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外套基本做成了,还少一只袖子,正在恢复中的卢仁侧身站在穿衣镜前试衣。秃顶的裁缝不是在他的肩头和后背用粉笔画下记号,便是往他身上别大头针。大头针都含在他的嘴里,好像天生就长在嘴里一般,他一根一根地取出来,手法之敏捷令人惊讶。所有的布料样品根据颜色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厚簿子里,卢仁已经从中选出了一种暗灰色的方格布料。他的未婚妻摸着和样品相对应的那卷布料,摸了很长时间,然后裁缝将它扔在柜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巨响。他闪电般地将布料卷打开,拿起料子贴在他鼓起的肚皮上,仿佛他没穿衣服,拿料子遮挡一下似的。她发现这种料子很容易起褶,于是,一大堆卷得紧紧的布料卷放满了柜台,裁缝在他的下嘴唇上蘸湿手指,一卷一卷地打开。终于选中了一卷,也是暗灰色的,不过比较柔软,有弹性,甚至有点粗糙。现在,对着穿衣镜的卢仁被分割成小块,按部分分别对待,像是指导他进行视觉表演(……一会儿是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胖脸,一会儿又是这张脸的侧面,一会儿是他本人很少能看得到的部位——他的后脑勺,头发剪得很短,平平整整,脖子上堆起肉褶,两只耳朵略微朝外突出,光线照过后,呈粉红色……)。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身上的布料,没认出它就是刚才那一整块未经剪裁的光滑、厚实的料子。“我认为前面需要再往窄收一点,”他的未婚妻说。裁缝退后一步,目光在卢仁身上滑动,带着一丝彬彬有礼的微笑嘀咕说这位先生有点发福,然后又忙于找出几个新款翻领,扯下这个,别上那个。与此同时,卢仁摆了个大家都觉得非常独特的姿势。他伸出一只胳膊,伸得离开身体稍远一点,否则胳膊就会在胳膊肘处打弯。然后他看看手腕,试着习惯那只袖子。裁缝伸手顺便在他的胸口用粉笔使劲点了一下,表示这里会有个小口袋。然后他毫不手软地扯下了那只看样子已经做好了的袖子,又开始迅速地取掉别在卢仁肚子上的大头针。
除了一套很好的正装外,他们还给卢仁做了一套晚礼服。在卢仁的衣箱底发现的旧式礼服也由这位裁缝改造了。他的未婚妻不敢问他以前为什么要有一套礼服和一顶可折叠的高顶礼帽,害怕一问会勾起他对象棋的记忆,所以她就永远不知道在伯明翰举办的一次盛大晚宴,就是在那里瓦伦提诺夫意外地……唉,算了,祝他好运。
对卢仁外表的改造并没有到此为止。衬衣、领带和袜子出现了,卢仁轻松愉快地一概接受,显得颇有兴趣。他的未婚妻在她家住的那幢公寓楼的二楼租下来一个小房间,出院后他就搬进去了,里面贴着色调欢快的花墙纸。搬进去的时候,他的感觉和他小时候从乡下搬回城里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每一次从乡下回到城里,感觉都是怪怪的。你躺在床上,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夜深人静之时,木头人行道上总会恢复几秒钟的生机,响起慢悠悠的马蹄声。窗帘比庄园的窗帘布更厚重,更豪华。虚掩的房门里透进一丝亮光,把屋里的夜色微微冲淡了一些。黑暗中知道屋里的家具摆设都在什么地方,它们现在还没有完全温暖起来,经过漫长的夏季别离后还没有彻底恢复原来的亲切。当你醒来的时候,窗外是素净的灰光,太阳滑过天空中一团乳白色的云雾,看上去像是月亮。突然远处响起一阵军乐:驾着橙色的声波传来,时而被急促的鼓声打断。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取代军号高奏声的又是不紧不慢的马蹄声,还有圣彼得堡又一个清晨尚未放开的喧闹声。
