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蓝灰色的滑冰场(夏季就变成若干网球场)上薄薄盖着一层雪,当地的人们在上面小心翼翼地玩乐。卢仁夫妇早上散步经过这里的时候,滑冰人中身手最矫健的那一个,一位穿着毛线运动衫的年轻人,正好来了个荷兰式的花样,结果重重地坐在了冰面上。再远一点是个小公园,里面有一个穿着一身红衣服的三岁小男孩,迈开穿着羊毛裤的小腿摇摇摆摆朝一块马镫石走去。附近有一点雪积成了个小山包模样,诱人胃口,小男孩伸出一只看不见指头的小手刮下点雪来,送到嘴边。这情形立即招来了背后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还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唉,你这可怜的小人儿,”卢仁太太回头望望说。一辆公共汽车驶过白色的柏油路面,留下两条又粗又黑的道儿。一家卖留声机和游戏机的商店里传出微弱的音乐声,有人过来关上了门,免得音乐患上感冒。一只达克斯猎狗穿着一件蓝布拼接起来的小外套,摇摆着低垂的耳朵,停下来嗅了嗅地上的雪,卢仁太太正好趁机摸了摸了它。这一阵一直有白色的东西打在他们脸上,很轻,却很尖利,当他们抬眼凝视空旷的天空时,发现有亮晶晶的微小颗粒在他们眼前飞舞。卢仁太太脚下滑了一下,她责备地看了看她那双灰色雪靴。在俄式食品店附近,他们碰上了阿尔费奥洛夫夫妇。“这天气突然就冷了,”阿尔费奥洛夫感叹道,黄胡子一抖一抖地动。“别吻手了,手套脏了,”卢仁太太说,笑眯眯地看着阿尔费奥洛夫太太总显得生气勃勃的迷人脸庞,问她为什么不来他们家做客。“你正在发胖,先生,”阿尔费奥洛夫大吼一声,顽皮地斜眼瞟了瞟卢仁的肚子,此刻他的肚子在棉大衣下面显得格外大。卢仁可怜巴巴地看看妻子。“记住,永远欢迎你们来,”她点点头说。“等等,玛丽,你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吗?”阿尔费奥洛夫问“,你知道?那好。就这样,再会——咱们用苏维埃俄国的告别语。向你母亲转达我最诚挚的敬意。”
“他这个人很小气,也很可怜,”卢仁太太说,挽起丈夫的胳膊,变换着脚步,好和他的步子协调一致,“不过玛丽……多么可爱的人,多么漂亮的眼睛啊……别走那么快,亲爱的卢仁——路很滑。”轻盈的雪不再飘落,一小块天空暗淡地闪着光。太阳浮出脸来,没有血色,像一只扁平的盘子。“你猜怎么着,我们今天从右边走,”卢仁太太建议道,“我们从没有从右边走过,看,我敢肯定。”
“橘子,”卢仁说道,觉得很馋,并想起了他父亲说过的话:你用俄语说“leemon(柠檬)”这个词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拉长面孔,但说“apelsin(橘子)”一词时,就会一脸笑容。卖东西的小女孩敏捷地打开纸袋口,将几个冰凉的、长着小浅坑的红色球体挤着塞了进去。卢仁拿出一个橘子,边走边剥皮,料想橘子汁会溅进眼睛里,不由得紧皱眉头。他将剥下的橘子皮放在衣袋里,这是因为扔在雪地上会太显眼,说不定还会有人把它踩成酱泥。“好吃吗?”他妻子问。卢仁咂吧着嘴嚼着最后一瓣橘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正要伸手重新挽住妻子的胳膊,突然停下不走了,四处张望。想了片刻后,他回头往街道口走去,看了看街道的名字,然后又快步赶上妻子,伸出手杖指向最近的一幢房子。那是一幢普通的灰色石头房,铁栏杆后面有个小花园,把房屋和街道隔开。“我爸爸从前常住这儿,”卢仁说,“门牌35A。”
