笑他。他穿着一条旧法兰绒裤。他没别的裤子可穿。他觉得十分苦恼、孤独、寂寞。他知道,她出于某种原因,故意要作弄他;她根本就不想和他一起到灯塔去;她瞧不起他;普鲁·拉姆齐也是如此;她们全都如此。但他可不能被女人当作傻瓜耍弄,因此,他坐在椅子里,故意回头向窗外一望,马上粗暴无礼地说,明儿天气不好,她要是去的话,肯定吃不消。她会晕船的。
拉姆齐夫人正在侧耳倾听,而莉丽竟然使他说出了那样的话,这使他很气恼。他想,要是他能够在房间里埋头读书,那就好啦。在那儿,他才觉得逍遥自在。他生平从来不欠别人一个子儿;打十五岁起,他就独自谋生,没花过他爹一文钱;他曾用他的储蓄来贴补家用;他负担着他妹妹的学费。但是,他还是希望刚才他应该懂得如何恰当地回答布里斯库小姐;他希望他的回答比较婉转得体,而不是那脱口而出的一句傻话:“你会晕船的。”他希望他能想出一些话来和拉姆齐夫人谈谈,向她表明,他可不是个枯燥乏味的冬烘学究。他们全都认为他是那样的人。他向拉姆齐夫人转过身去。但是,她正在和威廉·班克斯谈论一些他从来没听到过的人物。
“好,把盘子撤下去吧,”她中断了和班克斯先生的谈话,简短地吩咐女仆。“我上次见到她,一定是十五——不,二十年前,”她又回过头来对他说,好像他们之间的谈话,她片刻也不愿耽搁,因为她被谈话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么,今天晚上,他可是真的收到她的信啦!凯丽仍旧住在玛罗,一切都照旧没变吗?噢,一切都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发生的事情——当年我们一起在河上划船,觉得凉飕飕的。要是曼宁这一家子计划着要干什么事情,他们总是坚持不懈。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赫伯特用茶匙在堤岸上杀死了一只黄蜂!现在这一切仍在继续下去,拉姆齐夫人默然沉思,二十年前,她曾经极其冷漠地在泰晤士河畔那间客厅的桌椅之间像幽灵似地悄悄走过;现在,她又像幽灵一般在它们中间悄悄走过;这个念头使她入迷:她已经发生了变化,而那个特殊的日子,似乎现在已变得静止而美丽,这些年来仍旧原封不动地保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凯丽亲笔给他写信了吗?她问道。
“是的。她来信说,他们正在建造一座新的弹子房,”他说。不!不!那简直不可想象!造一间弹子房!对她说来,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班克斯先生可看不出此事有什么奇怪之处。现在他们非常富裕。他要替她向凯丽问好吗?
“噢,”拉姆齐夫人蓦然一惊,“不,”她补充道。她心里想,她可不认识这位建造了新弹子房的凯丽。但是,多么奇怪啊,她重复道,他们还继续在那儿生活。(她这种态度,使班克斯先生觉得很有趣。)这可有点儿不同寻常:他们居然会继续生活了那么些年,而她却从未想念过他们。在这些年月里,她已饱经沧桑。也许凯丽·曼宁也从未想念过她。这个想法是奇怪而令人不快的。
“人生如浮萍,聚散本无常,”班克斯先生说;然而,他想到曼宁一家和拉姆齐一家双方他都认识,他毕竟没像浮萍一般和老朋友们分散,因而感到相当满意。他可没和老朋友们离散,他想,一面放下汤匙,用餐巾仔细地擦拭他剃尽胡须的嘴唇。但是,也许在这方面他是相当不寻常的,他想;他从来不允许自己陷入陈规旧习。在各种圈子里,他都有朋友……。谈到这儿,拉姆齐夫人不得不打断他,吩咐女仆注意菜肴的保温,它们端上来应该是热腾腾的。所有这些干扰使他觉得讨厌,因此他才喜欢独自用膳。但他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仅仅在桌布上伸开他左手的手指,就像一个机械师在工作的间隙检验一件擦亮待用的工具。好吧,他想,这就是友谊要求一个人作出的牺牲。如果他拒绝来共进晚餐,她会不高兴的。但是,对他说来,这可是个不值得的无谓牺牲。他端详着他的手,心想如果他独自用膳,现在大概快吃完了;他马上可以腾出身子来工作了。是的,他想,这种应酬简直是可怕地浪费时间。孩子们还在陆续走进餐厅。“我希望你们中间随便哪一个上楼到罗杰的房间去一趟,”拉姆齐夫人说。和另外那件事——工作——相比,这一切显得多么琐碎、多么腻味,他想。想到这儿,他坐着用手指像擂鼓一般不耐烦地弹着桌子,他本来可以——他的工作概况在头脑里一闪而过。真是多么浪费时间啊!然而,他想,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之一。我对她有着忠诚的友谊。可是现在,此时此刻,她的存在对于他毫无意义;她的美貌对他毫无意义;她和她的幼子坐在窗前——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他只希望独自一个,可以拿起那本书来阅读。他感到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太无情义,竟然会坐在她身旁而对她无动于衷。事实上,这是因为他不喜欢家庭生活。正是在这种情境之中,你会自问:一个人为什么而生活。你会自问:一个人为什么要煞费苦心组织家庭,使人类的种族得以延续?这真是如此令人向往的吗?作为一个种族,我们是有吸引力的吗?并不十分吸引人,他想,这时他望了一眼那些颇不整洁的孩子们。他最喜欢的那个小孩,凯姆,已经上床了,他猜想。愚蠢的问题,无聊的问题;如果你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你就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人生是这样的吗?人生是那样的吗?你从来没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但是,刚才他在这儿向自己提出了这种问题。这是因为拉姆齐夫人刚才正在吩咐仆人,也因为拉姆齐夫人听说凯丽·曼宁还活着感到多么惊讶,这使他想起友谊,即使是最美好的友谊,也是多么脆弱。朋友们漂泊离散、互相疏远。他再一次责备自己。他正坐在拉姆齐夫人身旁,却没一句话要和她说。