“你忘了关上走廊里的灯,”他的女房东、一位德国老太太笑着说,“你忘了晚上关你的房门。”她也经常向他的未婚妻抱怨——说他像个老教授一样心不在焉。
“你感觉舒服吗,卢仁?”他的未婚妻总是这么问,“你睡得好吗,卢仁?不好,我知道睡这里不舒服,不过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没必要再拖了,”卢仁喃喃说道,伸出胳膊抱住她,手指交叉起来放在她的屁股上,“坐下,坐下,没有必要再拖了。我们明天就办吧。明天。最合法的婚姻。”
“对,就办,就办,”她回答道,“但不可能一天就办完。还要再找一个地方,在那里把你和我的名字在墙上挂两个星期,这期间你的妻子将从巴勒莫回来,看一眼墙上的名字,然后说:不可能——卢仁是我的了。”
“想不起来地方了,”当她问母亲她的出生证放在哪里的时候,她母亲这样回答道,“我把它收拾起来了,忘记了放在什么地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了。一点想不起来。”然而证书很快就找到了。无论如何,现在要警告、阻拦、制造障碍都已为时太晚。婚礼准备得非常顺利,不可能停下来的——就像一个人站在光滑的冰面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一把。她只好屈服了,开始想有什么办法能美化美化她女儿的未婚夫,让他能拿得出手,不至于在人前丢人现眼。婚礼上她只好鼓起勇气面带微笑,还要扮演称心岳母的角色,赞美卢仁为人诚实,心地善良。她也在计算在卢仁身上已经花了多少钱,还要再花多少钱。她竭力从想象中驱走一幅可怕的画面:卢仁脱去衣服,燃烧起类人猿一般的情欲,她冰冷、冰冷的女儿一味地顺从。就在她如此想象的同时,装这幅想象之画的相框也准备停当。一套不是很贵但装饰雅致的公寓在附近租了下来——在五楼。楼层是高了点,但不要紧——有电梯,不用担心卢仁喘不上气。再说楼梯也不陡,而且每个楼梯平台处都有一把椅子,放在染色玻璃窗户的下面。宽敞的门厅里按惯例挂着几幅黑框素描肖像画,这样一进门显得生机勃勃。门厅左边的一扇门通向卧室,右边的一扇门通向书房。门厅右侧再往里去,就是通向客厅的门。客厅隔壁是餐厅,因占了点门厅显得长了一点,门厅受此影响,倒变成了一个走廊——这个变化被一个用圆环挂起来的长毛绒门帘轻轻遮掩过去了。门厅的左边是浴室,然后是用人的房间,顶头便是厨房。
这套公寓未来的女主人喜欢这房间的布局,家具倒不太合她的口味。书房里摆着几只棕色的天鹅绒扶手椅,一个书架,书架顶上是一尊宽肩瘦脸、戴着泳帽的但丁雕像。还有一张桌面空荡荡的大书桌,它的过去和未来都无人知晓。一张小沙发,旁边立着一根黑色的螺旋形支架,托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灯上盖着一个橘黄色的灯罩。沙发上不知谁忘下了一只浅黄色皮毛的玩具熊和一只胖脸玩具狗,狗的脚掌很宽,粉红色,一只眼睛上方有一个黑点。沙发上方挂着一幅仿制的哥白林挂毯,上面画的是一群跳舞的乡下人。
从书房望去——只要将滑动门轻轻地推开一点——家里的整个情景就展现在眼前。客厅地上是拼花地板,过去是餐厅,餐具柜从远处看变得小了一点。客厅里一株棕榈闪着绿色的光泽,几块小地毯散放在地板上。最后看到的是餐厅,餐具柜这时恢复到了它的正常大小,柜壁上挂着盘子。餐桌上方低垂的灯上悬挂着一个孤独的、毛茸茸的小精灵玩具。餐厅里有一个凸窗,从窗边可以望见一个小公园,公园街道尽头有一个喷泉。她回到餐桌旁,从客厅看过去,往远处的书房里望,现在轮到哥白林挂毯变得小点了。然后她从餐厅出来,进了走廊,穿过门厅,进了卧室。卧室里有两张绒毛状的床,紧挨着放在一起。卧室里的灯是毛里塔尼亚风格的,窗子上挂着黄色窗帘,早上容易让人误认为是阳光。两个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幅木刻画,画的是一个天才儿童,穿着拖过脚面的睡袍,坐在一架巨大的钢琴前演奏,他的父亲穿着灰色晨衣,端着蜡烛,一动不动地站立一旁,门还半开着。