“35A,”他妻子跟着他说了一遍,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便抬头望望房子的窗户。卢仁继续往前走,用手杖将栏杆上面的积雪捣下来。一会儿后,他又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家文具店前面。店里有一个蜡像小人,长着两副面孔,一副悲伤,一副欢快,不停地将夹克衫的左右衣襟轮换着打开。夹克下穿着一件白色马甲,马甲左口袋里别着一支自来水笔,夹克左襟一打开,水笔便往白色马甲上喷洒墨水,而别在右边口袋里的自来水笔却没有任何动静。卢仁非常喜欢这个双面人,甚至想把它买下来。“听着,卢仁,”等他在窗子边上看够了后,妻子说话了,“很久之前我就想问问你——你父亲去世后难道没留下什么东西吗?留下的东西现在都放在哪儿呢?”卢仁耸耸肩。“曾有一个叫克拉什钦科的人,”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说道。“这我就听不明白了,”他妻子有点怀疑。“他在巴黎给我写了一封信,”卢仁不太情愿地解释道,“讲了去世和安葬的事,已故父亲的遗物由他保管着。”
“唉,卢仁,”她叹口气说,“你看你怎么使用语言的。”她沉思片刻后又说,“你父亲的遗物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觉得那些原来属于你父亲的东西由你留着才好。”卢仁沉默不语。她想象着那些没人要的东西——也许是老卢仁写书时用过的钢笔,这样那样的文件、照片之类——她伤心起来,暗暗怪丈夫心肠冷酷。“不过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她决断地说,“我们必须去墓地看看他的坟,确保它不受冷落。”
“天冷,路也远,”卢仁说。“那我们过一两天去,”她做出了决定,“天气肯定会有变化的。请小心——有辆汽车过来了。”
天气变得更糟了,卢仁想起了那块令人压抑的荒地和墓地上的冷风,便请求将扫墓之行推迟到下一周。另外,天气冷得出奇,滑冰场关闭了。这个冰场总是运气不好:去年冬天它一化再化,最后冰场化成了一个水潭。今年又冷得像着了魔一般,连学童们都不来滑冰了。公园里冻死的小鸟挺着胸脯躺在雪地上,两只爪子竖在空中。温度计在周围寒冷环境的影响下,无可奈何地一降再降。就连动物园里的北极熊也发现为它们加强了防冻措施。
现在发现卢仁夫妇的公寓是那些幸运公寓之一,装有神奇的中央供热系统。住在这样的公寓里,人坐着不动时不必非穿上皮大衣、裹上毛毯不可。他妻子的父母冻得快要发疯了,所以极其乐意到有中央供热系统的公寓做客。卢仁穿着那件没有被毁掉的短上衣坐在桌前,正在用心地画放在他面前的一个白色立方体。他的岳父要么在书房里四处踱步,边走边讲述一些非常体面的长篇趣闻轶事,要么拿着一张报纸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先深深吸气,再清清嗓子。他的岳母和妻子坐在茶桌旁。从书房里穿过昏暗的客厅望过去,可以看见餐厅里明亮的黄色灯罩。餐具柜形成一个棕色的背景,上面映出他妻子明亮的轮廓和裸露的双臂。她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离开她眼前好远,头斜靠在一只肩上,十指交叉。要么突然平稳地伸开一只胳膊,碰碰桌布上某个闪亮的物体。卢仁将他正在画的立方体放到一旁,取出一张什么也没画的白纸,准备好一只装着水彩块的铁皮盒子,匆匆画起远处的这个景象来。他借助一把尺子吃力地勾画轮廓线,这时远远的那一头发生了一点变化。他的妻子离开了明亮的长方形餐厅,灯灭了,随后灯又在近处的客厅里亮了起来,远处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平时他很少用水彩,倒是喜欢用铅笔画画。