“非常抱歉,”拉姆齐夫人终于回过头来对他说。他感到生硬而枯燥,就像一双湿透之后又风干了的皮靴,很难把脚伸进去。但是,他还得硬着头皮把脚塞进去。他非得敷衍几句不可。除非他说话非常小心,否则她会发现他无情无义,对她毫不关心,而那决不是令人愉快的,他想。因此,他向她侧过身去,彬彬有礼地俯首倾听。
“您在这嘈杂的场所进餐,一定觉得很讨厌吧,”拉姆齐夫人用法语说。当她感到心烦意乱之时,她就利用她的社交风度。就像在会议上发生争执之时,主席为了达到团结一致的目的,就建议大家都说法语。可能这是蹩脚的法语,说得词不达意,尽管如此,只要大家都说法语,就会产生某种秩序和一致。班克斯先生也用法语回答:“不,一点儿也不。”塔斯莱先生对法语一窍不通,即使他们说的只是几个单音节的词儿他也听不懂,但他马上猜到他们并不真诚,不过是互相敷衍而已。拉姆齐这一家人尽说些废话,他想;他很高兴抓住这个新鲜的事例大做文章,他要把它记录下来,将来有一天,他要在几位朋友面前大声朗读。在那儿,在一个大家直言无忌的小圈子里,他要把“和拉姆齐一家待在一起的日子”还有他们所说的废话,讽刺挖苦地描述一番。他将要说:这种生活值得一试;但是下不为例。他将要说:那些女人简直把人给烦死了。当然,拉姆齐先生娶了一位漂亮的夫人,生了八个孩子,看上去有个美满家庭。但是,此时此刻,他闷坐在一个空着的座位旁边,一切都化为乌有,那美满家庭的幻形也四分五裂了。塔斯莱觉得心里很不舒畅,甚至在肉体上也是如此。他希望有人能给他个机会,让他表现自己。他的欲望是如此迫切,使他在椅子里坐不安稳;他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想要插嘴参加他们的谈话,但他刚开口想要说话,又马上闭上了嘴。他们正在讨论渔业问题。他们为什么不来咨询他的意见?他们又懂得什么渔业?
莉丽·布里斯库对塔斯莱的心情了如指掌。坐在他的对面,难道她还看不出他那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就像在一张X光照片上,透过血肉之躯的迷雾,看清了埋藏在深处的肋骨和腿骨,她看到了那个年轻人想要表现自己的渴望——那层薄薄的迷雾,就是掩盖在他想要插嘴说话的狂热渴望之上的传统习俗。但是,她那中国式的小眼珠儿往上一转,想起了他如何讥笑妇女“不能绘画,不能写作”,她就想:我为什么要帮助他从压抑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呢?
她知道有这么一套行为的准则,(也许是)它的第七条说,遇到这种情况,一位妇女,不论她的职业地位如何,她有义务去帮助对面那位青年男子,使他能够显示出那像肋骨和腿骨一般深藏不露的虚荣心,满足他要求表现自己的迫切欲望;她用老处女公平合理的态度来考虑问题,觉得这好比他们男性的确有责任来帮助我们女性,假如地下铁道爆炸起火的话,那末,她想,我肯定会盼望塔斯莱先生来救我出去。但是,她想,如果我们双方都不愿助对方一臂之力,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因此,她坐在那儿默然微笑。
“你明儿不打算到灯塔去吧,莉丽,”拉姆齐夫人说。“你还记得可怜的林格莱先生吧,他曾周游世界十多次,但他告诉我,他从未像我丈夫带他到灯塔去那一次那么难受过。那次他晕船可厉害啦。塔斯莱先生,你是个不怕晕船的好水手吗?”她问道。
塔斯莱先生抡起了大锤,把它高高举起在空中;但是,当锤子落下来时,他心里明白,不能用那样的家伙去拍那只蝴蝶,于是他只说了一句话:他从来不晕船。但是,在这一句话中,充满了火药一般的爆炸力,它说明了他的祖父是个打鱼的;他的父亲是个药剂师;他全靠自力更生,奋斗成功;他为此感到骄傲;他是查尔士·塔斯莱——似乎在座诸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但有朝一日,它会家喻户晓的。他皱眉蹙额,面有愠色。他几乎要可怜那些温和的、有教养的人物,有朝一日,他们会像一捆捆的羊毛和一桶桶的苹果那样,被他体内的炸药炸毁,飞到半空中去。
“您愿意陪我一块儿去吗,塔斯莱先生?”莉丽匆忙而和气地问道。因为,如果拉姆齐夫人对她说,实际上她也确实这么说:“亲爱的,我要葬身火海啦。除非你给眼前的痛苦浇上一些止痛的香膏,对那小伙子说上几句好话,人生的航船就要触礁了——真的,现在我就听见那咬牙切齿和痛苦呻吟的声音。我的神经就像小提琴的弦线一样紧紧地绷着,只要再碰一下,它们就要断裂啦,”当拉姆齐夫人说出这些话(她的目光向她表达了这些话语),莉丽·布里斯库当然就不得不又一次放弃那个实验——她本来想试试,对那个小伙子不客气会产生什么后果——而对他以礼相待了。
他正确无误地判断出她心情的转变——现在她对他很友好——他就从他那种妄自尊大的心理状态中解脱了出来。他告诉她,在婴儿时期,他如何被人从船上抛到水中,他父亲如何用一根带钩的船篙把他钩了上来,这样他就学会了游泳。他有一位叔叔在苏格兰海岸的一处礁石上管理灯塔,他说。他曾经和这位叔叔一块儿遇到过暴风雨的袭击。正是在大家谈话间歇之时,他大声地说出了这番话。当他说到他和叔叔在灯塔里遇到暴风雨的时候,他们都不得不侧耳倾听。谈话的气氛就这样顺利地转变了,莉丽感觉到拉姆齐夫人向她射来感激的目光(因为拉姆齐夫人现在可以放心地自己去和别人谈一会儿了)。啊,她想,为了博得您的感激和赞许,我还有什么代价没有付出呢?但是,她刚才可不是真诚的。
