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呀等,终于等来了夜里最寂静的时刻,那些声音又响起来了。辛辛纳特斯独自在黑暗中笑了。我很乐意承认它们也是骗局,但是此刻我却笃信无疑,信以为真。
声音比前一天晚上更坚定更清晰,不再是盲目乱挖,你怎么会怀疑他们的行动在不断逼近,不断取得进展呢?他们多么有度!多么智慧!他们的计算何等巧妙,行动又是何等坚持不懈!他们用的是一把普通的鹤嘴锄,还是用某种无用的东西和无所不能的人的意志铸合而成的奇特工具——但不管它是什么,他知道有人正在以某种方式挖掘一条通道。
夜里很冷,灰色滑溜的月光分割成许多方块,映照在窗户凹陷处的内墙上。整座要塞内部仿佛装满了黑暗,而外部却像被月光上了一层釉,破碎的黑影顺着岩石斜坡滑落,悄然跌进了护城河。是的,夜晚是麻木冷漠的——可是在夜色中,在其又深又黑之处,有与夜之本质和秩序格格不入的东西在挖掘不止,削弱着夜的威力。或者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过时的浪漫荒唐之举,辛辛纳特斯?
他举起惟命是从的椅子,重重地砸下去,先砸在地上,然后又在墙上砸了几下,起码是以节奏为手段,试图让自己的撞击传递某种意思。从事实看,在黑暗中挖掘通道的人先是停了下来,似乎是想判断出这些回应的撞击声是否友好,然后又突然重新干起来,挖掘之声欢快而富于生机,这下辛辛纳特斯心里明白了,他的回应已经为对方所理解。
此时他感到心满意足,有人要找的就是他,有人想拯救的就是他,于是他继续撞击石头更敏感的一些部位,以不同的声区和声调,更充分、更复杂、更迷人地重复他自己创造出来的简单节奏。
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建立一套符号系统,此时他突然注意到夜色渐淡,不是因为月光,而是因为另一种不请自来的光,当挖掘之声停止时,他还几乎未曾注意到这一变化。过了好一会儿,传来碎裂之声,但是这声音也逐渐归于静寂。真是难以想象,刚才夜的寂静还受到热切持续的活动的侵扰,受到一个生灵的侵扰,它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带着扁平的口套,然后再次疯狂地挖掘起来,像一只猎犬在挖掘地下通道,要去找一只獾。
在昏昏欲睡状态中,他看见罗迪恩走进来。待他完全醒来,已经是午后了。他和往常一样,想到今天还不是末日,当然也可能是今天,就像可能是明天一样,但明天还远着呢。
他整天留心听着耳边的嗡嗡声,不断揉捏双手,仿佛是默不作声地在与他的自我互相握手表示欢迎。他绕着桌子走动,桌上放着尚未寄出的那封信。要不就是想起昨天那位客人的眼神,转瞬即逝,令人毛骨悚然,有如今生的一个间隙。要不就是在幻觉中仔细听埃米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对了,为什么不喝下这希望之粥,这又稠又甜的糊状食物……我的希望仍然活着……起码是现在,起码是在这里,在孤独受到如此高度尊重的地方,我认为它可以只分成两份,你一份我一份,而不是像过去分成许多份——嘈杂、繁多、荒谬,以至我无法接近你,而你那可怕的父亲用他的拐杖几乎打断我的腿……这就是我正在写信的原因——这是我向你解释目前状况的最后一次努力,马思……请你竭尽努力加以理解,如果必须透过迷雾,如果只用你头脑的一个角落,但务必理解当前的状况,马思,理解他们就要杀我——难道就那么困难吗——我不要求你像寡妇一样长时间悲伤,也不要求你供上百合花表示哀悼,但是我恳求你,我非常需要你的理解——今天,此刻——你就像孩子一样表现出害怕吧,他们就要对我下毒手了,这种卑鄙的勾当能使你恶心,于是你在半夜发出凄惨的尖叫,已经听到护士走过来了,“嘘,嘘,别作声,”你还是尖叫不止,你就应该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害怕。马思,尽管你几乎不爱我,你还是应该理解,哪怕只是一瞬间,然后你又再次忘记。我怎样才能让你激动起来?