还得补充些东西,有些东西得搬走。女房东祖父的画像从客厅里取掉了,书房里一张镶嵌着珍珠母棋盘的东方式样的小桌子也被匆匆清理出去了。浴室的窗户下半截是闪亮的蓝色磨砂玻璃,上半截却是透明玻璃,还有裂缝,所以上半截还得换上一块新玻璃。厨房和用人的房间里,天花板是刚刚粉饰过的。一台留声机放在客厅棕榈树的阴影下。但是总的来说,当她仔细观察并布置这套公寓房时——她父亲开玩笑说这套房是“看了好久却草率租下的”——她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毫无疑问,有必要带着卢仁离开柏林,让他到别的国家休养。将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不过有时候需要一种特殊的模糊,好像有另外一种力量协助命运保持它本来的沉默,将这种有弹性的模糊之雾扩散开来,让人的想法从中跳跃出来。
不过这些天来卢仁表现得多么温文尔雅啊!他穿着新衣服坐在茶几旁,系着灰褐色的领带,显得多么舒适自在啊!谁和他说话,他都礼貌地点头称是,尽管点头不总是点得恰到好处。他未来的岳母告诉她的熟人,说卢仁已经决定放弃象棋了,原因是象棋占据了他太多的时间,不过他自己不愿意说起弃棋的事——如今奥勒格·谢尔盖耶维奇·斯米尔诺夫斯基不再邀请他参加棋赛了,而是带着发光的眼神向他透露共济会的各种密谋,甚至许诺送他一本非同一般的小册子让他读。
他们去了有关机构,告诉官员说他们打算结婚,在那里卢仁的举止完全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他亲自带着所有的证件,填表时又恭敬,又细致,又深情,把每一个字母都写得清清楚楚。他的字写得很小,呈圆形,特别工整。他带着一支新的自来水笔,花了不少时间旋下笔帽,还有点故作姿态地将笔朝一边甩了甩,然后才写起来。他尽情地欣赏了金笔尖在纸上的滑动后将笔插回到胸前的衣袋中,笔帽夹露在衣袋外面,闪闪发亮。他陪未婚妻逛商店,非常开心。她决定婚礼过后才让他看他们的新房,他便等着给他来个别有情趣的惊喜。
他们的名字挂在墙上公示两周,在这两周里,各种各样闻风而动的公司开始向他们提供服务。有时候为未来的新郎服务,有时候为未来的新娘服务:有婚丧专用车辆(有一张画,画着两匹奔马拉着一辆马车),有出租的礼服、高顶礼帽、家具、红酒,有出租的大厅,还有配制药品的设备。卢仁认真地看了一遍这些配有插图的服务项目手册,然后把它们存放在他的房间里,全然不懂他的未婚妻为何对这些有趣的服务如此不屑一顾。还有另一种服务,卢仁称之为“小聚会”,和他未来的岳父聚会,是一次愉快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他未来的岳父提出要在一家企业里给他找一份工作——当然是以后的事,不是马上就找,先让小夫妻俩平平静静地过上几个月。“生活,我的朋友,是这样安排的,”这是在谈话中说的,“一个男人一秒钟的花费,往最少处估计,要四百二十三分之一芬尼,这也就是乞丐的生活而已。可你要养活一个一定程度上过惯了奢华生活的妻子。”
“对,对,”卢仁眉开眼笑地说,竭力要从头脑中排除掉这位谈话人如此迅速而精确地计算出来的复杂数字“。如此算来,你需要的钱会更多一点,”后者继续说,卢仁则屏住呼吸等他变出新花样。“你一秒钟的花费……会更高些。我再说一遍:我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比方说,第一年——我会对你慷慨解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听好了,找个时间到我办公室找我,我会让你见识一些有趣的事。”