她刚才玩了那司空见惯的把戏——客客气气地敷衍别人。她永远不会理解他。他也永远不会理解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如此,她想,尤其是男女之间(也许班克斯先生是例外)隔阂最深。毫无疑问,这些关系是极端虚伪的,她想。后来她一眼看见那只盐瓶,是她把它放在那儿以便提醒自己,使她想起第二天早晨她将要把那棵树向画面的中央移动,想到翌晨绘画之乐,她的兴致就高起来了,她对塔斯莱先生所说的话高声大笑。如果他高兴的话,就让他讲一整夜也不妨。
“他们要那些守望者在灯塔上逗留多久?”她问道。他回答了她。他的知识惊人地渊博。他对她十分感激,他喜欢和她谈话,他开始有点怡然自得了。既然如此,拉姆齐夫人想,现在她可以重新返回那片梦境,那个虚幻而迷人的地方——二十年前在玛罗的曼宁家的客厅——在那儿,你悠悠晃晃、无忧无虑地走动,因为你不必为将来担忧。她知道他们的遭遇如何,她也知道她本人的经历又是怎样。这就像重读一本好书,她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如何,因为这都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而生命之流,甚至就从这张餐桌上像小瀑布一般倾泻不息,在不知何处,它的源头密封着,像湖水一般静止地储存在它的堤岸之间。他说他们造了个弹子房——这可能吗?威廉愿意继续谈谈曼宁一家的近况吗?她很想要他谈谈。但是,不——为了某种原因,他没有心情再谈下去了。她试着引他开口。他毫无反应。她不能勉强他。她失望了。
“那些孩子们可真丢人,”她叹了口气说道。他却说,遵守时间这种次要的美德,是要到年龄较大一些才能获得的。
“要是果真如此,那就还算不错,”拉姆齐夫人只是在尽力找些话说,免得冷场,同时她想,威廉怎么变得像老处女一般拘谨啦。他意识到自己无情无义,意识到她希望谈一些更为亲切的话题,但他目前没有心情来奉陪,他觉得生活很不如意,他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儿,等待着什么。也许其他人在谈一些有趣的事情?他们在谈些什么?
他们正在说,今年鱼汛不旺;渔民们正在往别处迁移。他们正在谈论工资和失业。那个小伙子在痛骂政府。威廉·班克斯心里想:既然谈论私人生活使人局促不安,抓住一个这类话题,听他们讲讲“目前政府最臭名远扬的法令之一”,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莉丽在听,拉姆齐夫人也在听,大家都在倾听,但都已经听腻了。莉丽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班克斯先生也有同感。拉姆齐夫人把围巾往身上一披,她也觉得若有所失。他们大家一面侧耳倾听,一面却在心里想:“求求老天爷,可别让我内心的真实思想暴露出来。”他们人人都在思忖:“别人谈到政府关于渔民的法令,都感到怒不可遏、义愤填膺,而我却无动于衷。”班克斯先生瞅着塔斯莱先生,他想,也许这就是那个人物。人们总是在期待着这样的人物出现。机会总是有的。在任何时候,这种领袖人物总会脱颖而出;那种天才人物,在政治和其他方面都有一手。也许,他将和我们这些保守的老古董极其难以相处,班克斯先生想道。他在思考之时尽可能留有余地,因为,他通过某种奇特的官能感觉到,正如通过他脊椎中的神经感觉到,那小伙子心怀妒忌、愤世嫉俗,一半是为了他自己,也许更有可能一半是为了他的工作、他的观点、他的科学;因此,他的言论既非完全开诚布公,亦非全部合理,因为,塔斯莱先生似乎在说:你们是在浪费你们的生命。你们全都错了。可怜的老古董们,你们是不可救药地落伍于时代之后了。这小伙子似乎相当自信;他的态度多么傲慢。但是,班克斯先生要求自己冷静观察:他有勇气;他有能力;他列举的事实极其正确。在塔斯莱痛骂政府之时,班克斯先生想,也许他所说的话很有道理。
“现在请你告诉我……”他说。于是,他们俩就对政治问题争论不休。莉丽瞧着桌布图案上的叶瓣儿出神;拉姆齐夫人让那两个男子汉去争论,心里很奇怪,为什么她对这种高谈阔论如此厌烦。她望着坐在餐桌另一端的丈夫,希望他也开口说上几句。只要一个词儿就行了,她对自己说。因为,只要他说一句话,局面就会大不相同。他的言论总是击中要害。他对渔民和他们的收入一向很关心,想起这些问题,他甚至会难以入眠。他一开口,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也许别人没感觉到,求求老天爷,别让人看出我是多么无动于衷,因为人家确实关心那些问题。后来她意识到,因为她崇拜他,她才盼望他发表意见。她觉得似乎一直有人在她面前赞扬她的丈夫和她的婚姻,她不禁激动得容光焕发,完全没意识到,赞扬她丈夫的人就是她自己。她向他望去,总以为她会发现他的容貌看上去气宇轩昂……。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正在撇着嘴巴、蹙额皱眉、红着脸儿发火。天晓得,这是怎么啦?她疑惑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是为了那可怜的老头儿奥古斯都先生要添盘汤——如此而已。这简直不可想象,这太讨厌了(他在餐桌的另一端用目光向她示意),那个奥古斯都,又要重新开始喝汤了。他最讨厌在他自己吃完之后,看到别人还在吃东西。她看见他的怒火像一群猎犬,猛冲到他的眸子里、他的眉梢上,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爆发出来,到了那时——求上帝开恩吧!她看见他捏紧拳头控制住自己,就像刹车挡住了车轮,他的全身似乎在迸射出火花,但他一声也没吭。他板着脸坐在那儿。他什么也没说,他要求她仔细观察。让她为了这个而赞扬他吧!但是,究竟为什么可怜的奥古斯都不能再添一盘汤呢?他不过碰了一下爱伦的手臂,说了声:“爱伦,请你给我再来盘汤。”于是拉姆齐先生就这样板起了面孔。