水彩潮湿,老是弄得画纸起皱,令人不快,湿了的颜色还会淌到一起去。普鲁士蓝黏力特强,往往粘上取不掉——你刚在画笔尖上蘸上一小点,它就在颜料盒光滑的搪瓷内壁上粘得到处都是,打好的底色也叫它吞掉了,玻璃杯里的水也叫它染成讨厌的蓝色。有些装着墨汁和铅粉的粗软管,可管子盖儿无一例外地全丢了,所以管子的颈口就完全干了。他挤管子的时候用力过猛,管子就会从底部爆裂,于是下面会爬出一条黏糊糊蠕动的胖虫子。他这种胡涂乱画画不出什么结果来,就连最简单的东西——比如画个插着花的花瓶或临摹介绍里维埃拉的旅游宣传册里的一幅落日图——也会画得斑斑点点,看得人讨厌恶心。不过画画总归是好事情。他画了他的岳母,画得岳母生了气。他画他妻子的剪影,妻子说她要是长那副模样的话,他就没有理由娶她了。不过另一方面,他岳父浆过的笔挺衬领却画得很好。卢仁对削铅笔和用铅笔量眼前物体的比例很有兴趣,眯起一只眼睛,举起铅笔,大拇指抵住笔杆。画错了要擦掉时也会小心翼翼地在纸上移动橡皮,一只手掌压住纸。他根据经验知道,不压住的话,纸就会擦得哗哗响,出现褶皱。他会非常细心地吹掉纸上的橡皮屑,生怕用手去抹会把画好的画弄脏。他最喜欢的是他妻子最初建议他画的那些物体,后来就反反复复地画——白色的立方体、角锥体、圆柱体,还有一小块塑料装饰品,这东西让他想起在学校里上图画课的情形——这是他唯一画得来的东西。那些细细的线条让他感到安慰,他画了又画,足有上百次,终于达到了最高程度的清晰、精确、纯正。打阴影也是极爽的事,轻轻地、工工整整地打,不能压得太重,线条分布均匀。
“画完了,”他说,举起画纸,拉开点距离,眯起眼睛,透过眼睫毛观看他画好的立方体。他的岳父戴上夹鼻眼镜,看了许久,连连点头。他的岳母和妻子从客厅过来,也看起他的画来。“立方体还投下一小块阴影呢,”他妻子说,“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立方体。”
“画得好,你是一位真正的立体派画家,”他岳母说。卢仁咧了咧嘴的一边,微微一笑,拿着画打量起书房的四面墙壁来。书房门旁边已经挂着一幅画——一辆火车行驶在一道横跨深渊的桥上。客厅里也有一样东西:电话号码簿上放着个骷髅头。餐厅里有一些画得特别圆的橘子,人人见了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西红柿。装饰卧室的有一幅木炭做成的浅浮雕,还有一幅圆锥体和尖锥体密谈图。他走出书房,眼睛环顾四面墙壁,他的妻子叹了口气说道:“不知亲爱的卢仁会把这幅画挂在哪里。”
“你还没有屈尊告诉我,”她的母亲开始说,抬起下巴指指摆在桌子上的那一堆花里胡哨的旅游小册子。“可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儿呢,”卢仁太太说,“很难定夺,每一个地方都很美。我想我们会先去尼斯。”
“我建议去意大利湖区,”她父亲说,合上报纸,摘下夹鼻眼镜,开始说起那些湖泊有多么美丽。“我们老是大谈旅行,他恐怕已经听厌了,”卢仁太太说,“找个晴朗的日子,登上火车出发就是了。”
“不过四月以前不能走,”她母亲恳求道,“你答应过我的,你知道……”
卢仁回到了书房。“我把一盒图钉放在什么地方了,”他说,看看桌子,又拍拍衣服口袋(他又一次,不是第三次就是第四次,感觉到左口袋里有什么东西——但不是那盒图钉——没有时间仔细检查了)。图钉在桌子上找见了,卢仁拿起盒子,匆匆走了出去。
“噢,我都忘了告诉你。想象一下,昨天上午……”她开始告诉女儿,昨天一个女人给她打来电话,没想到这个女人会从俄国来到这里。想当年在圣彼得堡,这个女人还是个年轻姑娘时,常到她家做客。三四年前她嫁给了一个苏联商人,要么是个苏联官员——要准确断定其身份是不可能的——她和丈夫要去一处温泉疗养胜地休闲养生,中途在柏林停留一两个星期。“你知道,苏联公民到我们这里来,我就有点不自在,可她硬是要来。她打电话也不害怕,这我就觉得奇怪了。怎么说呢,苏联的人要是得知她给我打过电话……”