噢,我们在一起的生活糟透了,实在糟透了,但是我不能用那种东西使你激动起来,起初我努力尝试过,可是你知道,我们的节奏不同,我很快就赶不上了。告诉我,有多少只手摸过你那坚硬带有苦味的小核心周围丰满的果肉?是的,我像鬼魂一般又回忆起你最初的背叛,我吼叫着,把镣铐撞得丁当响,从回忆中走过。我偷看到你们在亲吻。你的和他的吻,很像是某种方式的喂食,如饥似渴,杂乱无章,充满噪声。有一次你双眼紧闭,吃进一只喷射着汁液的桃子,吃完了,但还在往下吞,嘴里还是满的,你这食人生番,你那目光呆滞的眼睛游移不定,你的手指张开,你那炽热的嘴唇多么光滑,你的下巴颤抖,到处布满滴滴混浊的汁液,汁液逐渐滴落到你裸露的胸脯上,此时,已经突然给你提供过滋养的普里阿普斯发出一声猛烈的诅咒,把弓起的背转向我,看来我进入房间的时间是选错了。
“一切品种的水果对马思都有益”,你说这话的时候,喉咙里还有一种甜甜黏黏湿湿的感觉,这一切最后钻进一个湿润、可爱、可诅咒的小褶缝——如果我回忆起这一切,目的是要把它从我的生活中驱逐出去,目的是净化自我——同时也是为了让你明白,为了让你明白……什么?我可能错把你当成了另一个人,毕竟我认为你还是会理解我,把我看成疯子,误把来访的亲人当成星系、对数、矮腿鬣狗——但也有些是疯子——而且他们无懈可击——他们把自己看成是疯子——周期到此结束。马思,你我都在这样一个周期中旋转着——噢,要是你能从这个周期中摆脱出来一瞬间那该多好!——然后你还可以再回到周期中去,我说话算数……我对你的要求不高,只要你能摆脱出来一瞬间,能理解他们就要杀害我,理解我们正被假人所包围,你自己也是一个假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你的背叛而备受折磨,更确切地说,我心里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文字,才能让你理解我为什么如此备受折磨。这种文字不是适合你日常生活需要的那种小字。但我还是要再尝试:“他们就要把我杀害!”——对,同时再来一次:“他们就要把我杀害!”——再重复一遍:“杀害!”……这些文字我要一直写到让你捂起耳朵,捂住你那藏在缕缕美丽的女性头发底下薄膜般像猴子一样的耳朵——但是你那冷冰冰的小耳朵我了解,我看见过,我揉捏过,我用手指反复摸弄直至它们有点变暖,让它们恢复生机,把它们变成人耳,迫使它们听我的话。马思,我希望你再争取来和我见一次面,当然是单独一个人来,单独一个人来!对我来说,所谓生命业已结束,在我的面前惟有擦亮的铁站,监狱看守们把我逼到这步田地,使我写出来的字——瞧——就像醉汉的笔迹——但这没有关系,马思,我还有足够的力气,能和你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谈话,这就是你绝对必须再来一次的理由。你不要以为这封信是伪造的——此时正在写信的就是我,辛辛纳特斯;此时正在哭泣的也是我,辛辛纳特斯。实际上,我正在绕着桌子走动,后来罗迪恩送来了晚餐,我对他说:
“这封信。这封信我要请你……这是地址……”
“你学起编织来比谁都强,”罗迪恩咕哝着,“简直可以为我织一副护膝了。作家,名副其实!你刚才看见你老婆了,是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问你,”辛辛纳特斯说,“除了我和皮埃尔那冒失鬼以外,这里还有别的囚犯吗?”
罗迪恩涨红了脸,但不吱声。
“刽子手还没来吗?”辛辛纳特斯问。
罗迪恩很生气,正要狠劲把已吱呀作响的门关上,但是和前一天一样,那个人又走进来了,摩洛哥革拖鞋笨拙地嘎吱嘎吱响,条纹囚服裹着的胶冻般的肉体抖动着,双手捧着一副国际象棋、扑克牌、一套杯球游戏用具……
“我向朋友罗迪恩致以最谦卑的敬意,”皮埃尔先生尖声说,脚步不停,抖动着嘎吱嘎吱走进囚室。
“我明白了,”他说着坐了下来,“那可爱的家伙拿走了一封信。一定是昨天放在这桌子上的那封,对吧?写给你的老婆?不,不,这只是简单的推论,我不看别人的信,尽管它的确就放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当时我们正在玩刹车游戏。今天下棋如何?”