为什么他不能添盘汤,拉姆齐夫人问道。当然他们可以让他再来一盘,要是他需要的话。他最恨人家大吃大喝,拉姆齐先生皱着眉头向她暗示,他痛恨这样拖拖拉拉没完没了。但是他把自己克制住了,拉姆齐先生要求她注意到这一点,虽然他那副模样很不雅观。但是,为什么要这样明白地把自己的厌恶心情显示出来呢?拉姆齐夫人要求他作出解释。(他们俩隔着长桌望着对方,用眼色来传递这些问题和答复,对方的感觉如何,都能精确地领会。)人人都看得出他在生气,拉姆齐夫人想道。露丝盯着她的父亲瞧;罗杰也在瞅着他;她知道,再过一秒钟,他们姐弟俩就会忍不住狂笑一阵,于是她果断地吩咐他们(真是非常及时):
“把蜡烛点起来。”他们一跃而起,在碗橱里寻找摸索。
为什么他从来不能隐藏自己的感情?拉姆齐夫人不能理解。她不知道奥古斯都·卡迈克尔是否注意到他的反应。也许他注意到了;也许他没注意到。看到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喝汤,她不禁肃然起敬。如果他要喝汤,他就再要一盘,不管别人讥笑他或生他的气,他全都不在乎。他并不喜欢她,她知道这一点。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才尊敬他。她瞧着他喝汤,他身材魁梧、举止安详,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中巍然沉思。她不知道他现在感觉如何,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心满意足、神色端庄;她又想,他对安德鲁多么热诚,他会把那孩子叫到他的房间里去,“给他看各种各样东西。”他又常常整天睡在草坪上,好像在推敲他的诗句,他的模样使人想起一只守候着小鸟的猫儿,当他找到了适当的字眼,他就啪的一声合拢他的双掌,于是她的丈夫说道:“可怜的奥古斯都——他是个真正的诗人。”这是出自她丈夫之口的高度赞扬。
现在八支蜡烛放到了餐桌上,起初烛光弯曲摇曳了一下,后来就放射出挺直明亮的光辉,照亮了整个餐桌和桌子中央一盘浅黄淡紫的水果。那孩子把果盘装点得多美,拉姆齐夫人在心中惊叹。因为露丝把葡萄、梨子、香蕉和带有粉红色线条的贝壳状角质果盘装潢得如此美观,令人想起从海神涅普杜恩的海底宴会桌上取来的金杯,想起(在某一幅图画里)酒神巴克思肩上一束连枝带叶的葡萄,它和诸神身上披的豹皮、手中拿的火把放射出来的鲜红、金黄的火光交相辉映,……。这样突然地映照在烛光之中,那只果盘似乎有着巨大的体积和深度,就像是一个世界,她想,你可以在其中遨游,拿着你的手杖爬上山峰,走下谷底。她很高兴地(因为它使大家在顷刻之间有了共同的感受)发现,奥古斯都的目光也在玩味那盘水果,他的目光深深地侵入那只果盘,在那儿打开一蓬花球,在这儿撷取一束花穗,玩味领略一番之后,又返回他的眼窝。那就是他瞧东西的方法,和她的方式大不相同。但是,共同注视一个物体,使他们感到团结一致。
现在,所有的蜡烛都点燃起来,餐桌两边的脸庞显得距离更近了,组成了围绕着餐桌的一个集体,而刚才在暮色之中,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因为,夜色被窗上的玻璃片隔绝了,透过窗上的玻璃,无法看清外面世界的确切景象,有一片涟漪,奇妙地把内外两边分隔开来:在屋里,似乎井然有序,土地干爽;在室外,映射出一片水汪汪的景象,事物在其中波动、消失。
他们的心情马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好像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他们正在一个岛上的洞穴里结成一个整体,去共同对抗外面那个湿漉漉的世界。拉姆齐夫人刚才一直在心绪不安地等待保罗和敏泰进来,觉得无法定下心来处理各种事情,现在感到她的心情已经由不安转为盼望。因为,现在他们总该进来了吧。而莉丽·布里斯库想要分析一下大家突然精神振奋的原因,把它和刚才网球场上的瞬间相比较:当时,坚实的形体突然消融,彼此之间的空隙是如此宽阔;现在,许多蜡烛在这家具简陋、没有窗帘的房间里照耀,人们的容貌在烛光之中看上去好像是些光亮的面具,产生的效果却和刚才相同。压在他们心上的某种重荷被移去了;她觉得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现在他们该进来了,拉姆齐夫人想。她向门口望去,敏泰·多伊尔、保罗·雷莱和一个捧着大砂锅的女仆一起走了进来。他们来得太晚了,实在太晚了,敏泰抱歉道。同时,他们俩分别走向餐桌两端各自的座位。
“我把我的别针——我祖母的别针给丢了,”敏泰说。她的声音有点悲伤,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有些发红,当她在拉姆齐先生旁边就座时,她的目光一会儿低垂、一会儿仰望,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这引起了拉姆齐先生的怜爱之心,于是他摆出骑士风度来和她逗趣。
她怎么会这样傻,他问道,竟然会佩戴着珠宝去攀登那些岩礁?
