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位亨利·埃默里·珀森是我们的珀森的父亲,他可以被描绘成一个良善诚挚的可爱小老头,也可以被描绘成一个无耻的骗子,依观察者看问题的角度和立场而定。有许多手写的东西在自责的黑暗中,在无可挽救的地牢里四处流传。一个中学生,尽管他像波士顿扼杀手一样强壮——伸出你的双手来,休——如果他的同学全都不断讲他父亲的坏话,他是对付不过来的。和几个最令人讨厌的同学笨手笨脚地打过两三次架之后,他采取了更精明更有效的态度,即不苟言笑地半默认。当他回忆起当年的这种做法时,自己都感到震惊。但是通过这种奇特的良心扭曲,自己感受到震惊反倒成了一种自我安慰,可以证明他并不完全是一个怪物。直到那一天为止,他每想起自己的一些不良行为会有一种负罪感,此刻该采取措施来摆脱这种心态了。再痛苦也得把它们处理掉,就像曾经处理学校当局扔给他的里面装有假牙和眼镜的纸袋一样。他能求助的唯一亲人是远在美国斯克兰顿的一个姨父,姨父越洋劝他在国外把遗体火化,不要运回国内。这一办法虽然比较不可取,但是实际操作起来,许多方面的确比较容易,最主要的原因当然还是这办法可以让他立即摆脱那可怕的尸体。
大家都很配合。特别需要感谢的是美国驻瑞士的领事哈罗德·霍尔,他发挥了很大作用,给我们这位可怜的朋友提供了一切可能的帮助。
休为两件事激动不已,一件是总体的,另一件是具体的。首先是获得解放的总体感觉,如沐春风,欣喜若狂,干净利落,生活中的大部分晦气一扫而光。具体的是他很高兴地发现了父亲一只虽然破旧但却鼓鼓的钱包,里面有三千美元。和许多具有神秘天才的男青年一样,他在大叠钞票里摸到了直接令人欣喜的厚度;他的生活能力不强,没有赚更多钱的野心,不为自己未来的生计而担忧(后来得知,这些现金相当于他实际继承的遗产的十分之一强,他的这些性格特点就都无关紧要了)。就在那同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搬进了比原来高级得多的日内瓦寓所,主餐吃美国龙虾,还到他住的旅馆后面一条小巷子里去找他的第一个妓女。
由于光学的和肉体的原因,性爱的透明度比许多其他复杂得多的东西低。可是,大家知道,休在自己的故乡曾追求过一位三十八岁的母亲和她十六岁的女儿,但是在和第一个做爱时出现阳痿,和第二个做爱时不够大胆。眼前则是一个平庸乏味之例:压抑已久的性欲,独自以习惯的满足方式行事,如梦的美妙佳境。他勾搭上的这位姑娘身材矮胖,但有一张可爱、苍白、粗俗的脸,意大利人的眼睛。她把他带到一间丑陋破旧的寄宿舍里,一张比较好的床边——有准确的“号码”,其实,九十一,九十二,大约是九十三年前吧,一位俄罗斯小说家在前往意大利途中曾在此处逗留。当时的床与现在的不同,有铜制的球形突出物,床整理过,又打乱,盖上一条男式礼服大衣,重新又整理过,上面放着一只半开的有方格图案的小提箱,旅行者身穿衬衫式长睡衣,光着脖子,一头凌乱的黑发,礼服大衣披在他肩上,我们看到他正在决定要从手提箱里拿出什么来(手提箱将交给邮件运载马车往前运送),装进背包里去(他将自己背上背包翻越群山,前往意大利边境)。他期待着他的画家朋友康迪达托夫能随时到这里来与他会合,一起去进行这一次短途旅游,一次轻松愉快的远足,即使在八月细雨霏霏的时节,浪漫主义者也会欣然前往。当时正是令人不适的季节,雨量更多。他刚去过最近的一家卡西诺赌场,往返漫步达十英里,脚上的靴子还是湿的。他们站在门外,那模样很像是遭了驱逐,他的脚上包了好几层德文报纸,他无意间发现,德语比法语容易读。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把自己的手稿放进背包还是装在手提箱里邮寄:书信草稿;一个未完成的短篇小说,写在一本俄语习字簿里,外面用黑布包着;一篇哲学论文的若干部分,写在从日内瓦弄来的一个笔记本里;还有一部尚未成熟的长篇小说散页,书名暂定《福斯特在莫斯科》。当他在那张交易台旁坐下来的时候,透过背包可以隐约看到福斯特风流故事的第一页,上面留下了用橡皮使劲擦过的痕迹,还有用紫色、黑色、爬虫绿色墨水书写的插入文字。我们这位珀森的妓女已经把她的硕大手提包重重地放在了这同一张交易台上。他的手写稿令他着迷,那一页纸上的混乱笔迹在他眼里竟然是井然有序,污渍成了美妙的图画,旁边空白处匆匆写下的文字仿佛成了翅膀。他没有着手整理自己的文件,而是拔出便携式墨水瓶塞,手里拿着笔,走近交易台。
休·珀森跟着萍水相逢的女子走下又长又陡的台阶,来到她喜爱的街角,他们曾在那里一别多年。他原本希望,那女孩会留他到第二天早晨——这样他就可以在旅馆少住一个晚上,在旅馆房间里,每一个僻静的黑暗角落都让他感受到已故父亲的存在。可是当她看出他有意留下来过夜时,她误解了他的意图,冷酷地说,要让这样一位蹩脚的演员恢复状态,必须花费太长的时间,干脆把他送走了事。然而,让他睡不着觉的并不是鬼,而是沉闷的心情。他把两扇窗户全打开,窗户面对比它低四层楼的停车场。头顶有一小弯新月,月光太微弱,无法照亮朝着看不见的湖泊方向渐次递降的房屋屋顶。有一个车库的灯光让人能辨认出通向一片杂驳阴影的凄凉阶梯的台阶。一切都很暗淡很遥远。我们这位珀森有恐高症,他感受到地心引力要把他拖下来与黑夜和他的父亲相伴。他小时候曾多次在睡眠状态中赤身裸体梦游,幸亏熟悉的环境保护了他,直至这种怪病逐渐消失。今天晚上,他身处一座陌生旅馆的最高楼层,没有任何保护。他把窗户关上,坐在一张扶手椅里,直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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