“噢,妈妈,她也许是一个非常郁闷的女人——她暂且摆脱郁闷,享受自由,便很想见见人。”
“那好,我把她转交给你,”她母亲说道,松了一口气,“特别是你这里比较暖和。”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那位女士出现了。卢仁因头一天晚上没睡好,这时还在酣睡。有两次他醒过来,想喊却没喊出声来,做噩梦噎住了。卢仁太太如今也不知为何不大喜欢接待客人。客人来后才发现是一位身材苗条、生动活泼的女士,妆化得恰到好处,梳着漂亮的短发,穿戴和卢仁太太一样,东西简约,价格昂贵。她俩大声抢着说话,都说对方一点也没变,要说变也许都变得更漂亮了。两人走过客厅进了书房,书房里比客厅更舒适一些。来人暗自吃惊,这位卢仁太太十一二年前是个活泼漂亮的小姑娘,现在变得又白又胖,也更文静了。卢仁太太则发现这位从前常来他们家拜访的年轻女士如今变成了一位非常风趣自信的夫人。想当年她是个寡言少语的端庄淑女,爱上了一个大学生,后来那个大学生被打死了。“这么说这就是你柏林的家……衷心感谢你。我都快冻死了。国内在列宁格勒要比这里暖和,真的比这里暖和。”
“圣彼得堡现在怎么样?肯定变化很大吧?”卢仁太太问道。“当然变了,”来人得意洋洋地回答说。“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吧,”卢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嗨,瞎说!根本不是那样的。国内大家都在工作,搞建设。连我的儿子都工作了——怎么,你不知道我有了儿子?——对,我有,我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连他都说,国内在列宁格勒‘大家都工作,在柏林,布尔乔亚什么也不做’。总的来说,他发现柏林比国内差多了,他甚至啥都不想看。他善于观察,你知道,很敏感……不,认真讲,孩子说得对。我自己也感觉到我们已经超过了欧洲。就拿剧院来说。怎么说呢,你们在欧洲没有剧院,剧院压根不存在。我这么说根本不是,你要理解,根本不是赞美共产党。不过你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们向前看,他们搞建设,集中精力搞建设。”
“我不懂政治,”卢仁太太缓缓地说,有点伤心,“不过我只是觉得……”
“我只是想说一个人得思路开阔,”来者连忙说道,“举个例子,我一到这里就买了一份流亡者报纸。当然,我丈夫说,你知道的,开玩笑地说——‘你为什么把钱浪费在这些垃圾上——我的女孩?’他的原话比我说的还难听,为了不伤大雅,让我们称之为垃圾——但我却说:‘不算浪费。各样东西你都得看看,要绝对不带偏见地了解各种事情。’想象一下——我打开报纸读起来,上面印的全是诽谤之词,谎话连篇,说什么都那么粗野。”
“我很少看俄文报纸,”卢仁太太说,“比如妈妈从塞尔维亚订了一份俄文报纸,我相信——”
“那都是阴谋,”这位女士继续说,“除了谩骂什么都没有,没人敢为我们说一句好话。”卢仁太太心“真是这样吗?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烦意乱地说,“我说不明白,说这类事情我很不擅长,不过我觉得你搞错了。如果哪一天你想和我的父母谈谈这种事情的话……”(说到这里,卢仁太太心中想象她母亲瞪着眼睛尖叫的模样,反倒有一丝快感。)“算了,你还是没有长大,”这位女士宽厚地笑笑,“讲讲你现在做什么,你丈夫做什么,他是干什么的?”