她装作害怕他的样子——他是如此惊人地渊博,头一天晚上,她坐在他身旁,他就和她谈论乔治·艾略特,当时她真是十分惶恐,因为她把《米德尔马奇》第三卷遗忘在火车上了,不知道这部小说的结尾如何;但从此以后,她和他相处得很融洽,她使自己显得比实际的更加幼稚无知,因为他喜欢把她叫作小傻瓜。因此,今晚他直截了当地嘲笑她,她也不怕。此外,她知道,她一走进房间,那个奇迹就发生了:她被一层金色的云雾笼罩着。有时候她具有这种魔力,有时候却没有。她从来也不清楚,它为什么会到来,又为什么会离去,也不知道她当时是否具有这种魔力,直到她走进房间,看到男人们瞅着她的神态,才能立刻作出判断。对,今晚她具有惊人的魔力;拉姆齐先生叫她别当傻瓜时那副神态,使她意识到这一点。她坐在他的身旁微笑。
那件事情肯定已经发生了,拉姆齐夫人想,他们俩必定已经私订终身。在一刹那间,她出乎意料地重新感到有点儿——嫉妒。因为他,她的丈夫,也感觉到了——今晚敏泰容光焕发;他喜欢那些少女,那些闪耀着青春的光辉、脸上带着红晕的少女,她们神采飞扬,有点儿飘飘然,有点儿任性和轻浮,她们不会“把她们的头发剃净”,不会像他所说的可怜的莉丽那样“……缺乏生气”。她们具有某种她本人所没有的品质:那种灿烂夺目的光彩,那种醇厚芬芳的神韵,这吸引着他,使他精神欢畅,使他特别宠爱像敏泰那样的姑娘。她们可以为他剪头发,给他编织表链,或者在他工作之际打扰他,大声呼喊他(她听到她们的呼声):“来呀,拉姆齐先生,现在该轮到咱们来打败他们啦。”而他就马上丢下手中的工作,跑出去打网球。
但是,实际上她并不嫉妒,只是偶尔在对镜整容之时,看到自己两鬓花白,稍为有点悔恨而已。她已显得衰老,也许这是她自己的过错(这是她为暖房修理费用以及其他家务琐事操心的结果)。她很感谢那些姑娘和她的丈夫开开玩笑(“拉姆齐先生,您今天抽了多少烟啊?”等等),她们使他恢复了青春,看上去像个对妇女颇有吸引力的青年。他不复是压在繁重的劳动、尘世的忧伤、个人的成败得失这些精神负担的重荷之下的学者,而是像他们初次会见时那样,成了一个瘦削英俊的青年,她还记得当年他用一种讨人喜欢的风度,搀扶她跨出游艇(她瞅了他一眼,他看上去惊人地年轻,正在和敏泰开着玩笑)。至于她自己——“就把它放在这儿吧,”她一边说,一边帮助那瑞士姑娘把盛着牛肉的棕色砂锅放在自己面前——她喜欢淳朴的少年。保罗必须坐在她的身边。她为他保留了一席之地。真的,有时候她想,她最喜欢那些头脑单纯的少年。他们不会拿什么学位论文来叫你腻烦。归根结蒂,那些聪明的学者们错过了多少有意义的事情啊!说真的,他们变得多么枯燥乏味!当保罗就座之时,她觉得他有某种十分可爱的魅力。他彬彬有礼的风度,挺直的鼻梁,神采奕奕的蓝眼睛,都很讨她的喜欢。他是多么温柔体贴。他是否能告诉她——既然现在大家又在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咱们又回去找敏泰的别针,”他一边说一边在她身旁坐下。“咱们”——那就够了。她注意到他嗓音的变化和难以启口的样子,就明白他是第一遭使用“咱们”这个词儿。“咱们干了这个;咱们干了那个。”他们将一辈子使用这种口吻来说话,她想。玛莎有几分夸耀地揭开了盖子,那个棕包的砂锅里喷发出橄榄油和肉汁的浓郁香味。那厨娘为了准备这道菜,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拉姆齐夫人把刀叉深深地插到酥软的牛肉里,她一定要精心挑选一块最嫩的给威廉·班克斯。她凝视着油光闪亮的锅壁和锅里棕黄色的香味扑鼻的肉片、肉桂树叶和美酒。她想,这道佳肴可以用来庆贺那桩喜事——一种欢庆节日的难以捉摸而又柔情脉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好像在她的内心唤起了两种感情;其中有一种感情是深刻的——因为,还有什么比男子对于妇女的爱情更加严肃、威力无边、感人至深的呢?就在它的怀里,孕育着死亡的种子。同时,这些情人,这些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进入如醉如痴的梦境的人儿,他们必须戴上花冠,让人家嘲弄地围着他们跳舞。
“这是大大的成功,”班克斯先生暂时放下手中的刀叉说道。他细细地品尝了一番。它美味可口、酥嫩无比,烹调得十全十美。她怎么能够在这穷乡僻壤搞出这样的佳肴?他问她。她是位了不起的女人。他对她的全部爱慕敬仰之情,又重新恢复了。她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按照祖母的法国菜谱做的,”拉姆齐夫人不胜喜悦地说。这当然是法国菜。所谓英国的烹饪法,简直是糟透了(他们大家都表示同意)。那就是把白菜放在水里煮。那就是把肉片烤得像牛皮。那就是把美味的菜皮全削掉。“菜皮,”班克斯先生说,“是蔬菜中营养最丰富的部分。”拉姆齐夫人说,这简直是暴殄天物。一个英国厨师所抛弃的东西,足以养活一家法国人。她知道威廉现在已恢复了对她的仰慕之情,现在一切都顺顺当当,她刚才的忧虑已经消除,她又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胜利的喜悦,嘲笑命运的无能,在这种感觉的鼓舞之下,她又指手划脚、谈笑风生了。莉丽想,她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她坐在那儿,蕴藏在她体内的所有的美,又像花朵一般开放了,而她却在谈论什么菜皮。她具有某种惊人的气质。她是所向披靡、不可抗拒的。莉丽觉得,拉姆齐夫人最后总是能够随心所欲。现在她已经圆满成功了——保罗和敏泰大概已经订婚;班克斯先生正在这儿用膳。她对他们施展一种魔力,只要她心中盼望,最后总能如愿以偿。情况就是如此简单,如此直截了当。(她容光焕发——看上去并不年轻,但是光芒四射。)莉丽把拉姆齐夫人丰富的感染力和自己的精神贫乏进行对比。她猜想,一部分是由于对她这种奇异的、可怕的力量的信赖,使保罗·雷莱坐在她身旁激动颤抖、茫然沉思、默然无语。莉丽觉得,当拉姆齐夫人在谈论菜皮之时,她正在提高这种力量,崇拜这种力量;她伸出手来发挥它,保护它,使他们感到温暖,然而,当她把这一切都完成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笑了,莉丽觉得,好像她把她的牺牲品领上了祭坛。现在,这种魔力,这种爱的感情和激动,也向她袭来,征服了她。她感到自己在保罗身旁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他,光彩照人,热情洋溢;她,冷漠无情,挖苦嘲讽;他,启程去冒险;她,停泊在岸边;他,如箭离弦,勇往直前;她,茕茕孑立,被人遗忘——她打算分担他的灾难,如果这是一场灾难的话。她怯生生地说:
