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必须聚焦到维特的主街上来了,因为这是星期四,她打电话后的那一天。街上到处是透明的人和透明的变化过程,我们可以用天使或作家的愉快心情走进它们,穿透它们,但是为了写这份报告,我们只需要挑选珀森一个人。他不喜欢走远,只是在村子里随便走走看看,颇觉单调乏味。沉闷的车流滚滚而过,有些已疲累不堪,正在艰难而小心地找一个地方停车,另一些则是来自或者正在前往北边二十英里处更加时髦得多的胜地图尔。他多次经过古老的喷泉,水从一段由中空的木头制成的刻有老鹳花草花边的槽里滴下来。他仔细察看了邮局和银行、教堂和旅行社,以及一处仍然被允许保存的黑色茅舍,有它的白菜地和稻草人十字架,位于供膳食的寄宿舍和洗衣坊之间。
他在两家不同的小酒店喝了啤酒。他在一家运动服装店门前徘徊,反复徘徊——买了一件漂亮的灰色高翻领毛衣,胸前绣有一面小小的很漂亮的美国国旗。“土耳其制造”,它不显眼的标签上写道。
他拿定主意,该再吃些点心了——结果发现她正坐在一家路旁饮食店里。尤改变方向朝她走过去,以为她是独自一人,后来发现在对面的椅子上还有第二只手袋,但已经太晚了。与此同时,她的同伴从供同性者约会的公共厕所里出来重新回到她的座位上,用那种可爱的纽约口音说道,带有那种妓女的炫耀味道,即使在天国他也能识别出来:
“那厕所实在荒唐可笑。”
与此同时,休·珀森未能去除笑容可掬的伪装,已经引起她们的注意,只好应邀和她们一起坐下。
邻座的一位顾客,长相很可笑地酷似我们都很喜欢的珀森已故的舅妈梅利莎,正在看《先驱论坛报》。阿尔曼达认为(此词用其不雅内涵)朱莉娅·穆尔一定见过珀西。朱莉娅认为自己见过。休也这样认为,的确是见过。那位长相酷似他舅妈的人允许他借用她那张空着的椅子吗?她很爽快地把椅子借给了他。她是个很和善的人,养了五只猫,住在一条白桦树林荫道尽头处的一幢小屋里,那是最安静的地区之一。
震耳欲聋的坠地碎裂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原来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女服务员,一个可怜的女人,由于手脚不够利索,把放有柠檬汁和糕点的盘子掉在了地上。她蹲下来,以她特有的快速连续小动作收拾着,脸上依旧表情木然。
阿尔曼达告诉珀西,朱莉娅从日内瓦远道而来,向她请教一些短语的翻译问题。朱莉娅明天就要到莫斯科去了,她想带上这些译法,给她的俄罗斯朋友们“留下深刻印象”。此时的珀西实际上是在帮她继父的忙。
“是我以前的继父,谢天谢地,”朱莉娅说道,“顺便说一句,珀西,你外出旅行是用这个名字吧,你或许帮得上忙的。正如她刚才解释过了:我想获得莫斯科某些人的赞叹;他们答应过我,要带我去见一个著名的俄罗斯青年诗人。阿尔曼达已经给我提供了一些很好听的话语,但是我们被以下这些句子难住了,”(她从手袋里取出一张纸条)“我想知道这句话怎么说:‘多么漂亮的一座小教堂,多么大的一堆雪。’你看,我们先把它翻译成法语,她认为‘雪堆’应该是rafale de neige,但是我肯定法语不会是rafale,俄语不会是rafalovich,不会是这一类他们在说‘暴风雪’时所用的任何字眼。”
“你要的那个词,”我们这位珀森说道,“是gère,阴性,这个词我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
“这么说,俄语应该是sugrob,”阿尔曼达说完又枯燥地补充了一句,“不过那里八月是不会有很多雪的。”
朱莉娅大笑起来。朱莉娅看样子既快乐又健康。朱莉娅甚至变得比两年前更漂亮了。现在我能在梦中看到长着新眉毛和新长发的她吗?梦追赶新时尚的速度能有多快呢?下一个梦里她还会继续保留那日本娃娃式的发型吗?