“他以前下象棋,”卢仁太太答道,“是个出色的棋手。但后来劳累过度,现在正在休养。请你一定不要对他谈象棋。”
“对,对,我知道他是一名棋手,”来人说,“但他是什么身份?反动派?白匪?”
“我真的不知道,”卢仁太太笑道。“我听说过他的一两件事情,”来人继续说,“你maman一告诉我说你嫁给了一个叫卢仁的人,我马上就想到是他。我在列宁格勒有一个老熟人,她给我讲过——讲起来那么自豪,你知道,太天真——讲她怎样教她的小外甥学象棋,后来小外甥成了一名出色的……”
就在谈话说到这一点的时候,隔壁房间里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撞上了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等一下,”卢仁太太从沙发上跳将起来,正要轻轻推开通向客厅的房门,却又改变了主意,穿过门厅去了客厅。在客厅里她看到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卢仁。他穿着睡衣和卧室拖鞋,一只手里握着一块白面包——不过令人吃惊的当然不是这一点——令人吃惊的事情是他的脸由于激动发抖而变了形。只见他两眼圆睁,目光闪亮,额头看上去凹凸不平,青筋暴起,一见妻子,先好像不理睬她,只管张大嘴站着继续朝书房张望。不一会儿她看明白了,他这是因高兴而激动。他高兴地冲着妻子磕牙齿,又笨重地转了一个圈,险些将棕榈树碰倒,还甩掉了一只拖鞋。拖鞋像个活物一样滑进了餐厅,餐厅里可可茶正在冒蒸气,他紧跟着拖鞋快步走了过去。
“没事,没事,”卢仁诡秘地说,像个发现了什么秘密而欣喜若狂的人,拍拍膝盖,闭上眼睛,晃起脑袋来。“那位女士从俄国来,”他妻子试探着说,“她认识你的姨妈,你这位姨妈——对,就是你那些姨妈中的一位。”
“好极了,好极了,”卢仁说,突然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这是在担心什么?她心想。他就是觉得开心罢了,睡醒后心情好,也许想……“想开个不让别人知道的玩笑,卢仁?”
“对,对,”卢仁答道,总算找着了个搪塞的办法,便接着说,“我刚才想穿着睡衣去做个自我介绍。”很好嘛,她笑着说,“那样我们会觉得很开心,”
“吃点东西,穿好衣服。今天上午好像要暖和一点了。”卢仁太太将丈夫留在餐厅,自己立即返回书房。她的客人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旅游小册子里的一些瑞士风光图片“。听着,”她一见卢仁太太进来,便说道,“我要利用利用你。我要买点东西,可我一点也不知道这地方最好的商店都在哪里。昨天我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站了整整一个钟头,就站在那儿想,也许还有更好的商店呢。再说我的德语也不够用……”
卢仁一直坐在餐厅里,时不时拍拍膝盖。真的有重大事情值得庆祝。自从上次舞会以来,他一直在努力寻找解开往事奥秘的密码,这密码刚才突然间自己显示在他面前,全亏了从隔壁房间里飘来的一句意想不到的话。刚听到那句话的几分钟里,只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兴奋感,自己原来是个棋手,这让他感到自豪、欣慰,产生了艺术家都很熟悉的快意人生的生理反应。他又做了好一些小动作后,这才意识到这一非同寻常的发现所具有的真正意义。他喝完了可可茶,刮了胡子,把装饰纽扣换到一件干净的衬衣上。突然间快感消失了,别的一些感觉压倒了他。打谱学得的一些着法可以在实战中隐约重现于棋盘之上,同样道理,现在一种熟悉的生活模式也连续不断地重现于他当前的生活之中,这种现象日益明显。他断定这种重现确是事实后,特别高兴,但这最初的高兴刚刚过去,他刚刚开始仔细反思他的发现时,吓得发起抖来。