“敏泰的别针是什么时候丢失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笑容,它笼罩着回忆的面纱,点染着梦幻的色彩。他摇摇头。“在海滩上,”他说。
“我要去找的,”他说,“明天一早就起床去找。”这是对敏泰保密的,因此他说话时压低了嗓音,并且把目光转向她坐的地方。她正在拉姆齐先生身旁谈笑。
莉丽想要强烈地、坚决地表示,她渴望帮助他;她想象她自己如何在黎明时分来到沙滩上,而正是她找到了隐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的别针,这样,她就跻身于那些水手和探险者的行列之中了。但是,对于她的毛遂自荐,他如何答复呢?她确实带着难得显示的热情说:“让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却笑而不答。他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也许是不置可否。然而,他的意思还不是这个——他发出一阵奇特的笑声,似乎在说:如果你高兴从悬崖上跳下去,我也不管。他当着她的面,公然显示出爱情的热烈、可怕、冷酷、无情。它像火一般灼伤了她。莉丽瞧着敏泰在餐桌的另一端和拉姆齐先生撒娇,她想到敏泰已暴露在冷酷的爱情的毒牙之下,感到不寒而栗;然而,她又有一种感激之情,无论如何,她对自己说,(她一眼看到放在桌布图案上的那只盐瓶)她不必结婚,多谢老天爷,她不必去遭受那种有失身分的灾难。她要把那棵树移到更中间一点。
情况就是如此复杂。她的遭遇,特别是她待在拉姆齐家中的遭遇,使她同时感觉到两种相反的因素在剧烈地斗争:一方面,是你的感觉;另一方面,是我的感觉;然后这两方面就在她的心里搏斗,就像现在这样。这爱情是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兴奋,使我在它的边缘颤抖,并且违反自己的习惯,主动提出到沙滩上去寻找别针;同时,这爱情又是一种人类最愚蠢、最野蛮的热情,它把这样一个侧影像宝玉一般俊美的好青年(保罗的侧影十分优美),变成一个手执铁棍的暴徒(他真是傲慢无礼)。然而,她想,自古以来,人们就歌颂爱情,向它奉献无数的花环和玫瑰,如果你询问十个人,其中有九个会回答,他们什么也不要,就要这个——爱情;另一方面,从她个人的经验来看,妇女们一直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所要求的东西,没有比它更单调乏味、幼稚无聊、不近人情的了;然而,它又是美好的、必要的。那末,究竟如何?究竟如何呢?她问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盼望其他人把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似乎在这样一场辩论中,一个人射出的弩箭,是远远达不到目标的,必须留待别人来继续努力。因此,她回过头来聆听别人的谈论,或许他们能够使这个爱情的问题稍为明朗化。
“还有,”班克斯先生说,“英国人称之为咖啡的那种液体。”
“噢,咖啡!”拉姆齐夫人说。但更成问题的是真正的黄油和干净的牛奶。(莉丽可以看出,拉姆齐夫人开始兴奋了,她正在用非常强烈的语气说话。)她激动地、滔滔不绝地描述英国乳酪业的弊病,告诉大家,牛奶送到门口已脏成什么样子,而且她准备拿出事实来证明她的指责,因为她已经调查过这个问题。这时,围绕着整个餐桌,打中间的安德鲁开头,就像野火燃着了一簇又一簇金雀花,她的孩子们都乐开了;她的丈夫也忍俊不禁;她被那嘲笑的火焰包围住了,被迫偃旗息鼓、卸下大炮,而她唯一的回击,是把同桌者对她的嘲笑和奚落作为一个例子,来向班克斯先生证明:如果你胆敢向英国公众的偏见进攻,你将会遭到什么下场。
莉丽刚才曾经帮助她照应塔斯莱先生,在拉姆齐夫人的印象中,她有点落落寡合,因此,她有意识地对她另眼相看;她说道:“无论如何,莉丽会同意我的意见的,”这样,她就把莉丽也卷进了争论,这使她有点儿不安,有点儿吃惊(因为她正在思考那个爱情的问题)。拉姆齐夫人觉得,莉丽和查尔士·塔斯莱都有点落落寡合、郁郁不欢。他们俩都被另外那两个人夺目的光彩所掩盖了。他显然感觉到自己完全被人冷落了;只要保罗·雷莱在这个房间里,就没有一个女人会瞧上他一眼。可怜的人儿!尽管如此,他还有他的学位论文(论某人对某事的影响);他能够自力更生。莉丽的情况就不同了。光彩照人的敏泰使她相形之下黯然失色,更加显得其貌不扬;她那灰色短小的衣裙、布满皱纹的小脸和中国式的小眼睛,更加不引人注目。她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然而,当拉姆齐夫人向莉丽求援之时(莉丽应该支持她,证明她谈论乳酪场还没她丈夫谈论皮靴那么唠叨——他说起皮靴,就可以讲上个把钟头),她把莉丽和敏泰相比较,认为到了四十岁,还是莉丽更胜一筹。在莉丽身上,贯穿着某种因素,闪耀着一星火花,这是某种属于她个人的独特品质,拉姆齐夫人对此十分欣赏,但是,她恐怕男人不会赏识。男人显然不能赏识,除非他是一位像威廉·班克斯那样的高龄长者。但是,威廉所关心的,嗯,拉姆齐夫人有时想道,自从他的妻子死后,也许他对她相当关心。当然他不是在“恋爱”;这只是形形色色无法加以分门别类的感情之一。噢,别胡思乱想了;威廉应该和莉丽结婚。他们有这么多共同之处。莉丽多么喜爱花卉。他们都有一种冷淡、超脱、无求于人的处世态度。她一定要设法让他们在一起散步谈心。