就这样,卢仁周围的人都尽可能以最讨人喜欢的方式美化卢仁生活的空虚。他听任别人哄骗他,惯着他,逗他好奇。他的灵魂卷成个圆球,接受着从四面八方拥抱他的让他备受宠爱的生活。在他看来,未来隐隐约约像是让幸福的阴影长久地、默默地抱在怀里。有了这样的未来,我们这个大千世界上的一切便都是过眼烟云,光辉灿烂一阵,然后消失,欢笑着、摇晃着离去。不过,在完婚之前的一些无法避免的孤独时刻,或在深夜,或在黎明,总会出现一种奇怪的空虚感,恰似桌布上彩色的七巧板图案被证实含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空白点。有一次他梦见图拉提背朝他坐着。图拉提支着一只胳膊在沉思,但从他宽阔的背部后面无法看见他正在对着什么东西思考。卢仁不想看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也害怕看明白,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越过图拉提的黑色肩膀向下望去。他看见图拉提面前放着一碗汤,他并不是支着一只胳膊沉思,只是正往领子里塞餐巾。卢仁是在十一月的一天做的这个梦,第二天他就结婚了。
卢仁和他新娘被领进一间大房子里,在一张铺着桌布的长桌子旁坐下,奥勒格·谢尔盖耶维奇·斯米尔诺夫斯基和一位波罗的海国家的男爵做证婚人。一位官员脱下他的夹克衫,换上一件已经磨损的教士服,宣读了结婚证书。这时全体起立。然后这位官员带着职业的微笑,用一只潮湿的手同新婚夫妇握手,向他们致意,仪式就全部结束了。门口站着一个胖胖的看门人,向他们鞠躬,盼得到一点小费。卢仁和蔼地向他伸出手,他接住这只手放在他的手掌上,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这是一只人手,而不是给他的施舍。
就在这同一天,还有一个教堂也在举行婚礼。卢仁上一次去教堂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进一步向往事的深处探寻,他记起了在凯特金之夜回家的情景。他端着一支蜡烛,烛焰在他手心里晃来晃去。这支蜡烛刚从暖和的教堂端进陌生的黑暗中就发了疯,到大街拐弯处,一阵风从涅瓦河上吹来,蜡烛终于心力交瘁而死。普塔姆茨卡亚街上的一个小教堂里常有忏悔仪式,脚步落在教堂黄昏的空旷中,发出一种特别的回声。椅子伴着清嗓子的声音移动,等候忏悔的人一个坐在一个后面,时不时从那个用帘子神秘地遮起来的角落里会突然发出一声低语。他记起了复活节期间的那些夜晚:教堂执事用哽咽低沉的声音念经文,然后仍然哽咽着一挥手合上了福音书……他记起了那位消瘦的牧师用希腊语说“pascha(复活节蛋糕)”一词时,声音在空洞的肚子里响起,那么响亮,那么有穿透力,竟然在他的上腹部引起一阵收缩的声响。他还记起了拜香炉的情景:当香炉里冒出的烟晃晃悠悠地对准你而不是对准你身边别的人时,你就要抓紧时机躬身下拜,好让你这一拜准准地冲着香炉里冒出的烟,要做到这一点总是很难很难的。有香炉里发出的香味,有蜡烛掉下一滴滚烫的油,落在某个人的手关节上,还有等着人来吻的圣像,闪动着蜜黄色的昏暗光泽。无精打采的回忆,昏暗的环境,时断时续的微光,散发着香味的教堂空气,还有别裤腿的大针小针。现在在这一切中又加了一位蒙着面纱的新娘,还有一顶在他头上方悬空抖动的花冠,看样子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他斜着眼睛小心地朝上看了看花冠,有一两次觉得有个人用一只看不见的手捧着花冠,递给了另一只同样看不见的手。“是,是,”他匆匆地回答牧师的问题,还想补充几句,说每一样东西都很美,很奇特,很动人。然而他只是激动地清了清嗓子,眼睛转了几下,眼里隐隐闪着光。