他注意到他童年的种种意象一步一步重现出来(乡下的房子……城市……学校……姨妈),这个过程既可怕,又高雅,还捉摸不定,他隐隐觉得美,又隐隐觉得怕。不过他仍然不太理解为什么这种密码式的重现会在他的灵魂深处激起如此强烈的恐惧。有一件事情他觉得真真切切地存在:那就是他很恼怒自己过了这么久都未发现这一连串狡猾的着法。现在想起了某些细节——还有许多细节时不时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以致刚开始时的那种重现现象几乎隐匿不见了——卢仁暗自生气,恨自己没深思,没有采取主动,只是盲目地听任密码自行展现。那么从现在起,他决心提高警惕,密切注意情况的进一步发展,如果有进一步发展的话——还有当然,当然,要确保他的发现成为牢不可破的秘密,人要表现得快活,不同寻常地快活。然而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得安闲了——如果可能的话,他必须设计一道防线,来抵御这种自行展现的密码,彻底摆脱它。为此他必须预见到它的终极目标,它当前的走向,但目前还没有迹象表明可以做到这一点。一想到那种重现很可还会继续,他就惊恐万分,以至于恨不能停止生命的时钟,让重现像那局棋赛一样永远封盘,永远凝固。与此同时,他又注意到自己还继续活着,某种准备还在进行中,事情在爬行一般缓慢发展,他没有能力阻挡这种运动。
他的妻子假如这几天和他多待些时候的话,也许就会很快地注意到他的变化:阴沉沉的表情中时不时显出木愣愣的快活样子。可是说来不巧,恰好就在这几天里,那位从俄国来的女士纠缠不休,她只好按原先说好的让她利用利用。这位女士拉着她转商店,一个接一个地转,一转就是好几个钟头。她不慌不忙地试帽子,试衣服,试鞋子,然后到卢仁家坐着不走。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口口声声说欧洲没有剧院,还是冷腔冷调地把圣彼得堡说成列宁格勒。出于某种原因,卢仁太太觉得她很可怜,便陪她去咖啡馆,还给她的儿子买了些玩具。她儿子是个神情忧郁的小胖子,在生人面前说话能力就丧失殆尽,给他送那些玩具时他非常害怕,不敢接受,于是他母亲一口咬定这里没有他喜欢的任何东西,他只盼赶快回国,回到他那些少先队的小伙伴中去。她也拜访了卢仁太太的父母,但遗憾的是,讨论政治的谈话没有发生,他们回忆了一番以前的熟人。这期间卢仁则默默地、聚精会神地给小伊万喂巧克力,伊万默默地、聚精会神地吃,后来脸涨得通红,被匆匆带出屋去。这几天天气也暖和起来,有一两次卢仁太太对丈夫说,等这个不幸的女人带着她那个不幸的孩子和那个不便抛头露面的丈夫彻底离开后,当天他们就去扫墓,决不再拖延。卢仁满脸堆笑,点头称是。打字机、地理、画画,全都置之脑后,因为他现在明白了,所有这些只是密码的一部分,解码之策全都积淀在童年时期,会通过现在的这些活动错综复杂地重现出来。这几天也真过得荒唐:卢仁太太觉得她对丈夫的情绪关心不够,有什么事情正在悄悄地脱出控制,而她还在彬彬有礼地继续听着那位来访者的无聊话语,把她的要求翻译给商店售货员。特别不愉快的事情是,一双已经穿过一次的鞋子后来发现不合脚,她只好陪着她又去那家商店。女士气得脸色发紫,用俄语大骂商家,要求换鞋。完了她还得安抚她,还得设法把她那番尖酸刻薄的骂人话用德语翻译时做相当程度的降温处理。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带着小伊万来告别。她把伊万留在书房里,和卢仁太太一起去了卧室,这已经是她第一百次看卢仁太太的衣橱了。伊万坐在沙发上挠膝盖,尽量不看卢仁,卢仁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思量着如何让这个不爱动的孩子动起来。“电话!”卢仁终于大叫一声,伸出指头指指电话,故作吃惊地大笑起来。