“让我给你叫点什么吧。”阿尔曼达对珀西说,可是并没有做出通常与这句话相对应的姿态来。
珀西觉得自己想要一杯热巧克力。在公众场合遇见老情人太令人激动了!阿尔曼达自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属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阶层,置身于竞争之外。休想起了R的著名中篇小说《三种时态》。
“我们还有点别的事情没有完全解决,阿尔曼达,你说是吗?”
“还说呢,我们已经为它花过两个小时了。”阿尔曼达颇有怒气地说——也许并没有意识到她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三种时态》对此有淋漓尽致的描绘,写出一种完全不同、纯属知识或艺术层次的魅力来:一位时尚男人,身穿暗蓝色无尾礼服,正在灯火通明的游廊上与三位裸肩美女共进晚餐,她们是艾丽斯、比塔和克莱尔,以前彼此从未见过面。A(艾丽斯)是以前的恋人,B(比塔)是他现在的情妇,C(克莱尔)是他未来的妻子。
此刻他后悔自己没有同阿尔曼达和朱莉娅一样喝咖啡。巧克力不好喝。服务员给尤端来一杯热牛奶。尤还另外得到一点糖和一只很精致、勉强算得上是信封的东西。尤把这信封的上面一端撕开。尤把它里面装的淡棕色粉末加进自己杯子中已彻底搅匀的牛奶里。尤抿了一口——忙不迭赶紧加糖。可是那味道已经很枯燥、苦涩、走样,再加糖也无济于事了。
阿尔曼达一直在密切关注着他经历惊奇和无法相信的各个阶段,此时她笑着说:
“这一下你该知道瑞士的‘热巧克力’是什么滋味了吧。我的母亲,”她继续说道,把脸转向朱莉娅(朱莉娅尽管实际上以自己的沉默寡言而自豪,但她还是以过去时态的颇带展示性的不拘小节,把自己的小茶匙伸向休的杯子,从里面舀出一点来),“我的母亲初次尝到这东西时,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因为她对自己的巧克力童年时代的巧克力仍然记忆犹新。”
“那味道简直糟透了,”朱莉娅附和道,一边还在舔着肥厚的苍白嘴唇,“但与我们美国的乳脂软糖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热巧克力。”
“那是因为你是世界上最不爱国的家伙。”阿尔曼达说道。
过去时态的魅力在于它的神秘性。他对朱莉娅颇为了解,知道她一定没有对一位偶然相遇的朋友谈过他们之间的风流韵事——那在她的罗曼史中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因此,在这一宝贵而短暂的瞬间,朱莉娅和他(也可以说是艾丽斯和叙述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对过去的盟约,一种看不见摸不着、旨在抵抗现实的盟约,现实的代表是喧嚣的交叉街口、嗖嗖而过的轿车、树木和陌生人。三重奏中的B是比齐·威特,而主要的陌生人——这一点引起另一种激动——是他以后的情人阿尔曼达;阿尔曼达对于未来(作者对未来当然是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如同对于休此刻正就着他那添加了棕色粉末的牛奶在重新品尝的过去一样,几乎一无所知。休是个多愁善感的呆子,而且也不见得是一个很好的人(好人的境界要比他高,他只是一个颇为可爱的人)。他觉得很遗憾,如此良辰美景没有音乐伴奏,没有罗马尼亚小提琴手为两个姓名首字母的交织、字母相互缠绕的人演奏动听的乐曲。甚至连小餐馆的扬声器播放《魅力》(一首华尔兹舞曲)的声音都听不到。但还是有一种背景节奏存在,那是由过路行人的说话声、陶器的丁当声、街角那棵令人崇敬的繁茂老栗树招来的山风组成的。
不一会儿,他们起身离开。阿尔曼达提醒他别忘了明天要去郊游。朱莉娅和他握手,还请求他为她祷告,因为她到时候要用俄语对那位充满激情、出类拔萃的诗人说je t''aime;用俄语说这句话听起来像用英语说“yelloibia”(带含漱音)。他们彼此分手。两位姑娘钻进了朱莉娅漂亮的小轿车。休·珀森动身返回旅馆,但又突然停住脚步,发出一声诅咒,又折回去取自己的小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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