这一切完了后,大家围着一张大餐桌坐下,这时候他的感觉和晨祷后回家坐在节日的餐桌旁一样。桌子上有黄油做的金角公羊、火腿,还有用酸牛奶做的复活节干奶酪,没人动过,仍然是光滑的尖锥形状。这样的奶酪你恨不得马上享用,把火腿和彩蛋先搁置一旁。环境又热又吵,好多人坐在桌旁进餐,他们刚才肯定也去了教堂——没关系,没关系,就让他们暂且待一会儿吧……卢仁太太看看她丈夫,看看他的卷发,看看他那身剪裁得体的礼服,看看他一见菜上来时露出的似笑非笑的不自然表情。她的母亲浓妆艳抹,穿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衣服,露出了两乳之间深深的乳沟。她过去就爱这么打扮,像十八世纪的妇女一样把双乳高高地垫起来。她今天勇敢地经受住了考验,甚至同女婿说话时用了法语里的亲切称呼“你”,以至卢仁起初没搞懂她在跟谁说话。他总共喝了两杯香槟酒,结果一股舒适的倦意开始一浪一浪地朝他袭来。他们出来到了街上。漆黑多风的夜轻击他的胸口。他的礼服马甲不抵事,护不了前胸,他的妻子便让他系上外衣的扣子。她的父亲整整一个晚上一直在微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默默地举杯——举到和眼睛一般齐。这是他从一位外交官那里学来的旧时风气,那人常举杯齐眉,还要故作风雅地说声“sk.l”。这会儿他举起一串房门钥匙,钥匙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一个告别标志。他仍然在微笑,但只是眼里含笑。她母亲肩上披着一件貂皮披肩,卢仁往出租车里爬时她尽量不看他的背。客人们都有点醉意,他们向主人告辞,也相互道别,笑着小心地站在出租车周围。出租车终于开走了,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乌拉!”一个夜里过路的行人转身对他的女伴赞叹道:“zemlyac——咱们的同胞在聚会。”
卢仁在出租车里很快睡着了。车外反射进来的闪闪白光呈扇形展开,照得他的脸上现出生气。他的鼻子投下的一个轻柔的阴影绕着他的脸颊缓缓移动,接着又移过嘴唇,然后暗淡下来,直到又一道光闪过。这一道光从卢仁的手上掠过,在黑暗恢复之际,好像滑进了一只隐秘的衣袋里。接着又连续过来几道明亮的闪光,每闪一道,都会使他白色领带后面的一个朦朦胧胧的蝴蝶图案显露出来。这时他的妻子小心地整理了一下他的围巾,因为十一月夜晚的寒气甚至能穿透关着门的汽车。他醒了,眯起眼睛,没有马上明白自己在哪里。不过这时出租车正好停了下来,他的妻子温柔地说:“卢仁,我们到家了。”
他站在电梯里又是笑,又是眨眼睛,有点发晕,但一点没有醉。他看着电梯里的一排按钮,他的妻子按下了其中一个。“上得好快啊,”他说,抬头望望电梯的天花板,好像盼着看到他们这趟旅行的顶点似的。电梯停了。“哦,”卢仁说,暗自笑了起来。
新来的用人在门厅里迎接他们——一个胖乎乎的少妇,立即向他们伸出一只发红的手,手掌大得不合比例。“你为什么等我们呀?”他的妻子说。女仆快速地说了祝贺的话,恭敬地接过卢仁的高顶礼帽。卢仁带着神秘的笑容向她展示怎么把帽子一下子压扁。“真有意思!”女仆惊叹道。“你可以走了,睡觉去吧,”他的妻子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我们会锁好门的。”
灯依次在书房、客厅、“这灯像望远镜一样可以伸缩,”餐厅亮起。卢仁瞌睡地咕哝道。他看什么都不合适——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他已经往餐厅走去了,突然发现自己正抱着一只粉色脚掌的长毛绒大狗。他把它放在桌子上,挂在灯上的那只毛茸茸的小精灵突然像个蜘蛛一样落了下来。各个房间黑了下来,像望远镜伸展开来的望筒全部合了起来,这时卢仁发现自己又在亮着灯的走廊里“。去睡觉,”他的妻子又一次朝着远处的一个人喊叫,那人在那边,向他们道晚安。“那边是用人的房间,”他的妻子说,“浴室在这儿,往左边。”