可是伊万闷闷不乐地顺着卢仁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移开了目光,下嘴唇拉了下来。“火车和悬崖!”卢仁又喊了一声,伸出了另一只手,指着墙上一幅他自己画的画。伊万的左鼻孔里满满地垂下一团闪闪发亮的鼻涕,他往回一吸,无动于衷地看着前方。“的作者!”卢仁低声吼道,抬手指向但丁的半身像。沉默,轻轻地吸鼻子。卢仁被自己这番体操般的动作折腾累了,也沉默起来。他开始琢磨餐厅里会不会有糖果,要么是不是去客厅玩玩留声机。可是沙发上的小男孩就这么坐着,好像给卢仁施了魔法一般,要离开是不可能的。“有个玩具就好了,”他自言自语道,然后看看书桌,估摸裁纸刀能引起孩子的好奇。一看这东西还是引不起孩子的好奇,他绝望之下翻起衣服口袋来。这一次和以前好多次一样,他感觉到左边口袋尽管空空如也,却隐隐装着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卢仁心想这种空袋有物的现象能引起小伊万的兴趣,便挨着伊万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诡秘地眨眨眼睛。“变个魔术,”他边说边让他看看口袋是空的。“这个小洞跟魔术没有关系,”他解释道。伊万无精打采,恶狠狠地看着卢仁的举动。“口袋虽空,里面还是有东西的,”卢仁兴高采烈地说,又眨眨眼睛。“在衣服衬里里面,”伊万轻蔑地说道,耸了耸肩扭过头去。“对!”卢仁叫道,故作惊喜状,一只手从小洞里插进衬里,另一只手托住衣服的底襟。最先露出来的是什么东西的一个红色的角,紧接着露出了整个东西——是一个皮面笔记本形状的东西。卢仁竖起眉头打量它,捧在手里翻转过来,拉出塞在皮面夹缝里的一个小翻盖,小心翼翼地打开它。它不是笔记本,是一个摩洛哥山羊皮做成的折叠式小棋盘。卢仁马上想起来,这是巴黎的一家俱乐部送给他的——参加那次象棋大赛的所有棋手都得到了这么一个小东西——不仅仅是俱乐部送的纪念品,也是某个商家的广告。折叠后的棋盘形成一个小盒子,表面画有棋盘方格,里面摆着明胶做成的小棋子,像指甲盖的模样,每一枚上画着一个棋子的对应图形。棋子底部呈尖形,走棋时插在方格底边处的一个小缝里,这样画着对应棋子图形的圆形面就平躺在棋盘方格上。这样摆开后效果非常工整美观——谁见了都忍不住要赞叹这个红白相间的小小棋盘,指甲盖般的光滑的明胶棋子,还有压印在棋盘边上的记谱标识,横边上是金色的字母,竖边上是金色的数字。卢仁乐得张大了嘴,开始往棋盘上插棋子——先沿着第二道格插了一排兵——但接着改变了主意,用指尖将那些可以插入的小棋子从方格里拔了出来,开始摆他同图拉提比赛的那盘棋弈至封盘时的局面。棋局几乎一下子就摆好了,紧接着事情的整个物质层面消失殆尽:躺在他手掌上面的小小棋盘变得没有了形体,没有了重量,摩洛哥山羊皮化成了一团粉红色和奶油色相间的烟雾,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盘棋局,复杂、激烈,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变着。卢仁一根手指顶住太阳穴,陷入了沉思,因此没有注意到伊万。他无事可干,已经爬下了沙发,开始摇晃落地灯的黑色支柱。灯柱一斜,灯灭了,卢仁在一片漆黑中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知道他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远处有个看不见的人咕哝着在忙活,突然橘黄色的灯罩又亮了起来,发出透明的光,一个面色苍白、剃着光头的小男孩正跪在地上,整理灯线。卢仁吃了一惊,砰的一声合上棋盘。