她真傻,怎么让他们俩相对而坐。这个失误明天就能加以补救。如果明儿天晴,他们应当去野餐。似乎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似乎一切都可以安排妥当。刚才(但是这种情况不能持久,她想,当他们都在大谈其皮靴之时,她的思绪却游离开去),刚才她达到了安全的境界,有把握地左右着局势;她像一只兀鹰一般在上空翱翔盘旋,像一面旗帜那样在喜悦的气氛中迎风飘扬,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甜蜜地、悄悄地、庄严地充满着喜悦,她瞧着他们全都在吃喝,她想,她的喜悦就是来自她的丈夫、子女和宾客;这喜悦全是从这深沉的寂静之中产生出来的(她把一小片牛肉递给班克斯先生,并且向砂锅深处窥望),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特殊原因,现在,这喜悦的气氛就像烟雾一般逗留在这儿,像一股袅袅上升的水汽,把他们安全地凝聚在一起。什么话也不必说;什么话也不能说。它就在他们的周围缭绕萦回。(她仔细地帮班克斯先生挑了一块特别酥嫩的牛肉。)她觉得它带有永恒的意味;正如今天下午她曾感到过的某种东西;在一些事物之中,有某种前后一贯的稳定性;她的意思是指某种不会改变的东西,它面对着(她瞅了一眼玻璃窗上反光的涟漪)那流动的、飞逝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像红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因此,今晚她又感到白天经历过的那种平静和安息。她想,那种永恒持久的东西,就是由这种宁静的瞬间构成的。
她向威廉·班克斯保证:“对,还有不少牛肉,人人都可以添一份。”
“安德鲁,”她说,“把你的盘子放低些,不然的话我要把肉汁溅出来了。”(都勃牛肉取得了美满的成功。)她把手中的勺子放了下来。这儿,她觉得,是接近事物核心的静止的空间,她可以在这里活动或休息;现在她可以等待(他们的盘里都已添过牛肉)、倾听;然后,她可以像一头兀鹰突然凌空而下,洋洋得意地翱翔盘旋,轻松地发出一阵笑声,把她的全部分量落在餐桌的另一端,她的丈夫正在那儿说什么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这个数字好像就是他手表上的号码。
这是什么意思?她至今毫无概念。平方根?那是什么玩意儿?反正她的儿子们知道。她侧转身躯,倾听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平方根和立方根;伏尔泰和斯达尔夫人;拿破仑的个性;法国的土地租借政策;罗斯伯雷爵士;克里维的回忆录。让这令人羡慕的男性的智慧所编织出来的东西衬托住、支撑住她的身躯,这男性的智慧就像织布机上的铁桁一般,上下摆动、左右穿梭,织出了晃动不已的布匹,托起了整个世界,因此,她可以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托给它,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或者让她的目光闪烁片刻,就像一个孩子从枕头上仰望树上的层层叶片,对它们眨眨眼睛。然后她从幻梦中醒来。那匹布还在织布机上继续编织。威廉·班克斯正在称赞司各特的威佛利小说。
威廉·班克斯说,每隔半年,他总要读一本威佛利小说。为什么那会使查尔士·塔斯莱生气呢?他迫不及待地插嘴(拉姆齐夫人认为,这都是由于普鲁不愿意待他好一点的缘故),并且抨击威佛利小说,实际上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无论如何,他一点儿也不懂得这个问题,拉姆齐夫人想。她是在观察他的态度,而不是在倾听他的言论。根据他的态度,她就能看出事实的真相——他要表现自己,他会一直保持这种态度,直到他升任教授或者娶了妻子,那时他就不必老是再说,“我——我——我。”因为,他对于可怜的司各特爵士(或者是简·奥斯丁)的批评,充其量不过是在标榜他自己罢了。“我——我——我。”他总是在考虑他自己,还有别人对他的印象,这一点,她从他说话的声调、强调的语气和坐立不安的态度,就能判断出来。事业的成功将会对他大有裨益。不管怎样,他们又开始交谈了。现在她不必再留神倾听。她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久,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如此清澈,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环顾餐桌,揭开每一个人的面纱,洞察他们内心的思想感情,她的目光就像一束悄悄潜入水下的灯光,照亮了水面的涟漪和芦苇、在水中平衡它们躯体的鲽鱼、突然静止不动的鳟鱼,它们悬浮在水中,颤动不已。就像如此,她看到他们;她听见他们;不论他们说什么,都带有这种性质:他们所说的话,就像一条鳟鱼在游动,同时她又能看到水面的涟漪和水底的沙砾,看到左方和右方的某些东西;而所有这一切,都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整体。然而,要是在活跃的现实生活中,她会撒网捕捞,把捞到的东西一一分类;她会说她喜欢威佛利小说,或者说她还没读过这些书;她会鼓励自己前进;但是,她现在什么也不说。此刻她正处于悬而不决的静止状态。
“啊,但是你认为这类小说还能流行多久?”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好像有一双触角从她身上颤动着向外伸展出去,抓住了某些句子,强迫她对它们加以注意。这句话就是其中之一。她觉察到,对于她的丈夫说来,这句话里蕴藏着某种危险。一个这样的问句,几乎肯定会引起别人说一些话,来使他想起他自己著作的失败。他马上就会想到:他的著作还能流行多久。威廉·班克斯(他完全没有这种虚荣心)对这问题置之一笑,他说,文学风尚的变化对他说来无关紧要。谁能预料什么东西将会永存不朽——在文学方面,或者确切一点说,在任何其他方面?