他用胖乎乎的手摊开羊毛棋盘,跷起小手指,布好棋子。棋子是按照一个老囚犯的配方用面包捏成的,十分坚硬,石头可能都要妒嫉了。
“我自己是单身汉,但是我当然能理解……快走。我很快就要……好棋手是用不着思考很久的。快走。你的老婆我只瞥了一眼——是个很有刺激性的小美人,我的眼光绝对错不了——她的脖子多漂亮,就是我喜欢的那一种……嘿,等一等,我又看走眼了,请容我回一步。就这样,这一步好些。我可是个女人迷,她们就爱我这样的流氓,你根本不会相信。你写信给你老婆,夸她眼睛和嘴唇都很漂亮。不久前,你可知道,我……我的兵为什么就不能吃它?噢,我明白了,高,高。好吧,我撤退。不久前,我和一位特别健康特别妖艳的女人性交。那痛快劲儿真叫绝,当时一个黑色的大……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一步可真是太损了。你应该给对手提个醒,这样不行。这样吧,让我改变一下上一步的走法。就这样。对,是个令人销魂、风情万种的女人——而且你要知道,我本人可不是胆小鬼,我的精力如此旺盛——哇!总的说来,尘世的诱惑有很多,我打算以开玩笑的方式,但实际上又是最认真地把性的诱惑逐渐提出来让你考虑……不,你等等,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走这一步。对,就这样走。你这是什么意思,棋友?为什么会这样,棋友?我这里也走不得,那里也走不得,什么地方也不能走了。等一等,刚才在什么位置?不,再上一步。啊,这一下局面就完全不同了。完全是出于疏忽。行,我走这儿。对了,她用牙齿咬着一朵红玫瑰,黑色网状长袜穿到这儿,除此之外一丝不挂——那真是太棒了,那才叫无与伦比……现在倒好,阴冷的石头,生锈的镣铐取代了快乐无比的爱情,而前头呢——用不着我说,前头是什么,你自己明白。这一步我看漏了。要是我换个走法呢?对,这样更好。无论如何,这一盘棋我赢定了——你的错误一个接一个。就算她对你不忠实又怎么样你还不是照样拥抱她?每当有人问我怎么办时,我总是对他们说:‘绅士们,来点儿创造性。例如,在自己周围布满镜子,仔细观看好事进行的全过程,这比什么都快乐简直妙不可言!’嗨!这一步可不妙。我以名誉担保,我以为是走进了这个方格,而不是那一个。这样一来你就不能……请回一步。我喜欢一边抽雪茄一边谈无关紧要的琐事,同时还喜欢她也开口说话——真是没办法,我有一定程度的性倒错倾向……没错,要告别这一切,的确很难受,很可怕,很痛苦——再想到别人,和我们一样年轻一样精力充沛,人家还将继续工作……啊!我对你的情况不了解,但要说到爱抚,我特别喜欢我们法国摔跤手所说的‘mas’:你突然拍一下她的脖子,肌肉马上变得更结实……首先,我可以吃掉你的骑士,然后,只要把王走开就行了。好吧——就这样。不行,停,停,我还要再考虑一下。你上一步是怎么走的?把它退回去,我再想一想,胡说八道,这里压根儿没有棋友。你这个人,我看——假如你不在意我这么说——是在欺诈:这个棋子原来在这儿,要不就是这儿,但决不是那儿,我可以绝对肯定。快,放回去,放回去……”
他似乎是偶然撞倒了几个棋子,然后就控制不住自己,哼了一声把剩下的棋子全搅了。辛辛纳特斯坐在桌旁,用一只胳膊肘支着。他忧心忡忡地摆弄着一只处于受困境地的骑士,它似乎并不讨厌回到早先从那儿跳出来的不利状态中去。
“咱们玩个别的游戏吧,你不会下棋,”皮埃尔先生抱怨地喊道,打开一块玩“鹅”游戏用的杂色板。他掷骰子,很快就从三攀升到二十七——但是他又无奈地掉了下来,而辛辛纳特斯却从二十二一下窜到四十六。这游戏持续了很长时间。皮埃尔先生脸色发紫,又是跺脚,又是发怒,还爬到桌子底下去捡骰子,钻出来时骰子放在他的手掌上,还赌咒发誓说,骰子在地板上就是这样的。
“你身上为什么有那么一股气味?”辛辛纳特斯叹口气问。皮埃尔先生的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是家族遗传,”他颇有尊严地解释道。“脚有点出汗。我试用过明矾,但一点不起作用。我不得不说,尽管我从小就有这毛病,尽管任何痛苦通常都会受到他人的尊重,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得罪人……”
“我都快不能呼吸了,”辛辛纳特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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