俨然一个小时候的他,一个小卢仁,跪在地毯上,爬了过去,刚才就是为了他才摆开棋子的……这一切从前曾经发生过……他又一次迷惑了,不明白一种熟悉的事情反复重现,这种现象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片刻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小伊万吸着鼻子,爬回到沙发上,橘黄色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光线稍暗,朦胧中浮现出卢仁的书房,还轻轻晃动。红色的摩洛哥山羊皮笔记本无辜地躺在地毯上——不过卢仁知道,这只是一个花招,密码还没有全部解开,很快一次新的、可怕的重现会不请自来。他迅速弯腰拾起那个物质东西,塞进上衣口袋里。它象征着一种占领他想象的力量,刚才又一次发作,既给他极大的快感,又令他毛骨悚然。他正想把它藏在哪里更为保险,就在这时传来了说话声,他的妻子和他们的那位客人走了进来,双双朝他游过来,好像穿过香烟的烟雾一般。“伊万,起来,该走了。对,对,亲爱的,我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这位女士说,然后走到卢仁跟前,开始向他道别。“认识你非常高兴,”她说道。就在这句话寥寥几个词语之间,她竟然想起了她在此之前不止一次想起过的话:好笨的笨蛋,好怪的怪人!“非常高兴。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姨妈我见过她的小棋手了,如今长大了,出名了……”
“回来的时候一定来看我们,”卢仁太太急忙大声打断她的话,第一次带着仇恨的目光看着这个女人微笑的淡红色嘴唇和无情的愚蠢眼睛。不用说也会来“那是当然,的。伊万,起来,说再见!”伊万很不情愿地说了,几个人一同走进了门厅。“在柏林送客人出去总是兴师动众的,”她见卢仁太太从窗前矮几上拿起钥匙,便讥讽道。“不,我们有电梯,”卢仁太太答话不沾正题。她极不耐烦地盼这位女士赶快离开,眉毛一挑示意卢仁拿来她的海豹皮外衣。卢仁却只把孩子的外套从衣帽架上取了下来……不过这时幸好女仆过来了。“再见,再见,”卢仁太太站在门口说,即将离开的两位客人在女仆的陪同下进了电梯。卢仁越过妻子的肩膀看见伊万爬上了一个小凳,但这时电梯门关上了,铁笼子里的电梯沉了下去。卢仁太太跑进书房,脸朝下趴在了沙发上。卢仁挨着她坐下,内心深处却开始吃力地制造、黏合、缝补一个笑容,准备妻子回过头的时候马上献给她。他妻子转过头来。他的笑容出来了,完整而又成功。“唉,”卢仁太太叹口气,“我们终于摆脱他们了。”她一把抱住她丈夫吻起来——吻他的右眼,又吻下巴,再吻左耳——遵守着他曾经认可的一套严格顺序。“好了,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她连说两遍,“那位夫人现在走了,消失了。”
“消失了,”卢仁顺着她说,叹了口气,吻了吻正在拍他脖子的那只手。“多么温柔,”她轻声说,“啊,多么甜蜜的温柔……”
到上床睡觉的时间了,她去脱衣服,卢仁转遍了所有三个房间,寻找一个可以藏起那副袖珍象棋的地方。任何地方都不可靠。那些最出人意料的地方每天早上都会遭到贪婪的吸尘器那个大鼻子的入侵。藏个东西太难了,太难了:别的东西都牢牢把持着各自的地盘,对一个无家可归、逃避追赶的东西自是猜忌,不予欢迎,决不会让给它一丝缝隙的。所以那天晚上他没能藏好那个摩洛哥山羊皮笔记本,因此便决定索性不去藏它了,扔掉算了。然而事实证明扔掉也绝非易事,于是它继续待在了他的衣服衬里中。直到几个月后,所有的危险已过去很久很久,这个袖珍棋盘才重见天日。到了那时候,它来自何处再也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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