“让我们欣赏我们自己真正欣赏的东西,”他说。拉姆齐夫人对他的正直肃然起敬。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对我有何影响?但是,如果你具有另一种性格,这种性格使你必须得到别人的赞扬和鼓励,你自然就会开始(她知道拉姆齐先生正在开始)感到不自在,你会要别人对你说,噢,拉姆齐先生,不过您的著作是不朽的,或者说些诸如此类的话。他有点烦躁地说,无论如何,他对司各特(或许是莎士比亚?)的兴趣是一辈子不会衰退的。他说得很激动。她认为,每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感到有点局促不安。敏泰·多伊尔具有良好的本能,她故意娇憨地说,她不相信有谁真的欣赏莎士比亚。拉姆齐先生严峻地说(但他的心情已经转变):很少有人真正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喜欢莎士比亚。但是,他接着说,无论如何,莎士比亚的某些剧本的确具有一定的优点。拉姆齐夫人发觉,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了,无论如何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会去嘲笑敏泰,而(拉姆齐夫人发现)敏泰意识到拉姆齐先生对他本人的成败极为忧虑,她自有办法来体贴他、奉承他,用各种方法来叫他心平气和。但是,她希望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也许正是由于她自己的过错,才造成了这种必要性。总之,现在她可以放下心来,听保罗谈谈他童年时代读过的书了。他说那些书是不朽的。他在学校里念过一点托尔斯泰的小说。其中有一本他永远也忘不了,但他想不起那书名了。俄国人的名字就是记不住,拉姆齐夫人说。“伏龙斯基,”保罗说。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总是觉得,对一个坏蛋来说,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好了。“伏龙斯基,”拉姆齐夫人说,“噢,准是,”但他们并未深入讨论这本书;书籍本来不是他们所擅长的话题。不,讲起关于书的事情,查尔士·塔斯莱只要一秒钟就能纠正他们俩的错误,但他老是在想:我说得恰当吗?我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了吗?这些想法和他关于书籍的意见混杂在一起,结果你对他本人的了解比对于托尔斯泰的了解还要多一点;和他相反,保罗说起话来直截了当,都是关于所谈的问题本身,而不是关于他自己或什么别的东西。和所有智力迟钝的人们一样,他也有一种谦逊的品德,他很关心体贴对方的感觉如何,这一点有时候至少使她觉得他很讨人喜欢。现在他所考虑的不是他自己,不是托尔斯泰,而是她是否觉得有点冷,是否觉得有一阵穿堂风;是否想吃个梨子。
不,她说,她可不要吃梨。真的,她一直在(无意识地)留心看守着那盘水果,希望谁也别去碰它。她的目光一直出没于那些水果弯曲的线条和阴影之间,在葡萄浓艳的紫色和贝壳的角质脊埂上逗留,让黄色和紫色互相衬托,曲线和圆形互相对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每一次凝视这盘水果,就觉得越来越宁静安详、心平如镜;噢,如果他们想吃水果,那多可惜——一只手终于伸了过去,取了一只梨子,破坏了整个画面。她不胜惋惜地瞅了露丝一眼。她望着坐在杰斯泼和普鲁中间的露丝。多奇怪,她自己的孩子,竟会干出这种大煞风景的事儿!
那多奇怪,看见他们,她的孩子们,杰斯泼、露丝、普鲁、安德鲁在那儿坐成一排,他们几乎默不作声,但是,从他们嘴唇的轻微翕动,她猜测他们正在讲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笑话。那是和其他一切都无关的事情,是他们等一会儿到他们自己房间里才放声谈笑的事情。她希望这不是关于他们的父亲的什么事情。不,她想不会的。那究竟是什么呢?她可猜不到。她有点儿伤心,因为,她似乎觉得,他们要等到她不在场的时候,才自由地说笑。在那些相当安定、静止、像面具一般缺乏表情的脸庞后面,隐藏着所有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因为他们不容易参加到成人的谈话中来,他们就像旁观者或检查员,和那些成年人隔开一段距离,或者有些凸出。但是,当她今晚瞧一下普鲁,就发现上述结论对她来说并不完全正确。她刚刚在起步,坠入尘世。在她的脸上,有一种非常模糊微弱的光彩,好像坐在对面的敏泰的光芒、某种兴奋的情绪、某种对于幸福的预期,在她的身上反映了出来;好像爱情的太阳从桌布的边缘升起,而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弯下身去向它致意。她一直在含羞地、好奇地瞅着敏泰,因此,拉姆齐夫人瞧瞧这个,再望望那个,在心里暗暗地对普鲁说,总有一天,你将像她一样幸福;你将比她还要幸福得多,她又加了一句,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她的意思是说,她的亲生闺女,应该比别人的女儿更加幸福。但是晚餐已经结束。是离开餐桌的时候了。他们只是在玩弄他们盘子上的刀叉。她的丈夫正在和敏泰讲一个关于打赌的笑话。她要等他们听他讲完,笑个畅快,然后她才站起来。
她突然觉得喜欢查尔士·塔斯莱;她喜欢他的笑声。她喜欢他对保罗和敏泰那样生气。她喜欢他手足无措、局促不安的窘态。毕竟在那小伙子身上还有不少优点。还有莉丽,拉姆齐夫人把餐巾放在她的盘子旁边想道,她总有一些别出心裁的笑话可说。你永远不必为她费心。她在等待。她把餐巾折好,塞在盘子的边缘下面。嗯,他们讲完了吗?不。那个笑话又引出了另一个故事。她的丈夫今晚兴高采烈,她猜想,他希望在那盘汤所引起的芥蒂之后,和老奥古斯都言归于好,因此把他也拉进了谈话的圈子——他们正在讲关于他们俩在大学里认识的一位朋友的故事。她向窗户望去,窗上的玻璃一片漆黑,蜡烛的火焰在窗上的反光更明亮了,她向外面望去,谈话的声音传入她的耳鼓,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是在一个大教堂里做礼拜的声音,因为她并不在聆听所说的词句。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和一个人(敏泰)单独说话的声音,这使她想起男人们和男孩们在罗马天主教会的大教堂里做弥撒时高声念诵拉丁语经文。她等待着。她的丈夫开腔了。他在重复一些词句,那节奏和他悲喜交集的声音,使她明白这是一首诗:
那吟诗的声音(她凝视着窗户),宛如漂浮在户外水面上的花朵,与他们全都脱离了关系,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在吟咏,而是那些诗句在自动涌现出来。
她不知道这些诗句的涵义是什么。但是,像音乐一般,这些诗句好像是由她自己的声音吟诵出来的,这声音在她的躯体之外,流畅自如地说出了她心中整个黄昏的感受,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她谈论着各种各样不同的话题。不必左顾右盼,她就知道餐桌旁的每一个人都在倾听:
怀着与她相同的解脱和喜悦之情,他们感到好像这是出自他们自己肺腑的声音,终于说出了自然而然要说的话。
但这声音停止了。她环顾四周。她站了起来。奥古斯都·卡迈克尔也欠身起立,他手中拿着餐巾,看上去就像一条白色的披肩,他站着吟诵:
当她经过他面前时,他稍微转过身来,对她重复那最后一行诗句:
并且向她鞠躬,好像他是在向她致以崇高的敬礼。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对于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好感;带着一种宽慰和感激的心情,她躬身答礼,从他为她打开的门口走了出去。
现在有必要把一切都往前推进一步。走到门槛上,她逗留了片刻,回首向餐厅望了一眼,当她还在注目凝视之时,刚才的景象正在渐渐消失;当她移动身躯、挽住敏泰的手臂离开餐厅之际,它改变了,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她回过头去瞥了最后一眼,知道刚才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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