“解手在哪儿?”卢仁低声问道。“在浴室,都在浴室,”她答道。卢仁小心地推开门,确信找对地方后,便迅速地把自己锁在了里面。他的妻子穿过门厅来到卧室,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看着铺上绒毛毯的床,真想睡了上去。“唉,我累了。”她笑了笑,盯着一只缓缓飞的大苍蝇看了许久。苍蝇绕着那盏毛里塔尼亚的灯飞,无望地嗡嗡乱叫,后来就不见了。她听到卢仁在门厅里拖着脚犹犹豫豫地走,便叫道:“这边来,这边来。”
“卧室,”他满意地说道,双手往后一背,各处看了一阵。她打开衣橱,他们的东西她前一天就放了进去。她踌躇一下后转身对丈夫说:“我去洗个澡,你的东西都在这里头。”
“等等,”卢仁说,突然张大嘴巴打起哈欠来。“等等,”用上腭音又说了一遍,话音之间吞咽了好几个可长可短的哈欠。不过她没有等,拿起睡衣和卧室拖鞋,迅速地走出了房间。
水从水龙头中喷涌出来,形成一道很粗的蓝色水流,开始注入白色的浴缸中,轻轻地冒出热气。随着浴缸里水面上升,水流的潺潺声调也在变化。她望着喷涌的水光,不无忧虑地想,现在已能看出,她作为女人,就要受制于女性的局限,有一个领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她把身体沉入浴缸,看着小水泡聚集在她的皮肤上,聚集在浸了水收缩起来的海绵上。她往下沉,水淹到脖子处,她透过已经泛起一些肥皂沫的水看自己的身体,身体很瘦,几乎是透明的。这时一只膝盖恰好露出水面,这块闪闪发亮的圆形粉红色陆地不知为何好像不该长在分明是长它的肉体上。这不是我管得了的“说到底,事,”她说道,从水里抬起一只闪着水花的胳膊,把头发从前额上向后拢了拢。她又打开了热水,温暖的水浪跳跃着从她肚皮上流过,令她陶醉。她终于跨出了浴缸,引得浴缸里掀起一阵小小的风浪,然后不慌不忙地擦干身上的水。“土耳其式的美,”她说道,只穿着丝睡裤站在微微出汗的镜子前。过了一会儿,她说:“整体来说体形相当好。”她一边继续看着镜子里边的自己,一边开始缓缓地穿睡衣。“屁股有点大,”她说。浴缸里的水一直在往下排,突然吱汩汩地尖响了一声,一切恢复了平静。现在的浴缸已经空了,只在下水孔处残留着一个带有肥皂沫的小小漩涡。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这样穿着睡衣站在镜子前是在故意磨时间——不禁觉得胸口一阵发抖。就像你等着看牙医一样,翻着去年的旧杂志,知道再过一秒钟,就一秒钟,门就会打开,牙医就会出现在门槛上。
她大声吹着口哨向卧室走去,不过口哨声随即停了下来:卢仁躺在床上,两只手拢起来压在头底下,发出低沉的鼾声。鸭绒被拉开盖到腰部,浆过的衬衣前胸松了,凸胀起来。硬领挂在床脚上,裤子乱扔在地板上,裤背带也散开了。礼服倒是挂上了一个挂衣架,但卷了一下,扔在了沙发上,一片后衣摆卡在了沙发底下。她平静地捡起所有这些东西,放在了一边。上床之前她将窗帘拉开,看看百叶窗是不是放下来了。果然没有放下来。在黑暗的院子深处,夜风吹动灌木。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从何处飘过来的昏暗光线中闪动,也许是环绕草坪的石头小路上的一个小水坑。在另一个地方,有几处栏杆的影子时隐时现,后来看不见了。突然间一切都黑暗下来,唯有一道昏黑的深渊。
她原以为一上床就会马上睡着,可结果恰恰相反。身旁呼呼的鼾声、一种奇怪的忧郁心情,还有这个昏暗陌生的房间,使她不得安生,不让她静下心来入睡。不知为什么,“姻缘”一词屡屡浮过脑海——“般配姻缘”,“为自己找个般配姻缘”,“姻缘”,“姻缘”,“一段没有结果的姻缘”,“如此精彩的棋局”,“请向大师转达我的担心、担心……”
“她本可以有个美满婚姻的,”她母亲清清楚楚地说,声音在黑暗中飘过。“让我们干杯,”一个亲切的声音低语道,她父亲的眼睛出现在玻璃杯的边缘上,啤酒的泡沫越冒越高。她的新鞋有点紧,教堂里太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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